相關閱讀 |
>>> 當代歷史與思想 >>> | 簡體 傳統 |
李紅豪告別華中師大一附中高二(27)班的教室,已經14個月了。
華師一附中在湖北省聲名赫赫,是數一數二的省級重點中學。學校網站的“知名校友”欄目里,有上百位博導、院士、將軍、書記、委員、董事長、總經理,也有少數幾位文化領域的知名人物如易中天、蔣方舟。
2010屆高中畢業生,也就是李紅豪的一千六百多名同學,如今已經拿到了各自的高考成績。有406人分數超過600,學校初步統計的理科重點率達到84%。
作文《草見人命》批注版,原來的作文在規定的作文格里完成。李紅豪開始沒有拿到作文原件,網上流傳的電子版《草見人命》是他憑記憶寫的,與原稿作文有些出入。 (李紅豪/圖)
李紅豪既不在這84%之內,也不在這84%之外。他手里只有一份語文試卷答題卡的復印件。14個月前,高中二年級的期中考試,語文這一科,他交了份“另類白卷”——除了作文,答題卡上一片空白。題為《草見人命》的作文得到了25分(滿分60),以及力透紙背的四字評語:“自毀前程!”
他的班主任說,不改正思想,就不要再進教室。于是他至今再沒進過教室,盡管學校并沒有正式宣布給他任何處分。他用半年時間寫了一本22萬字的小說,名叫《逃花園記》,自掏3萬塊出版。這個軌跡很像當年韓寒的模樣,李紅豪不這么覺得:“韓寒是主動不上學了,我是半主動……應該說是被和諧了。”
《草見人命》原稿摘登
羅素早就想,“從上學時間看,中國兒童應該最有思想”,后來他意識到他錯了,“一些愚民的教育正是旨在鏟除一些兒童愛思考的習慣。”前些時候曾有“小學生背領導名字”一事,我想,原來“官本位”的等級專制也要從娃娃抓起。
……
高考作文評分規則會告訴你“不得諷刺社會、教育、高考”,否則處以極刑。這做法頗有日本歷史屆的風范。這樣一來,中國人便乖了。這霸王條款的明文規定加上黑格爾的理論為中國提供了強大的專制主義支持,因為黑格爾告訴我們,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這篇作文可能會惹事
高二語文期中考試是2009年4月23日。前一晚李紅豪睡得不好,早上在學校食堂吃熱干面,不知為什么又吃得胃里不舒服。“總是昏昏沉沉的,我已經打算不考了,準備跟老師講一聲。”李紅豪回憶,“卷子發下來,看了一眼,也沒有真正考語文修養的題。”
但是看到作文題,他突然就像盧梭看到了第戎科學院征文的題目。盧梭在《懺悔錄》里是這么寫的:“一看到這個題目,我登時就看到了另一個宇宙,變成了另一個人。”
考題要求根據一段文字材料作文,文字大意是:非洲有一種叫尖毛草的野草,別的草都在往上瘋長時,它卻一直往地下深處扎根,所以表面看起來長得很慢,但風雨一來,其他草都倒了,而尖毛草卻巋然不動。
按照“正常”的應試思路,題目的寓意很好分析:在學習上不好高騖遠,要打下扎實的基礎。但李紅豪不知被點了哪股邪火,提煉出“根深蒂固”四個字,來形容教育中的專制主義。
在被認為“自毀前程”的這篇作文里,判卷老師勾出了如下字句:
“……我想,原來‘官本位’的等級專制也要從娃娃抓起。”
“老師說的你不能反駁,不管他說的對不對,否則你便犯了‘頂撞’之罪。”
……“要按正常寫,還不是那些陳詞濫調,我們的所謂作文寫來寫去就是那些東西。”直到南方周末記者問起,李紅豪都還沒有設想過如果按照“常理”他會怎樣寫這篇作文,“一篇作文可以套十個題目,改動幾句話就套上去了。我初中就這么過來的,一篇作文用過七八次。如果你上過10年語文課,就會深深地有這種感覺,但是沒辦法,試卷上的分數在大家腦子里是根深蒂固的。”
期中考試如此重要,他居然敢打算不考了,記者表示不解。李紅豪很淡定:“對高中來說,只有高考才重要。”
考完試隔了一個雙休日,語文卷子發下來,唯獨沒有李紅豪的。“那時候我在外出差,他給媽媽發了條短信:卷子沒發下來,這篇作文可能會惹事。”李父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周一早自習,班主任胡老師把李紅豪叫出教室。“他說不改變思想就不要再進教室上課。他給的條件很苛刻:再也不能寫這些東西,再不能給學校挑刺,不能諷刺學校、老師、政策……還要把爸媽請來,一起到年級主任辦公室,一起教育你。”李紅豪回憶說,胡老師還要求他轉班甚至轉學。
他沒想到“胡哥”這么大的火。平時他常常以“胡哥”稱呼這位40歲的班主任,“我們是很好的球友,一起打球踢球,關系非常好;我們講足球時,怎么講都可以,但一說到教育問題,就針鋒相對互不相讓。”后來跟同學討論此事,李紅豪覺得這篇作文恐怕只是導火索,他不是第一次惹惱老師們了。
李紅豪現在還不滿19歲,天蝎座,說話透著稚嫩,看過很多“雜書”,擅長用名人名言力撐自己那些令 老師頭疼的觀點。他的未來還是空白一片,或者說,還有很多的可能 (李 紅豪/圖)
不是我出頭,是其他人的頭縮回去了
“我在班上屬于激進派,對學校一些比較迂腐的規定,很多人敢怒不敢言,私下抱怨,但事到臨頭還是乖乖聽話。最典型的事情就是買校服。”
從2007年9月1日到2009年4月27日,李紅豪在華師一附中一年半時間,已經買了4套校服,而他的大多數同學已經買了5套。最后這一套冬季校服,他堅決沒有買。全年級一千六百多個學生,只有4個人沒買這套冬季校服,都是李紅豪班上的。“你可別以為是我帶動的啊。”他笑著說,“我覺得這是教育商業化一個很不好的例子。我一個同學拿校服到江漢路服裝批發市場一個做衣服的那兒,讓他照著樣子做,說是56塊一套,可我們學校賣256元。這事全年級都知道,但還是要買。”“學校不讓我上課,與校服的事肯定有關系。唉,說這種事,一天也說不完。”李紅豪說。
他把校服事件寫進了小說。主人公陸謙在拒買校服這件事上,和班主任“飆哥”當著全班進行了一場唇槍舌劍的論戰,飆哥最終無奈退場。論戰中飆哥表示要“槍打出頭鳥”,而陸謙柔聲應對道:“不是我出頭,而是其他人的頭都縮回去了,我的頭沒有動。”
這也是李紅豪對自己的看法。
《逃花園記》里,有陸謙跟老師們多次的舌戰,有對宿舍管理、主課老師“霸占”副課時、考試牛人不知中國在哪一大洲等等各種現象的諷刺,有寢室好友分別的傷感,也有一段朦朧的校園初戀。
李紅豪離校約一個月后,開始動手寫書。他翻看舊日記,發現“只要把主語一改就是很好的小說”。
小說還寫到主人公有次作文里抄了魯迅的文章,結果被老師批得一無是處,這同樣“來自生活”。“抄魯迅的是一個同學,我抄的是林語堂《吾國與吾民》的幾段話。”李紅豪現在特別后悔沒把那篇批改過的作文保存下來:“改得面目全非:用詞不當,搭配不當,語句不通順……還有個錯別字,那是我自己抄錯的——就這一個是我自己的問題,其他都是林語堂的問題。”
李紅豪對語文考試的不滿從中考開始。他的中考成績很不錯,除了語文,其他科目都得到武漢所用“位置值”評分制度里的最高等級。但語文恰是他最擅長的科目。“中考一完,武漢報紙就會登出試題和標準答案。我看閱讀題,發現我的答案比標準答案好多了,但跟它不一樣。難道只有這一種答案?我又從閱讀題想到作文,問題更大,同一篇文章,這個老師打60分那個老師打20分,這很正常……慢慢思考下去,中國教育最大的問題就是語文。”
李紅豪在網上認識了幾個臺灣網友,交流過語文試題。他認為臺灣中學的語文考試才算得上“真正考語文修養”。在《逃花園記》的后記,他抄錄了這樣的題目為例:
請名人代言是提高廣告說服力的好方法。下列四則廣告標題,如單就文字意義,尋找背景相契合的古代名人來代言,則最不恰當的組合是:
A.請莊子代言“自然就是美”。
B.請子路代言“心動不如馬上行動”。
C.請蘇秦、張儀代言“做個不可思議的溝通高手”。
D.請司馬光、王安石代言“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
不是反擊學校,而是整個教育現狀
2009年11月書稿完成,李紅豪找到長江文藝出版社。“到總服務臺問了,編輯室在9樓,上去看見有兩個編輯,我挑了年輕點的那個,估計比較好溝通。”
小說的責任編輯杜東輝經常見到這樣的“文學愛好者”,既有李紅豪這樣的學生,也有七八十歲的老人。“對一個高中學生,我覺得寫得算不錯了。引人發笑,可讀性之外也還有一些思想。我覺得應該會有一定讀者。”杜東輝也找了另外一些編輯商量,但多數人并不看好這部書稿,“因為市場上青春文學太多,很難冒出來。出版社也不可能花多大力氣去宣傳。”
李紅豪把這本小說當成對學校做法的一種反擊,“也不是反擊學校,而是整個教育現狀。”他希望能盡快出版,甚至愿意自己分担部分成本。杜東輝說他也勸過這個孩子,“工薪階層,這可不是小數目,未必都能收回來。我們也沒少見作者自己投入出書,結果石沉大海。他媽媽也說過担心,她是希望兒子滿足了這個心愿,回去繼續讀書,免得再去折騰。”他只好盡量為他們介紹了價格便宜的印刷廠。
《逃花園記》首印5000冊,零售價22元,總碼洋11萬。杜東輝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如果一本不剩全部賣掉,李紅豪的媽媽還可能稍有盈余。據他了解,這本書在武漢賣得還不錯,尤其是華師一附中旁邊有家書店,“第一次進了幾十本,后來又進了百把本。其他地方像北京、上海,反響不怎么樣。”
在小說里,李紅豪把中學生的作文比喻成大英博物館,“里面有太多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現在他出了書,但也并非就能把自己的東西盡數亮出來。最終的成書與原稿相比,還是被“和諧”掉了幾千字,他全文附在后記中的那篇惹事作文《草見人命》,編輯覺得有點敏感,還是拿掉了。
父親對兒子出書還是支持和贊賞的:“要不說現在的小孩思路相當開闊,知道自己去解決一些問題。”他看了小說,認為“語言幽默、流暢,很真實”。他也關心兒子書里描寫的那段初戀,究竟是否真有其事。李紅豪說,戀愛情節是虛構的,“從來沒碰到過蠻喜歡的。假如有的話,我想都不會想就會回學校了”。
你知道我多想給清華大學校長寫信嗎
李紅豪從小很自由。上幼兒園時社會上已興起“培優”風氣,但父母從不強迫他上任何興趣班。上學之后,他們也很少干預兒子。兒子離校在家一年多,沒有主動表示想回去上學,父母也并不強迫催促。
“我們過去的中學也是這樣。”父親說,“只不過我在這個年齡,就是趕快上學,高中也好大學也好出來之后趕快養家,沒別的什么想法。他們現在接觸的事情又多,世界上發生的,幾分鐘就可以知道,看書也多。”
但李紅豪和學校之間的糾葛,到底還沒有一個解決。校方對他的事情三緘其口,南方周末記者多次撥打班主任胡老師電話,或者迅速掛斷,或者無人接聽。《武漢晨報》記者史強從半年前就多次聯系校方采訪,但頗為艱難。
“我去了六七次學校,一開始沒聯系校長、高層,老師的顧慮比較多。反復找老師、各級領導核實細節,花了大量時間。”史強說。今年3月,他跟學校協商一致,陪著李紅豪及其父母,與校方共同商量解決的辦法,“開始氣氛還好,談到還原事件本身,李紅豪情緒上來,局勢失控。李紅豪覺得委屈,激動,老師也覺得自己沒問題。”最后還是僵局。
學校也曾表示,不反對李紅豪回校上學,但李紅豪的家長覺得,得有個說法才能回去,否則在學校里抬不起頭。“我覺得學校太武斷。如果他違法,公安局會找他;如果他違反校規,那你就拿個白紙黑字的東西出來,違反了什么,怎樣處罚;現在是完全沒有說法。”李父寬厚溫和,即使說到這個話題也并不顯得激動,“寫作文本身就要鼓勵學生有獨立的思考獨到的見解,這才是個好學校,才是育人的地方。實際上我后來看了作文,我覺得一點問題沒有。現在的情況是耽誤了他的青春,做家長的非常惋惜,我認為他是一個人才。”
校方起初一直不愿把那份作文試卷提供給媒體,史強第五次去學校,才終于拿到一份復印件。這倒是間接地替李紅豪撐了腰。“假如這篇作文,問題真像他們說的那么嚴重,應該巴不得馬上拿出來給全世界的人看——你們看這個孩子問題多大。”李紅豪說。
今年4月,李紅豪雖已離校一年,同學還是把他叫回學校一起拍畢業照。現在除了出門參加同學們奔赴大學之前的各種聚會,在家看書、看世界杯,李紅豪并沒有固定的日常生活作息表,對于未來,也還沒有明確的方向。
如果他想再寫這樣的小說,很明顯的難題是沒有了生活素材。所以他也有點想回去“把高中生活完整地體驗完”。也有老師建議他出國,并且可以提供幫助。“我現在最想的就是直接到大學。韓愈不也是科舉考了幾次,考公務員又一直考不上,索性直接給當朝宰相寫信……所以才有《雜說》,寫伯樂和千里馬。”李紅豪非常擅長從歷史典故中為自己找到榜樣。“你知道我有多想給清華大學校長寫信嗎?我又覺得不可能。”
父親也希望他能正常地上大學:“大學的資源畢竟不一樣,有好的老師,圖書館那些書,也不是你自己想買就能買到的。你要寫書,讀大學也不耽誤寫書。”
但有心接收李紅豪的大學,恐怕需要有足夠的氣度與自信,因為他可能像李敖那樣不正經上課,也可能再度批評大學的體制。
李紅豪還有個朦朧的想法,也許會寫歷史題材的小說。在時代上,他尤其鐘情魏晉,最崇拜的人物是“竹林七賢”里的嵇康。“你有時間也該看看。”他鄭重地向父親推薦。“我沒那個時間,”父親說,“我還得掙錢養你。”
評論選
frankenst6
雖然你會覺得很殘酷,但不得不告訴你,這個社會,不需要你這種自以為是的人。先學會遵守,這才是一個人在學會改變之前應該具備的。等級、規范、制度、勤奮、埋頭苦干,這些東西,也是很有意義的,你不懂罷了。
litaomanly
哥們,你就改了吧!
pmin1ge
在統1,有效的量產過程中,一旦出現不合格的產品 會被立即挑出來,拋棄掉。如果出現的是危害到量產進程的極其不合格的產品,那他會消失在無形中。
還好,我是合格品,我也僅是個暫時的,合格“品”。
lucc0421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中國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不可能出現,除非。。。又一個輪回。
elvis2010
我們改變不了世界,最后發現改變的只有自己,可以的話,還是出去吧。
drg157lk
教育是部大機器,學生是原料,老師是操作工,教育部是產品驗收員,社會是產品積壓大倉庫
lisa1004
好歹也是敢想敢言的好漢,先不論其能否成名.就這份執著就值得肯定
boyu
很贊賞你對生活的態度,真實的活著
slater1978
這四個字對你很有用!
langzi1363
學校初步統計的理科重點率達到84%
這個數據是把考上重點人數和招生計劃比較的
我當年的學校240/300=80%
但是學校學生的基數大家知道是多少嗎?
1800
南方周末 李宏宇 趙大偉 2010-07-15 08:32:35
我也想評四個字:另尋出路。
有感慨,在錯誤體制中,有才華的人跳出或許可以尋得生機,沒有才華的人又該當如何?也許在錯誤中輪回吧。
稱謂:
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