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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尋梅
南方周末 2004-10-09 10:08:04
■書海泛舟記
□范福潮
大年初二,瑞雪飄飄。父親說:“你去給趙伯伯拜個年吧。受長輩恩惠,莫要失禮。”我去趙伯伯家,伯母說:“你伯伯去單位值班了。”
值班室里,趙伯伯在爐子上架個鐵絲篳子烤紅薯,屋里彌漫著香味,他見我冒著雪專程給他拜年,非常高興,遞給我一只紅薯說:“吃吧,我這兒沒啥好東西,全是破爛。”我說,您這兒有書,書就是最好的東西。趙伯伯笑道:“你看書是好東西,那是你喜歡,賣書的人把書全當破爛。”大庫房東墻上有一扇門,趙伯伯開門領我進去,里面是一間小庫房,墻角摞著四只木箱,他打開箱子,里面全是書。“這是我攢下的,這么干凈的書,實在舍不得拉到造紙廠。”我翻了翻,找到一套《元曲選》,一本《董解元西廂記》,一本《琵琶記》,這幾冊書的扉頁上都蓋有“梅?自用”的印章,我十分驚喜,又從箱子里找出三十多冊梅?先生的藏書。趙伯伯問我:“你愛看這些書?”我點點頭,說出了心中的疑惑和我父親的感慨。趙伯伯說:“你咋不早說,我見過賣書的女人,她原來住在三民街,是我妹妹的街坊,以前在秦腔劇團唱戲,六八年下放到國棉十二廠,兩個女兒,一個在光明眼鏡店上班,一個下鄉到太白縣,去年她改嫁了,搬到斗雞臺住,這些書是她搬家前和破爛一起賣掉的。她的大女兒沒跟她走,仍住在舊居。”我向趙伯伯打聽梅?先生的情況,他說不知道,只知道他老婆唱戲時的藝名叫某某某。
哦,原來是她,小時候我看過她演的《火焰駒》、《花亭會》、《藏舟》……好幾出戲呢!
我父親買下了這三十多冊書,日夜檢閱,他讓我把梅?先生的批注摘錄下來,抄在一個筆記本上。王和卿有一首小令“醉中天”,《詠大胡蝶》,至今不忘:“掙破莊周夢,兩翅架東風。三百座名園一?個空,難道風流種?唬殺尋芳的蜜蜂。輕輕的飛動,把賣花人扇過橋東。”記得我還抄過王和卿與關漢卿生死戲謔的一段趣事。“王、關同時,王滑稽佻達,常以譏謔加之,關不能勝。王忽坐逝,鼻垂雙涕尺余,關來吊,乃以六畜嗓病嘲之,人因戲關云:你被王和卿輕侮半世,死后方才還得一籌。”
父親邊讀邊記,贊嘆不已:“這些批注征引宏博,見解獨到,對品味元雜劇、了解中國戲曲演進史,很有啟示。個別論斷,不遜于靜安先生的《宋元戲曲史》。不足之處在于枝蔓蕪雜,未加梳理,注多解少,過于簡略。無緣當面請教,甚是遺憾。”
一天下午,父親的花鏡壞了,鏡腿上掉了一顆螺絲,讓我去修。我來到光明眼鏡店,接活兒的是一位二十出頭的女師傅。我看著她修眼鏡,忽然想起梅?先生的女兒也在這里上班,便問她,某某某的女兒在這兒上班嗎?她抬頭打量我一眼,問我,你找她有事嗎?我說,我撿到幾本她父親的書,想還給他。她問什么書,我說了書名,她說,你給我吧,我轉交給他。我問,你是他的女兒嗎?她點點頭。我說,我想親自把書還給他。她略微猶豫了一下,撕下一張取貨單,寫下住址遞給我。
傍晚,又飄起了雪花,出了眼鏡店沒走多遠,身上已經雪白。我就著路燈看了一眼紙上的住址,離此地不遠,心想,何不去找找他?便踏雪前往。穿街走巷,數著門牌進了一所院子,院中無人,叩開一家問詢,他領我走到西廂房一家門口,敲門喊道:“老王哥,有人找你。”主人探出頭來,啊,我驚詫萬分,開門的竟是王老師!他見我一身白,進屋取了一只雞毛撣子,撣凈我身上的雪,請我進屋。
“這么大的雪,你怎么摸到我家來了?”
“王老師,您就是梅?先生吧?”他呆呆地望著我,木然無語。我說明原委,他長嘆一聲:“梅?早死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小孩子不懂事,大過年的,你不該來翻攪舊事,擾我的清靜。”
室內逼仄,僅容轉身,一床,一柜,一桌,一椅,案頭無書卷筆墨,壁上也無字畫飾物,簡約明凈,落寞清寒。火爐上熬著稀飯,爐邊烤著饅頭,桌上一碟花生,一碟青菜,一只酒盅,半瓶白酒,王老師拽過椅子讓我坐在爐邊烤火,留我陪他吃飯。我說我父親很想見他,他搖搖頭說:“還是不見的好,天命之年,落魄于此,實在無顏見人。如今書緣已斷,心如古井,切莫再提舊事。今晚的事,不要告訴令尊大人。”(之十五)
范福潮 2013-08-20 14: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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