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從憂傷中偷竊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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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憂傷中偷竊性感
(1)
    薇娥麗卡的死感、性感和歌聲就這樣織成一體,要懂得薇娥麗卡這個女人,懂得她的死感、性感或歌聲,就得同時懂得薇娥麗卡身上其他兩個個體生命因素,比如,要懂得她的性感,就必須同時懂得她的死感和歌聲。
  薇娥麗卡帶自己教的一班小學生上藝術欣賞課,觀賞一出木偶戲,她想讓孩子們盡早懂得游戲形式的個體生命含意。
  這出木偶戲講一位從小喜歡跳芭蕾的女人的故事,跳芭蕾就是她的個體熱情的游戲形式,就是她的生命中的那根細線的形式。長大后,她成了芭蕾舞演員。在一場演出中,這位芭蕾舞女伶不小心摔斷了腿。腿——渾圓的長腿,是芭蕾舞女的生命熱情的載體,有如歌唱家的嗓音。腿摔斷了,她身上的那根細線斷成兩節,靈肉分離,生命再也支撐不住自己。芭蕾舞女傷心地死了。
  僅僅是身體的偶然受損,這個舞女不會傷心致死。令她傷心致死的原因是,承負自己的生命熱情的身體的受損、拖著靈魂的影子的身體的毀滅。她知道只能在這一個身體上實現對自己的一次性個體生命的眷顧,個體熱情的細線被偶然的一陣風吹斷,留下孤伶伶的個體靈魂為自己沒有了身體而啜泣。
  芭蕾舞女伶的個體熱情的散發和毀滅,是木偶戲人的手導演的。薇娥麗卡看到芭蕾舞女伶摔倒后傷心得要死,禁不住好幾次轉過頭去,看幕后那只讓芭蕾舞女伶的個體熱情毀滅的手,目光在懇求木偶戲人的手不要這樣安排芭蕾舞女的命運。這只手是宿命的手?個體生命的命運是宿命?基斯洛夫斯基不這么認為。并不是一只看不見的宿命的手,而是一只看不見的偶然的手操縱著個體生命的命運:芭蕾舞女只是偶然沒有站穩而摔斷了腿,就像薇娥麗卡的心臟病,是自然而偶然的。
  個體身體無法擺脫偶然造化的痕印,生命中的種種偶然也是個體的身體造化的胎記。
  個體的生命熱情是承負身體的欠然(死)唯一的細線,這根細線卻經受不起自然而偶然的一個噴嚏。
  在木偶芭蕾舞女身上,薇娥麗卡看到了自己,回憶起自己曾經經歷過的生命熱情的夭折,好像自己身體的全部死感常隨的感覺秘密赤裸裸地展示在舞臺上,抑制不住為芭蕾舞女伶的死而憂傷。
(2)
   木偶師注意到薇娥麗卡張皇的眼神。從薇娥麗卡被芭蕾舞女之死攪亂的心緒中,他感覺到薇娥麗卡顫然的性感。薇娥麗卡的憂傷激起木偶師追逐薇娥麗卡的身體性感的欲望,追逐薇娥麗卡的死感作為他的藝術創作的原材料,把她的憂傷變成一出戲的腳本的愿望。他開始糾纏薇娥麗卡的生活。
  死感是薇娥麗卡個人的隱秘情感中最隱秘的身體感,不愿意輕易公開的在體體驗。這不是因為死感見不得人,也不是因為自己的死感是神圣的神秘,不可泄露。死感不可輕易袒露,因為性感不可輕易袒露。薇娥麗卡的死感和性感是一體的,只對完全懂得自己的男人袒露。
  薇娥麗卡在性愛高潮中經常體感到想死,體會到亢奮的、激動身體的死感。世人做愛時重復著相同的動作,就像吃飯、睡覺、排泄。但做愛時的感覺狀態——體感本身,千差萬別。薇娥麗卡的身體影子感覺過自己身體的死,這種感覺讓她做愛時有了屬于自己身體的敏感,帶有自己身體影子的個體情愫。這是她不可能像薩賓娜那樣同無數男人做愛的原因。個體生命熱情的差異與個體性感的差異是同一的,絕然屬我的生命熱情的性感是薇娥麗卡要守護的欠然我在的個體秘密。個體靈魂不是一團噓氣,而是在這一個身體之中的靈魂,是這一個身體靈魂。它讓這一個身體有屬于自己的情愫感覺,造化了其性感的獨特敏感。
  薇娥麗卡性感的個體化敏感來自系住自己的身體和它的影子的那根細線,她身上的性感敏感也是自己的身體靈魂克服自身的欠然我在的熱情本身。欠然我在之根本欠然是由死而來的,以自己的一次性個體生命的熱情來克服欠然的愛欲,成了薇娥麗卡身上的應然。而死感和愛欲的尖銳平衡,對薇娥麗卡來說,只能在歌聲中表達出來。克拉科夫的薇娥麗卡在唱歌到了恍惚狀態時,就有與自己心愛的男人做愛的欲望,就因為他懂得她的歌聲和死感。
  薇娥麗卡在看木偶戲時透露出自己的死感常隨的憂傷,就差不多等于透露出自己最隱秘的性感。反之,懂得薇娥麗卡的性感,也應該懂得她的死感常隨的憂傷。克拉科夫的薇娥麗卡唱歌死后,巴黎的薇娥麗卡與男朋友做愛感到憂郁寡歡,因為她的男朋友沒有體察到她的死感,不懂得她的憂傷,這也就等于無法體察和捕捉到她在做愛時絕然屬她的性感。
(3)
    木偶師捕捉到薇娥麗卡的死感常隨的憂傷,也就差不多體察到她在可想象的做愛時的每一細微的敏感。但薇娥麗卡清楚,木偶師是陌生人。陌生人指的不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人,他也很可能是一個認識很久、非常熟悉的人。對于薇娥麗卡的身體感覺來說,陌生人指這個人與自己靈魂的隔膜。薇娥麗卡認識木偶師已經好長時間了,她的直覺告訴自己,木偶師感興趣的不是自己身上的憂傷,而是自己肉體的性感,他并沒有要聽她的歌聲的渴望,只有對她的肉體的渴望。木偶師雖然通過薇娥麗卡的死感常隨的憂傷想象到她的性感,但并沒有被她的憂傷打動,只是為她的性感而興奮,更沒有去想象她心中可能還有歌聲。
  薇娥麗卡盡管有強烈的欲愛,卻從未有過要與不懂得自己的哀歌的男人做愛的感覺。可是,滿含憂傷的肉體不僅沒有防御能力,而且更顯得性感迷人。木偶師不為薇娥麗卡身上的憂傷所動,沒有理解薇娥麗卡的身體靈魂的熱望,卻想自由地闖入她的肉體。
  木偶師邀請薇娥麗卡去他家里。
  薇娥麗卡憂郁的肉體在脆弱中被他的手牽到這個陌生的地方,她的靈魂沒有跟隨自己的身體一同走進這個房間。木偶師是情場老手,懂得利用一個女人的憂傷。他十分清楚,只有觸發薇娥麗卡內心的憂傷,才能抹去她的肉體的冷漠。木偶師裝出很同情薇娥麗卡的樣子,從她的皮夾中拿出薇娥麗卡珍藏的克拉科夫的薇娥麗卡的照片,問她這是什么時候的照片。薇娥麗卡看到克拉科夫的薇娥麗卡,再也不能自已,在這個陌生人面前痛哭起來。這哭泣的含意十分含混,她不愿意讓自己的憂傷袒露在與這個陌生人獨處的場合,卻沒有能力抑制自己的死感被觸及的憂傷。薇娥麗卡的肉體在靈魂長時間的痛哭中失去了自制力,身不由己地仰面癱倒在木偶師的床上。
  木偶師慢慢解開薇娥麗卡的衣服,輕曼而又溫柔地撫吻薇娥麗卡肉體上最敏感的部位,隨后像與任何別的女人做愛那樣與她做愛。在薇娥麗卡憂傷的哭泣中,木偶師進入了她的身體,薇娥麗卡悲咽的哭聲逐漸化成了性高潮的呻吟。
  木偶師得到了一次性感肉體之歡,薇娥麗卡遭遇的是一次性感的被盜。在這一次肉體之歡中,兩個人的性高潮沒有相同的身體含義。薇娥麗卡肉體的呻吟不是性感揩去了憂傷時的吟哦,不是靈魂得到抱慰時肉體的顫栗,而只是被碰觸到的憂傷發出的性感痙攣。木偶師利用薇娥麗卡只愿意讓自己熱切等待的男人抱慰的憂傷,趁薇娥麗卡的肉體因靈魂的憂傷而極度脆弱的時候,偷走了她肉體的片刻性感,薇娥麗卡生命中只愿意讓自己熱切等待的男人分享的性感并沒有在她此刻的肉體中。木偶師很懂得一個女人的肉體的性感,卻一點不懂得一個女人身體靈魂的憂傷,他沒有注意到——沉醉于自我詩性的藝術家也不可能注意到,薇娥麗卡的哭聲是悲傷的,并不帶有一點愛意。
  肖斯塔科維奇曾為一出芭蕾舞的一個場景譜過曲:舞臺上的男男女女們在定音鼓敲擊的節奏中做愛,死神在一旁冷眼觀看著這種令自己覺得好笑的游戲,不動聲色。等人們做完愛,死神把癱軟在性感疲累之中的男女們一個個扔進死的深淵。木偶師追逐的詩性的肉體之歡,就是這類好笑的游戲。
 


劉小楓 2013-08-21 16:0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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