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閱讀 |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 簡體 傳統 |
第二十二章 禪宗:靜默的哲學
“禪”或“禪那”是梵文Dhyana的音譯,原意是沉思、靜慮。佛教禪宗的起源,按傳統說法,謂佛法有“教外別傳”,除佛教經典的教義外,還有“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的教義,從釋迦牟尼佛直接傳下來,傳到菩提達摩,據說已經是第二十八代。達摩于梁武帝時,約520—526年,到中國,為中國禪宗的初祖。
禪宗傳述的宗系
達摩將心傳傳給慧可(486—593年),為中國禪宗二祖。如此傳到五祖弘忍(605—675年),他有兩個大弟子,分裂為南北二宗。神秀( 706 年卒)創北宗,慧能(638—713)創南宗。南宗不久超過了北宗,慧能被認為六祖。禪宗后來一切有影響的派別,都說它們是慧能的弟子們傳下來的(參見道原《傳燈錄》卷一)。
這種傳述的早期部分可靠到什么程度,是很可懷疑的,因為還沒早于十一世紀的文獻支持它。本章的目的不是對這個問題作學術的考證。只說這一點就夠了:現在并沒有學者認真看待這種傳述。因為中國禪宗的理論背景,早已有人如僧肇、道生創造出來了,這在前一章已經講了。有了這種背景,禪宗的興起就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實在用不著把神話似的菩提達摩看作它的創始人。
可是,神秀和慧能分裂禪宗,卻是歷史事實。北宗與南宗的創始人的不同,代表性宗與空宗的不同,如前一章描述的。這可以從慧能自序里看出來。從這篇自序我們知道慧能是今廣東省人,在弘忍門下為僧。自序中說,有一天弘忍自知快要死了,把弟子們召集在一起,說現在要指定一個繼承人,其條件是寫出一首最好的“偈”,把禪宗的教義概括起來。當下神秀作偈云:
身如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
針對此偈,慧能作偈云: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據說,弘忍贊賞慧能的偈,指定他為繼承人,是為六祖(見《六祖壇經》卷一)。
神秀的偈強調宇宙的心,即道生所說的佛性。慧能的偈強調僧肇所說的無。禪宗有兩句常說的話:“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神秀的偈表現了前一句,慧能的偈表現了后一句。
第一義不可說
后來禪宗的主流,是沿著慧能的路線發展的。在其中,空宗與道家的結合,達到了高峰。空宗所謂的第三層真諦,禪宗謂之為“第一義”。我們在前一章已經知道,在第三層次,簡直任何話也不能說。所以第一義,按它的本性,就是不可說的。文益禪師( 958 年卒)《語錄》云:“問:‘如何是第一義?’師云:‘我向爾道,是第二義。’”
禪師教弟子的原則,只是通過個人接觸。可是有些人沒有個人接觸的機會,為他們著想,就把禪師的話記錄下來,叫做“語錄”。這個做法,后來新儒家也采用了。在這些語錄里,我們看到,弟子問到佛法的根本道理時,往往遭到禪師一頓打,或者得到的回答完全是些不相干的話。例如,他也許回答說,白菜值三文錢。不了解禪宗目的的人,覺得這些回答都是順口胡說。這個目的也很簡單,就是讓他的弟子知道,他所問的問題是不可回答的。他一旦明白了這一點,他也就明白了許多東西。
第一義不可說,因為對于“無”什么也不能說。如果把它叫做“心”或別的什么名字,那就是立即給它一個定義,因而給它一種限制。像禪宗和道家說的,這就落入了“言筌”。馬祖( 788 年卒)是慧能的再傳弟子,僧問馬祖:“和尚為什么說即心即佛?曰:‘為止小兒啼。’曰:‘啼止時將如何?’曰:‘非心非佛。’”(《古尊宿語錄》卷一)又,龐居士問馬祖:“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人?”馬祖云:“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汝道。”(同上)一口吸盡西江水,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馬祖以此暗示,所問的問題是不可回答的。事實上,他的問題也真正是不可回答的。因為不與萬物為侶者,即超越萬物者。如果真地超越萬物,又怎么能問他“是什么人”呢?
有一些禪師,用靜默來表示無,即第一義。例如,慧忠國師(775年卒)“與紫嶙供奉論議。既升座,供奉曰:‘請師立義,某甲破。’師曰:‘立義竟。’供奉曰:‘是什么義?’曰:‘果然不見,非公境界。’便下座。”(《傳燈錄》卷五)慧忠立的義,是靜默的義。他無言說,無表示,而立義,其所立正是第一義。關于第一義,或“無”,不可以有任何言說,所以表示第一義的最好方法是保持靜默。
從這個觀點看來,一切佛經都與第一義沒有任何真正的聯系。所以,建立臨濟宗的義玄禪師( 866 年卒)說:“你如欲得如法見解,但莫授人惑。向里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始得解脫。”(《古尊宿語錄》卷四)
修行的方法
第一義的知識是不知之知;所以修行的方法也是不修之修。據說馬祖在成為懷讓( 744 年卒)弟子之前,住在衡山(在今湖南省)上。“獨處一庵,惟習坐禪,凡有來訪者都不顧”。懷讓“一日將磚于庵前磨,馬祖亦不顧。時既久,乃問曰:‘作什么?’師云:‘磨作鏡。’馬祖云:‘磨磚豈能成鏡?’師云:‘磨磚既不成鏡,坐禪豈能成佛?’”(《古尊宿語錄》卷一)馬祖聞言大悟,于是拜懷讓為師。
因此照禪宗所說,為了成佛,最好的修行方法,是不作任何修行,就是不修之修。有修之修,是有心的作為,就是有為。有為當然也能產生某種良好效果,但是不能長久。黃檗(希運)禪師( 847 年卒)說:“設使恒沙劫數,行六度萬行,得佛菩提,亦非究竟。何以故?為屬因緣造作故。因緣若盡,還歸無常。”(《古尊宿語錄》卷三)
他還說:“諸行盡歸無常。勢力皆有盡期。猶如箭射于空,力盡還墜。都歸生死輪回。如斯修行,不解佛意,虛受辛苦,豈非大錯?”(同上)
他還說:“若未會無心,著相皆屬魔業。……所以菩提等法,本不是有。如來所說,皆是化人。猶如黃葉為金錢,極止小兒啼。……但隨緣消舊業,莫更造新殃。”(同上)
不造新業,并不是不作任何事,而是作事以無心。因此最好的修行方法就是以無心作事。這正是道家所說的“無為”和“無心”。這就是慧遠的理論的意思,也可能就是道生的“善不受報”義。這種修行方法的目的,不在于作事以求好的結果,不管這些結果本身可能有多么好。無寧說它的目的,在于作事而不引起任何結果。一個人的行為不引起任何結果,那么在他以前積累的業消除凈盡以后,他就能超脫生死輪回,達到涅槃。
以無心作事,就是自然地作事,自然地生活。義玄說:“道流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古尊宿語錄》卷四)有些人刻意成佛,卻往往不能順著這個自然過程,原因在于他們缺乏自信。義玄說:“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及,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轉,被它萬境回換,不得自由。你若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你欲識得祖佛么?只你面前聽法的是。”(同上)
所以修行的道路,就是要充分相信自己,其他一切放下,不必于日用平常行事外,別有用功,別有修行。這就是不用功的用功,也就是禪師們所說的不修之修。
這里有一個問題:果真如以上所說,那么,用此法修行的人,與不作任何修行的人,還有什么不同呢?如果后者所作的,也完全是前者所作的,他就也應該達到涅槃,這樣,就總會有一個時候,完全沒有生死輪回了。
對這個問題可以這樣回答:雖然穿衣吃飯本身是日用平常事,卻不見得做起來的都是完全無心,因而沒有任何滯著。例如,有人愛漂亮的衣服,不愛難看的衣服,別人夸獎他的衣服他就感到高興。這些都是由穿衣而生的滯著。禪師們所強調的,是修行不需要專門的行為,諸如宗教制度中的禮拜、祈禱。只應當于日常生活今無心而為,毫無滯著;也只有在日用尋常行事中才能有修行的結果。在開始的時候,需要努力,其目的是無須努力;需要有心,其目的是無心;正像為了忘記,先需要記住必須忘記。可是后來時候一到,就必須拋棄努力,達到無須努力;拋棄有心,達到無心;正像終于忘記了記住必須忘記。
所以不修之修本身就是一種修,正如不知之知本身也是一種知。這樣的知,不同于原來的無明;不修之修,也不同于原來的自然。因為原來的無明和自然,都是自然的產物;而不知之知,不修之修,都是精神的創造。
頓 悟
修行,不論多么長久,本身只是一種準備工作。為了成佛這種修行必須達到高峰,就是頓悟,如在前一章描述的,好比飛躍。只有發生飛躍之后才能成佛。
這樣的飛躍,禪師們常常叫做“見道”。南泉禪師普愿( 830 年卒)告訴他的弟子說:“道不屬知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廓然,豈可強是非也。”(《古尊宿語錄》卷十三)達道就是與道同一。它如太虛廓然,也不是真空;它只是消除了一切差別的狀態。
這種狀態,禪師們描寫為“智與理冥,境與神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二)。后兩句最初見于《六祖壇經》,后來為禪師們廣泛引用,意思是,只有經驗到經驗者與被經驗者冥合不分的人,才真正知道它是什么。
在這種狀態,經驗者已經拋棄了普通意義上的知識,因為這種知識假定有知者與被知者的區別。可是他又不是無知,因為他的狀態不同于南泉所說的無記。這就是所謂的不知之知。
一個人若到了頓悟的邊緣,這就是禪師最能幫助他的時刻。一個人即將發生這種飛躍了,這時候,無論多么小的幫助,也是重大的幫助。這時候,禪師們慣于施展他們所謂“棒喝”的方法,幫助發生頓悟的一躍。禪宗文獻記載許多這樣的事情:某位禪師要他的弟子考慮某個問題,然后突然用棒子敲他幾下,或向他大喝一聲。如果棒喝的時機恰好,結果就是弟子發生頓悟。這些事情似乎可以這樣解釋:施展這樣的物理和生理動作,震動了弟子,使他發生了準備已久的心理覺悟。
禪師們用“如桶底子脫”的比喻,形容頓悟。桶底子脫了,則桶中所有之物,都頓時脫出。同樣地,一個人頓悟了,就覺得以前所有的各種問題,也頓時解決。其解決并不是具體地解決,而是在悟中了解此等問題,本來都不是問題。所以悟后所得之道,為“不疑之道”。
無得之得
頓悟之所得,并不是得到什么東西。舒州禪師清遠(1120年卒)說:“如今明得了,向前明不得的,在什么處?所以道,向前迷的,便是即今悟的;即今悟的,便是向前迷的。”(《古尊宿語錄》卷三十二)在前一章我們已經知道,按僧肇和道生的說法,真實即現象。禪宗有一句常用的話;“山是山,水是水。”在你迷中,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時,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禪師們還有一句常說的話:“騎驢覓驢。”意思是指,于現象之外覓真實,于生死輪回之外覓涅槃。舒州說:“只有二種病,一是騎驢覓驢,一是騎驢不肯下。你道騎卻驢了,更覓驢,可殺,是大病。山僧向你道,不要覓。靈利人當下識得,除卻覓驢病,狂心遂息。
“既識得驢了,騎了不肯下,此一病最難醫。山僧向你道,不要騎。你便是驢,盡山河大地是個驢,你作么生騎?你若騎,管取病不去。若不騎,十方世界廓落地。此二病一時去,心下無一事,名為道人,復有什么事?”(同上)若以為悟后有得,便是騎驢覓驢,騎驢不肯下。
黃檗說:“語默動靜,一切聲色,盡是佛事。何處覓佛?不可更頭上安頭,嘴上安嘴。”(《古尊宿語錄》卷三)只要悟了,則盡是佛事,無地無佛。據說有個禪僧走進佛寺,向佛像吐痰。他受到批評,他說:你指給我無佛的地方吧!(見《傳燈錄》卷二十七)
所以在禪宗看來,圣人的生活,無異于平常人的生活;圣人作的事,也就是平常人作的事。他自迷而悟,從凡入圣。入圣之后,又必須從圣再入凡。禪師們把這叫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百尺竿頭,象征著悟的成就的頂點。更進一步,意謂既悟之后,圣人還有別的事要作。可是他所要作的,仍然不過是日用平常的事。就像南泉說的:“直向那邊會了,卻來這里行履。”(《古尊宿語錄》卷十二)
雖然圣人繼續生活在這里,然而他對那邊的了解也不是白費。雖然他所作的事只是平常人所作的事,可是對于他卻有不同的意義。如百丈禪師懷海( 814 年卒)所說:“未悟未解時名貪嗔,悟了喚作佛慧。故云;‘不異舊時人,異舊時行履處。”(《古尊宿語錄》卷一)最后一句,看來一定有文字上的訛誤。百丈想說的顯然是:“只異舊時人,不異舊時行履處。”
人不一樣了,因為他所作的事雖然也是其他平常人所作的事,但是他對任何事皆無滯著,禪宗的人常說:終日吃飯,未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著衣,未曾接著一縷絲(《古尊宿語錄》卷三,卷十六),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還有另外一句常說的話:“担水砍柴,無非妙道。”(《傳燈錄》卷八)我們可以問:如果担水砍柴,就是妙道,為什么“事父事君”就不是妙道?如果從以上分析的禪宗的教義,推出邏輯的結論,我們就不能不作肯定的回答。可是禪師們自己,沒有作出這個合乎邏輯的回答。這只有留待新儒家來作了,以下四章就專講新儒家。
馮友蘭 2013-08-26 15:43:54
稱謂:
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