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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審訊的訣竅
燈泡一直在他頭頂上亮著。
那大約是只五百瓦的燈泡,也許是一千瓦!那只燈泡正好罩在他的頭頂上,像火盆一樣烤著他。他覺得他快要被那只燈泡烤糊了。
他們人分三撥,連續"問"了他三十六個小時,可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句話也不說。他一再告誡自己,不能說,一句話都不能說,尤其不能說假話。
七年前,當他在順店鄉當書記時,一有空閑,他就去派出所看人問案。那時候,看人辦案是他的一大消遣。在那里,他發現,在派出所偵破的所有案件中,有七成以上都是"問"出來的。派出所長老崔是個問案的高手,他說,他最怕"悶葫蘆",只要對方開口,他就有辦法了。他還說,他不怕犯人說假話。只要他敢說一句假話,這案子就八九不離十了。有一個案子,呼國慶至今還記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個拋尸案。受害者是個九歲的幼女,是被奸污后掐斷脖拋在機井里的,性質十分惡劣。發現時,已是半月以后了。當時,沒有查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案子完全是"問"出來的。那犯人是個小個民師。一開始,在摸底排查中,這人并不是目標。因為他曾代過這女孩三個月的課,就把他也叫來了,只是想了解一些情況。叫他來的時候,他正在地里砍玉米桿呢,綰著褲腿,看上去土塵塵的,根本不像個敢殺人的主。進門的時候,他還很從容,先是讓了一圈煙,人們都說不吸,他就坐下了。老崔說:"吃了?"他說:"吃了。"
老崔說:"啥飯?"他說:"糊糊。"
老崔說:"〓,你就吃這?"他說:"咱是個民師,還能吃啥?"老崔突然說:"認識芫紅不?"他說:"認識。一個村的,咋不認識。"
老崔說:"說說咋認識的?"這時那民師遲疑了一下,他眼小,他的眼一直瞇縫著,看上去就像是用黍稈蔑子劃了一下似的,小的幾乎看不見。他就那么眨蒙著小眼說:"她上學時認識的,我教過她三個月的課。"
結果,就是這一句話出了問題。等那個小個民師說完這句話之后,老崔站起來了,老崔對坐在一旁的民警說,"你們說著,我去尿一泡。"
爾后,老崔用腳踩了他一下,站起來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跟老崔走到了院里。出來之后,老崔說:"呼書記,有門。他這句話是假的。你想,一個村里住著,他能不去吃'面條'?""吃面條"是平原鄉村的風俗,誰家生了孩子,無論是生男生女,都是要請客的,這其實是一種宣告。請客時,村里親戚都要來慶賀,在酒宴上,最后上的是一碗"喜面",這就叫"吃面條"。回來后,老崔又接著問:"芫紅幾歲上的學?"他說:"七歲吧?"老崔說:"背的啥書包?"他說:"藍,興是藍的?"老崔說:"坐第幾排?"他說:"第五排吧。"
老崔說:"你教她的啥課?"他說"語文。"
老崔說:"她的yan字怎么寫?"他說:"一草一元。"
老崔說:"你家離芫紅家多遠?"他說:"隔倆門。"
老崔又重新拉回來說:"上學以前你從沒見過她?"他說:"不多在意。"
老崔說:"是沒見過還是不在意?"他說:"不在意。"
老崔問的很隨意,問的全都是白話,他說的也是白話……后來,就這么整整問了一天一夜,問得那民師張口結舌,到最后,他坐在那里,褲襠里濕了一片,他尿了,他襠里的尿水一滴一滴往下滲。到這時,老崔笑了,老崔說:"嘰吧,你看你干那事?"所以,呼國慶非常清楚,在被訊問的過程中,你不能說一句假話,你只要一句有假,就肯定會留下破綻,這樣的話,你的心理就會受到這句假話的干擾,你的思維就沒有邏輯了。往下,你就再也無法說真話了。你必須用一千一萬句假話,來"圓"你先前說過的那一句假話,在"圓"的過程中,假話越說越多,你既沒有記憶的信號,也沒有思考的機會,無論是多機敏的人,你也不可能次次周延,這樣"圓"來"圓"去,你就把自己套住了。
在沉默中,呼國慶竟然有了些許頓悟。他開始分析自己,他心里說,呼國慶,你上過三年的電大,又在武大進修過兩年,還當過七年的鄉黨委書記,三年半的縣長,兩年半縣委書記,你學的東西都讓狗吃了?你的智慧呢?你的精明呢?你不是一直在學習對付人的能力么?可結果呢?結果是你坐在了這里。權力是什么,在某種意義上說,權力是一張紙。這張紙給了你,你就有了權力,這張紙一旦收回去,你就什么也不是了。這不僅僅是你在較量中的失敗,也是你智力上的失敗。你的精明都用在小處了,你是小處精明,大處愚鈍。
是的,呼國慶早已放下"架子"了。"架子"是什么?那是一種包裝,就像一個人走進澡堂子一樣,一旦脫了那身衣服,人就成了一模一樣了。是啊,當一個人成了被審查者的時候,你身上所有的"光環"都失去作用了。你已不再是一個縣的一把手,不再是百萬人的主宰者。在長達半個月的時間里,當他經過連續的秘密的遷移(為了防止他串供),在從一個縣解到另一個縣的途中,吃過各樣宴請的呼國慶充分體會了饑餓的滋味。到了這時候,他才刻骨銘心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尊嚴"。那一天,在押解的途中,路過一個鄉村小鎮時,他突然看到了路邊上的一個賣豬頭肉的小攤。于是,他說:報告(這是規矩),我想吃塊豬頭肉。押解人員經過短時間的蹉商,終于同意了。同時給他約法三章:不準說話。萬一碰上熟人不準打招呼。有事先報告。于是,就坐在那個小攤旁,兩個人夾著他坐下來。他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塊后,又說:報告,我還想再吃一塊?于是就讓他又吃了一塊。吃完后,他再一次要求說:能不能讓我再吃一塊,就讓他再吃一塊……吃完后,他又看見旁邊竟還有一個賣胡辣湯的攤子,就說:報告,我想喝一碗胡辣湯……就讓他喝了一碗胡辣湯。喝完后,他說:報告,我想再喝一碗,就讓他再喝一碗……在那個地方,他一連吃了三塊豬頭肉,吃了三碗胡辣湯!那么臟的一個小攤,卻是他這么多年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真香啊!!人是什么東西哪?!在此時此刻,又有誰知道他是一個縣委書記呢?他知道,查他是有備而來,這件事是王華欣一手策劃的。要說問題,也就是那個事了,那個事是他的一個大失誤!那個事就單獨來看,是致命。但要綜合起來,也許還不至于。現在就看他們到底了解多少情況了。不錯,謝麗娟從那筆錢中提走了一百萬。可這錢是打假打來的,是在買賣中的一種轉借,僅僅是方式上的曖昧。況且這一百萬并沒有經他的手,他在中間僅僅是起了某種無法言傳的作用而已。而他所起的作用是無法查證的。就是那姓黃的站出來咬他,他也說不出來實際的證據。他會說他打了電話,可時過境遷,有誰能證明呢?除非他錄了音,可呼國慶斷定他當時沒有錄音。這里邊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姓黃的和謝麗娟同時站出來證他,如果他和她同時站出來咬他,那他就無話可說了。然而,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小謝是不會站出來害他的。她決不會。現在,呼國慶最担心的是,小謝會不會好心辦錯事?她如果對他們說,我現在把錢退還回去,那就大錯特錯了!這件事的起因就不是錢的問題,他們要搞的是人,他們針對的就是他呼國慶,你要是把錢交出來,就正中了他們的下懷。要是小謝為了救他而取這樣的下下策,他呼國慶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這是他最大的担心。
太荒唐了。他本來是打假的,是想給老百姓辦好事的,可辦著辦著卻辦到自己頭上來了。他知道,要認真起來,王華欣的問題比他大得多,也比他嚴重得多,可現在人家卻成了查處你的人!那么,就只有讓他們查了,你還不能不讓他們查。事情就是這樣,你無話可說。
坐在他面前的都是些不簡單的人物。他們審人審慣了,審出經驗來了。別看他們一個個笑瞇瞇的,可一旦你"招"了,一旦你讓他們抓住了什么話把兒,那就有你的好看了。他們決不會輕饒你!你看那個瘦子,他的眼一直像槍口一樣,緊盯著你,那眼仁里不知轉著多少念頭。你再看那個胖子,一直不緊不慢的,就像是想跟你拉家常似的,可臉上的笑是很假的,很假呀。有時候,他們一言不發,就這么長時間的看著你,這是在磨你哪。這就要看你的毅力了,看誰磨得過誰。
呼國慶一直瞇著眼在強光下坐著,一有機會,能睡的時候,他就睡。不能睡的時候,他就數數,往往是數著數著,他就又迷糊了。這時候,就會有人走上來,拍拍他說,老呼,呼書記,醒醒。睡著了?等他一醒過來,那燈光就像鋸一樣,鋸他的眼……"
終于,那胖子說:"呼書記,咱也別繞彎子了。那姓謝的,你總認識吧?你都沒想想,為什么把你請來?你看看這些材料,這一本一本的材料,我不說你也知道,這都是干啥用的?就是你不說,你能保證別人也不說?"
呼國慶心里說,這是套你的。他們終于還是把小謝的名字吐出來了。這是一只鉤子,就是想把你肚里的東西鉤出來。
這時候,門外就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腳步聲,后邊顯然是跟著人呢。這個女人就從他的窗前走過,腳步經過窗口的時候,略微遲疑了一下,有人就叫道:"謝麗娟,往前走。"
呼國慶知道,這句話就是讓他聽的。這仍然是一計,這是一套連環的動作,就是讓你知道,你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控制之中了。這就叫"聲東擊西"。
呼國慶清楚,如果他們真是抓住了什么,那不管你說還是不說,后果都是一樣的。小的時候,他喜歡爬樹,總是把褲子掛爛,爹打他的時候,總是讓他說干什么去了?開始的時候,他就老老實實地說,可說的結果是爹打得更狠!后來,他就不說了,說了打,不說也打,那就不說吧。再后,爹死了,娘也死了,他一下子成了孤兒……在平原上長大,如果是有靈性的,都會逐漸領悟一個字,那是一個"忍"字,這個"忍"字就是他們日后成事的基礎。一個"忍"會衍生出一個"韌",這都是從平原上生長出來的東西。這東西說起來很賤,一分錢也不值,但卻是綿綿不絕的根本所在。就像是地里的草一樣,你踐踏它千次萬次,它仍然生長著,而且生生不滅。
呼國慶想,現在你唯一的策略就是等待。在等待中尋找希望。那么,挽回敗局的可能不能說一點也沒有。能救他的也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呼伯。可他已經求過呼伯一次了。他還能不能指望第二次呢?每每想到呼伯的時候,他心里就生出了無限的感慨,老頭可以說是他精神上的父親。是他把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別看老人那么大歲數了,仍然是威風不減當年哪!四十年不倒。他自始至終都能把握住自己。他已經活成了平原上的"魂"。相比之下,自己就顯得狗〓不是了!
有時候,他會想,這口子是怎么撕開的呢?說來說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范騾子,壞事的只可能是范騾子一個人。他叛變一次,就可能叛變無數次。這當然是他用人上的失誤。這也是他目光短淺造成的惡果。他用他,僅僅是考慮到了眼前,從長遠的角度看,這又是一大敗筆!當他把一切都想清楚之后,得出了一個結論:人是不能退卻的,在關鍵時刻,一步都不能退。
就在呼國慶接受"訊問"的這段時間里,他把自己重新過濾了一遍。他搜索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首先把自己燙了燙!他一次又一次地剔除精神上的那結軟弱的東西,包括愛情,他甚至都有了重新的理解。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純粹的愛是沒有的,人僅僅是相互之間的吸引,那吸引也是要一定的物質基礎做鋪墊的。如果說是純精神上的吸引,那也是包含著物質因素的。物質是很刺激人的,在某種意義上說,肉體是物質,語言也是一種物質。在這方面,他自己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呼伯曾多次批評他,說他最大的缺點是人太精明,反應太快。當時他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呼伯是對的。如果你自己不出手,就沒人能打倒你。接受教訓吧。
要鈍,要鈍哪!
又換人了,這次是三對一……"
沉默。
二、女人的原則
"姓名?"
"謝麗娟。"
--到了這時候,你必須得做最壞的打算。你要保護他,你一定要保護他。保護他就是保護你自己。
"性別?"
"……"
--女人是什么?女人是子宮,是來源。是根據地,是大后方。后院是不能起火的,后院一旦起火,那就會燒得一塌糊涂。
"年齡?"
"二十八歲。"
--這個年齡已是不容你再選擇的年齡了。前邊不管是坑是井,你都得義無反顧地跳下去。跳下去就說明你活過、愛過、恨過,你的人生是完整的。再短暫也是一種完整。你已不能回頭,也無法回頭。
"文化程度?"
"大學本科。"
--本科。知識是什么?知識就是用漢字做成的小板凳。當你坐上去的時候,你才發現,那些漢字都是應該倒著寫的。不過,那些日子總是讓人想往。那時候你是在文字里讀世界。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日子啊!
"職業?"
"光明公司。"
--"光明"不過是你的向往。是你欺騙了"光明",還是"光明"欺騙了你?也只有九十七天,在你的"光明里"你編織了你全部的愛,那里有你關于一生一世的設計,你要的不過就是一個小窠。這過分么?"不那么磊落吧?往下說,職務?"
"經理。"
--有人說,在大街上,扔一塊磚頭會砸倒三個經理。那其中的一個就是你么?經理應該是中國社會最勇敢的一群。那是拿著生命去做賭注的一群,那是在奔走中為欲望呼號的一群。尤其是女性,那是在奸淫的目光中行走的一群!你得去辦多少個證啊。應該說,沒有比你更磊落的人了,你是在赤條條的行走,那些目光早已把你剝光,你是不能不磊落的。
"企業性質?"
"私營。"
--在平原,"私營"等于妓女,是賣你自己的肉。相比之下,那些割"國家"肉的人卻是高尚的,就像是官營的老鴇。
"婚姻狀況?"
"未婚。"
--你二十八歲了。卻"未婚"。這在他們,就是一個"問題"了。你是他們的"問題"。你也的確有"問題",愛就是一個"問題"。
"說說吧?"
"說什么?"
--這是一個陷井。貌似溫和的陷井。多么平和,說說?"你還不知道說什么?先說說你跟呼國慶之間的關系。"
"我跟他沒啥關系。"
--他們查到什么了?他們都知道些什么?!"關系"是一個涵蓋面很寬的術語,外延看起來無邊無際,內里卻裹著一個鉤子。鉤子是用來釣人的。注意。
"他是誰?"
"他就是他,第三人稱。"
--看看,差一點就上當了。是啊,對他,你是再熟悉不過了。在夢里,你一次次夢見他。他已經溶化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的身上,已有了一顆種子,那就是他種下的。他好么?他現在在哪里?也許,他和你一樣,也在承受著同樣的壓力,這很有可能。所以,你要警惕。
"行啊,到底是上過大學。說說你跟他的經濟來往。"
--小心。經濟來往?一句一句,漸漸接近了。他們要抓的就是他的"經濟問題"。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么?"
"知道。"
--這是什么地方?不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么?還能是什么地方。
"知道還不如實說。還需要我給你提示一下?你看看這些材料,這一疊一疊的材料,都是干什么用的?告訴你,誰也不是白吃干飯的。你的問題是小禿頭上的虱,明擺著的。就看你的態度了……不說,是不是?好,那我就給你提示一下,半個月前,你給誰掛著電話?上午十點鐘一次,下午五點種一次,半夜十二點又掛了一次,不錯吧?說說吧,電話是打給誰的?""……"
--電話。天哪,他們監聽了你的電話!那么,他們注意你已非一日了。他們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不吭了?這能是沒有關系?沒有關系半夜十二點還掛電話?"
"掛了又怎樣?這是我的個人隱私,不需要你們知道。"
--事到如今,你只有硬著頭皮頂住。不管他們查到什么,你要堅決頂住。你必須頂住。那天晚上,你都跟他說了些什么?"你只要承認就行。你承認就好辦了。你跟呼國慶是什么關系?"
"一般的同志關系。"
--"同志"。現在,只有你跟他是"同志"了。真正的"同志"。沒有比你更"同志"了。這個詞兒真是一個好詞。"同志"。創造這個詞匯的人真偉大!想一想,那些日子,你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個日子……多"同志"。
"不對吧?一般關系一天打三次電話。你瞧你那熱乎勁,半夜十二點還有說不完的話。能說是一般關系么?這解釋得通么?說說你跟他是咋認識的?"
"工作上認識的。"
--那個日子,你當然不會忘。那是你跟他認識的開始。也是你愛的開始。那就是你的"工作",在那個叫順店的鄉下,你"工作"了。
"什么時候認識的?當時都有誰在場?"
"認識好多年了,記不清了。"
--那棵樹還在么?那一排平房還在么?紅磚,紅瓦,一排一排的,那時候,你是從上邊來的,后來到"下邊"去了……你成了他的人。
"你這個女同志不老實呀。你以為我們沒法你是不是?我告訴你,你的問題不是一般性質的問題,你的問題是很嚴重的!如果你還堅持這樣的態度,不積極配合的話,后果是不堪設想的。你還很年輕,組織上主要是想挽救你。你要想清楚。說吧。"
"說什么?"
"先談你的男女關系方面的問題。"
"我還沒結婚哪……"
"你為什么不結婚,等誰呢?"
"你管得著么。"
--我等他。我等的就是他。恐怕你們已經知道了,知道了又該如何?"你這個人哪……你在大學里的表現,你在宣傳部的表現,以及你在深圳的表現,我們都了解的一清二楚。你不是跟人說過么,到哪你身后都是一個排……這話是不是你說的?"
"我談戀愛不犯法吧?"
--是啊,那個時候,在大學的時候,在市委的時候,有多少人追你?可結果呢?現在,你仍能回想起那些個日子,那些……"一個排":那個寫信的,一天一封"地址內詳";那個揚言要割碗的,差點沒把你嚇死;那個總是在你的窗口朗誦"葡萄詩"的,為那句"夜的葡萄",他把喉嚨都"啊"啞了;那個總站在圖書館門前跟你說"bon-jour"的碩士,你為什么要還他一個"boo!"呢;還有那個在大雪天站在校門口給你送綿靴的"多情種子",他把兩只手插在棉靴里一直給你暖了四個小時……"
"你是談戀愛么?在深圳,你跟邱××,你跟王××,你跟那個那個肖××、黃××也是談戀愛?這些人都是有婦之夫,你跟人家談什么戀愛?"
"那是他們的事,你去問他們好了。"
--在深圳,你是欲哭無淚。那些臉仍在你的眼前晃來晃去……這是不堪回首的一頁。邱老板,王董事,肖腫(總),黃腫(總),還有那么一個小胖子,天天跟在你的屁股后邊,他是那么有錢,可你還是拒絕了。那些臉全油光光的,獻給你那么多的玫瑰……那是你的最屈辱的一頁。
"當然,過去是過去,我們可以既往不咎。還是希望你談談你跟呼國慶之間的關系。"
"……"
--呼國慶,我恨你!我恨死你!如果你早一天……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我也不會受這樣的污辱。
"不說?他都說了,你還不說?姑娘,你不說這就不好了。主要是對你不好。你想想,人家都交待了,你這里不說,到最后吃虧的還是你。我實話告訴你,你不要對他抱什么幻想。你別以為一個縣級干部就可以保你過關。沒有那回事!我最后再問你一次,說還是不說?"
"我跟他只是一般認識。"
--一般認識。化成灰也是"一般認識"。
"好,好。你還抱有幻想,是不是?那我再提示你一下,五個月前,你到姊妹樓干什么去了?""我從沒去過什么姊妹樓。"
"潁平縣的姊妹樓,你敢說你沒去過?!……小馬,去!把錄像機抱過來,給她放放!叫她看看她自己的丑態!"
"我……"
--天,他們竟然有錄像?!殺了我吧。把我殺了!
"……小馬,回來,回來吧。算了,算了。咱們都是男同志,還是給人家姑娘留點面子吧。別把事情做絕……姑娘,你不要哭,你要相信我,該說的,你不說是不行的。你是個知識分子,我們也不想讓你太難堪。說吧,說吧。"
"我……"
--國慶啊,呼國慶,我要死了,讓我死吧!
"小馬,給她倒杯水,讓她潤潤嗓子。"
"我跟他認識……很偶然。是考核干部時認識的。那年夏天,市委抽調人考核干部,我跟組織部的兩個人到了順店鄉,那時他是鄉黨委書記,人很……風趣,爾后就……認識了。"
"噢。怎么成蚊子了?大聲點。以后呢?"
"以后,就跟他好上了……"
"怎么好的?你這個'好'字太簡練了。說得詳細點。"
"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后來,就……那個了……"
--在他們面前,你已被剝光了,你還有什么可隱藏的?反正就是這回事了,就是這么一回事!脫光了,就這回事。
"你說的'那個'是不是指發生關系?"
"是。"
"幾次,多長時間?第一次在哪兒?"
"我不想說了……"
"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有婦之夫?"
"知道。"
"知道他還跟他'好'?"
"他妻子作風不好,他說要跟我結婚。"
"這話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說的?"
"早了……"
"那好。'好'上之后,他都送過你什么?"
"什么也沒有送。"
"不會吧?"
"開始確實沒有。"
"那以后呢?以后都送你什么了?"
"都是些小東西。一盆花。一本書,一件內衣。一盒磁帶什么的……"
"就這些?大的,說說大的。"
"我沒要他什么,我喜歡他這個人,不是東西……"
"看看,說著說著就下路了。看來又需要我提示了。那我給你提示一下,你辦公司的資金是從哪兒來的?"
"借的。"
"誰給你借的?是不是呼國慶給你借的?"
"他也給我幫了點忙……"
"他幫了什么忙?說清楚。"
"……他說過要給我借。"
"咋說的?咋借的?借了多少?"
"一百萬。"
"就是你公司注冊那一百萬?"
"是。"
"這一百萬的來源?"
"從一個商人那兒借的。"
"那個商人?姓什名誰??"好像是姓黃……"
"咋好像,你拿了人家那么多錢,咋連人家的名字都記不住?這不對吧?"
"是姓黃。"
"在借款這件事上,呼國慶都做了哪些工作?"
"我不清楚。"
"看看,一到了關鍵問題,你就不說了。這不好啊。呼國慶自己都交待了,你還不說,這對你沒好處哇。"
"我確實不清楚……"
"那好,你再考慮考慮。今天就先到這兒吧……"
……"
"這些天,考慮得怎么樣了?"
"我沒什么可考慮的。"
--傻!你傻呀!傻,傻,傻!!
"哎,怎么說著說著就變了?頭天的筆錄還在呢。"
"那天我說的不對……?--你已到了這種地步了,說你流氓也罷,說你下賤也罷,說你道德敗壞也罷,豁出去了!"怎么不對?什么是對的,你說說。"
"我跟呼國慶沒有什么。"
"沒有什么是啥意思。"
"沒有什么就是什么也沒有。"
"那你跟呼國慶是啥關系?"
"一般關系。"
"啥叫一般關系?"
"認識。"
"僅僅是認識么?你跟他沒有生活作風上的問題?你自己說。"
"有。我就是個壞女人,我想跟誰睡就跟誰睡。你要是有證據就拿出來。你放吧!你不是有錄像么?你放啊!"
"喊什么?你不要對抗。對抗對你沒一點好處。你翻供了,是不是?我們不怕你翻供。鐵證如山!我告訴你,你不交待,就是包庇罪!"
"那你放,我看看我的丑態!!……"
三、人與群
潁平縣城炸了窩了!
當呼國慶被傳訊的消息在縣城里傳出之后,一個調查組悄悄地進駐了潁平;緊跟著,那筆打假打來的修路款就被銀行凍結了。款一凍結,已經開工了的縣、鄉兩級公路就癱在那兒,到處都是坑坑洼洼的,招來了一片罵聲!
教師們又得到消息說,連那些補發的工資也是非法的,也要收繳,統統都得退回去。這事一經傳出,就像是點著了炸藥包似的,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張羅著來了個集體上訪。于是,縣委縣政府門前總是圍著一群一群的人……"
在平原,有句話叫做:沒有不透風的墻。那就是說,無論你干了件多么秘密的事,只要你干了,早晚是會傳出去的。你看,僅僅才幾天的時間,范騾子一下子就成了"新聞人物"了。在極短的時間內,在縣城里每一條大街上,人們議論的只有一個話題:范騾子。只要范騾子一出門,可以說到處都是槍口似的目光!無論他走到哪里,無論他站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那人就會說:看,他就是范騾子!
范騾子一下子就成了潁平縣的"災星"。只要他往哪里一站,人們就指指點點地說:這人就是范騾子。哎哎,范騾子來了!
開初,范騾子并不知道這些。他只是有點急,有點坐立不安的樣子。前一段,他曾不斷地給王華欣掛電話,詢問"情況"進展得怎么樣了?王華欣給他回話時,總是說,沉住氣。你慌什么?他說我不是慌,我的意思是要辦就板上釘釘,砸死他。王華欣說,你放心吧,一準板上釘釘。可是,眼看又過了一個多月了,還是沒有一點消息。正當范騾子又要問的時候,這一次是王華欣主動來電話了。王華欣在電話里說,事成了。你等著聽好消息吧。
然而,就在呼國慶停職檢查、被依法傳訊之后,范騾子卻沒有得到一丁點的好處。那天是范騾子最最倒霉的日子。那天早上,他剛一出門,就碰上了順店鄉的黨委書記王大功。王大功過去曾給他當過副手,后來調到了順店鄉。他也跟范騾子一樣,在城里蓋了房子,每天早上有車來接他去順店上班。往常,兩人見面總要開幾句玩笑,罵幾句,爾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可這天早上,當他看見王大功時,大功卻把臉扭過去了。王大功胳肢窩里夾著一個包,扭過臉往前走了幾步,卻突然又折回來,很鄙視地說:"騾子,你咋干這事?你那是人干的事么?"范騾子一怔,說:"嘰吧,我干啥事了?"這時候王大功的車來了,王大功臨上車前又撂下一句:"操,不是你是誰?你就等著挨罵吧!"
范騾子心里說,我想干啥干啥,你算個〓啊。這么想著,他又往前走。沒走多遠,他又碰上縣工商行的行長,行長在路那邊,他在路這邊。行長個大,也是夾著一個包,走路一哈一哈,像狗一樣駝著個腰,看上去一臉"官司"。看見他的時候,行長橫插過來,貼著他的耳朵說:"騾子,你怪厲害呀。這回,你可給全縣人民辦了個大好事!你這一手是跟誰學的?教教我行不行?"范騾子說:"別亂。別亂。我干啥事了?"行長拍拍他,咬著牙低聲說:"騾子,我尻死你媽,你可把工行坑得不輕!"范騾子一驚,說:"操,你咋罵人?"行長低聲說:"我罵你是輕的。你知道我為修路貸出去多少?光工行就一千多萬!……你還不知道人家是咋罵的吧?往前走,聽聽就知道了。你干的就是萬人罵的事!"范騾子站住身子說:"別慌,你說清楚,我干啥事了?"行長說:"我沒工夫跟你扯資本主義。你有種就往前走!"說著,"呸!"往地上吐了一口,揚長而去。
到了這會兒,范騾子心里才有點虛了。他站了一會兒,手下意識地往臉上摸挲了一下,說管他呢,要臉干啥,我不要臉了。誰還能咋著我?這么一想,就又硬著頭皮往前走。往前走了一段,到底是心虛,這時他看見前邊路邊有一個賣胡辣湯的小攤,就說,我干脆坐下來喝碗胡辣湯吧。念頭一轉,就在他剛要往攤前去的時候,就聽見攤前一片議論聲,有人說:……騾子?誰是范騾子,咋沒聽說過?有人說:咋沒聽說過,就在新街那頭住,煙草局的賴種!有人說,咋不把他騸騸哪!長一張臭嘴,到處瞎日白!有人笑說,那騾子尻本就是閑的,也不用騸。眾人哄地笑了。又有人說:那路不是修不成了?有人說,修個鳥!出這么一個咬蛋蟲,還修啥修?!為這事,書記都日弄起來了……范騾子一聽這話,胡辣湯也不喝了,扭頭就走。就在這時,有人伸手一指,說:快看,快看,他就是范騾子!就見"哄"一下,那些正埋頭喝湯、嚼油條的主兒,一個個都站起來了,喊道:誰呀?誰呀!……"
再走,范騾子臉成了豬肝色……他心里說,往常縣城里刮臭風,有向東還有向西的,這回咋成了一邊倒了?拐過一個彎,范騾子突然覺得脖子上一涼。他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縣文明辦的老井,老井笑嘻嘻地望著他。范騾子心口一熱,覺得總算還有個"向西"的。他就很熱情地說:"老井,你干啥呢?"老井說:"干啥?給人舔屁股呢。"
他說:"凈亂。舔誰的屁股?"老井說:"真的。真的。現在都實行舔屁股,我也得跟人學學。"
范騾子說:"你是編筐罵我呢?"
老井說:"你看,我罵你干啥?你是誰?全縣能有幾個范騾子,就你一個吧?你是獨一無二,我學還學不及呢,我會罵你?"范騾子一聽話風不對,說一聲:"我不跟你日白了。"
說著勾頭就走。不料,老井卻追著他的屁股說:"騾子,你別走,我問問你。"
騾子只管走,老井就拽住他不讓走。騾子說:"啥事?"老井說:"你介紹介紹經驗,舔錯屁股的時候,勾回頭再舔,是不是加點糖?"范騾子想罵人,可范騾子看看周圍,卻把這口氣咽下去了。走過馬道街,眼前就是清虛街了。煙草局在清虛街的東頭,可西頭偏中一點就是縣政府。范騾子站在路口上遲疑了一下,他甚至想就此拐回去,今天不上班了。可他又想,就算是我,就算把事都屙到我頭上。可我他媽是主持正義,我怕誰哪?于是,他再次給自己鼓了鼓氣,硬著頭皮往前走。就在他離縣政府還有二十米遠的時候,就看見政府門口鬧嚷嚷地圍著一群人……范騾子并不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可他腳下一軟,還是站住了。就在這時,聽見有人大喊一聲:那不是范騾子么?他就是范騾子,你們問他吧?!說這話的是縣教育局的白局長。老白正苦口婆心地給教師們做工作,勸他們先回去,正說得口干舌燥的時候,看見了范騾子,于是"槍口"一轉,把眾人的視線引到了范騾子的身上……傾刻間,人們亂哄哄地跑過來,把范騾子給圍住了。一時范騾子眼前到處都是唾沫星子,到處都是指指劃劃的手,到處都是"槍口"一般的目光!罵聲、吵鬧聲不絕……范騾子沒有辦法了,只好挺住身架問:"干啥?干啥?你們想干啥?!"這時,一個纓子頭教師上前一把揪住范騾子的衣領子,揮著手說:"都別嚷嚷,我問問他!"這人說:"你就是范騾子?"他張口結舌地說:"咋、咋?你放手。"
那人說:"我就不放。"
范騾子喊道:"都看看,打人了啊!"眾人說:打你是輕的!那人說:"喊啥喊?趕緊回去準備碗筷吧。你家有多少碗多少筷子?要是不夠了趕緊預備。"
他說:"想、想干啥哪?"那人說:"干啥?上你家吃飯!不上你家吃飯上誰家吃飯?總不能讓教師們喝西北風吧!"眾人亂哄哄地說:"上他家!上他家!那人說:"聽說你是想當官的。你想當官俺也不攔你,可你總得讓人吃飯吧?"范騾子說:"誰不讓你吃飯了?……"那人說:"嗨,你還有理了?一月才三百多塊錢,好不容易才發下來了。你這一日白,又得收回去!你說你是不是不讓人活了?!"眾人亂嚷嚷地說,你是啥好貨?嗑瓜子嗑出個臭蟲,你充啥好仁?你要是個好貨也罷。你自己還拿錢買官呢?夾著一萬塊錢去買縣長,這誰不知道?問問他,問問他有沒有這事?!
此時此刻,范騾子是百口難辨。人們的手搗在了他的臉上,人家的唾沫星子濺在了他的臉上,人家的話像刀子一樣一句一句地割他……在推推搡搡的過程中,范騾子在不知不覺中一直退到了十字路口。到了這時候,不知誰喊了一聲:看,他就是范騾子!于是,整個路口很快被堵塞了。往下,就成了"展覽"的過程了。每一個過路的人都要看看誰是范騾子,看看這個范騾子究竟長的什么樣。十字路口頓時成了"騾馬大會",到處都是車聲、人聲、喇叭聲,人們擠擠搡搡的探身往里邊看,嘴里說:是他呀,我當是誰呢?原來就是他呀,他就是騾子!潁平縣出柿子,有人趁機抓起小攤上的烘柿摔在了范騾子的臉上,只聽"叭"一下,范騾子的臉上流淌著一片唏哩嘩啦的紅汁!于是,人群就更亂了。一些不了解情況的鄉下人,也都亂哄哄地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嘴里喊著:賣啥哪?賣啥哪?騾子,啥騾子,沒見騾子呀?……一直到交警趕到時,人群才慢慢散了。
這時候,范騾子已覺得無路可走了。他往哪兒走哪?
四、外圓內方
呼國慶怎么也想不到,呼伯會來看他。
就在呼國慶被監視居住的第十天,呼伯坐車看他來了。
呼國慶被抓的消息,呼天成是從省城回來后才知道的。聽到消息后,呼天成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在那張草床上瞇著眼躺了一會兒,爾后重新坐起來,嘴里喃喃地說:"這孩子,你看這孩子。"
說著,他遲疑片刻,終于拿起電話,撥了一串號碼后,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許田市常務副市長孫全林。孫全林在電話里說:呼伯,有事么?呼天成說:你說哪?孫全林馬上說:呼伯,那件事不是我抓的。是李書記親自抓的……呼天成說:我見見人。能見么?孫全林沉默了一會兒,說:這事有難度。他是隔離審查。不過,呼伯要見,我想辦法吧……呼天成對著話筒說:我就見見人。孫全林說:那好。我安排時間。你等我的電話。
等孫全林安排妥當后,在市區外軍營后邊的一座沒有任何標志的兩層小樓里,呼天成見到了呼國慶。這次對呼國慶的審查格外嚴格,他先后被人帶著換了好幾個地方,進了這座小樓后,監控他的任務就被武警接管了。小樓的前前后后、樓上樓下布了很多崗,凡是跟案件無關的人,是不準靠近的。所以,當他見到呼伯的時候,呼國慶吃了一驚!
一看見呼伯,呼國慶就"騰"的站了起來。他站在那里,嘴唇蠕動著,看上去十分激動……呼天成進屋之后,先是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爾后,他擺了擺手,那意思是說,你坐下吧。可呼國慶卻沒有坐,他就在那兒站著。站的很直。他覺得當著呼伯的面,他不能坐。到了這一步,呼伯能來看他,他也沒臉坐了。
看他不坐,呼天成也不再招呼他坐了。在余下的時間里,呼天成一直用審視的目光望著他。應該說,這孩子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對他的期望也最大。他特別喜歡他身上那股精明勁,喜歡他那一點就透的悟性。在他小的時候,呼天成就著意培養他,讓他經受各種各樣的鍛煉。可是,他太精,太透,他總是舉一返四。這就不能不招人嫉。你看,他站在那里,他不坐,那其實是一種表示,這不僅僅是對他呼天成的尊重,他是以此來表達懺悔的。他就是這么靈,他站在那里,用行動來說明他是對不起老人的,他辜負了他的期望。
呼天成皺著眉頭,就那么默默地看著他。開始時,他的頭是低著的。爾后,他的頭慢慢地抬起來,也望著呼天成。當兩人的目光對接時,呼國慶心里的委屈悔恨全從目光里傾吐出來了。他望著老人,雖然仍是一句話也不說,可他的目光像一條長鏈似的,緊抓著老人的心。呼國慶當然清楚,這是他他惟一的機會了。他必須緊抓住這次機會。老人如果存心救他,他還有希望,老人如果撇開他不管,那他就沒有任何希望了。所以,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繃得緊緊的,期望著能用目光來打開老人的心鎖。他知道,對老人,哀求是沒有用的,老人最討厭那種下跪救饒的人。他不能訴說,況且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他也說不清楚。老人要是救他,那他自有辦法了解到情況。現在,他最害怕的是老人開口,老人如果開口問他,那么,他說什么好哪?呼天成的眉梢動了一下,忽然笑了。那笑是從眼角里透出來了。那笑意仿佛在說,這孩子,到什么時候了,你還給我玩心眼?你的心眼就是太多了,你要是心眼少一點,你就不會出事了。笑過之后,呼天成微微地搖了搖頭,那又仿佛在說,孩子呀,我說過多少次,你怎么就不聽呢?你本來是前途無量的呀!可是,呼天成仍然喜歡他的這種精明,包括他的算計,他從內心說,都是喜歡的。那仿佛就像是你親手栽的一棵樹,他眼看著他一天天成長,看著樹身上的一個個小疤痕,一個個長歪了的枝杈,那也是很有趣的,不是么?可他的彈性很好,以至于到了這種地步,他仍舊是富有彈力的。從呼家堡走出來的人,能有這么好的彈力,可以說是屈指可數。這就好啊。
慢慢地,呼國慶眼里流下了兩行淚。他雖然一句話也不說,可他流淚了。此時此刻,淚水也是他的一種表達。他不能解釋,眼淚在這里就成了他的解釋。這是一種含有親情意味的解釋。他見到了親人,千言萬語又無從說起,那么,他只有用淚水來訴說了。淚水從眼窩里涌出來,滴在了眼前的地上,他沒有擦,一任淚水在臉上流淌。淚水成了他的"說明書",那像是一張帖子,呈送給了老人,那就看他接不接了?這會兒,老人臉上卻沒有了任何表情。他呆呆地、很麻木地在那兒坐著,仿佛眼前什么也沒有,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的眉頭紋絲不動,臉像是一塊生鐵,看上去冷冰冰的。很久,他的目光才慢慢聚焦,那目光一旦聚合,就像是響箭一般,帶著"嗖、嗖"的哨音,一下子就把他穿透了!這時候,那目光是很毒的,那眼神里沒有一點點情份,那里邊透出的是無情的斥責。又過了很長時間之后,他的眉梢動了一下,眨了眨眼,那目光的銳度才稍稍減弱,有了一點點合光,那光里帶著深深的嘆息,仿佛在說,你就是角太多了,你要那么多的棱角干什么?在平原上生活,人是活圓的,這我給你說過多少遍了,你不聽啊!
呼國慶臉上的淚水干了,留下的是兩道隱約可見的淚痕。這就使他身上的那種"架"出來的官員身份多了一份滑稽。多了一份誘人的孩子氣。他知道,老人來看他,是頗費了一些周折的。這件事早晚是要透出去的。也許,外邊就有人在偷聽。所以,雖然他心急如焚,可他該表達的都已經表達了。往下,就看老人做何打算了。一直到現在,他仍然不能肯定老人會豁出來去救他。況且這件事是有相當難度的……王華欣現在是副市長了,要扳倒一個副市長,也不是那么容易。那么,他希望老人能有一個暗示,在他離開之前,老人會不會有所表示呢?就在這時,老人把手伸進了衣兜,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小布兜,那布兜已經很舊了,是粗帆布做的。老人把布兜放在面前的桌上,爾后慢慢地解開束口,從里邊拿出一張紙做的棋盤,攤在了桌面上。片刻,他伸出兩個指頭,從小布兜里夾出了兩個泥蛋,那泥蛋一方一圓,他把方的撂過去,擺了擺手,示意呼國慶到近前來……于是,呼國慶靠前一步,站在了桌前。老人也不說話,拿起那個圓的泥蛋走了一步。這次,呼國慶沒有馬上跟著走,他站在桌前看了很長時間,爾后他才拿起那個泥蛋,當他拿起那個泥蛋時,他的手抖了,他的手抖個不停,久久,他才把泥蛋放在棋盤的位置上……兩人各自走了八步,八步之后,老人把棋盤收起來了。在這八步當中,呼國慶實質上只走了一步,他不斷地重復他走過的那個位置,一進一退,一退一進。走來走去,他的棋子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這等于沒有走。這就是說,他沒有選擇,沒有選擇又有著無限的選擇。他其實是在重復老人那次贏他時走過的步子。在棋盤上,下獨子棋是很孤的,沒有援助,沒有配合,沒有相應的任何條件,也幾乎沒有勝的可能。你惟一的希望是等待對方出錯。這時候你走的是一種心理,走的是耐性,走的是謹慎。這是一種消磨人的玩法。走的是精、氣、神,走的是鈍、忍、韌……不是么?可是,老人收棋時,好像是眉頭皺了一下。這說明什么?說明老人不滿意。那么,他又錯在哪兒了?就兩個棋子,一圓一方,不這樣走又該怎么樣走哪?老頭曾多次說過,人是活"圓"的。可從老人的處世方略來看,也不盡是圓哪,他也有"方"的時候,而且……等等,一圓一方,一方一圓。那么說,"圓"是形式?"方"是內容?不對吧,這怎么統一呢?有了,有了,老頭的意思是"外圓內方"。是"外圓內方"啊!
呼國慶看了老人一眼,他心里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可是老人收了棋,卻緩緩地站起來了。到了這時,呼國慶知道,老人要走了。可兩人自始至終還沒有說一句話哪。雖然該表示的,他都已經表示了,可他還是希望老人臨走前能說一點什么。于是,他的心怦怦跳著,眼里也不由地流露出了內心的渴望,老人真是不管他了?此刻,老人卻把身子扭過去了。他正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去。房間本就不大,老人離門口僅有四五步的距離。到了這時,呼國慶喉嚨里恨不得伸出一手,把老人重新拽回來。可他還是強忍著沒有喊,他覺得不能喊,他要是喊了,他所有的努力就功虧一簣了。他只有眼睜睜地看著老人走,他來了,又走了,沒有給他留下一句話。然而,就在老人的身影將要在門口處消失時,驀地,他的身子轉過來了。他轉過身來,瞇著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爾后,目光停在了呼國慶的臉上。他的目光定定地望著他,慢慢,他眼里有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他搖了搖頭,長嘆了口氣,終于說:"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爾后,老人就真的走了。樓梯上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那是有人在送老人下樓……不久,院子里就傳來了汽車的轟鳴聲。
老人走后,呼國慶一直在試圖破譯老人說過的那句話。他心里總是一陣熱一陣涼。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去吧。"
要是,要不是呢?這么說,老人會出面救他?不然,他不會說這樣的話。老人從來不白說,凡是他說過的,就一定兌現的。可是,回去?又能回哪里去呢?重回呼家堡么?那么,這意思好像是說,老人也無能為力了。你出了這樣的事,又能怨誰哪?將來,等你出獄之后,你還回去當你的農民吧。是這意思么?不會吧?如果是這樣的話,老人就用不著來看他了,看他干什么呢?在如此戒備森嚴的情況下,他人都見了,那就是說,老人不會就這么輕易放棄。看來,有希望。有希望啊!假如他能夠東山再起的話,他不會忘記這一天的。
"要是混不下去,你就回來吧。"--?
李佩甫 2013-08-26 15:5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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