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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輯《老照片》首篇《正在有情無思間——史良側影》刊出后,多少人相互傳告:看了那篇關于史良的文章了嗎?
“誰寫的?”
“章詒和。”
“章詒和是誰?”
“章伯鈞的女兒。”
但四十歲以下的人聽了會接著問:“章伯鈞是誰?”
“章伯鈞是毛澤東1957年欽定的第一號大右派。”
話說到這份兒上,不知道章伯鈞的人也就不會關注章詒和的存在和出現了。只有對中國當代歷史文化仍然關注,仍然有興趣的人,哪怕是三十歲以下,也會意識到章詒和將會給我們帶來什么。
《老照片》第二十八、二十九輯首篇又連續刊發了章詒和的《君子之交》一文,寫張伯駒夫婦與章伯鈞一家人的交往。再次給我們帶來驚喜。我的一位自稱看人家文章眼最高的同事,看完就打電話問我,看了那篇關于張伯駒文章了嗎?據我所知,章詒和的有關這方面文章,將在老照片陸續發下去。
近幾年來,國內學人對二十世紀中國歷史的變遷、中國現當代歷史人物、特別是一些文化人的命運與人格現象,已經有了一步步深入的了解和反思。章詒和的父親已經過世,和他父親交往的那些中國第一流的政治家、哲學家、文學家、報人、畫家、文物收藏家、戲曲家,也多數不在人世了。如果曾經真實地面對過當事人,如果不僅僅是面對,而且還耳聞目睹到一些鮮為人知的內情; 如果不僅僅是知道內情,且能以世紀的思考眼光,來談論那些往事,我們的閱讀感受會是怎樣的呢?
對于像史良、張伯駒、羅隆基、儲安平、康同璧、聶紺弩這樣的歷史人物,我們讀過一些研究著作、文史資料和回憶錄后,并不感到陌生。但是章詒和,帶著自己的直觀感受,觀察著父親母親與這些人的恩恩怨怨,她筆下呈現出的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時代生態現象。看了真是讓人大開眼界!一代風流,他們的思想、見地、談吐、氣質、個性、神采是怎樣的?如果不是由章詒和披露,可能就再沒有人知道了。當然,他們是章詒和眼里心中的文化人,所以有位學者說,沒有想到歷史人物還可以這么寫!
比如,我們知道“七君子”之一史良反對國民黨獨裁時如何勇猛,也知道“反右”時,她也不曾落后。卻不知道,她與朋友章伯鈞私交甚篤,病時送雞湯,閑時去賞花。她曾專程抱著一打毛巾給朋友送來,并告訴老友,“一條毛巾頂多只能用兩周,不能用到發硬”。當然這并沒有妨礙她對老友反戈致命的一擊。文革時,民盟的干部批斗史良,問她與羅隆基這個大右派是什么關系,史良直起腰回答:“我愛他”!能勇敢說出這三個字的史良,不是也有她內心頑強恃守的東西,并伴隨著情感的傷痛與執著?你瞧,一個活脫脫的史良在章詒和的筆下是不是呼之欲出?
當年批判“章、羅”大右派時,億萬人民曾順著引導者的思路,調動一切想象力,想象著章伯鈞和羅隆基怎樣“有組織、有計劃、有綱領、有路線的”結成同盟,向黨猖狂進攻。而事實是怎樣的呢?章詒和寫道:羅隆基“兩次跑到我家,質問父親:‘伯鈞,憑什么說我倆搞同盟?------’第二次去我家的時候,特別帶上一根細木手杖,進門便怒顏相對,厲言相加,-------臨走時,發指眥裂的羅隆基,高喴:‘ 章伯鈞,我告訴你,從前,我沒有和你同盟,現在,我沒有和你同盟!今后,也永遠不會與你同盟!’遂以手杖擊地,折成兩段,拗在父親的面前,拂袖而去。’打成右派數月后,一天羅隆基打電話說:‘伯鈞,我想到你家坐坐,歡不歡迎呀?’這一對欽定的同盟,在萬般孤立與寂寞之中,真的“同盟”了。
(本文著作權屬邢小群女士,Yu jinsong先生編輯校對,三秦記僅修改網頁并發布)
還有儲安平。儲安平事件的人文背景及他辦報的執著,在章詒和筆下有詳細的介紹。但我覺得更有意義更深刻的還是章詒和耳聞目睹的感受和認識。
章詒和是從事戲曲理論研究和教學的。有關這方面的知識啟蒙,竟然是著名票友和戲曲研究家張伯駒。從章詒和向張伯駒夫婦學畫、學戲曲知識的過程中,我們可以進一步認識大收藏家張伯駒的性情與灼見。
章伯鈞說,自己家的字畫五千多件,即使賣掉,也未必抵得上張伯駒一件。他收藏的罕見之物,是他用大洋、金條、首飾乃至房產換來的。具體情況,已有報刊介紹。這些著名人物僅僅因為愛好和有錢大量收藏字畫文物嗎?從章詒和文中,通過章伯鈞與張伯駒的交談,我們了解了一些內情。章伯鈞 說:“買書畫的目的,也很偶然。因為(19)49年從香港初到北京,就在馬路上看到一車車線裝書送往造紙廠,心疼得不得了。于是乎,趕快把情況告訴鄭振鐸,請他制止這種行為。西諦(鄭振鐸)回答說:’文物局要辦的事太多。這樣的事,一時顧不過來。伯老,你發動黨外朋友,大家都來收藏一些吧。’這樣,我除了日常開支,所有的錢就都用來買書、買畫。健生(章夫人)也支持。” 張伯駒也喟嘆道:“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為了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唐代韓干的《照夜白圖》,36年賣給了外國人。當時我在上海,想辦法阻止都來不及。七七事變以后,日本人搜刮中國文物就更厲害了。所以,我從30歲到60歲,一直收藏字畫名跡。目的也一直明確,那就是我在自己的書畫錄里寫下的一句話: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永存吾土,世傳有緒。”這是何等的愛國情懷?
像張伯駒這樣在“新社會里”無欲無求、閑云野鶴似的愛國者,仍脫逃不了“右派”命運。晚年,張伯駒住院治病,因不夠級別,住不了單人或雙人房間,感冒轉成肺炎,匆促去世。這就是國寶張伯駒的晚境。有人說:“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座醫院!”其實豈止是買下一座醫院!
章詒和對張伯駒的看法很獨到,她說:“張伯駒自然屬于最難消化的人。而他的硬度則來自那優游態度、閑逸情調、仗義作風、散淡精神所合成的飽滿個性與獨立意志。以此抗拒著外力對人的品質和心靈的銷蝕。”
康同璧,是康有為的二女兒。她以三朝見過,滄桑歷盡之識見,對那些“大右派”們深表敬重與同情,主動和這些人交往。文革動亂中,為了女兒的安全,章伯鈞讓章詒和住到了康同璧家,并且深知除了“康同璧,再沒有第二個人敢留我們家的人了”。與康同璧家人相處的日子,使章詒和對生活對歷史有了新的認識。她細心地敘述描寫了在康家看到的一切。也為我們打開了生活的另一面窗子。
我很在意那時一些名流右派們的生活。在章詒和筆下自是一番景象:“右派圈子的人,聚拢一起也很熱鬧。清茶一杯,有說有笑。聊國際政治的是羅隆基;談佛學和古詩詞的是陳銘樞;既說社會新聞、又講烹調藝術的是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在有來有往中,彼此尊重,相互關心。一人病了,其他幾個會自動傳遞消息,或電話問候,或登門探視。在無所事事的日子里,這種交往是他們的生活內容。在孤立壓抑的環境中,這個聚會是他們的慶典和節日。一般人是害怕這個右派圈子的,而唯一沒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便是康同璧及其女兒羅儀鳳。”
讀了這樣的文章,我們才知道在那嚴霜冰凌時期,人人自危的年月,還有這樣相互認同和慰籍的群體、這樣苦中有樂的生態。
章詒和曾有過長達十年的牢獄罹難,禍從天降,家破人亡。但是,她的文章到目前為止還很少談到這些。談得較多的是在《斯人寂寞——聶紺弩晚年片斷》一文中。章詒和帶著自己的種種人生體驗,走近了狂狷的聶紺弩。聶紺弩的出獄,他的晚境,是此文的背景,在章詒和見字如面的描刻中,我們看到的仍是聶老如鷹隼般的眼睛,凌空傲然的洞見。
章詒和總與朋友說,自己沒有受多少古典文化熏陶,古詩文底子幾乎沒有。張伯駒談天說地都是學問,盡些說經典,聽不懂;父親又是搞哲學的,出口就是康德,還是不懂。那會兒雖然總坐在他們旁邊聽,但和傻大姐似的。很多都聽不懂。深感自己寫這些老人,只能是九牛一毛。
而在我看來,章詒和不但家學非淺,且以她在“多重文化環境”中熏陶體驗的閱歷,自有她的豐富。她與母親習書法(她母親李健生是書法家);她跟父親學古文;她與國畫家潘素(張伯駒的夫人)學國畫;與戲曲研究家張伯駒學戲曲;她聽像羅隆基、張申府這樣一批竊得真正西學之“火”的政治專家談政治,她也曾在康有為的女兒康同璧那個中西文化合璧的家庭中暫住。也只有章詒和那特定的人生際遇,和她特有的文化浸潤,才會有她筆下的如此異彩紛呈的人物。
章詒和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研究員,已從研究與教學第一線退了來,還帶著博士生。她說,她還想寫許多人,寫與她的家世與她的親歷有關的人物。她說自己后半生,就是為這些冤魂而活著,讓人們知道在中國現當代也曾有過這樣一批優秀的人才,他們在自己深愛的土地上是怎么消失的。她說,總覺得時間不夠用。如果是一般的有歷史情結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你會不以為然,但是章詒和這樣說,可要格外關注。讀章詒和的文化散文,我們能了解到我們曾經知道一些皮毛,但仍不明堂奧、不知就里的人和事;以一個目擊者的感受和認識展現歷史滄桑變幻中人的精神、靈魂、面目那動人的景象,恐怕沒有人能與她相比了。從中還能看到閃爍其中的歷史精神和大時代的呼喚。其境界與文字共生輝。
一路寫下來,快要成書了。有學者感嘆章詒和的散文是迄今為止不多見的。“文起當代之衰”。可惜,常規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創作界基本上還不知道她的存在。據我所知,凡在傳看中讀了她的文章的人,都叫好!我不是有意為她造勢,實在是陸續讀了她的六篇大作之后,覺得她的人物散文,太有內容,太美麗了。這就是章詒和的天空。
2003年7月
邢小群 2011-04-11 17:5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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