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批判與人類的進步  ——十八世紀法國啟蒙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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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當十八世紀的啟蒙思想家運用理性去裁判一切時,他們也以理性為基礎構筑了新的哲學體系啟蒙哲學。這種啟蒙哲學又被稱為理性哲學。因為在啟蒙思想家看來,哲學與理性是同義,哲學來自理性,狄德羅說:哲學是必須與理性聯系著的那一部分人類知識,其范圍是很廣泛的。達朗貝爾也說,哲學不是別的,就是理性之應用于它能夠對之發揮作用的對象。所以,十八世紀的啟蒙時代也常稱之為“哲學的世紀”。
  早在笛卡爾那里就已論證了人的理性的存在,法國啟蒙思想家在理性的概念上贊同笛卡爾的意見,并加上了自己的理解。狄德羅在《百科全書》“理性”條目中指出,理性一是指人類認識真理的自然能力,二是指人的精神不先靠信仰的光亮的幫助能夠延期達到的一系列真理。這樣,理性不僅是先賦的,而且是一種能力,是一種引導人們去發現真理、建立真理和確定真理的獨創性的智慧力量。
  但是,在十八世紀的哲人們看來,運用理性決不能僅象笛卡爾那樣從先賦理性所構筑的原理出發,而是要運用理性去分析經驗材料,然后得出抽象與一般的結論和原理。伏爾泰說:如果人們莽莽撞撞地試圖去洞悉事物的內在本質,認識事物的本來面目,他馬上就會意識到,自己的官能實際上是有局限的。會發現自己宛如一個須去鑒別顏色性狀的盲人。但分析是傳遞的自然交給盲人的一根拐杖。有了這根拐杖,他就能在紛繁的現象中摸索著前進,發現現象的順序和排列;這就是他在探討人生和知識、確定理智的前進方向時所需要的一切。因此,在探索真理的旅程中,認識的過程只能是分析具體的、現實的材料,絕不是先驗地假設和構筑原理。伏爾泰說:“決不要制造假設;決不要說:讓我們先創造一些原理,然后用這些原理去解釋一切。應該說,讓我們精確地分析事物。……沒有數學的指南或物理學的火炬引路,我們就絕不可能前進一步。”〔1〕
  沿著這樣的認識路線,理性在分析經驗材料、辨別真偽上將發揮著重要的功用。理性最重要的功用,是分析人們通過感官所得到的現實材料,分析一切簡單的事實,分解所有簡單的經驗材料,分解人們根據啟示、傳統和權威所相信的一切;不把所有這一切分解為最簡單的成份,不把這些事物的信念和見解分解為最終因素,它是絕不罷休的。正是在分析之后,在這些具體材料之中,根據理性的理解,建設起反映事物內在聯系的整體和一般原理。所以,在啟蒙思想家那里,理性認識與分析的邏輯進程是:從基于觀察和感覺的事實出發,運用理性的力量去分析這些經驗材料,構筑整體,建立原理。原理并不是理性思維的出發點,人們不能強行地圖解歪曲事實去適合原理,原理只是在對事實進行全面分析后必然得出的概括。沒有原理,人類不可能有健全的知識;沒有事實,人們也不可能去構筑起原理。十八世紀的哲人們正是用這種理性的分析方式發展與創立起自己的啟蒙哲學。
  十八世紀的啟蒙思想家始終堅持,理性最重要的基本功用就是發現同一性和普遍性,沒有它,就不可能合理地把握和概括經驗材料。在現實世界中,無論經驗材料多么紛繁與復雜,理性的力量都能穿透進這些多樣性之中,建立起普遍有效的原理。因此,理性就是要達到和構建起同一性和普遍性。理性的這種特性不僅表現在人們的認識過程中,更重要的還在于它是作為認識主體的一切人所共有的。啟蒙思想家認為,理性是天賦的,它存在于一切民族、一切思維之中,無論時代的變遷和文化的差異都不能抹殺和取消理性的這種普遍性和永恒性。從本質而言,理性的存在與運用便是揭示世界的普遍性和同一性。
  在強調理性的同時,十八世紀的哲人們也同樣重視感覺,通過感覺,才有可供理性分析的現實經驗材料,它是理性思維與客觀外界進行溝通與聯系的中介。在感覺中,人客觀地反映外在的事實,不能逾越現實社會所規定的種種景象;但同時,人又不僅僅是簡單地直觀地去反映外界,還需運用理性來進行分析,進行綜合,超越于具體事實之上。因此,自然得出“人是環境的產物”,同時“意見支配世界”。雖然這好象是二律背反式的結論,其宗旨則在于證明改造人,首先必須改造環境,改造社會。同樣,感覺是人人皆有的,以感覺為基礎,一切訴諸感覺也就意味著要打破現實社會的不平等,實現人的平等,要把生理上、感覺上的平等轉化成為社會上、政治上的平等。
  在探索真理的道路上,感覺的觀察與理性的分析無法使自己僅僅局限于純思辨的哲學領域,而要擴展到社會的一切領域。因而理性的哲學在認識與思維方式上必然是批判性的、革命性的,它要去重新審察一切,度量一切,裁判一切。狄德羅大聲疾呼:“應當毫無例外地大膽地檢查一切,動搖一切”,“應當把所有這些空洞無益的幼稚的東西踏在腳下,把不是理性設置的障礙物統統推倒,給科學和藝術以對它們十分珍貴的自由。”〔2〕哲學正在闊步前進,它的聲音是最強音, 人們在開始掙脫權威和陳規舊例的羈絆,以堅持理性的法則,幾乎沒有一本原理和教條的書使他們完全滿意。達朗貝爾在《哲學原理》一書的卷首把它所在的世紀稱之為哲學世紀,其含義為理性的批判要涉及一切領域,他說,十八世紀從世俗科學的原理到宗教啟示的基礎,從形而上學到鑒賞力問題,從音樂到道德,從神學家們的煩瑣爭辨到商業問題,從君主的法律到民眾的法律,從自然法到各國的任意法,……這一切都受到人們的討論和分析,或者至少也被人們所提出。〔3〕
  自中世紀以來,人們的天賦理性一直受到宗教神權和世俗王權的控制和壓抑,現在,要以哲學的名義把人的理性呼喚出來,恢復它的合法權利,要在批判之中高揚理性這種新的思維方式,確立起理性至高無上的地位,這在當時來說不啻是一場偉大的革命,人類精神的偉大革命。伏爾泰在給狄德羅的一封信中說:我們正處于人類精神革命的前夜,狄德羅也說:這是在人的精神上和民族性中進行的一場革命。十八世紀啟蒙思想家一致認為,他們的主要使命在于使人們不只是獲取和擴展具體有用的知識,而是捍衛、強化和鞏固這種新的思想方式。狄德羅在編輯大型《百科全書》時就表示,編寫此書的目的不僅是提供系統和大量的知識,而且要改變人們的思維方式,確定以理性為基礎的新思維,以探索世界,獲取真理。
      二
  在十八世紀的啟蒙哲學中,最突出的一個特點便是:啟蒙思想家接受和發展了笛卡爾的力學科學原理,并依據當時自然科學的認識水平,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機械唯物主義。這種機械唯物主義不僅推進著未來哲學的發展,也深刻地影響著社會的發展。
  中世紀后期,一批科學家打破了宗教神學的束縛,開始探索自然、研究自然。這一時期,占主導地位的科學即是天體力學,科學家們試圖運用力學科學原理去解釋自然界和有機體。英國醫生威廉·哈維在積累了大量的觀察試驗材料之后,于1628年出版了《動物心臟與血液循環運動的解剖實習》一書,把心臟、動脈、靜脈看作是一個機械系統,用力學科學原理解釋人體內的血液循環,認為心臟猶如水泵,通過擴張和收縮,借助于血管系統,使人體的血液進行不停的循環運動。后來荷蘭醫生勒盧阿又把機械運動衍伸到思想,認為人的思想也是機械運動。笛卡爾也認為各種動植物和人體等一切生物體,都是由同一的機械定律所支配的機器,物理界和有機界都是由性質相同的物體所組成的同質的力學體系,每一種物體都服從由數學方法的分析所揭示的機械定律。他肯定全部自然受規律的支配,而自然規律也就是力學規律。牛頓在前人的基礎之上,發現了萬有引力定律,創立了古典力學體系。他把茫茫的宇宙視為一個力學體系,并給予了圓滿的解釋,從此開始了牛頓力學的統治時代。“自然與自然的法則隱藏在黑夜里;上帝說:牛頓誕生吧!于是,一切光明。”這形象而生動地反映了牛頓力學的偉大貢獻,他為人們的科學探索指出了光明之路,同時也使哲學的發展奠定在牢固的科學基礎之上。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法國的啟蒙思想家建立起了近代機械唯物主義理論。
  當十八世紀的哲學家們在用理性的力量探索世界尋求真理時,他們深受牛頓力學的影響,伏爾泰就曾寫過《牛頓力學原理》一書,宣傳牛頓學說,為牛頓學說辯護。由此出發,他們切斷了宗教神學與現實世界的聯系,把整個宇宙、自然界及一切生命都看成是受著力學支配的機械體。拉美特利在《人是機器》一書中反復強調,自然的一切都如機械系統,包括人本身,人的身體是一架鐘表,不過這是一架巨大的、極其精細、極其巧妙的鐘表,它的計秒的齒輪如果停滯不走了,它的計分的齒輪仍能繼續轉動和走下去。〔4〕伏爾泰也認為宇宙是一個有秩序、 合乎理性的物體,從創世之日起,就一勞永逸地被安排得井然有序。霍爾巴赫在《自然的體系》一書中把整個自然類比為制造產品的工場,通過機械的作用即可產生成品。“讓我們承認,我們是一個整體的有感受能力的部分吧,這個整體完全沒有情感,它的所有形式和組合,在產生并延續或長或短一個時期后,都將消逝。讓我們把自然看作一個巨大的工場吧。這個工場具有產生我們眼前的所有那些組合物所需要的一切。讓我們不要把只存在我們頭腦中的想象的原因加于自然吧。”〔5〕
  宇宙、自然等等一切不僅是一個機械體,也是獨立于超自然神的意志和力量的本體。以往人們總是從上帝的意志與創造中來理解自然,現在,自然已經擺脫了與上帝的任何聯系,成為一個獨立整體。霍爾巴赫這樣說過,自然,從它最廣泛的意義來講,就是由不同的物質、不同的配合以及我們在宇宙中所看到的不同的運動集合而產生的一個大的整體。自然,狹義地講,或是在每一個存在物內部加以觀察的自然,乃是由于本質,就是說,由于有別于其它存在物的一些特性、配合、運動或活動方式所產生的整體。自然是一個大的整體,一個系統,由多種物質、元素如土、火、氣、水等所組成。狄德羅就曾說過,自然就是元素的組合的一個現實的一般結果或許多一個接一個的一般結果。
  這種超然于神學的自然不需借助上帝力量的推動來進行運行和演化,也不再象牛頓那樣把終極推動力歸之于上帝。啟蒙思想家一致認為自然本身即已包含其運動的動力。霍爾巴赫曾說道,運動在物質之內是自行產生、自行增長、自行加速,并不需要任何外因的幫助。如果人們問,在物質中,運動是從哪兒來的呢?我們就要回答,那是由它必須無終無始地運動這個同一的道理而來的,因為運動也象物質的廣延、重量、不可入性、形狀等等一樣,乃是物質的存在、它的本質及一些原始的特性的必然的結果。狄德羅也反復表示,自然界以及任何物體都有著自身的動力,“物體就其自身說來,就其固有性質的本身來說,不管就它的一些分子看,還是就它的全體看,都是充滿活動和動力的。”〔6 〕這種動力是天賦的、不變的、永恒的和不可毀滅的,正是這些物體間力的相互作用,便產生出宇宙的普遍運動。正是這種動力推動著宇宙的普遍的運動和自然的演進。一般來說,這種運動是一種機械的運動,如元素的轉移與組合、物體的量變和質變等等,這種演進也是一種進化的演進過程。自然界的任何物質,包括人本身都經歷了起源、發展和消逝的過程,都經歷從簡單到復雜、從低級到高級的過程。狄德羅說:“動物界和植物界一樣,每一個個體可以說都有開端、成長、延續、衰頹和消逝,整個的物種豈不也是一樣嗎?”〔7〕他還說, 如果我們上溯到萬物誕生之際,我們感覺到物質在運動,混沌在消除,我們會遇到大量不成形的東西,碰不見某些組織完善的東西。……各種畸形的怪物都相繼滅絕了;所有一切不良的物質組合都消失不見了,剩下來的只是那些機體中不包含任何重大矛盾的組合,它們是能夠憑著自身繼續存在下去,能夠傳種接代的。〔8〕這里, 狄德羅為我們勾勒了生物進化演進的過程。這沉重打擊了當時的宗教神學,并為后來的進化論開辟了道路。
  在物體的進化演進過程中,在自然的運動過程中,都是從無序走向有序,每一種物種都找到了適合自己存在的空間,世界或自然也形成了一個因果的聯系,成為同一性的系統,具有秩序,蘊含規律。狄德羅一再重申:如果現象不是彼此聯系著,就根本沒有哲學。也許有一個中心的現象將放射出光芒,不僅照在我們已有的那些現象上,而且還將照在日后將使人發現的一切現象上,它把這些現象都聯系起來,并將形成一個系統。他在《對自然的解釋》一書中多次論證道,我們只屬于其中的世界,各種物體都不是分離的,它們在本質上存在著一種秩序,因而,萬事萬物包括自然界本身都處于普遍的共同的秩序之中。愛爾維修從自然的演變、生物的進化出發也得出這一結論,認為自然界的各種元素在運動之中形成了無數種結合,最終它們在平衡和自然秩序中定下各自的位置,處在自然界的一定秩序之中。因此,盡管現實的世界和自然界物種紛繁,多姿多態,就在這些多樣性之中一定總是具有著秩序性、同一性和規律性,并且它的變遷轉換也都是要遵循著機械的規律進行。霍爾巴赫說,自然就是由物質所組成的一個系統,在世界之中,我們所看到的一切均是按照物質自身的我及機械規律進行結合、變換和運動,這樣,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相互聯系的,每一個結果都出自一個已知或未知的自然原因,是由這個原因遵循必然的規律所產生的。“宇宙中的一切都是聯系著的:宇宙本身只不過是一條由生生不已的原因和結果構成的鏈條。只要稍加思索,我們就不得不承認:我們所看見的一切都是必然的,也就是說,都不能不是這樣;我們所看見的一切事物,以及各種不為我們所見的事物,都是按照一定的法則而活動的。”〔9〕
  自然是有秩序和規律的。人們能夠用理性的力量穿透復雜的自然之中,認識自然規律,揭示自然的奧秘,以求改造和利用自然。十八世紀的啟蒙哲人們無比樂觀地表達了這種信念。人們不必再對自然蒙昧無知,對自然充滿驚奇甚至恐懼,人們能夠用理性的力量揭示自然所構筑的奧秘,用理性的光芒照亮幽深黑暗的自然,總之,我們能夠認識自然。霍爾巴赫說道:“在自然之內只能有一些自然的原因和結果。在自然中發生的一切運動都遵循著一些不變的必然法則;我們能夠判斷或認識的那些自然作用的法則,就足以使我們發現那些不為我們所見的法則;我們至少可以通過類比來對它們作出判斷;如果我們仔細地研究自然,自然向我們表露的那些活動方式將告訴我們,可不要因為有些活動方式自然拒絕向我們表露而感到非常狼狽。”〔10〕這就意味著,人們必須從自然中認識自然,自然本身存在著因果聯系,在碰到挫折暫時不能認識的情況下,也要堅信,它終究會被認識,而不必也不能超出自然,設想出一個全能全智的上帝來解釋自然。
  十八世紀自然科學的進步正日益能對自然作出合理的解釋,也正日益挑戰和摧毀宗教神學的教條。啟蒙思想家們不僅接受了當時的自然科學原理,而且也積極從事科學研究和探討。伏爾泰出版了《牛頓哲學原理》,狄德羅寫過生理學原理的著作,孟德斯鳩早年沉迷于科學試驗,探討過物理學和生理學問題,拉美特利本人是醫生,霍爾巴赫更是對很多自然科學領域進行過研究,因而他們根據科學的認識和原理,在理性的指引下,建構了機械唯物主義,強調自然的運動、秩序和規律,目的就是清除迷信、打破教條、使科學得以大步發展。在科學的進步中,更好地認識自然,利用和改造自然,推進人類和社會的幸福與進步。
      三
  從古代希臘羅馬到中世紀漫長的歲月里,人們沒有關于社會或人類進步的觀念,有的則是對歷史和人類循環往復的解釋和推斷。到十六世紀時,科學技術的新發現使人們產生了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決心和信念,人類進步的觀念由此萌發。培根認為知識就是力量,人類通過運用科學知識征服自然、改造自然,取得人類的進步。在《新大西島》一書中,他描繪了一個科學主宰一切的理想社會。法國思想家豐特內指出,人類的進步是無限的,并具有一定的規律。后來法國政治家杜爾閣較系統的提出了人類進步觀念。1750年,杜爾閣在索邦作了題為“人類精神持續進步的哲學考察”的講演,與以后寫下的若干篇文章一起陳述了具有現代意義的進步觀念,認為人類的歷史是普遍的進步的歷史,是人類從原始蒙昧狀態逐漸進步到取得自由的歷史,其表現為人類的知識在增長,心智在提高。這些均表明,此時社會的發展需要對人類自身的發展歷程進行反思,作出解釋,并給人們指明一條未來的進步發展之路。
  十八世紀是啟蒙運動的世紀,崇尚理性的世紀,啟蒙思想家常說,理性的太陽已高懸在地平線上,以最鮮艷的光輝照耀著大地,使人們走出黑暗的中世紀。理性是天賦的,人人所具有的,它的本質就在于要使事物不斷完善,引導著人類獲得公正、自由和幸福,達到前所未有的進步。所以,隨著時間的流逝,社會必然進步。從這時起,進步、人類的進步就成為啟蒙思想家所關注的又一中心內容和矢志追求的目標。在他們看來,人類的進步是必然的、無限的,也是不可阻擋的。孔多塞這樣說道:“我將通過原因和事實顯示出我所研究的成果,人類在實現其能力的完善上決無限制,人類的完善是真正無限的,這種不斷完善的進步將掙脫任何想使之停頓的力量,它比自然所賦予給我們的地球的持久還要無限,毫無疑問,這種進步只會在速度上或慢或快,但它決不會倒退。”〔11〕  
  穿越時空,啟蒙思想家們通過總結、反思人類的發展歷程得出,自人類誕生之日起,就不停地走向進步。孔多塞以歐洲的發展為依據,把這種進步劃分為十個時期:
  第一,原始部落時期
  第二,畜牧時期
  第三,農耕和發明字母時期
  第四,希臘時代人類心智進步時期
  第五,古代羅馬科學的進步時期
  第六,科學衰落的黑暗時期
  第七,文藝復興時期
  第八,印刷術發明和科學哲學掙脫宗教桎梏時期
  第九,從笛卡爾到法國革命時期
  第十,法國革命以后人類完美的理性王國時期在這十個時期中,人類由于理性和科學的發展而不斷進步和取得完善。到了笛卡爾和法國革命時期則是人類進步的里程碑。由于笛卡爾的理性主義,把人們的思想從權威的桎梏下解放了出來,而法國革命則在實踐上使人類掙脫了鎖鏈,為人類的自由、解放和進步開辟了廣闊的道路,在法國革命之后,生產力有了高度發展,需要得到充分滿足,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不平等已被消除,合乎理性的制度被建立起來,國際大家庭和睦相處。人類在身體、精神和道德方面都將取得前所未有的長足進步,達到真正的完善。
  人類的這種進步,按照孔多塞等人的說法,具體表現在:它是朝向知識和智慧的進步,朝向普選權、教育、言論和思想自由、法律平等以及財富再分配這些普遍目標的進步。總之,是人類在身體、精神和道德上的全面和諧的進步。這種進步的動因則在于在理性和科學的引導下,人的本性的改善和心智的提高。愛爾維修認為,人類進步實質上是人性的進步,而人性進步的根本原因在于人性本身是可以被知識和政治制度所教化的,他說:“人們在一種自由的統治下,是坦率的,忠誠的,勤奮的,人道的;在一種專制的統治下則是卑鄙的,欺詐的,惡劣的,沒有天才也沒有勇氣的。”〔12〕霍爾巴赫說:“對科學對人類精神的進步,對道德、法學、立法、教育的完善,有多少好處不會從思想自由中得到啊!如今天才到處受到束縛;宮廷不斷地扯他的后腿。被帶子纏繞的人不能得到官能上的享受,甚至連他的精神也受到約束,人好象被他兒時的襁褓裹著似的。”〔13〕所以,促使人類進步的方法在于改變和改善人所存在的社會環境,改變現在的政治制度和法律體系。由此,我們也會明白啟蒙思想家何以尖銳地抨擊現存的社會制度,希望建立一個嶄新的社會政治制度。同樣,人類的進步離不開科學的進步和教育的普及。孔多塞認為:科學的進步是必然和不可避免的,隨著科學的進步必然帶來社會科學的進步,從而推動社會政治、道德、法律和藝術等等的進步。他說:“政治上和道德上所有錯誤都是建立在哲學的錯誤之上,這些反過來又都與科學觀的錯誤相關聯,沒有一種宗教體系或超自然行為不是建立在對自然法則的忽視上。”〔14〕一旦人們在教育中接受了正確的科學知識和觀念,便會確立獨立的理性思考,同時也會確立科學法則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從而摧毀在政治、道德等領域的種種謬誤。因此,科學將通過摧毀偏見和謬誤,調整人類智慧的方向,推動人類的進步。對于教育,啟蒙思想家則多次論述其重要性,認為,通過教育才能達到科學進步、知識的增長,實現人類心智的進步。沒有教育,這一切都無從談起。孔多塞希望人人都能接受教育,人人有機會汲取知識,發展個性和才能。他多次說道:科學的進步保證教育藝術的進步,教育的進步反過來又推動科學進步。這種相互影響不斷前進,是推動人類進步完善的重要動因。
  啟蒙思想家崇尚理性,確信在理性的引導下人類精神的進步。由此,啟蒙思想家把目光投向了歷史領域,因為只在歷史領域中才能看到理性如何克服種種障礙,顯現自己的力量,實現自己的真正命運。這意味著,作為哲學意義的理性在經驗的、實踐的歷史過程中得到了真實的體現和充分表現,并推動著人類的逐步進步。因而,在啟蒙思想家看來,研究歷史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歷史顯示著人類進步的真實歷程,是人類精神進步的教育工具。正如伏爾泰自己所說:“我的目的決非積累大量總是自相矛盾的事實,而是選擇最重要最確鑿的事實,以便讀者能自己判斷人類精神的毀滅、復興和進步,使他能夠通過各民族的民俗來認識他們。”〔15〕孔多塞也說道:歷史應當觀察、記錄人類社會進步的不同階段,分析揭示各階段發展的連續性和變化的秩序。這樣做將使歷史成為一門預見、引導和促進人類進步的基礎,因為只有通過審視、反思人類進步及完善的規律,我們才能理解我們今后進步的希望和所能達到的限度。
  在這一目標下,歷史也不再是純粹象過去那樣只見帝王將相、戰爭廝殺的政治史、軍事史,而是視野更加廣闊高遠,關注于人類的精神、文化的演變和進步,不僅只看到某一國人民的進步,也要看到各國人民的進步。伏爾泰撰寫的學術巨著《風俗論》便是如此。1756年,伏爾泰完成了《試論通史和各國人民的風俗和精神》一書,這本著作開宗明義地指出,其目的是要讓人們了解世界上所有國家、所有國家風俗與精神的發展。書中,他不僅贊揚了歐洲一些國家的特長優點,同時擴展到歐洲以外的東方各民族。他認為居住在巴勒斯坦的游牧民族是文明的奠基者,埃及在古代曾創造了高度發達的文化,他還敘述了阿拉伯人、加勒比人、中國人,特別是對中國文明,伏爾泰倍加贊賞。這樣,在伏爾泰那里,歷史的考察對象延伸到了宗教、藝術、科學和哲學的發展,從而描繪了世界各國人民精神演進的各個階段。沒有這種精神狀態的描繪和理解,便不可能真正理解人類的進步。
  人類的歷史果然就是精神不斷進步的歷史?盧梭以他特有的思想智慧和洞察力對此提出了疑問。他認為,在自然狀態中,人類在為自己的生存而與自然作斗爭中和睦相處,齊心協力,并在與自然的相互關系中形成了良好、淳樸的德性。而隨著科學與藝術等文明的發展,日益摧毀著這些原始自然的德性,“隨著科學與藝術的光芒在我們的地平線上升起,德行也就消失了。”〔16〕科學和藝術愈加變成一種外在修飾的形式,窒息著人們的思想和自由,腐化著人們的德性。盧梭斷言,科學與藝術不會敦化風俗,相反,這種文明越進步,社會將越來越加道德淪喪,腐化墮落。
  當伏爾泰讀到盧梭的著作后,不同意他的看法,在信中寫道,你是要把人變成猴子,脫離文明,準備用四肢爬行。其實,伏爾泰誤解了盧梭的真正意圖,實際上,盧梭始終認為,人類不可能始終處于自然狀態,它終將發展進步,這種進步的動因在于人類的本性,自我完善的本性。伏爾泰的誤解恰恰表明他對進步觀念的無比執著與自信。伏爾泰認為文明的進步、人類的進步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不能只是設想古代比現代好,同樣,社會的進步并未引起人們道德觀念的墮落。他熱切地向往科學藝術繁榮昌盛,并斷言最大的罪惡和人類進步的障礙是由無知造成的。伏爾泰說:人們過去和現在大體上是一樣的。他無比樂觀地相信,世界上所有的罪惡將會得到醫治,社會必然要運用理性而取得勝利,人類的生活條件一定能夠改善。這種樂觀精神一直伴隨著伏爾泰一生,只是在1755年里斯本大地震以后一段時期內曾流露出一些悲觀情緒。但很快,他又重新恢復了對人類進步的樂觀和自信。
  在人類社會中,人類的進步是持久的、全面的和普遍的,它不限于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而是全體人類。同時,這種進步體現在政治、經濟和社會等一切方面,如各種丑行將被消滅,一切事務不斷得到完善和發展。人類不僅生活得以改善,生命得以延續,幸福得到保障,而且智力和精神也將得到提高。正是從全人類而不是從本民族、本國家人們的本質和進步出發,自然衍伸出人類彼此之間要互相熱愛、和睦相處,不能心懷惡意,爭戰不已。他們認為,戰爭將是最大的瘟疫和最大的犯罪,盧梭希望實現各民族、國家之間永久的和平,提出人類的形成并不只是為了要互相毀滅。伏爾泰、狄德羅、愛爾維修等人都稱自己為世界公民,要為全人類的和平進步而工作。孔多塞建議創造世界語,以適應人類交往和進步的需要。孟德斯鳩曾經說:“如果我知道有些事情有益于我的祖國而不利于歐洲,有利于歐洲而不利于全人類,我將認為這是犯罪。”〔17〕孔多塞在《人類精神進步史觀》一書中衷心希望亞洲、非洲和美洲的落后民族獲得獨立和進步,國際大家庭平等互助、和睦相處。人類在社會地位、教育和財富上達到平等,在身體、精神和道德上達到完善。
  列寧曾經指出,十八世紀的啟蒙思想家沒有表現出任何自私的觀念。的確,他們是真誠而又正直的人,他們從人、人類出發,抹去了地區、時代、民族的一切差別,衷心地期望要建立一個美好的“理性王國”,實現全人類的自由、幸福和進步。
  注釋:
  〔1〕〔3〕〔5〕〔15〕E ·卡西勒《啟蒙哲學》山東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頁、2頁、70頁、211頁。
  〔2〕轉引自《外國史研究集刊》第3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59頁。
  〔4〕拉美特利《人是機器》,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64—65頁。
  〔6〕〔7〕狄德羅《狄德羅哲學選集》商務印書館1983 年版, 第112頁、106頁。
  〔8〕〔9〕〔10〕〔12〕北京大學哲學系《十八世紀法國哲學》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310頁、595頁、590頁、465頁。
  〔11〕約翰·赫爾曼·蘭德爾《現代思想的形成》波士頓第383頁。
  〔13〕霍爾巴赫《自然的體系》商務印書館1977年版第324頁。
  〔14〕羅伯特·尼斯特《進步主義觀念的歷史》倫敦1980年版,第209頁。
  〔16〕盧梭《論科學與藝術》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11頁。
  〔17〕漢斯·柯恩《民族主義觀念》紐約1946年版第228頁。
  
  
  
歷史教學問題滬5~10B6外國哲學李宏圖19981998本文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副主任,副教授、博士 作者:歷史教學問題滬5~10B6外國哲學李宏圖19981998

網載 2013-09-10 21:2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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