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紀元】雅逸南宋 映照今日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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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期【新紀元週刊】封面故事
 
偏安江左的南宋,物質豐盛、文化細緻,有著十二到十三世紀全世界最繁榮經濟中心。在故宮籌劃兩年多,從書法、繪畫、書冊、器物全方位呈現南宋文化成就的「文藝紹興——南宋藝術與文化特展」中,呈現眼前的正是偏安之後一百五十三年間南宋在淮河以南開創出來的文化格局。

在興盛的庶民文化、商業活動、鼎盛的江南城市所形成的新時代氛圍中,出現了新的文化氛圍和人的意識。出現了另一種觀看山水、觀看自身的角度。

在以儀典確立自身正統地位的南宋皇室身上,有人看見了南遷的炎黃子孫安身立命的島嶼。然而有多少人會在這「文藝紹興」特展中看見自己?又該如何在南宋特殊的處境中,找到自身相應的位置?

看見南宋 觀照自身
文 ◎ 夏禱


台北故宮「文藝紹興——南宋藝術與文化特展」現場。(攝影/白亞士)

在南宋繁華的表象下是對於失土的傷痛。這一創痛之深,從內部轉變了藝術家的創造。如何通過南宋文藝特展找到自己相應的位置?或許首先,讓我們真正看見南宋,看見那些努力生活、思考的南宋人,聽他們把夜笛吹裂。

我們如何訴說偏安江左的南宋逐漸成就另一太平盛世的歷史?如何訴說這物質豐盛、文化細緻,有著十二到十三世紀全世界最繁榮經濟中心的南朝是如何開始的?所有的紀錄顯示,這個朝代有一個不那麼光榮的開端。

靖康二年,藝術家皇帝宋徽宗和數千多名皇族、妃女被虜到五國城為金人奴役,多人不堪屈辱、磨難而死。紹興十一年,念念不忘收復失土,並多次重挫金軍的岳飛以叛國罪下獄。在臨安(杭州)大理院中岳飛絕食抗議。御史中丞何鑄對他嚴加拷問,岳飛袒露背上刻的四個字:盡忠報國,何鑄對岳飛無罪更加堅信。秦檜不得已撤換下何鑄,才完成了高宗的意旨將岳飛定罪,並在不久後將他賜死。

這一段史實浮現了我們熟悉的岳飛的形象。他背上刻的四個字是真實的,而不僅僅是我們從小在教科書上記頌的勵志故事。在這《宋史》的記載中,我們以為是虛構的四個血字成為真實的一部分。而正如我們所熟悉的歷史,岳飛死後,高宗在杭州坐穩寶座,再不提收復中原的壯志。

在台北故宮「文藝紹興——南宋藝術與文化特展」一間間略微昏暗的展覽室內,從繪畫到書寫,從帝王到庶民,作為一個精緻而豐饒的朝代,南宋的背影浮現在光影中,邀請我們回味,邀請我們解讀。一起浮現在光影中的是生活在那時代的人:帝王、皇后、哲學家、信仰者、等渡船的人、賣什物的漢子、牛背上的牧牛郎、賣炭郎、夜裡燃燭賞花的文人。是寫下了悲壯詩詞的陸游、辛棄疾,和畫下《太液荷風》、《柳塘呼犢》的馮大有、無名畫師。

透過這些畫師的眼睛,我們看見了雪山徑上馱柴炭而行的一對小、老騾子,仰頸朝主人呼號的牛,螳螂口中逃生的金龜子。我們看見了臨安的夜市如何從黎明喧譁到深夜,看到了南宋人琳琅滿目的美食、茶坊、戲耍。無疑,和我們的時代一樣,這是一個生命力不失旺盛的時代。

或許我們不該對這個朝代是如何開始的耿耿於懷。不該如陸游、辛棄疾一般固執地望向失去的中原,望向生活在金人酷烈的統治下企頸以待的父老。或許,我們該忘記國土淪陷的另一半,專心凝視一間間展覽室內南宋人留下的痕跡,觀看他們如何生活、思考,如何對待自己以及世界。而讀到高宗付岳飛的手書:「聞卿見苦寒嗽,乃能勉為朕行國爾忘身,誰如卿者,覽奏再三嘉嘆無數」也毋需腸內翻轉,無法釋懷。歷史的軌跡早已定下,不是我們所能定奪。反之,我們需要反思的,是如何在南宋特殊的處境中找到自身相應的位置。

1. 「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

南渡之後,宮廷畫院畫家筆下的山河從巨幅的大山縮小成微型的半山、斷壁。與南宋的版圖對應,畫布上出現了半壁江山。耳熟能詳的馬遠、夏圭的畫赫然出現眼前,遠比想像中小而昏暗。瞇起眼仔細瞧,我們看見了瓦亭裡舉手向瀑布的雅士、蓬舟上睡起伸懶腰的漁人。看見了六角亭閣內閑坐觀看為僕人燃燭照亮的夜海棠,閑定自如,有如夜的主人的文人。

在中國藝術史中,南宋是一個重要的轉折。從這裡出發,北宋浩大、震人心弦的寫實大幅山水收束入片斷、抒情的近景。相對於范寬、李成畫中高遠、指向無限的巨山、山腳下騎驢的微型旅人,在馬遠、馬麟等人的畫中,人成為主體,佔據了畫面的重要部分。在馬遠《山徑春行》中,人的出現驚動了棲息枝頭上的鳥兒,從而改變了景致。而當我們沿著文人畫這一傳統中梁楷、牧谿的減筆、逸格一路追溯到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這一歷史的轉折就更不可忽略。

這美學的轉折深植在時代中。依據日本學者內籐湖南的歷史分期,宋朝是中國近代的開端。經濟帶動下的社會變革、知識的流入民間形成了蓬勃的市民空間。由於商業的繁榮、書院及官學的興盛以及雕版印刷術的發展,知識不再是上層階級的特權;坊市的移除更促成了遠為活潑、自主的商業活動及庶民生活。正如我們在《清明上河圖》中所見,生猛有力的市井生活沿汴河一里一里展現。士的視野從功利主義的科舉轉向追求知識、真理的書院;加上理學的形而上思辯、士對於「內聖外王」的信念,都使得宋朝展現一種深富庶民生命力與士經世治國的人文精神。以其新近獲得的自信,「人」在世間的生活獲得了更新的重量。在南宋,這一人文精神朝細緻化發展。

這一意識的轉變與藝術風格的變化平行。與將古典畫中全景式的表達切割為大近景的西方十九世紀現代畫風遙遙呼應,在馬遠等人的繪畫中,自然不再是遼闊的視野中人生存的大背景。相反的,人成為一切的中心。這繪畫的主體:人,是以其在剎那間的行動、以其為萬物的觀照者而呈現。由於這是人內心風景的抒情表達,或可稱之為「心景」。

與這一美學上的發展緊扣,田家、市井小民生動地出現在南宋風俗畫中,我們看見了和我們一樣生活過、呼吸過的人:風吹落了牧童的斗笠(李迪《風雨歸牧》),農人與牛親密地相互呼喚(《柳塘呼犢》),背上燒艾草的村夫呲牙裂嘴有如野人(李唐《炙艾圖》),村婦懷抱嬰兒乳奶(李嵩《市擔嬰戲》),賣炭郎挑山雉穿越積雪的山徑(馬遠《曉雪山行》)。黎民百姓艱苦、詩意的生活如實地呈現,讓八百年後的我們如聞其聲,如臨其境。


南宋李唐《炙艾圖》。(故宮博物院提供)

而圖書《夢梁錄》、《都城記勝》等筆記中記載了南宋繁華的生活。細讀櫃中展開來的書頁,南宋一點一滴變得具體而生動。

「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遊人始稀,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夢梁錄》)而一串小食名字:「糖蜜糕灌藕時新果子」會叫老饕食指大動。對雜技感興趣的人則會驚喜地發現南宋竟有一種早已失傳的魚戲。

「餘垂齠時隨先君子故都,嘗見戲事數端有可喜者,自後則不復有之。呈水嬉者以髹漆大斛滿貯水,以小銅鑼為節,凡龜鱉鰍魚皆以名呼之即浮水面,戴戲具而舞,舞罷即沉,別復呼其他次第呈伎焉。此非禽獸可以教習,可謂異也。」(周密,《癸辛雜識》)

2.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讓我們回到人。生活在淮河以南,人們如何面對這新的歷史局面?從陸游、朱熹到趙構,一件件手跡展現人們面對自身、面對時代的軌跡,為人的生命作見證。我們跨越時間和古人面對面,而當有人慷慨地展現耿介的氣節、高潔的氣血,我們不禁慨嘆:這是一個人,一個我們可以信任的,真正的人。

在陸游攤開來的《劍南詩稿》中,我們迎面撞上了著名的這兩句詩行:「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接著,我們遇見了一個死後依舊懷抱悲願的人:「叔介客死臨安。十月十一日夜忽夢相從,取架上書共讀如平生。讀未竟忽辭去,留之不可。曰:欲歸校藥方。既覺泫然不能已,因賦此詩:『羈魂憔悴遠相尋,髭斷肩寒帶苦吟。歸校藥方緣底事?知君死抱濟時心。』」或許應該說,我們遇見了因懷抱悲願而夢見故人的陸放翁?

在陸游八十歲所寫的《雜書》書法長卷中收入《庵中雜書》:「萬物並作吾觀復,眾人皆醉我獨醒。走過世間無著處,閉門鉏菜伴園丁。」另有一首「美睡」讀之叫人艷羨:「老來胸次掃崢嶸,投枕神安氣亦平。漫道布裘如鐵冷,未妨鼻息子雷鳴。天高斗柄闌桿曉,露下雞塒腷膊聲。俗念絕知無起處,夢為孤鶴過青城。」

我們不會忘記,寫下這兩首詩的陸游也寫下了遠為沉痛的詩行:「死去原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示兒)「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關山月)在陸游這南宋詩人之冠的多首詩作中,我們深切體會了時代的重量。

和陸游的悲聲相呼應的是辛棄疾高亢雄放的聲音:「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長安父老,新亭風景,可憐依舊。夷甫諸人,神州沉陸,幾曾回首?」(水龍吟)「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消殘戰骨。嘆夷甫諸人清絕。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簷間鐵。南共北,正分裂。」(賀新郎)

把這些沉鬱的詩詞和南宋文藝特展並置,我們對南宋有了更完整的理解。在繁華的表象下,對於人們粉飾太平的悲憤,對於西北神州及其父老的深刻思念在氣節之士的心頭滾湧,足以把笛子吹裂(「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辛棄疾《賀新郎》)。從這個角度回頭看夏圭等人的殘山剩水,一種無法面對半壁江山的潛意識悄然浮現。在更深的意義上,馬、夏的半邊、一角是一種隱喻,一種自我禁錮式的美學。「良工豈是無心者」——在這破碎的山河中,一個人如何去畫?從此,繪畫只能是一種自傷。背對失去的廣大山河,「恐將長物觸君懷」,畫家選擇畫那懸崖一角,山的半壁。

從這個角度,我們看見了另一個南宋。在繁華的表象下是對於失土的傷痛。是一個民族難以彌合的受創心理。這一創痛之深,從內部轉變了藝術家的創造。透過這個角度,琳琅滿目的美食、戲曲、茶坊是一種心理補償和轉移。唯有這樣理解南宋,我們觸及了它的心理潛層。在岳飛、辛棄疾、陸游等人悲壯的文字,馬、夏、蕭照隱喻式的山水畫中,我們讀到了南宋悲劇意味的自我定位。

隨著時間的流逝,靖康之恥、中原父老成為遙遠的記憶,南宋在歷史的推動下成為一規模略小的繁華盛世。然而文化是一個時代的精神表徵。不可否認,這一隱藏創傷的文化隨著南宋的推進更形纖弱,並促成詞的消亡。同時南宋皇室在血統上出現的病變持續到宋亡,是歷史上十分特殊的個案,故宮舉辦的特展研討會上對此有深入的討論。

3. 夢為孤鶴過青城

在佛、道兩家的衝擊下,宋代儒學匯入形上的思辯而開闢出理學,並逐漸形成宋代文化精神的核心。

到了南宋,周敦頤、二程的宇宙論一方面落實到格物致知的知識論上(朱熹),一方面轉入以人為本的心學(陸九淵)。

把陸九淵直承孟子的心學放在時代脈絡中,或許我們可以做一個粗略然而形象的對比:周、程關於氣理的宇宙論和范寬氣勢磅礡的《谿山行旅圖》相呼應,具有形上的指涉;陸九淵直指人心的心學則更貼近馬遠、馬麟以人為主體,指向人在時間中生存、向內回歸的美學。這一平行和時代氛圍有著不可解的內在聯繫。與陸象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的心學遙相呼應,南宋繪畫展現了獨特的抒情精神,畫中的文人往往在閑適外多了一種對於外物的觀照和內省的重量。

南宋皇室尊崇佛、道兩家;道家經典在太學中占舉足輕重的地位,皇室並下令編佛道教經藏,鞏固了兩家經典。釋、道的主題時見詩詞、繪畫中,把南宋的人文關懷牽引至空靈廣大的向度,一如上面所引陸游藏有玄機的「夢為孤鶴過青城」,或「學道雖恨晚,養氣敢不勤。宦遊非本志,寄謝鶴與猿。」(陸游《遊武夷山》)

馬麟的《靜聽松風圖》無疑是這次特展中最叫人動容的一幅畫。畫中,一高士長髯飛揚坐臥高松下,偏頭聆聽風起鬆動的聲音。畫中道家自適、坐忘,與物齊一的生存風格得到了高妙的藝術表現。畫軸高大可比北宋繪畫,畫面三分之二是搖動的松枝、垂籐,如有風吹過。畫中人物與自然合一,高遠、向外無限延伸的空間感所展現的道家美學精神使人神往。


南宋馬麟《靜聽松風圖》。(故宮博物院提供)

這次展覽中有一件書法珍品:張即之手抄本《金剛經》。疏放有致的書法一筆一筆抄出了佛門經典,提醒我們在古代的中國、日本,男女信眾以抄寫佛經來洗滌罪業、供奉佛陀。在故宮的展覽櫃中,《金剛經》以端莊的書法一字一句一絲不苟地呈現,頓時轉換了時空,把我們攜舉至與塵世迥然有別的境地:「如是我聞。一時佛在捨衛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捨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驟然讀到這生動的細節,我們不由回想起釋迦牟尼生前種種,並深思佛門的無上奧義,由佛陀洗腳這一富於深意的開端出發,把塵世的重量洗淨。


南宋張即之手抄本《金剛經》。(故宮博物院提供)

在劉松年三幅《畫羅漢》中,手持經書的信徒、捧供養的蠻王有如小人一般立在高大的羅漢腳下,突顯了得道者崇高的地位。屬於第二期展覽,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畫千手千眼觀音菩薩》碩大富麗,菩薩的世界中有眾多法器、黃道十二宮,呈現一完整的宇宙,殊美的藍綠色調烘托出莊嚴的菩薩像。這一筆法綿密的菩薩像指向了深厚的宗教畫傳統。在宋代,眾多寺廟請畫師畫寺院壁畫、佛像,皇室也供有佛像,無數的匠師把心力投入宗教繪畫中,其藝術成就或勝於畫院畫師。



南宋宗教畫《畫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故宮博物院提供)

和貌為世俗,其實暗藏玄機的繪畫同觀,這些繪畫展現了南宋人虔誠、樸素的世界觀。諸羅漢、菩薩並非虛妄,卻是真實而莊嚴的存在。在整個展覽中,這幾幅畫、書法無論在尺寸、內涵上都極為突出,和以巨幅掛畫佔據正廳的諸皇帝、皇后畫像各據這一展覽的天平兩端,而以內涵、藝術性來說,這些關乎信仰的藝術重重壓下了天平的這一端。

結語 看見自己

在以儀典確立自身正統地位的南宋皇室身上,有人看見了我們安身立命的島嶼。然而有多少人會在這「文藝紹興」特展中看見自己?正如被迫卸甲的岳飛、辛棄疾,我們早已不提失去的中原、海峽西岸的父老。那未免太不識時務了。這次特展強調的是南宋在文化藝術上的成就,詩人、將帥慷慨激昂的詩詞少見於攤開的書頁上、書法中,然而恰恰是愛國詩歌在南北宋之交啟動了僵化的詩詞,賦予其更新的生命。有些事是毋需明說的。陸放翁活到了八十幾歲,晚年睡眠情況甚佳。我們又何苦對如今中原滾滾的沙塵暴耿耿於懷?

如何通過這次南宋文藝特展找到自己相應的位置?或許首先,讓我們真正看見南宋,看見那些努力生活、思考的南宋人,聽他們把夜笛吹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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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版孤本 看展三回猶未盡
文 ◎ 農生


南宋刻本版書。(攝影/白亞士)

從南宋紹興一展發現許多寶藏,尤其觀賞南宋刻本版書,多次不忍把眼睛移開,字體端正清雅,墨色與紙張水乳交融,光看每一個字刻印的功夫就已令人全身舒暢,俗念全消……

雖然去國多年,學的又是西方的藝術,但是對以漢文化為主體的書畫藝術總是心儀與關注。有一次在美國東岸美術館看到一個私人的收藏展,其中有一件標榜是岳飛的橫批,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還我河山」。當時展場光線昏暗,可是走到那裝著四個字的玻璃櫃旁時,那四個字給予我的震撼,好像一下子點亮了四周的昏暗,帶我回到學生時期上歷史課的記憶。

那記憶餘波連線是非常長的——從聯考、到台灣、到反攻大陸、到古老的中國,積弱的南宋。我高中的老師是北大畢業的,上他的課比看電影還精彩,這段歷史太複雜太傷感,加上老師用他那種獨特的北方口音,鮮活講解岳飛的忠魂浩氣的情景,至今三十多年了還記憶猶新。

孤本版書 人類文明的寶藏

去年年底返台,一個月內在台北故宮看了三回南宋紹興展,還是覺得沒看夠,尤其是珍貴的版書,讓人看了真會對漢文化起由衷的讚歎!而此次故宮也傾箱示寶,將各種善本、版本、類書、寫本,南宋三大刻書中心(浙江、四川、福建)的收藏盡收在展中。這些宋版書不論用的是顏體、歐體還是柳體刻出來的,儘管跨越了數個世紀與滄桑,在翻開的每一頁裡,古人刻工一筆一刀不含糊,都透著心誠意正的敬業與專業。


南宋版書,朱熹《近思錄》。(攝影/白亞士)

不論是哪地方的刻本,都是人類這次文明的寶藏,連為了攜帶方便的巾箱本(也有一說是儒生作為考試小抄用的),都讓人動容。多次不忍把眼睛移開,字體端正清雅,墨色與紙張水乳交融,光看每一個字刻印的功夫就已令人全身舒暢,俗念全消。第一次看時來不及看內容,最後一次去時才好好把內文看了。

南宋給予後人的歷史印象一直是積弱不振,在觀賞這些版書中,方才意識到那是一個相當豐盛多樣性的時代。南宋承接了唐朝雕版書的底子,北宋的印刷術的發明與成熟,再加上南方富庶的物資條件,造就了這一時代的特殊性。版書印刷的發達除了官印本、書院本,還有坊間士人自己出資的印本,甚而商人用來作買賣的印本。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寫有:「寺東門大街,皆是幞頭,腰帶書籍,冠朵鋪席。」可見當時已有書攤了,市民可以在大街上買到書。

從經書、哲學到詩詞歌賦、美食、戲曲、兒童蒙求書、天文地理、醫療,無不有書出版,難怪有史學家稱南宋是中國近代的開始,比照歐洲人對近代的界定,南宋從市民經濟自主性的狀況,以及知識的獲得、書籍的大量出版的角度看,確實如此。

歐洲的第一台古騰堡印刷機到十五世紀中葉才出現,歐洲人這時才慢慢告別極少數人對書的封閉性與獨佔性,結束了黑暗的中世紀,尤其是教廷對聖經的壟斷,一直到了十五、六世紀文藝復興期才展現了知識與各種學說的探索的成果,比起南宋至少晚了幾百年。

聽藏者與畫家的跨時空對話

畫作部分,南宋書畫雖不若北宋大件巨幅,倒也精緻有餘。有意思的是,一幅趙伯驌《風簷展卷》這幅畫中有端茶的茶童(考證宋人喝茶器皿的資料),畫題不失意境,描寫士大夫的優雅清閒。一直想一睹原作,這回終於償願。畫旁還有清高宗乾隆的題字:「常言開卷胥有益,其益公私亦自殊。不識風簷沉思者。心於為己為人乎。」題得好,小得好。一本書,一幅畫,一個展覽,每一個人看法、角度、心得都不一樣。甚至古人還會想知道前人看書的動機。這樣的尺寸親切得讓擁有者想跟畫家對話,因此題識留言。



南宋趙伯驌《風簷展卷》。(故宮博物院提供)

南宋的山水人物小畫有這樣的特質。另兩幅從日本借來的尺牘,是徑山禪師大慧宗果與無準師範的手書,牧谿的畫《布袋和尚》都是難得一見的,光看其裱褙方式有別於其他書畫,即刻能意會到漢和民族的禪茶文化曾是如此密切的交流過。


宋人《柳塘呼犢》。(故宮博物院提供)

看演繹忠義內涵的歷史角色

從南宋紹興一展發現很多寶藏,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珍貴的孤本版書、畫作、尺牘。在這個展中我們看到了在南宋帝王治理下的南方社會城市卻發展出一片繁榮,甚至比西方早了幾百年進入了近代。策展人用心良深,如果用意是要補我們過去對南宋的一些懞懂,去瞭解南宋帝后對藝術與生活品味的帶動,是成功的。

南宋,是這麼一個精彩的朝代,一個經濟文化藝術飛騰的時代。那麼為什麼又有這麼多讀了令人扼腕、不平、傷痛的詩文?除了膾炙人口老少皆能吟詠的岳飛〈滿江紅〉,辛棄疾、陸放翁、文天祥,他們不僅是才情滿溢的詩人,也是體恤民間疾苦救國救民的將士,歷史告訴我們這是一個文人武人都精彩的時代。

在此次故宮展出中並沒有看到岳飛的字跡,卻在清乾隆《四庫全書》的手寫本中看到文天祥的絕命詩〈過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裡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昭示了南宋亡前的最後一抹閃亮的輝光,似乎與岳飛的〈滿江紅〉做了一個歷史與朝代必然興亡的呼應。

南宋之所以精彩,正是因為這些有堅持又才情滿懷的人。如果我們讀宋史知道金人如何欺凌宋人,把皇帝、皇室都擄去了百般凌辱,或許能理解岳飛、陸游這些氣節之士的心情。高宗的偏安政策使得南宋有一段繁華歲月是事實,但也不需忽略這段歷史的原委。岳飛、文天祥、陸秀夫都選擇了在歷史中盡一個忠義的角色,這是傳統中華民族不變的價值。正是他們的選擇賦予了他們生命動人的華彩之處,並使千百年後的我們思之而心有慼慼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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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逸南宋 迷濛煙雨皆是淚
文 ◎ 邱馨賢


《宋高宗賜岳飛手敕》宋高宗題,左上小字為清乾隆皇帝的題跋。(故宮博物院提供)

南宋臨安城歌舞昇平的一片榮景,何似煙花般皆有著恍如隔世的虛幻感?這段物質豐富、文化藝術高度發展的精采年代,政治現實卻滿是血淚,怎不教人唏噓與借鑑。

現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筆有千秋業——書法的發展」展覽中,展示了一件「明四家」之一文徵明(1470~1559年)寫給晚輩張鳳翼(1527~1613 年)的長卷《題宋高宗賜岳飛手束力詞》。此件大字作品,用筆勁健爽利,全篇書來酣暢淋漓,一氣呵成,十分痛快。這是文徵明九十歲逝世前不到二十日的作品,然而整篇看來全無衰頹枯索氣象,反而是精神抖擻、直言大氣、字字鏗鏘、份量極重!如果能看著文徵明的書跡,再配上〈滿江紅〉的曲調唱上一段,將會完全懂得文徵明,懂得何謂「忠義」、何為「傲骨」、何為「文人良知」。

釋文:拂拭殘碑束力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波獄。豈不念中原蹙。豈不恤徽欽辱。但徽欽既反此身何屬。千古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右題宋思陵與岳飛手束力墨本。調寄滿江紅。書似伯起評教。徵明時年九十。

卷後有明人陳宣題跋:「岳武穆之死,後世忠憤之士,每欲起檜九原而戮之。文太史公薄檜罪而歸本於高宗,其千古獨見之言哉。」可見在文徵明發出此一慨歎之前,所有的責難全是指向秦檜(我們現在吃的「油條」,也稱「油炸檜」,便是民眾為表達對秦檜陷害忠良的憤恨而起出的食物名稱)。

岳飛忠魂 換得半壁河山

去年底於台北故宮「文藝紹興——南宋的藝術與文化」特展中,展出兩件宋高宗趙構親手寫給岳飛的書信,一件書於紹興七年(1137),另一件則是寫在紹興十一年(1141)二月十九日(也許文徵明看到的就是這兩封信的其中一封),書風承襲二王系統,用筆結字舒朗流暢,姿態秀逸,意趣飛翔。二信都再再肯定嘉獎岳飛的「公忠體國」、「國爾忘身」,且在第二封信中,宋高宗還要求岳飛用兵「貴神速」,千萬不要讓金帥兀朮給逃跑了。

不過眾所周知,就在這封信寫完的幾個月後,紹興十一年的除夕,岳飛被賜死於風波亭。臨終前,岳飛寫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個大字,其精忠之心,日月為鑑,真足以撼動天地!其子岳雲、女婿張憲更在一個月前就先被斬於市,而後紀律嚴明的岳家軍被迫解散。宋金戰事終在金帥兀朮示意:「必殺岳飛而後可和」的前提下,簽訂了《紹興和議》:宋稱臣於金,宋、金東以淮水中流,西以大散關為界,南北分裂的情勢由是確認。

明清時期對這兩封文句斟酌、字字優美的書信,似乎並未給予關注和讚美,且評論極少,反倒對於宋高宗最終殺害忠良的決定頗多不解與感嘆!第一封信(「卿盛秋之際」)上僅清朝乾隆皇帝書寫的題跋,提到「本來原是腹心託,十二金牌竟若為」。第二封(「得卿九日奏」)卷後亦僅明代大收藏家項元汴(1525~1590年)的跋文,指出「宋帝前何明、後何暗也!書生曰:內有奸相,邊將何由立功?信哉!」而文徵明「逢其欲」這一立論,又直言一種理解偏安的角度,也在某一程度上洞悉了高宗的心思。

偏安為功、為過,現有不同說法,但筆者認為如果歷史上從未有岳飛這一人物的出現,單憑高宗的辦法是否能夠偏安,仍大有疑問!高宗在靖康之難發生的同年(1127)五月初一,於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登基,隨後不久就自動放棄北方土地,直接將政府往南方揚州遷移。金人一見宋廷自動放棄,立刻就併吞了以北的土地,並決定進一步全面剿滅宋朝,於是金軍大舉南下。高宗在康王時期出使金國時即在心中埋下了極大的「恐金」陰影,建炎三年(1129)正月,狼狽逃離揚州的高宗,竟因此落下了不能生育的隱疾,隨後高宗決定主動去掉皇帝尊號,改用康王名義向金元帥粘罕致信,書信的內容在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二十六中記載了:

「古之有國家而迫於危亡者,不過守與奔而已。今大國之征小邦,守奚為哉?建炎三年之間無慮三徙,所行益窮,所投日狹,天網恢恢,將安之耶!是以守則無人,以奔則無地,此所以諰諰。然惟冀閣下之見哀而赦己也。……願削去舊號,是天地之間皆大金之國。」

這封信就是告訴敵人:「您這樣的大國要打我這小國,我是守也不行,逃也不行,處處如天羅地網,我還能去哪呢?只求您可憐可憐我,放我一條生路吧!我承認這天下都是您大金國的!」

當這樣一封「明志」的書信送到金將手裡,金軍是打還是不打呢?當然接著打,而且打得還更凶,這一打甚至把宋高宗再打出杭州,而後經明州逃到海上避難,遂成為中國歷史上因避敵而逃亡海上的唯一一位皇帝。

同年冬,岳飛成立岳家軍。

高宗在岳家軍成立之前一味的南逃,一味的乞和,換來的只是金軍對宋朝更多的輕視和一波波更猛烈的攻勢,直到岳家軍出現,岳飛帶兵紀律極嚴明,加上作戰屢出奇招,並以極有效的戰術破了金軍最為自豪、攻無不克的鐵浮圖和拐子馬,使得後來的歷史甚至有逆轉之勢:金軍對岳家軍聞風喪膽,呼岳飛為「岳爺爺」,嘆「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而就在岳飛打到開封府西南的朱仙鎮,下一步就要輕取北宋京城汴京的剎那,眾所熟知的十二道金牌便出現了,抗金軍民不顧生死所取得的勝利、岳飛的生命,此刻竟成了高宗極欲偏安談和的籌碼。直到岳飛死後多年,金營中還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岳飛不死,大金滅矣!」

因此,岳飛可說是以其忠勇、以其性命換得了南宋的偏安。這樣看來,「正是他(岳飛),聯合抗金軍民一道,保住了南宋半壁河山,使南中國人民免遭金統治者的蹂躪,從而保住了高度發展的中國經濟和文化。」(引自《杭州與西湖史話》),實為公允見地,值得為後世學者參考。

宋代帝系表 暗藏玄機

細覽宋代帝系表,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北宋除了開國始祖趙匡胤之外,之後所有的皇帝都是趙匡胤弟弟趙光義的子孫;而南宋除了第一位皇帝宋高宗之外,之後所有的皇帝都是趙匡胤的子孫。古代傳帝位多是父傳子,為什麼趙匡胤不傳給自己的子孫,而傳給弟弟,結果讓自己的子孫到了南宋才能當上皇帝?其實這中間涉及一些正史不能明說的部分。



前面提到促使北宋滅亡的「靖康之難」,當金太宗吳乞買攻入汴京,拿著鄧姓宦官提供的宋皇室名冊一一抓人時,就有許多宋人驚呼吳乞買與宋太祖趙匡胤的畫像極為神似。當時民間甚至流傳吳乞買或許就是趙匡胤轉世,要直接來收拾他那位不義弟弟搶奪而去、原該屬於他的子孫的帝位。

「靖康之難」宋皇室無論男女,在精神和肉體上都承受了極大的苦難和傷害,從佛家的角度來說,這應該是累積了極大業力造成的。而這業力很可能有一大部分就是從他們的祖先趙光義強奪不屬於他的帝位與榮華而來。

不過,凡此種種都只是傳說。

然而,史料上也確實記載弟弟趙光義在當了皇帝之後,不僅未善待兄長子嗣,對嫂嫂和弟弟也頗不仁義。《宋史.太宗本紀》雖說宋太宗「功德炳煥,史牒號稱賢君。」但隨即指出「若夫太祖之崩不踰年而改元,涪陵縣公之貶死,武功王之自殺,宋后之不成喪,則後世不能無議焉。」因為這四件事的發生都極不合理,且皆與帝位取得的正當與否有關:

一、正常即位都是隔年才會改元,宋太祖駕崩時是開寶九年十月,太宗在開寶九年十一月即位,卻於十二月就急著將改年號為太平興國,而「太平興國」又像是開國國君所使用的年號,他心中擔心和盤算的是什麼呢?

二、涪陵縣公是趙光義的弟弟趙廷美,在光義即位後,按「兄死弟及」,則他應把帝位再傳給廷美。然而廷美卻在光義稱帝后一再被貶,終至「憂悸成疾而卒」。

三、按照傳統傳位慣例,趙匡胤駕崩後,王位應傳給嫡長子武功王趙德昭。然而德昭卻在一件建議獎賞將士的小事上,被當時已是皇帝的叔叔威逼後自殺,次子趙德芳也在兩年後,以二十三歲之齡,莫名病死。(似乎因此,德昭與德芳的子孫在南宋都能夠當上皇帝,這樣「公平的安排」看來並非偶然。)

四、最離奇的應該是最後一項,宋太祖趙匡胤的遺孀孝章皇后逝世時,光義並未將嫂嫂依皇后禮儀隆重安葬,也未葬於太祖墓旁,而是草草埋在禪寺中。當時雖有大臣禹偁發覺不合理,立刻勸諫,卻反而遭黜流放。據說太宗對寡嫂的薄刻,與孝章皇后想把帝位依照正常慣例由長子德昭繼承有關。

宋太宗趙光義即帝位的正當性雖然一直有著諸多揣測和質疑,且當時就有「燭影斧聲」的文獻記載影射其弒兄,但由於沒有直接證據,種種說法都只能是假說,因此我們的歷史課本從來未敢引用。然而,看到這樣的帝系表,我們似乎不能不從內心打起寒顫,對於過去連小孩都知道的「天理報應」不得不感到畏懼,因為即使史書從未肯定民間說法、「燭影斧聲」永遠只能是謎,然而答案似乎已經清楚的寫在帝系表上,演繹在南北宋三百多年的歷史中。

雅逸 南宋總體的審美品味

目前研究南宋書畫藝術的學者李慧漱女士,以「極精-極簡」;「極雅-極野」這樣具有對立性的、又是一體兩面的特性來概括南宋藝術,這可說是深入的看法。然而筆者以為南宋這153年所發展出的審美趣味,還可再更進一步精簡為「雅逸」二字。

學過美術或攝影的人對「灰階表」應該都不陌生,由黑向白過度,由暗向亮過度,皆有其漸層、階段,而文字本身所描述的情境亦然。以「雅」字為例,囊括在雅字之下的詞彙甚多,如:精雅、典雅、高雅、儒雅、素雅、簡雅等,「雅」字本身已統括了「極精-極簡」不同層次的藝術內涵。然而筆者以為以「野」字來描述南宋藝術並不恰當,「野」字是味道更重、更腥羶的字眼,但南宋的藝術皆有其份際與持守,即使簡筆禪畫亦然(代表作如梁楷的《潑墨仙人》圖、《李白行吟》圖),故筆者以為用「逸」字更能傳達出南宋藝術「空靈超越」的境界,而能與「隨意塗抹」的狀態作一區隔。「逸」字與南宋在江南這片豐饒土地上重新開展繁榮安適的偏安情境,亦頗相符。整個南宋可說在這一基礎上,將陰柔的美感發揮極致。

另外,「雅逸」這一個詞彙,本身也具備了對立與統一。觀者不妨將南宋的藝術作品都拿「雅逸」這把尺來量一量,相信您對南宋藝術的美感形塑,能有更清晰的輪廓。

山水構圖轉變 人文意識揚升

南宋藝術由於其偏安的時代特質而有其特殊的表現。以政治因素來說:宋高宗在失去三分之一國土的情況下繼承大統,於是《中興瑞應圖》、《晉文公復國圖》、《詩經.小雅.節南山之什圖》等宣示正統、亟思復國的圖像相應出現,同時也延續著北宋徽宗精緻寫實的審美趣味。而南遷也使生活環境有著明顯轉變:在氣候上,北方寒冷乾燥,物種稀少;江南溫暖潮濕,物種繁茂。在地理上,北方石山,堅硬高聳,給人以高不可攀的雄偉距離;南方土山,柔軟平緩,則讓人有易於優遊的親近感,因此與北宋相較,南宋繪畫明顯展示了對描繪雲霧水氣的高度興趣,人是感受自然的主體,在山水間開放細膩感官。此外,南宋「一角半邊」的構圖,使畫面留下大片空白,也暗示著人對出塵、純淨、昇華的嚮往。

而如將宋代各時期山水畫的指標作品做一排比:北宋初范寬《谿山行旅圖》→北宋中郭熙《早春圖》(1072)→北宋末李唐《萬壑松風圖》(1124)→南宋初蕭照《畫山腰樓觀》→南宋中馬遠《山徑春行圖》,會發現北宋到南宋的山水畫,是一個視角不斷下移的過程:由關照宇宙本體核心與層次,到重視自然界運行規律,再到重視人在其中的活動。

而這一歷程竟如老子所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過程之「逆轉」。人在山水畫中的地位由「隱」到「顯」的演變,除了顯示人文的揚升,同時也暗示了人們精神關注面下走的情況。

夢兮?真兮?

南宋林升《題臨安邸》詩云:「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偏安江南的南宋人中許多家屬都在北方,他們期待能挽救北方親人免於金人非人道的高壓統治,期待有一天終能洗雪前恥、恢復故土、闔家團聚,可這南方的暖風為何總是吹得人昏沉如醉,讓他們怎樣也提不起振作的神經,這安逸繁華的氛圍似夢如幻,又直教南宋人誤把暫時的都城——臨安(杭州),當成了過去北方的汴京城!南宋高宗以後的皇帝雖有幾次較大規模的主動北伐,但皆以失敗收場,最終在陸秀夫背負幼帝帝昺跳入廣東崖山海中,而結束了偏安的南宋「小朝廷」。結局真如岳飛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時所發出的感嘆:「社稷江山,難以中興;乾坤世界,無由再復!」

南宋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中,回憶北宋末年汴京城的富麗盛境;吳自牧細數南宋臨安城歌舞昇平的一片榮景時,寫下了《夢粱錄》!何以在他們筆下經濟力極強,都市生活繽紛燦爛的宋時代,竟似煙花般皆有著恍如隔世的虛幻感?

然而,真實又何其殘酷!北宋在「聯金滅遼」後被金所滅,南宋在「聯元滅金」後為元所亡。安樂過後夢醒時,卻發現世界一夕之間全變了!依賴的後果竟是亡國。宋朝這段物質豐富、文化藝術高度發展的精采年代,政治現實卻滿是血淚,怎不教人唏噓與借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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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粱盛筵 南宋飲食生活剪影
文、攝影 ◎ 白亞士

山珍海味羅列,錦羅霓裳飛揚,杯觥交錯間狂放高歌……為吸引顧客上門,宋朝店家無論菜餚、茶、酒、器皿皆精緻奢華,烹、煮、烤、爆、溜等數十種烹飪手法工序任君要求,其豐富細膩今日全世界沒有幾家餐館能媲美。

飲食是理解人類社會、文化變遷及歷朝生活的重要指標。

宋朝在中國歷史上是經濟最發達、工商貿易最活躍的一個時代,人口眾多、密集都會,宋太祖開國之初,全國戶口三百多萬戶,至宋徽宗已增至二千多萬戶,當時北宋汴京城擁有百萬以上的大城市,大批的商人、業主、手工業者應運而生,構成了龐大的中產階級,宋代多釆多姿的飲食文化,實歸功於當時豐盛的物質條件。


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所繪京城正店。(故宮博物院提供)

由於社會經濟空前的繁榮,能負擔多元化的生活所需,供需平衡,使得專業化的分工大量出現,普遍市民生活富裕,京城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以上比比皆是,翻開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並比照南宋吳自牧《夢粱錄》、周密《武林舊事》,書中眼花撩亂、成百上千的盛筵、美食、與小吃,猶如天上繁星點點,令人嘆為觀止!

豐富細膩冠古今

「八荒爭湊,萬國鹹通。
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
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東京夢華錄》

據《東京夢華錄》、《夢粱錄》諸書記載,宋代食品名目繁多,全國名酒近百種,當時流行酒類分為黃酒、果酒、藥酒和白酒四大類,高檔大型酒樓林立,依《夢華錄》「州橋夜市」中的描述,州橋的酒樓被稱作「正店」者全汴京僅七十二家,屬頂級酒樓,宣和年間的酒樓,更修三層相高、五樓相向,各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酒樓之規模宏大而華麗。

為吸引顧客上門,店家無論菜餚、茶、酒、器皿皆精緻奢華,烹飪手法工序日趨複雜,烹、煮、烤、爆、溜、炒、煨、蒸、滷、燉、臘、蜜、蔥拔、酒、凍、簽、醃、托、兜等數十種,僅一家正店菜單就有241道菜色,可見宋代菜餚精緻、細膩而多變化。

菜餚之道地精美,餐具器皿也十分講究,因銀器遇毒穢旋即變黑,酒樓為保證衛生安全,大量使用銀製餐具,除能顯露店家高雅氣派之外,由於銀器不易摔壞,損毀可再鎔鑄,視同店家變相存錢,所以宋朝餐飲業大量使用銀碗、銀瓶,達到「雖一人獨飲亦用銀盂之類」。

店家對客人的要求更是服務備至,達到任君隨意要求的程度,入店就座隨即請客人點菜,接著「百端呼索,或熱或冷、或溫或整、或絕冷、精澆、臕澆之類,人人索喚不同」,充分滿足每人個別飲食與口味的要求,宴客的場面——山珍海味羅列、錦羅霓裳飛揚、珠光寶玉閃爍、杯觥交錯間狂放高歌,「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成為兩宋餐飲業的普遍現象,目前全世界可能沒有幾家餐館能達到宋代飲食文化的豐富與細膩。

五大菜系的形成

宋室南渡之後,隨著大量北方人口的遷入,東京的飲食也大量進入了臨安,南北飲食再次得到充分的交流,形成飲食混淆、無南北之分的世代。吃遍江湖的美食家、歷史學者逯耀東認為,兩宋是中國飲食文化發展中第一次南北大規模交流。許多學者研究也認同,中國八大菜系或五大菜系的形成就在此時。

由於宋代文風鼎盛,科舉受到學子的重視,在競相赴京考試中,各方仕宦學子將家鄉風味與故鄉習俗帶到京城,地方與京師頻繁的流動往來,各地風味飲食在京城交流,形成了多元飲食的京城風華,再經由不同地區的文人吸收,帶回故鄉又融入了當地的飲食,增添了當地飲食新風味,今日川菜、浙菜、粵菜等菜系正逐漸成熟,並各自形成了一個獨立菜系。

國人開門七件事

中國飲茶風尚發展至宋代,已成為庶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北宋繼大唐、五代之遺風,民間飲茶風氣十分興盛,不僅由城市到鄉村,更從中原、江南擴及契丹、西夏、回紇等地方,自宋徽宗以來,多位皇帝皆嗜好飲茶,上行下效,民間有貢茶進獻、朝廷有賜茶禮制,茶作為犒賞近臣及敦睦外邦的賜禮,兩宋自王公貴族、士大夫文人,下至黎民百姓,全民嗜茶愛茶,茶肆到處林立,市井喫茶之風勃興,已成為大眾生活文化。「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閒事,乃宋人居家生活的基本素養。

北宋王安石在《議茶法》中說「夫茶之為民用,等於米鹽,不可一日以無。」,南宋吳自牧《夢粱錄》進一步說「蓋人家每日不可闕者,柴米油鹽醬醋茶。」筆者主張「柴米油鹽醬醋茶」,可視為人類飲食從物質生活到精神生活完整不可或缺的一環,茶為人間之甘露、盛世之清尚,「茶」擺在七件事最後位置:「可飲」、「可品」、「養生」、「修性」四個階層,恰好說明,茶從物質、到精神、到靈性的完整過程,資深品茗者,經常透過茶與大自然神交,進入不飢不渴、怡情悅性、物我兩忘的最高境界,符合宋代理學「存天理、去人欲」,「清、真、簡」之宋代文人飲食核心價值觀念。

宋室南渡之後,杭城臨安之繁榮盛況更加難以言喻,《夢粱錄》卷十六「茶肆」記載:「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店面,四時賣奇茶異湯,冬月添賣七寶擂茶,今之茶肆列花架,安頓奇杉異檜等物於其上,裝飾店面。」杭城到處有茶坊、茶湯巷,茶肆佈置得很優雅,在鮮花、名畫、奇松異檜的環境裡,往往也是士大夫、文人相約會面的好場所。

宋代禪林徑山香茗

宋代產茶地域遼闊,長江以南各省無不產茶,最具代表性的是福建官焙的團茶以及兩浙草茶,「草茶」是指當時人所炒或蒸的鬆散茶葉,遠望如同一堆細草。由於兩浙地域靠近臨安首府,草茶經士夫文人與商賈的推廣傳播。

宋代書畫對海外的影響不小,尤其是日本,當年入宋的日本僧侶回國時,不僅帶走儒、釋經典,同時也喜歡將書法尺牘和繪畫作品帶回日本,往往高僧的墨跡流傳到日本後獲得尊崇,作品被裝裱並飾以錦欄,成為日本茶道文化重要的文物財。

故宮文藝紹興南宋特展中,從日本借展的這幅南宋徑山寺名僧大慧宗杲傳世書蹟,從宋杲這封信的用筆,可見一代高僧濃鬱的墨韻與磅礡的氣勢,字裡行間,充滿氣象萬千。◇

本文轉自215期【新紀元週刊】「封面故事」欄目


網載 2011-03-20 11: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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