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華人處境:尷尬、獨立而又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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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當人家問我“你的漢語怎么說得那么好啊?”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時,我還真覺得這不是一句話就能解釋的問題。最簡單的回答就是:“因為我祖先是中國人”,但是有人又會問:“那么為什么好多印尼人就不會說漢語了呢?”問題的復雜之處就在這里。


本文原載人人網,作者何燦浩,為馬來西亞華人,留學生。

一、尷尬的存在:捍衛中華文化的外國人



場景1
當我剛到中國時,人們問我的第一個問題總是:“你的漢語怎么說得那么好啊?”緊接著來到中國多說年了?”、“難道是從小學漢語嗎?”


場景2
當時我和中文系的辯論隊一起看01年的國際大專辯論賽決賽,馬來亞大學的三辯提到“日本軍在南京大屠殺凌虐我中華婦女”,有位同學問我“你們也提中華婦女嗎?”


從我到中國以來,以上的情況遇上了無數遍,于是我很早就想寫一篇文章來告訴大家:馬來西亞的華人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這個題目很大,我只能從我切身的體會和感受來寫這篇文章。

1
緣起

先用一個大家都熟悉的歷史背景來做開場白。


1840以來,中國進入了一個動亂的時期。一方面,好些中國人想往外逃竄;另一方面,西方列強想捉苦力到東南亞地區為他們服務。


于是,大量的中國人(尤其是福建、廣東一帶)就散布到東南亞各個地區,其中就包括了馬來西亞。

2
我們的祖先是中國人,但是——

當人家問我“你的漢語怎么說得那么好啊?”這么一個簡單的問題時,我還真覺得這不是一句話就能解釋的問題。最簡單的回答就是:“因為我祖先是中國人”,但是有人又會問:“那么為什么好多印尼人就不會說漢語了呢?”問題的復雜之處就在這里。


從遷居到馬來西亞,我們的先賢就特別重視中文的教育,通過私塾、宗祠等單位教授三字經、四書五經等教材,后來隨著中國教育體制的改革而改革。這個時期,我們的祖先基本上還是以中國人自居,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就有二十九人是華僑、抗日戰爭時期全體華僑出錢出力、著名的華僑陳嘉庚創辦廈大、集美大學.......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



廈門大學陳嘉庚塑像


后來,居住馬來西亞日久,我們的命運漸漸在這片土地上生了根。從馬來西亞(大馬)方面來看,我們開始更多地關注大馬的政治,與馬來族、印度族聯手爭取從英國的殖民統治中獨立。從中國方面來看,周恩來總理提出:華僑應在其居住地生根發芽。但是,不變的是:我們始終堅持自己的母語教育。


在印尼,由于當地華僑沒有組成統一的陣線,于是他們不能擁有中文名字、不能慶祝農歷新年;在中國人普遍認為完好地傳承了中華文化的新加坡,李光耀總理主動地消滅了中文教育,關閉了新加坡唯一以中文為教學媒介的南洋大學,全體人民學習英文,于是目前多數新加坡人的母語是英語。


如今,隨著中國的崛起,中文的“經濟”價值日益提高,許多東南亞國家才掀起了“漢語熱”。唯一的例外是馬來西亞,因為我們的先賢從頭到尾就沒有以“經濟”作為考量,而是從“民族文化”出發。


那么,難道馬來西亞就沒有遭遇當地政府的阻撓嗎?有!而且很大!馬來西亞教育終極的目標是:以馬來語為唯一的教學媒介語,換言之,華語、淡米爾語的中小學教育遲早都得消滅。


60年代,大馬政府規定:只有以馬來語為教學媒介語的學校才能獲得政府的津貼,于是許多中文中學紛紛改制,變為政府中學。這時,我們的先賢,以林連玉先生為代表,明確地提出:學習母語是每個民族的天賦人權,即使不要一分錢的津貼,我們也要辦獨立中學!


于是,馬來西亞的華文教育保留了下來,華小以及民辦的獨立中學、學院形成完整的中文教育的體系,甚至創立了“全馬來西亞獨立中學統一考試”,受全球各高校承認(除了馬來西亞的大學),我們基本上就是以這張文憑為基礎考進北大的。


在這個過程中,多少先賢拋頭顱、灑熱血,林連玉先生被褫奪公民權、好多人被大馬政府關押,無數的民眾以自己的血汗錢支持獨立中學。


但是,來到中國,沒有人知道這一切。不止中國,我相信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這一切,不知道被我們稱為“族魂”的林連玉,不知道馬來西亞的華人用血、汗和淚水來爭取母語教育的權利。于是,中國的同學反過來問我們:“為什么你們會說漢語?”時,我真覺得這是巨大的諷刺。


尤其,當中國同學問起我:“為什么你們也說‘中華婦女’?”時——盡管不理智——我還是立時火了:“為什么日軍侵襲時,馬來西亞的華人要出錢出力?為什么同一年發生緬甸風災和四川大地震時,我們華人對后者的捐款額要遠遠大于前者,我們難道就沒有資格稱自己為‘中華民族’嗎?”


當我來到北大的圖書館文學圖書時,看著滿目的“美國文學”、“印度文學”.......當我看到“新加坡文學”,而沒看到“馬來西亞文學”時,我更感到十分凄涼,以至于諷刺。


我們浴血抗戰,創建了一套完整的中文教育體系,有完整的“馬華文學”,而這一切在中華文化的發源地——中國是得不到承認的。反倒是曾經廢除過南大的新加坡,由于其更為強大的國勢,反而被認為是在海外完整地傳承了中華文化的國家。


“尷尬”之處就在于此:努力地捍衛中華文化,不為馬來西亞政府承認,亦不為世人所知,里外不是人。這就是馬來西亞華人第一種存在:尷尬的存在。


二、獨立的存在:馬來人與中國人之間


獨立的存在,另一個說法是孤立的存在。“馬來西亞華人”這個詞意味著:我們是馬來西亞人,但不是馬來人(中國朋友最大的誤會);我們是華人,但不是中國人。于是,一種特殊的群體和文化產生了,獨立于世界之林。


我們跟其他馬來西亞人(例如馬來人、印度人)的差別很明顯,黃皮膚在一片黑色的人海之中額外顯眼,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文化。但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馬來人其實真的是很好相處的,什么種族沖突全是政府搞出來的——整個群體都受到馬來族極大的影響,這就鑄成了我們好多的共同點,而與他們的這些共同點恰恰就是我們和中國人的相異之處。



馬來華人的新春書法比賽


最明顯的差異就是口頭表達。


首先是口音,我朋友總說:“看你的時候一點都不像外國人,但你一說話我們就馬上知道了。”在辯論賽場上時,我的一口馬來腔更是顯得極為突兀。所謂馬來西亞口音,大概就是廣東腔+福建腔,翹舌少、輕聲較少、沒有兒化、語調趨平。


其次是詞匯,以中文詞匯為主體,再加上各種方言、馬來語、英語的詞匯,各種語氣詞“啦”、“咯”、“哄”層出不窮。大家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百度打“馬來西亞VS中國”,馬上就能找到許多具體的例子。


但是,我以為:更深層的差距不在嘴巴,而在腦子里。


有一次,中文系的徐藝峰師兄領著我們留學生辯論隊討論一個辯題,他最感嘆的就是:“如果是跟中國學生討論,第三個衡量標準一定是‘何者更有利于社會主義的建設’。”看看中國同學的課就知道,什么思修、毛概、鄧小平思想、軍事理論,這些似乎都離我們的生活很遠很遠。冷戰時期資本主義陣營和社會主義陣營的分家就決定了我們意識形態上的不同。


撇開這個問題不談,即使同樣都繼承了中華文化,兩地的繼承也是有所不同的。在這里,大部分的人都信仰“無神論”。但是,我們那里好多人都還信仰十八羅漢、觀音娘娘、關公、濟公、齊天大圣等,不一而足。


不止大量的神廟,我們還保留了大量的宗祠、會館,并且還在華人社區發揮著一定的作用。由于我對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還算有一定的了解,以上這些還不足以讓我驚訝,真正讓我吃驚的是中國風氣的開放。校內校外,情侶相擁親吻的情況無所不在,這還真不是我想象中的中國。當然,我們那里也有很開放的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馬來西亞的華人普遍要比中國人保守得多。


此外,許多大馬華人一致公認的是:中國學生真的很多“學術牛人”,大體上比我們那兒的人要勤勞的多。中國人多競爭大,我所認識的每位同學一個個都是從高考的腥風血雨中殺出來的英雄豪杰,他們那股永不言倦的沖勁著實讓我們折服。


相較而言,馬來西亞人則比較慵懶,更傾向于做自己喜歡的事、享受自己的人生。因此,我們玩起來比較放浪形骸,比較不顧形象,大聲吵、大聲笑、大聲鬧。


既不是馬來人,也不是中國人,我們仿佛就是另一種程度上的混血兒,所以或許我們有點孤單。但是,這或許就是我們獨特的優勢:既傳承了悠久的中華文化,又成長在一個相對寬松自由的輿論環境,想法更自由、更多元。


所以,即使我們這個群體在世界上似乎很孤立,但如果讓我有機會選擇,我仍然愿意出生在馬來西亞,當馬來西亞的華人。


三、悲壯的存在:來自馬來政府的打壓


“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這一句俗語在馬來西亞人身上得到絕佳的體現。


在過去,馬來人、華人、印度人曾經聯手爭取了國家的獨立;但是,隨著馬來人逐漸獨掌大權(作者注:對馬來人的抨擊僅限政治人物),華人、印度人的地位也日漸衰弱。首先,馬來語成了唯一的官方語言。其次,馬來西亞教育的最終目標定為:“使馬來語成為唯一的教學媒介語”。


但是,最大的轉折點是六、七十年代的“五·一三事件”。由于華人比較刻苦耐勞,比其他的民族來得富有,無形中造成了民族間的矛盾。出于權力斗爭的目的,政治人物鼓動馬來人屠殺華人。


于是,第二任首相敦拉薩借此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順勢上臺,頒布了一系列不平等的法令。在經濟上,每家公司都至少要雇用30%的土著(其實就是馬來人和其他極少部分的少數民族);在教育上,大學也實施固打制,要保留一定的份額給土著。此外,對中文教育的打壓更是變本加厲,影響力最大的就是改制事件,即不以馬來語為主要教學媒介語的政府中學都領不到政府一分錢的津貼。


打壓歸打壓,但是馬來西亞華人依然在暴風雨中茁壯成長。如第一篇所述,我們發展出了一套完整的中文教育,各領域人才輩出。大家熟知的梁靜茹、曹格、光良皆是馬來西亞華人;大家現在人手一支的U盤是馬來西亞的潘建忠發明的;在華語辯論界上,馬來西亞以其犀利的辯風在世界上占有一席之地;如今,馬來西亞的十大首富中也大部分是華人。



梁靜茹



曹格


但是,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一些很可悲的現實。大馬華人自己創辦的獨立中學培養了無數英才那又怎樣?全世界大部分高等學府都承認我們的統考文憑時,唯有馬來西亞政府不承認!馬來亞大學在辯壇創出赫赫威名那又怎樣?在政府控制下的馬來亞大學還曾經試圖禁止馬大的辯手參賽!


梁靜茹、潘建忠等輩就更加可悲了,許多人都以為他們是臺灣人!潘建忠自己就說過:“如果我留在馬來西亞,不可能會有今天的成就。”因為在馬來西亞,華人發展的空間有限,報國無門又無法自我實現,不出國發展還能怎樣?


在馬來西亞大力提倡向外吸納人才時,去看看,有多少馬來西亞的人才在新加坡工作!有一次,我們國家的首相到新加坡訪問,探訪一間醫院時,竟然有一半以上的人用馬來語跟他致敬!這是何等的諷刺!


我原本把第三篇命名為“令人驕傲的存在”,可是后來改成了“悲壯”。的確,我們有很傲人的成就。可是,在我們有心報效祖國時,卻只能被不公平的政策拒之國門。


馬來西亞那么一塊寶地,沒有天災、資源豐富、文化多樣,又居于世界要沖,如果真的有英明的政府,搖身變為世界強國絕非難事!反觀新加坡,沒有什么自然資源,又是彈丸之地,可是,現在我們只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國家成了新加坡的腹地,眼看著從馬來西亞分離出去的新加坡一天比一天強大!這種感覺真的很復雜,真的很難以言喻!


謂之“悲壯”,我想應該甚為貼切。


后記:我有可能是愛國的


可能很多人很意外,我從小時候開始就自認為自己是個中國人。從小讀的書就是《西游記》、《水滸傳》、《三國演義》、《楊家將》、《岳飛傳》。影響我一生最大的一套書大概就是一套三十本的中國歷史漫畫圖集。在我小小腦海中,出現的總是滾滾的黃土和快馬飛馳的勇將。長大了一點,看過《中國人史綱》、《中國寓言》,偶爾會翻翻《唐詩三百首》。


那時,我真的自認為我是中國人,我的文化之根和這里的人是聯系在一起的。


于是,我的夢想就是回歸中國。英文我認為不重要,因為我要去中國,從沒認真學;馬文我更是碰都不碰,甚至常以考不好馬來文自嘲。可以說,我很偏執。


到了高二,我的國際視野才擴寬到足以讓我理解英文的重要性,我從那時開始才急起直追,算是打下了一定的基礎,但是絕沒到“好”的程度。但是,馬來文,我始終不愿意去學習,在統考中馬文拿了慘兮兮的“B6”還常拿去說嘴。


去年9月,我來到了中國,就讀于中國最好的大學,學習著自己最想念的中文系,一切看起來都像夢想成真。但是,來到了這里,我才第一次深刻地體會到:我是馬來西亞人。我才第一次感覺到:我有可能是愛國的。


在祖國成長的每一部分,不管是口音、思維等,都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即使我可能算是馬來西亞里最中國的一小撮人,即使我跟很多中國同學相處得不錯,但是我仍然能深刻地體會到我們的不同之處。不管怎么樣,在中國,只要是外國人,就真的只是外國人。


那么我到底該何去何從?這是我一整個學期都在思考的問題。在迷茫中,在摸索中,我才會寫出上面的三篇文章,試圖找到馬來西亞華人的定位,試圖找到自己的定位,然后決定自己以后要到哪里發展。我個人認為,不管是留在中國還是去到西方,就注定了只能收到單方面的信息,很難認清這個世界的真相。


此外,留在中國,或許就只能是成為一個尷尬、孤立的個體。去到西方國家,那更是徹底地孤立,存活在一堆思維截然不同的陌生人之中,甚至還可能面臨他們的排斥。


可能,我仍然會回去馬來西亞,即使我們目前仍然要活在打壓之中,即使要存活在一個難以實現自我的空間。但是,我或許可以用手中的一票繼續給國陣施加那千萬分之一的壓力,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個開心的人。即使薪水不高,即使物質生活不豐裕,即使很難真正地實現自我,但是只要能在自己最熟悉的家鄉、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幸福或許就那么簡單,不是嗎?


何燦浩 2015-05-16 15: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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