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鞍華訪談:對《黃金時代》的告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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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自影視工業網,最近網上有很多對《黃金時代》的爭議,尤其是票房上的爭議。始終覺得,對于我們普通觀眾,實在沒必要在票房上做過多糾結了。畢竟掙了也沒我們的事。


倒不如多討論下電影本身,比如許鞍華導演是怎么看這部電影的呢。


能不能和我們講一下怎么會想到拍《黃金時代》這個故事的?

許鞍華:應該是2003年的時候,我們在想拍些什么,就很想拍一個關于兩個女作家的事。因為李檣他看了一個小說,是講兩個男的(情誼),然后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應該寫兩個女作家,那個時候想寫的是丁玲跟蕭紅,然后他還說,作家特別好寫,他有很多故事,關于他怎么樣對待他的同行。然后我就去看關于蕭紅跟丁玲的書,我覺得這個故事挺過癮的,因為兩個女人的路程是截然相反的,就做了一堆功課。我都看了差不多有三個月到半年,可是再見到李檣的時候,他好像沒有興趣了,然后我也擱下,因為我覺得一個是拍作家非常的難,另外一個就是丁玲跟蕭紅兩個,牽涉到時代背景等等,制作一定會非常龐大,要嘗試恐怕很難,不做也罷了,就擱下了。然后到了《姨媽的后現代生活》拍完以后,我們又在談拍些什么案子,猶豫不下的時候,袁梅就跟李檣說,她很喜歡蕭紅,她的心愿是拍蕭紅,李檣跟我說,我們正中下懷,大家都驚喜

然后我們在2004年,第一趟去了哈爾濱,我跟李檣去了大概一個禮拜,去找上世紀在哈爾濱剩下的地方。可是那趟去是春天,大概四月吧,彭山沒有雪,都是灰塵,然后都是招牌,一點不像傳說中的哈爾濱,然后也去了蕭紅故居,能用的地方都去了,找不到上世紀,大家都很失望。

去了那一次以后,李檣叫我先接別的戲,因為他要慢慢寫,我就拍了別的戲。除了慢慢寫以外,找資金等等也不會很簡單的。這樣子一擱就擱了兩年,他在寫劇本,寫得特別痛苦,他跟我說,第一稿他寫了六萬字,全不要了,重新再寫。我來北京的時候我們都有會面,出了劇本,他也叫我給意見,主要是怎么縮短,因為他說他寫得太長了。然后再過了兩年多,這個劇本就出來了。出來以后,就開始找資金,應該找了三四年吧。

能不能回想一下,第一次看到這個劇本的時候,直觀的一些感受

許鞍華:我一看就覺得這個劇本很好,可是太長,那個時候有六百多場,我們現在拍的已經刪掉了差不多一半了。不過李檣說,他是就是習慣寫得很長很長,然后就讓我給意見,刪了兩趟,然后才刪到現在這個長度。我感覺敘事特別特別的過癮,可是我是知道整個戲,如果是面對觀眾,是對著干的,因為(觀眾)搞不清楚什么時候,哪一段日子,時空關系特別復雜。其實我第一次看,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只是覺得這個復雜的時空關系特別有魅力。可是我也不知道這個給我一個怎么樣的感情上的回應,因為我是以一個要拍的視點去看的,我不是以一個讀者的視點去看的。

能不能這么理解,就是您一開始拿到這個劇本的時候,還不是特別知道應該怎么去把這個東西完成?

許鞍華:那當然。是一直拍,一直發現怎么去拍的。敘事特別重要,我老在問李檣,到底你估計有些什么反映?其實我們大家都不知道。他也是一個藝術家的直覺,他是覺得這個沒做過,特別過癮。可是因為你沒試過,人家看這樣的戲,結果沒做那么多……我覺得它是個新的東西,是特別值得做的。可是因為我也不是太懂舞臺,然后他們都是在說這個間離的事,就是怎么間離,怎么拉弓,怎么再回去,就是縮短跟拉長跟觀眾的關系,這個我是有些體會的。可是在電影里頭,性質是完全不一樣的。因為在電影里頭,一開始就不是一個風格化的東西,觀眾以為是寫實的,所以當這些人對著鏡頭講話,就變成敲山石了,因為他不可能橫貫時空,知道他未來的事,你看起來就會覺得很怪,如果觀眾抽離就很可怕,可是如果不抽離,他就會特別投入……
關于“對鏡講述”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們還有必要再多談一點點,首先拍完了、剪完了以后,您覺得片子里對鏡講述的東西多不多?

許鞍華:蠻多的,可是我覺得這是我們戲的一個特色,它能把這些好像碎片這樣的片斷有機地連起來,而且它用那么多人講述,每一個人的立場也不太一樣,調子也不太一樣,有時候特別特別地親切,對著鏡頭哭;有些是特別特別的抽離,講蕭紅的歷史價值,穿著三十年代的服裝。我覺得這個是有點蔚為奇觀的東西,現在看了觀眾的反應,都不覺得這些對著鏡頭講述是不能接受的,或者是抽離的,或者是古怪的。

它的形式就像是紀錄片,好像在接受采訪一樣,但是他們是演員,他們演的是那種真實的人物,這個里面會不會有真實和虛構的一種平衡?

許鞍華:李檣就是要找這個平衡,感覺他就是這個人物,在接受訪問。也可能他跟別人在說話,穿著同一套服裝,在同一個場景里頭,說著以后會發生的事。其實特別過癮,因為他沒可能知道以后蕭紅會怎么樣的。比如聶紺弩在穿著那個衣服的時候,沒有可能知道蕭軍跟王德芬結婚,然后生了8個孩子,可是他穿著那套服裝就開始預告以后的事,時空徹底都亂了。在一個人的身上,他同時是戲里的角色,也是一個敘事者,也能知道過去未來。你穿了這個真實的服裝,人家當你是真實的1938年的,你突然就跑到另外一個時代講另外一個時代的事。

在舞臺上也會有這種情況,就演員會直接向著觀眾去講

許鞍華:這個跟電影里頭有點不一樣的,人家把電影里頭的那個時空當成是真的,而你演員站在臺上,燈光什么,一來一個人就知道你是扮演,這個角色要對觀眾發話,可按道理講,他在講這個東西的當時是沒辦法知道的。但其實觀眾是要抽離的,如果沒抽離,就特奇怪。電影里我們也沒有另外給一個顏色,就是一直都是這種紙稿跟一個空間。

但是我個人覺得您還是有一些設計在里面,比如說一開始蕭紅自個兒先出來,就是接受訪問

許鞍華:這是在李檣寫的劇本里頭,我覺得特別好。因為一有對鏡頭講話,就特別容易給觀眾一個不同的調子,也許是給他們一個黑白講蕭紅,但一旦他們開始說,蕭紅是那個黑白的,你又要跳,你不能讓他們有一個規定的空間,所以一開始是比較虛的。后來這個空間就越來越實了。接著他在銀幕里頭又講,講完了然后又回去演戲,都這樣子,兩個不同的模擬混在一起。那對觀眾來講,會有什么反應呢?我也不知道,我沒試過。我覺得是這個戲特別過癮的地方。它給別人怎么樣的感覺,除了敘事順當以外,我不知道,但它肯定是有效果的。

觀眾會有一個慢慢適應的過程。但是對于演員來說,這種對鏡講述的表演,恐怕是特別難的一種表演?

許鞍華:沒有,他們都做得很好,他們開始的時候很緊張,但我們逐個來解釋,說清楚了,然后他們來的時候臺詞非常熟,就都進入了那個情緒,然后就特別對。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對,可是你看著他講,挺自然的,好像他沒有意會到鏡頭,說得特別溜,然后從兩件事的敘述,一直到他突然講出心里話,那個過渡特別順,特別奇怪,我的意思是特別好。

聽說在開拍之前,進行了一個大概的劇本圍讀的過程,你覺得這個過程的作用是什么?

許鞍華:我們沒有圍讀很多,就是蕭紅跟蕭軍圍讀了幾場他們的戲,完了蕭紅跟端木圍讀幾場他們的戲,之外就沒有怎么圍讀,就是個別的跟他們見面,讓李檣解釋一下對著鏡頭的戲,他是想怎么演的,因為我們想強調其實這些都是重要的戲,不是過場,不光是敘述,而且還要演這個角色。

我其實不愿意說很多話,跟演員說的很少,我只是說你看劇本,我的理解是這樣子,這個結果是這樣子,然后告訴你怎么樣,我們才知道演得對不對。而且很多時候現場的氣氛,你跟另外一個演員的交流,這些都是重要的事,而不是一開始你定了這個角色是怎么樣的,定了這場戲是怎么樣的,我沒有這種概念的,我也是摸著石頭過河,也不知道行不行。

我喜歡圍讀,這是一個鐵定的傳統,我又不是搞舞臺劇的,他們在場外講得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
最后的片名為什么定下叫《黃金時代》?

許鞍華:后來不是出了另外一個《蕭紅傳》嘛,所以要再想一個名字。那個時候李檣就有打電話給我,問我什么名字好。我們大家都很喜歡“黃金時代”,因為是講一代文人眾生(相),各種各樣形狀的文人,然后蕭紅自己寫的東西里頭有一句話,說她的黃金時代的那個概念,特別特別獨特,是人人都記得的,是她一個人獨居日本,非常非常孤獨,然后懷念蕭軍的時候,她發現那個是她唯一安安靜靜寫作,而且生活無憂(的時刻),然后她說,原來這就已經是她的黃金時代了,可是是在籠子里過的,這是她的原話。很少人是在自己很幸福的時候感覺幸福,或者是對自己狀態有認識。我覺得真的可能是像蕭紅這些人,才能把自己的狀態說得那么到位。然后里頭也有一個比較復雜的概念,最好的時代就是最壞的時代,跟藝術是密不可分的,如果你在說一個東西的時候,同時間能提供到相反的東西,這個概念就非常豐富,就不會是劃一的平面的東西。這就是蕭紅作為一個藝術家的那種敏銳、直覺跟感受。所以用 “黃金時代”,我覺得非常恰當,但因為王小波有他的《黃金時代》的小說,又感覺這個名字會讓人以為是另外一種電影,可是后來終于還是用了這個名字。

您覺得這個劇本除了蕭紅以外,還有哪些部分對你來說特別重要?

許鞍華:那就是魯迅的部分了。

有聽說您是一直特別想拍魯迅?

許鞍華:沒有想過要拍整部戲講魯迅,可是魯迅的位置在這個戲里頭是很重要的。因為他(給大家的印象)都是老是罵人那種,然后可是他在這里,對待家里的事,和作為一個朋友對蕭紅的那種狀態,我覺得比較獨特。

我是感覺這個故事來說,它不光是講的蕭紅的本身故事,也不是蕭紅的愛情故事,它實際上是蕭紅之外的,整個這一代的文化人物跟作家的一些東西?

許鞍華:因為有魯迅在那里,他是一個當時文化最高的象征,也最有代表性。可是有一個問題,不是所有看這個電影的人都很懂,到底那個時代的文藝狀態是怎么樣的,包括我自己都要去學,只能在看到的書里頭去估計。我的感覺是,魯迅的對蕭紅的那種關心是特別讓人感動的。可能他寫的東西雖然有很多地方跟蕭紅的路線暗合,可是當時他寫的文章等等,好像他不會太喜歡蕭紅寫的東西,因為有很多(蕭紅)是蠻個人、蠻抒情的。可是他還是因為這個在文學上是一個好的東西,就特別特別地欣賞,然后無私地幫助他們。也不能怎么明顯地歌功頌德,可是魯迅在蕭紅生命里頭肯定很重要,他跟蕭紅的關系也體現到了一點,這是她精神最好的一面。
作為導演,可能擺在你的面前選擇有幾種,一種是集中場景來拍,在車或者在室內去拍,另外就是要取實景,換很多的城市。為什么您最終要選擇實景拍攝的方式?

許鞍華:肯定是有點私心的,因為我不擅長拍場景,我的想象力很多時候去不了,我看見一個場景能移動的,我就不大相信。一般場景也沒有做到我希望的質感,特別難,拍出來都像個景,你越架構道具,就越像個景。所以我從開始拍戲,就非常排斥拍場景,但是很多時候用場景是迫不得已,因為實在沒有了。哈爾濱那邊基本上很多實景改的,因為我一拍實景就特別安心,就算它不是我想象中的東西,比如它是突然出現一個很現代的三十年代的房子,因為我知道它是三十年代的,就沒事了。可是如果你是搭一個這樣的景,你就到處琢磨,你造出來的東西,只是一般人想象的三十年代的東西,就沒那么好。

實景和場景分別占了多大比例?

許鞍華:現在加起來大概有60%是實景,40%是場景。

這是從導演個人創作的角度出發,必須要用實景

許鞍華:對,尤其是西北,比如窯洞,如果你搭一個景,外頭不停地狂吹沙,我自己就不相信,就擾亂我,我老是怕這些聲音,又要等這些沙,又要等那些雨,全都是假的,我自己就不能進戲,所以我挺不喜歡拍場景的。

東北跟西北特重要,因為東北的天氣那么冷,你整個人的狀態一定給你很多戲的,你哆嗦著說話等等,這些你在別的天氣做不出來的,你特別亢奮,因為你要抵擋那個冷,所以你整個狀態是不一樣的。到了西北也是,你到哪里都是沙,可是如果你在別的地方,即便也是北方,吹這些沙你都不是個自然的狀態。

我聽說咱們拍魯迅的家的地方,是選在了魯迅故居的隔壁,這個還是蠻機緣巧合的事情。

許鞍華:你看我就是喜歡實景,它一點不像那個時代的典型的房子,然后很新,并不讓我們做舊,可是因為它就是魯迅家隔壁,一模一樣的格式的房子,三層,然后它是空的,我們就把這個裝飾成隔壁魯迅紀念館一模一樣。我記得第一天王志文在演的時候,晚上,在那邊一邊寫東西,咳嗽,就拍了幾個鏡頭,然后隔壁那個館長就過來,我就說給你看幾個鏡頭,他看了王志文坐在窗口前面寫東西,開了一個燈,這個館長就在暗暗地落淚。他可能做館長已經做了很久了,一直保留魯迅的東西,如果我是他,可能我也會。所以我也沒有跟他再談,然后他就走了。

拍攝的周期那么長,這也是影片規模大的原因,但是可能是綜合前面的各種原因,比如要換很多地方,那么這么長的一個拍攝周期,可能也不算寬松?

許鞍華:寬松寬松。別人都說這是最舒服的戲。周期長的必要性是因為它去的景很多,光是轉景也要兩三天,我們一共轉了五六個,先是在東北,完了在哈爾濱,接著就去山西兩個點,然后再去武漢,然后再去上海。這是有五個大點,真正的城市應該有八九個。青島、香港、日本還是在上海拍的;武漢是拍的武漢和重慶;山西拍臨汾還有西安。還有準備布景、道具,都是趁著拍戲搭設。
您心目中的哈爾濱是怎么樣的,應該怎么去拍哈爾濱這個城市?

許鞍華:我心目中有一個哈爾濱,就是像蘇聯的感覺,其實有點像童話,貧窮也是貧窮得很有味道那種。電影基本上都能達到我想象中的那個東西,主要是有雪,雪跟冷的感覺就很統一。

上海的部分,其實蕭紅的小時候,呼蘭那部分(是在上海搭景拍得)。這一部分的處理上,您的考慮是?

許鞍華:我們在現場建了半個房跟院子,呼蘭的房子是在那里建的,然后有些局部的下雪的呼蘭的也是在那里拍的,主要呼蘭的景都是在那里。我對那一部分的拍攝不是特別滿意。主要是拍到那個時候已經是最后兩個禮拜了,大家都心里(都希望能有個好結果),包括我自己。形象方面是一個亮點,我特別緊張,可是我知道有點抓不住了,還好,攝影那邊抓住了那種陽光燦爛的感覺,可是還有些呢,比如在陽光燦爛底下那些老態的人,我覺得有點不夠。就是他們衣服、化妝,他們應該是蕭紅年輕的時候,所以還要有點清朝的感覺。那個老爺爺臉很好,還能表達一些近清朝的人的感覺,那個小女孩我覺得沒那么好,她太像現在的小孩了。

因為這個就是還挺重要的,全篇的結尾的那個段落

許鞍華:我覺得那個有點把握不住。我是香港人,我就知道盛強(影視基地)不像香港。

這正好是我要問到的,關于香港的問題,因為我們在上海,您作為香港導演,肯定有很多關于香港那個年代的一些細節的考慮。

許鞍華:我覺得香港牽涉大場面,我都沒有一條大街有很多人。而你一看見這個事情不行,你就會強加東西,強加一些氣氛,動作,都不對。

新港那段還挺難的?

許鞍華:整個都不像,我沒辦法,一定得有一條(典策路),我覺得才對。可是如果你去(典策路)的話,它旁邊的房子又不像,對我來講,我就覺得不是。而你回到上海也沒有了,所有的房子都變了,所以是沒辦法的,你難道整條街道建出來拍一個鏡頭嗎?香港也一個都沒有。我1984年拍《傾城之戀》的時候,很多要跑到澳門去拍,跑到廣州去拍,甚至跑到馬來西亞了。

然后那個轟炸的部分,但是好像您在拍的時候,沒有拍炸的過程?

許鞍華:我不喜歡那種,我很不喜歡那種特技的,不喜歡拍轟炸場面。我看的太多戲是一個機器,飛機俯拍鏡頭,然后一個飛機的,我痛恨這種畫面,因為看太多了,我不要拍,可是又想不到怎么拍,所以就不拍了。

另外關于攝影,據說您跟王玉一同勾勒了《黃金時代》的幾個區域的不同的影像上的處理的式。每個城市在攝影上或影像上有什么不同嗎?
許鞍華:我們勾了這些東西以后,是用來作為一個基礎,如果偏離了,我們也會三番四次地再修整的。一開始本來他是想整個哈爾濱就是白的,然后到了上海那里是有點黃黃的,到戲里是大開大合。到了武漢就是顏色比較淡,上海是戰亂的一種超現實的感覺。可是后來哈爾濱越看越多顏色,那么我們也覺得挺好的,就沒改,就照我們拍的那個方向去,變成它好像很多元,很多顏色,有點混亂的感覺,質感很強烈。它都是實景,我們都很喜歡,有各種各樣的房子,也沒有說它這個線條是怎么出來的,我們就拍了下來。

后來我們覺得哈爾濱是顏色豐富的東西,上海就是比較直的線條,整個單一跟優雅的感覺,我們也沒有要求什么十里洋場,特別燦爛,就是讓它的感覺沒哈爾濱那么奔放,而是收斂了。

它是一個很漫長的周期,然后又要轉變那么多地方,您有沒有担心自己的身體和精力?

許鞍華:我最担心的就是這個,通常我的精力是屬于短暫爆發的,就是在一個半月的周期是最好的,我習慣趕戲,是要在三四天以內就拍完一部電影的。因為我是中途腦子不能休息的,會一直都在想,拍五個月,其實到后面這一個月我有點不行了,反應都慢了,然后特別疲倦。我以前拍過一部,拍了十個月的戲,《江南書劍情》,差不多25年前,就是后半部都不行了。那個時候年輕點,精力還好一點。我最怕沒精力,因為你的感受都是靠你的眼睛跟你的反應,你疲倦了,所有的反應就不對。我們其實每天工作時間不是很長,10個小時左右,天黑就不拍了。然后他們都顧得我很好,我不用受凍,不用跑來跑去。我身體肯定沒以前那么好了,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我通常都是四五點一收工,六點鐘吃完飯差不多立刻就睡覺了,第二天早晨四點就起來,每天都這樣。我現在回想,那個時候好像整個在一個很長的做夢的狀態,都不知道自己干嘛這樣子。
這是個民國戲,里面一批文人,對于今天的觀眾來說,有一些傳奇性,我們今天對他們當時狀況很少了解,樹造他們的時候如何去把握?

許鞍華:那個時候李檣找了一本書,是講當時他們在上海時的收入的。他說的那些,我就特別能拉近跟他們的距離,比如電視劇講封建王朝,我就覺得他們特別接近,因為這個皇帝像個老板,老是在担心錢在哪里來,原來他們也有這些,那么我們就回到平常人生活里頭的那種關系,不當他們是傳說,比如你拍武打片,那一定是假的嘛,可是那你用什么來吸引觀眾呢,也有這個。我盡量地把他們當成現在的人,用兩個時代共通的東西,比如吃飯的時候,以及,我們是穿了他們的服裝,可是什么都不是刻意的,造型雖然有一定程度的美化,可是我們讓他們的衣服好像他們自己配搭的感覺。拍的時候幾乎當它是時裝片拍,而不是把它當成是一個時代劇,不要都是黑乎乎的墻,有個紗的窗簾,然后人都是穿著旗袍,頭發都是梳得很好,那種,盡量不要讓他們有這種狀態,要感覺你站在他們當中也不會有隔膜的感覺,只是她穿了一個旗袍而已。

是不是說要去找回那個時代的狀況?

許鞍華:你是找不回來的,所有你找回來的東西都是想象的,那你就想象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而不要刻意地想象他們有一套動作,或是有一套說話的調子,我覺得這樣比較能讓人參與在其中,而不是在外頭看他們怎么漂亮,怎么墮落。

但是觀眾還是希望在這個里面去找到一些那個年代的真實氣息吧?如何讓觀眾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那種氣息我們怎么去傳達?

許鞍華:我不覺得,因為他們時代的氣息是各人有各人的說法,你說現在北京人穿衣服是怎么樣的?有些區域,比如農民,他們穿衣服還是像80年代的。所有的時代都是并立的,當然我們盡量做考究,可是考究做完了還有丟的,只要不出大錯,我覺得都可以接受。其實最好是不會讓人注意他們的服裝,如果問白朗在那場戲到底穿個旗袍還是什么,他們都忘了,那是最好了。再比如我們表現貧窮那個,是把它稍微提升一點,不至于100%特別寫實,比如蕭紅住在旅館,蕭軍來的時候,她頭發根本就是很臟的,但這個臟是有限度的,如果讓人家覺得男女主角臟得太惡心,那就不行了,我是覺得要把握這個分寸。

這是一些外在的東西,衣服也好,發型也好,會不會幫助演員更容易入戲?

許鞍華:我希望他們不要想他們是那個年代的人,我希望他們只是想當時這個人的感覺是怎么樣的,跟那個人的關系是怎么樣的。可是當然他們的關系跟他們的態度,很多時候是處于那個年代的人物關系,比如那個年代,男的跟女的關系沒那么平等,那他們肯定是要表現到這個的,可是也要同時間想,他們是當時社會里頭的異類,比如蕭紅跟蕭軍根本就沒結婚,那個時候是不允許的,可是他們還是很自然地生活在一起。那么你怎么表現?現在人家能接受的那種關系,在那個時候是不能接受,但我們也沒有刻意地描述他們怎么特殊,沒有一場戲是說你們怎么不結婚,就過去了。

就不會特別地去處理,或者特別交代那種時代氛圍?

許鞍華:我盡量不會,因為我通過拍兩部講四十年代的戲,都希望盡量把這個丟掉。當然基本的準確性還是要的,但考據好了,你還是很多東西可以丟掉。我覺得這樣子你就直接能進去他們的生活,老是時代時代,可是是空的,這些人沒有感受,沒有靈魂,那你只是懂那個時代,我覺得還是懂這些人物比較重要。

片子里面用了很多的演員,在您看來用那么多觀眾所熟悉的面孔,去演那些歷史上的作家,它的必要性在哪里?

許鞍華:當然一個是因為他們演技了。另外一個,我是覺得是不是商業,而是為觀眾考慮,尤其是國內觀眾,如果你找一個不知名的人演白朗,雖然很像,但人家記不住他的,比如隔了半個小時以后再出,如果穿了別的衣服又沒有特寫,你就不認得他了,必須得找一個知名演員。然后我希望他們能發揮他們本身的人格魅力,賦予這個作家魅力,所有演員,觀眾就是不知道角色的背景,也會覺得這個人很有氣質,很有性格。
                               
那您覺得在當下的這批演員里邊,湯唯有什么特別之處,令她可以演蕭紅?


許鞍華:湯唯是一個本身很有性格的人,她的態度非常專業,演技也好,然后她也是一個很有熱情的人。她的樣子也可以很普通,某些角度很多變化,所以我覺得演蕭紅應該是最好的了。

我知道您肯定也讀了很多的書,關于那個時代的那些人,您對于那一代的文人作家的一個總體性印象是怎樣的?

許鞍華:我特別羨慕他們,他們每個人都有個性。但從現在的眼光來看,這是一定的規律,我們都缺乏了個性,可是我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我們自己還覺得怎么樣就是有個性。而他們自己有一種天然的素質。然后他們的選擇特別多,包括生活方式、理念,不光是單一的理念,做事特別有熱情。他們給我的感覺是這樣子,說出來非常簡單:為了一個理想可以赴湯蹈火。現在我們都太世故了,我們是不會的,我自己就不會。可是我很羨慕他們。

蕭紅曾經說過,說我死以后,可能百年以后我的文章沒有人看了,但是關于我的流言蜚語會一直流傳下去。那怎么看待蕭紅這個女作家愛情的故事?

許鞍華:我覺得你得想象投入進去她的生活,她所有的動作都是順其自然的,是順著她的性格走的。比如她喜歡蕭軍,很快就跟蕭軍同居了,完了呢,她也對蕭軍失望,然后跟端木一起,一半是刻意的,一半故意的,一半也是覺得他這個人挺不錯的,以為這個可以代替她跟蕭軍的愛情,后來發現其實是不行的。我感覺她是這樣,不是刻意地做什么,不是一下一下地決定,然后一下一下跟著她自己的劇情走,而是她根據她當時的自然反應,跟著那個環境,做出的這些決定。


桃桃淘電影 2015-08-23 08:4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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