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煌不會湮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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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書架上看到“湮沒的輝煌”幾個字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在手里,確認了作者是夏堅勇,喜出望外。尋覓了那么久,網上沒有,書店沒有,此刻竟然近在眼前。如此踏實則又奢侈的幸福。
    高高興興地回家,自然是一頭埋進書里去。
    第一遍,如饑似渴,第二遍,冷靜深思。
    現在,合上書,不太厚的一本,可說是不起眼的。但是對我,這本書卻是打開了一個新視野。
    “人們有理由召喚一種情懷更為慷慨豪邁的大散文,這種‘大’當然不是篇幅的濫長臃腫,而是體現為一種沉甸甸的歷史感和滄桑感,一種浩然爾袞、毫不矯情的雍容大氣,一種俯仰天地古今的內在沖動和感悟,一種涌動著激情和靈性的智慧和思考”,這是夏堅勇在自序里的話,用來形容這本書恰到好處,絕無自傲之嫌。如果說在看序言時我還有點懷疑,在看完后,已被深深折服。
    文與史,文人與歷史,向來是密不可分。這些年,關于歷史感想的佳作不斷涌現,新的角度,新的深度,新的廣度,開闊了我們的眼界,也拓寬了我們的心界。上面一段文字,雖是形容散文風格,但同時,又何嘗不是人應該追求的一個境界?“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大”字,也可以作這樣的解釋吧?而如何才能達致這樣的境界,這應是我們一生的課題,我深信,良書一如明師和益友,會指引我們朝著自己的理想前進。
    柏楊的《中國人史綱》,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潘旭瀾的《太平雜說》是我偏愛的幾部歷史著作,現在,要加上這部了。事實上,應該說,這部正是補足了我的某些遺憾。《中國人史綱》是通史性質,觀點新穎論述周密,但是失于簡略,我還沒看過柏楊先生的《讀通鑒,說歷史》,大概在那部書里就要詳細豐富得多。黃仁宇的史觀,有些地方我不認同,對于萬歷的描述,固然是充滿了人情味,拉近了萬乘之尊與普通人的距離,但是萬歷的職業是皇帝,其乖張行為以及對整個國家的危害無法以人情來沖淡。黃仁宇閑話家常的語氣,很容易誤導人。
    相比之下,夏堅勇犀利的筆法,不留情面的剖析,縱橫恣肆的聯想,意味深長的探究,沉痛無奈的感嘆,別開生面,給人耳目一新之感。這又可以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這正是大散文千呼萬喚的大境界,它既有縱橫捭闔的宏觀把握,又有情致深婉的微觀體悟;它流溢著歷史詩情的沉郁柔麗,又張揚著現代意識的飛天嘯吟;它不動聲色卻擁有內里乾坤,波濤澎湃卻不失持重嬌矜;它天馬行空般遨翔于無限的時空,回眸一顧卻盡顯生命的沉重。它既是散文,又超越了散文。”不過形容歸形容,這本書還沒完全達到這種境界,不是因為觀察得不細,探究得不深,而在于涵蓋面的還不算廣。當然,這種議論未必中肯,完全是個人觀點,褒是因為喜歡,貶是因為不滿足,與我的貪心有關,讀到這些好文章,就貪求更多,尤其是希望就自己特別感興趣的某些人某些事,看看夏堅勇的評論,但現在沒有,希望以后能夠看到。
    返回書的本身。第一篇《寂寞的小石灣》是我最欣賞的一篇,也是讀來最難過的一篇。邵長蘅的《閻典史傳》在課本里學過,至今印象猶深,全祖望的《梅花嶺記》更不必說,正是因此,在表相之后,揭示的真相更加發人深思。
    閻應元墓在江陰小石灣,但是,史無明載,墳無標志,若非一篇《閻典史傳》,恐怕連其人都要湮沒無聞;“率義民拒24萬清軍于城下,孤城碧血81天,使滿清鐵騎連折三王十八將,死75000余人”的壯舉,也要化為煙塵,漸漸消散于時光里。為何如此?我們迫切想知道原因。
    但作者筆鋒一轉,談起史可法。這是青史留名的忠臣,人人皆知,人人景仰。說實話,在讀此文之前,我對史可法也是滿腔敬意,全不計其余。但是作者冷靜地指出,“兵臨城下,將至壕邊,(史可法)想得更多的不是怎樣把仗打好,而是如何完成自己最后的造型。”換言之,這是一種對不朽的渴望,也是知識份子的死穴所在。死不怕,寂寞身后事不怕,但不能沒有千秋萬歲名。“他太知書識禮,也太珍惜忠臣烈士的光環,他那種對千秋名節純理性的憧憬,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對眼前刀兵之爭的創造性謀劃。可以想象,統帥部的悲觀情緒將如何軟化著10萬大軍的脊梁。”直接的結果就是周旋數日,土崩瓦解,史可法自裁未成,史德威又手軟下不了手,被俘后光榮就義,成就了史可法一世英名。梅花嶺上衣冠冢,至今祭拜不衰,作為民族英雄典范,史可法也在我們心目中深深植根。
    我絕不懷疑史可法的凜然正氣,仍然欽佩那種為國盡忠的決心和慷慨赴死的豪邁,但是,誠如夏堅勇的分析,“在浩浩狼煙和刀光鐵血面前,他那點孱弱的文化人格只能歸結于滅寂與蒼涼,歸結于一場酸楚的祭奠和無可奈何的悲劇性體驗。”雖然這種愛國精神一直鼓舞著后人,甚至可以說,精神上的鼓舞作用要比史可法自身在歷史上造就的貢獻還要大,但是片面夸大知識份子的力量,卻忽略他們的人格缺陷;夸大死亡的功用,卻忽略死亡的負面影響,這對于后代來講,也是一種蒙蔽和誤導。在外侮面前,坐以代斃,何如背水一戰?這令我想起抗日戰爭期間,被日寇整村活埋的百姓,反正是死,為什么就麻木地走向土坑?假如史可法在抗日戰爭期間留守孤城,他會如何?那種時候,我們更需要的,還是閻應元這樣的人物啊。
    說到這里,我們不能不承認,作為文化中堅力量的知識份子,他們的很多觀念和作法,我們都應該辯證地分析,而不是一味地頌揚,加以神化。史可法與閻應元,同是“綱常千古,節義千秋”,但一方是彪炳史冊,光耀千古,一方,卻只在地方志中略作記述,知者了了;一方備極哀榮,一方蕭條寂寞,這種不公,背后深層的原因,我們如何能夠不加以深思?
    對于知識份子腦子里根深蒂固的忠君和完節思想,在《東林悲風》里也有沉痛的敘述。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世事的復雜,超過我們想象,從紙面上透出的,既有錚錚鐵骨,也還有酸腐之氣。“我們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歷史人物,他們是道德理想主義的獻身者,又是在改革社會的實踐上建樹碌碌的失敗者;他們是壯懷激烈的奇男子,又是愚忠循禮的士大夫;他們是飲譽天下的飽學之士,又是疏于權謀的政治稚童。在他們身上,呈現出一種相當復雜的歷史和道德評判的二重奏,17世紀的社會環境使他們走到了封建時代所能達到的最高點,他們卻終于未能再跨越半步,只能以慘烈的冤獄和毀家亡身的悲劇震撼人心,激勵后輩越出藩籬,迎來新世紀的曙光。”
    我們太需要這種不同的聲音,來擦亮自己的眼睛和心靈。歷來治史作文,我們的傳統是愛之欲其生,捧上三十三天,全無疵點;恨之欲其死,貶下十八層地獄還嫌不夠,歸天下之惡與之。我們一直強調中華文化中燦爛的一面,卻有意無意地淡化骯臟和丑惡,但是那是真實的存在,無法抹滅。看溫瑞安小說時,常為其中血腥的描寫而皺眉,覺得惡心,可是也清楚地知道,在真實的歷史中,曾經發生的一幕幕腥風血雨,其慘烈,遠遠超過那些描寫,我們必須真誠地勇敢地面對。但是,我們看到的,卻多是歌功頌德的文字,有幾人去探究圣明天子的真面目呢?有幾人敢于指出忠臣良將的缺失?有幾人站在相反的角度上分析農民起義?培養民族自豪感,絕非一廂情愿地取其精華,棄其糟粕,那只會流入盲目的自大,正視民族的瘡疤,才能對癥下藥,讓歷史真正起到鏡鑒的作用,讓悲劇不再重演。魯迅的偉大,正在于此。而我們,怎么能夠一邊看著書中的阿Q,一邊自己在做阿Q?
    無須諱言,還原歷史真實的面目,需要很大的勇氣,時至今日,長期的文化積淀,仍然使得某些劣根性頑固地存在于現代知識份子身上,這也就是這些文章的現實意義了。在這里我想,作為知識份子的一員,夏堅勇寫這些,是不是也有自我批評的成分呢?對別人不好臆測,但是觀照自身,我們是否會悚然而驚?接受了這么多年的教育,我們的身上,也烙著那些缺陷人格的烙印——而這是怎樣的悲哀?我們少有他們的優點,卻繼承了他們的缺點。我們自認為對歷史明察秋毫,而事實上我們了解的不過是杯水車薪。
    對歷史與人生的宏觀把握和微觀體悟,說起來多么容易,做起來卻是多么艱難。原來,對于生、對于死、對于時光,我們仍舊茫然所知。以為我們看到的文字,就是全部,以為我們接觸到的,就是真實,多么天真幼稚啊。看到《小城故事》里說到冒辟疆凄涼窘迫的晚景,為孫子謀官的百般為難和無奈,如何讓人忍心想起當年那白袷春衫佳人依傍的翩翩公子、復社文人?當看到董小宛的畫作被無知少年毀壞,又怎么能不痛心?我們其實不怕歷史的車輪把歲月碾成煙塵,把山河碾成廢墟,我們只怕,面對碾碎,我們麻木、漠不關心,或者,去整舊如新,然后,仍掛著歷史的招牌招徠看客,用面目全非的歷史去賺取大把的銀子。
    同時,就算我們的心不麻木,我們又如何從滾滾煙塵里,分辯出歷史的真相?我們如何以明亮的眼,穿越常州盛氏的百年孤獨,穿越瓜洲難尋的舊夢,穿越被曲解的童謠,穿透被水淹沒的泗州,穿透形式不一的挖掘和粉飾,驅散四處彌漫的偽文化氣息?
    我們自詡五千年文明古國,但,如果我們不能正視血脈中的毒瘤,改變扭曲人格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痕跡,我們如何能夠了解中國文化的精髓要義?如何真正領略中華民族鮮活博大的人格空間?如何造就恣肆張揚的生命方式?我們如何才能客觀全面地評價自己的文化,做到去蕪存精,批判地繼承,并加以發揚光大,讓我們民族的根脈更深,枝葉更茂,讓我們的國家,與歷史的燦爛照映,在現時代再競風流,再創輝煌?
    掩卷、擲筆、浩嘆。
 


蕭秋水 2011-12-14 08:5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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