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回族作家張承志:我為什么要脫離體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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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當你的手指摸著鍵盤時,要記住最危險的就是歪著嘴摹仿體制內的腔調。靠取悅別人、學別人的腔調,獲得的所謂話語權可悲至極。它注定要失敗,因為,削尖腦袋往體制里鉆的過程,常常也是對伊斯蘭背離的一個過程。

知識分子要有豐富的文化構成


任何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對公眾負有責任的作家,在面對人民群眾發言的時候,在發表自己作品的時候,要有自己的文化修養。這種文化修養,同時也是政治修養,是一種世界觀。不僅在國境以外,也包括自己生活在其中的土地。


一個優秀的知識分子,在今天,應該在世界哪怕一兩個角落,一兩個國家或民族,有自己獨特的觀察和知識。同時在中國的土地上,又有兩到三處像自己的根據地、堡壘戶一樣的真正基地。這樣才能使自己在踏出國門,或者說放眼世界的時候,有一種大致的獨立思考。這樣才具備總結自己獨特觀點的可能性。同時當面對中國土地的時候,能從自己熟悉的、可信任的、有深刻關系的、有情感的人民群眾那里,獲得可靠的觀點和信息。


這樣的知識分子,才具備寫作的基礎。這不光是對一個穆斯林知識分子的要求。任何一個知識分子,都必須這樣。當然我們必須說,今天中國的知識分子,具備這樣基礎的人,是非常非常少的。當然,這跟中國過去整個教育體系存在的問題,跟和這么多年來各式各樣的社會顛簸和不平靜都有關系。但我想在今天,在近30年以來,當全體人民都在一味學習英語,只崇尚歐美文化的風潮下,我們提出這樣一種對自己修養的要求,就更重要了。


我想再重復一遍:在世界上要對一兩個——兩個以上而不是“一”、因為單一的經驗可能導致偏狹———民族或國家有獨特的觀察和了解。在國內,也要在兩個以上不同文化、不同地區建立與自己的血肉關系。你了解它,它信任你,你們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深刻的共同體的關系。你是能夠代表這個共同體發言的知識分子。在這樣豐富的文化構成基礎上,一個作家才可能建立像樣的觀點,才可能建立起自己對世界的觀察。否則,嚴厲地說,他是不具備寫作資格的,他的作品至少是不全面的,他甚至可能在散布一種有害的觀點。


必須說,今天,不光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包括世界上的知識分子,夠條件的人都不見得多。歐美的知識分子,雖然他們現在擁有在世界發言的絕對強權,他們的發言覆蓋世界,從政治觀點到文學作品,甚至強迫世界聽他們的聲音,但這并不說明最終歷史將證明他們是有力的和正確的。相反,最終歷史很可能會判斷他們的文學、觀點、政論、文章、以及作品實際上是膚淺的。因為他們并不擁有一個對自己的文化與政治思想的支撐。


面對這一盤巨大的歷史,由于年齡大了,又缺乏基礎,尤其沒有掌握當地民族語言,我只能望洋興嘆了。但我依然堅持多少學習一點梗概。而要深入了解,在這個領域做出一番事業,要靠年輕一代。


我們希望的,只是在這樣的思路上,抓住根本,修正偏差,糾正中國的畸形教育造成的大片知識空白、偏見、以及認知上的愚昧。


我為什么要脫離體制


脫離體制,應該說這是被動的。換個術語:背后有無形巨大的手的撥轉,才導致一切的結果。當然,也有自己體內血性的催動。


但在當時都有具體的原因。總之既是一個被動的選擇,也是一個前定的使然。自己天生的血統中肯定有這樣的一種基因,早晚我要走上這樣的一條道路。在當時,正團級的待遇、軍隊里最高級別的創作人員、受寵的精英作家、全國作家協會理事等等,也不用往上爬,只消閉上嘴對太壞的事能夠裝作沒看見———今天也就不是這樣的局面,所謂物質地位等待遇也會大大不同。但是我相信,如那樣我就不是我,人就不清潔了。


我們穆斯林一輩子只求要做清潔的人。心至少是清潔的。大多數人都會這么說,但不一定會這么做。但我們山東這一家人,幾輩人說得到做得到,因為我們抗拒不了體內血脈的沖動。


這是回族的一種驕傲的民族基因。就像歷史上,明朝的思想家李贄、明朝著名的清官海瑞,雖然他們都已沒有踐行穆斯林的生活方式,但他們抗拒不了肌體內這種“異端的血液”。他們有抗拒一切不潔凈的沖動。所以李贄到了七十多歲,被關押拷打最后割喉而死,但在遺囑中留下的,卻是一種含混的、依稀兒時的埋葬記憶。海瑞,明清歷史上再沒有出過像他那樣的清官,還居然敢罵皇帝。他一輩子的行為,他清潔的精神,都是由于一種偉大的血液的搏動。


我們作為穆斯林,身懷這樣一種血性我覺得自豪。今天看來,當你拋棄了一部分東西時,也在收獲另外一部分東西。至于到底丟掉的多,還是收獲的多,因人而異見解不同。1989年我離開海軍時,當時相熟的作家中,今天沒有一個不是少將軍銜。但是究竟誰真正得到的多、誰更受到命運之神的寵愛?比比學到的真知,比比與人民的關系,我覺得我得到的最多,而不是他們。


我感謝前定,我感謝當年的勇氣,更感謝安拉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的無形之手。因為那一步,我既對得起作家的名字,也對得起穆斯林的稱號。否則我也可能會是一個庸俗的人,因為體制有最強烈的腐蝕性。我沒有莫名其妙的清高,我相信如果還在體制內,腐蝕一樣會來到自己身上。但是,1989年自己從那個臺階上跳了下來,現在看來一切都順理成章。


那以后,我必須作為一個普通的勞動者,就像農民工到北京打工一樣解決生存的需求。在作協開會時,一個維族作家弄不懂我的方式,我告訴他:“你沒看見維族人在賣葡萄干嗎?我和他一樣。不同的是,他賣葡萄干,我賣散文。


1989年我只有41歲,到今天我已經67歲。這么多年,我不僅沒有窮困潦倒,而且在精神上也包括物質上,我富足而快樂。不僅沒有被缺少差旅費等束縛,而且整個中國乃至世界,只要興之所至,只要想去學習,我們就能自費前往。包括這次在馬來西亞,人們在猜是誰接待,而你很清楚我們堅持自費。我愈來愈看清楚了:一切都是預定——安拉不讓我當可笑的暴發戶,但卻一文不少地給了我吃飽穿暖、走遍天涯、幫助窮人的給養。


這一切,通過我們對身邊所有發生事情的認知,表述有信仰的中國作家并不都是金錢的順奴;我還進行了以《心靈史》珍藏版收入援助巴勒斯坦難民的天課行動。我和妻子以及最親密的戰友,在約旦的巴勒斯坦難民營把自己著作收入的十萬美元,按照古蘭經關于施散者更要謙虛的教導,把它們手遞手地、謙卑而真心地放到了476戶親人的手里,那是我對金錢的一次暢快的論述:金錢,當它不以私有為第一原則的時候,人會獲得真正富足的感覺。而且那一刻,錢才實現了它的最大價值,當你手遞手地把它送給巴勒斯坦親人時,你會覺得這錢很可愛!


就這樣,由于從體制內掙脫而出,我不僅沒有窮困潦倒,而且在時時感受著富有。當然,這種深刻的富裕感,是一種穆斯林的幸福。在這過程中,我接觸到了體制外的含義。


1989年之后,我站到了體制之外,似乎體制也在對我孤立,什么學會、學報、出國、進修、評獎、“國家津貼”,各式各樣的便宜,都清除得干干凈凈。


那以后我憑借的東西只有一樣:文章的水平。如果不管因什么原因水平降低,我就會失敗而且招致嘲笑。如果失敗,以前一切清潔的選擇就似乎變成否定,因為這個社會唯以成敗論英雄。


我不愿讓自己的生命被嘲笑,我絕不能在最后讓人覺得:他多么可憐啊,窮困潦倒,連拉面都吃不起。我在和流行天下的價值觀,作一生的比試。我可以公開我的訣竅:我只有一條路,就是以學習保持水平。


世界上良知還是存在的,當你經過奮斗(jihad)完成了你的提高,寫出領先的作品時,不僅學術與文學的地位得以保障,而且面包也會有,牛奶也會有。我們要吃得溫飽、過得富足、還要拿出一部分錢財幫助他人———這種全面的富裕,這種體制之外的幸福,千金不換。


如果要我對年輕的回族知識分子說一句什么,我想說的唯一就是這一句:


作為自古就在體制外的回族群體的一員,警惕你對體制的夢想!有人說,體制是最大的“設立殼”、是最大的以物配主。從體制高層脫離的我,感到這種說法不無道理。當你的手指摸著鍵盤時,要記住最危險的就是歪著嘴摹仿體制內的腔調。靠取悅別人、學別人的腔調,獲得的所謂話語權可悲至極。它注定要失敗,因為,削尖腦袋往體制里鉆的過程,常常也是對伊斯蘭背離的一個過程。



2014118日至20日,張承志老師攜夫人到訪馬來西亞,進行有關歷史與文化的考察訪問。期間,他們走訪了吉隆坡,馬六甲,柔佛,怡寶,金馬倫等地,與當地的馬來人穆斯林學者、華人學者和各種族民眾進行了交流、探討與接觸。馬來西亞橄欖燈網絡廣播電臺也有幸接待并陪同參與了他們的部分活動,并對張老師進行了即時采訪。


基于張老師對于自己的發言和文字嚴謹的負責態度,橄欖燈電臺應他的要求,沒有播出此次訪問的音頻部分,而是將其整理成文字,呈現給大家。以上是橄欖燈電臺臺長袁淑明(紫竹)女士對張承志老師的采訪筆錄的摘選。


張承志,中國當代穆斯林作家、學者。祖籍山東濟南,1948年生于北平。回族。早年文風如鐵,慷慨硬朗,充滿大漠荒原氣息。90年代后宗教情感增重,文字開始神秘詭異。已出版各類著作30余種。



共識網 2015-08-23 08:4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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