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我演什么角色┃馮內古特

>>>  名人論史——近當代作家的史學觀點  >>> 簡體     傳統

「一個」每天都將在這里為您推薦一篇文章。它或許是一個故事、一段經歷;也可能是一個觀點、一種態度。我們希望這里會成為「一個」App和您文藝生活的延伸——文藝路上,有你不孤單。



這次我演什么角色

by

馮內古特





經過表決,我參加的那個業余劇團——北克勞弗爾德假面假發俱樂部,決定這年春季上演田納西·威廉斯(田納斯·威廉斯1914-,原名托馬斯·威廉斯,美國劇作家)的《欲望號街車》。一向担任導演的多蕾斯·莎耶聲明這次她不能導演了,因為她媽媽病得很厲害。她還說,即使她可以沒災沒病得活到七十四歲,可以不會永遠不死,所以俱樂部早晚還是得另外培養一些導演。


就這樣,導演的差事落到我頭上了,盡管過去我唯一導演過的是怎樣安裝經我手賣出的成套的鋁制御風窗戶和窗擋。我干的就是這一行,推銷御風門窗,有時候也捎帶賣一兩件浴盆圍屏。講到演劇,我在舞臺上扮演的最重要角色不是管家就是警察;至于這兩種角色究竟哪個更重要,我倒沒研究過。

在我答應導演的職務之前,我提出了一大堆條件,首要的一條就是一定讓我們獨一無二的真正演員哈里·納什在這出戲里扮演馬爾倫·布蘭多的角色。為了讓你們對哈里塑造人物的才華有所了解,我這里不妨說一下他在一年之內連續扮演的不同角色。首先是《凱因艦叛亂》中的奎格艦長,其次是《林肯在伊利諾斯州》里的亞伯拉罕·林肯,最后又在《月亮是藍色的》一出戲里担任了那位年輕的建筑師。接著在下一年,他又在《千日女皇》中演亨利八世,在《歸來吧,小舍巴》中演醫生。我這回導演《欲望號街車》看中了他,一定要他扮演馬爾倫·布蘭多。開會的那天哈里并沒有表示他愿意接受這個角色。他從不參加任何會議。哈里性格非常靦腆。他不參加會議倒不是因為他有什么別的事;他還沒有結婚,他不同女孩子出去閑逛——就連要好的男朋友他也沒有。不論什么樣的集會他都不出席,因為要是手里不拿著劇本,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該去說什么,該做什么。


第二天,我只好到哈里當小職員的米勒五金店跑一趟,當面問問他是否肯演這個角色。在去五金店的路上,我順便到電話公司去一下。電話公司要我交付往檀香山打的長途電話費,我告訴他們不該要我繳費,我這輩子從來沒往檀香山打過電話。


電話公司柜臺后面坐著一位漂亮姑娘,我過去從來沒見過。她向我解釋,公司最近安裝了一臺自動計費機,這臺機器有一些小毛病還沒有完全排除,因此時時弄出差錯來。“不僅我沒有往檀香山打過電話,”我告訴她,“我想北克勞弗爾德沒有一位居民往那里打過電話,將來也不會。”


于是她就把這筆電話費從我的帳單上勾銷了。我問她是不是北克勞弗爾德附近的人。她說她不是。她說她是最近隨著這臺新安裝的自動計費機一起到這里來的,為的是教會本地的女孩子如何照管這臺機器。“是啊,”我說,“只要機器需要有人跟著,我想是不會出什么大問題的。”


“什么?”她問。


“什么時候機器自己向各地發貨,”我說,“那時麻煩就要來了。”


“啊,”她只是叫了一聲。她對這個問題似乎并不怎么感興趣,我很懷疑她會對什么事情感到興趣。看起來,這個姑娘腦子有點遲鈍;她自己就像架機器,電話公司的一家殷勤有禮的自動機器。


“你在這里要呆多久?”我問她。


“我在每個城鎮呆八個星期,先生,”她說。她的眼睛非常藍,但是那里面并沒有希望或者好奇的閃光。她告訴我兩年來她一直這樣從一個城鎮轉到另一個城鎮,不論到哪兒都永遠是個陌生人。 這時候我忽然有個想法:這個姑娘在那出戲里扮演斯苔拉到蠻不錯。斯苔拉是我想讓哈里·納什扮演的馬爾倫·布蘭多的妻子。于是我告訴她,我們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對演員進行一次面試,如果她愿意來試一試的話,俱樂部將非常歡迎。


她露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說話的語氣也比剛才熱情了。“你知道,”她說,“這還是別人第一次邀請我參加團體活動呢!”


“是啊,”我說,“想要很快地結交一些規矩、正派的人,莫過于同他們一起演戲了。” 她告訴了我他的姓名。她叫海倫·肖。她說沒準她會叫我吃一驚。她說她多半會去參加面試的。


你也許會認為哈里·納什這樣演了一出戲又一出戲,北克勞弗爾德的觀眾會倒了胃口吧?但事實是,北克勞弗爾德很可能對他的演戲才能永遠也欣賞不夠,因為一上臺,哈里就完全不是他自己了。只要北克勞弗爾德中學體育廳舞臺上的褐紅色幕布一拉,哈里就完全投入了劇本中的人物,完全變成了導演叫他表演的角色。


有一次有人建議哈里去找個精神分析醫生談一談,說不定他的真實生活也會變得更有光彩一些,會成為一個重要人物——這樣的話,他就可以討上老婆,也許還能撈上一個更好的工作,不必在米勒五金行當周薪五十塊的小職員了。但是就我個人來說,除了全城的人早已熟悉的事實外,我不知道精神分析學家還能在他身上挖出什么新鮮東西來。哈里的麻煩是,他在襁褓里就被扔在唯一神教派教堂門口,他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當我在米勒五金行里高速他我被指派担任導演,我需要他扮演一個角色時,他回答的是每次人們邀請他演出時他慣常回答的話——要是往深里想一想,我就會覺得他那話有些凄苦的味道。 “這次我演什么角色?”他說。


這樣,我就在每次進行面試的地方——北克勞弗爾德公共圖書館的二樓,叫每個演員做了一次表演。前任導演多蕾斯·莎耶親自來給我傳授她的寶貴經驗。我們兩人坐在二樓的寶座上,想當演員的人都在樓下等著。我們一個個地叫他們上樓來面試。


哈里·納什也參加了這次考試,雖然這純粹是浪費時間。我猜想,他到這里來是因為不敢放棄這短短的一會兒表演機會。為了叫哈里高興,也為了使我們自己開心,我們讓他讀了一段臺詞,從他痛打老婆的那一段開始。哈里的演出可以說是一出完整而精彩的短劇,就連劇作家本人都沒有寫出來。比如說,田納西·威廉斯在原劇中就沒有讓這位體重一百四十五磅、身高五英尺八的哈里一拿起劇本,體重憑空又增加了五十磅、身體又高了四英寸。哈里那天穿的是一件雙排扣、后擺打褶的小學生畢業禮服,上身系著一條漂亮的紅領帶,上面還別著一個馬頭飾針。他把上衣脫掉,摘下領帶、解開領扣,背對著我和多蕾斯一站,先為進入角色醞釀情緒。他的襯衫雖然很新,可是背后卻有一個大口子。這時他有意撕的,為了從一開始就更符合馬爾倫·布蘭多的形象。


當他再轉過臉來對著我們的時候,他變得高大、漂亮,外加上有些傲慢,殘忍。多蕾斯朗讀他妻子斯苔拉的臺詞。哈里開始欺侮起這位老奶奶來,弄得連她自己也覺得她就是那個懷了孕的可愛少婦,不幸嫁了個要把自己打個腦漿迸裂,只有獸欲、不通人情的大猩猩。他叫我也相信了事實真是這樣。我讀的是斯苔拉的姐姐布郎什的臺詞。哈里也把我嚇得夠嗆,倒仿佛我真的是個芳華已過、縱飲無度的南方美人似的。


演過這一場,當我和多蕾斯象是逐漸從麻醉中緩醒過來,激動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的時候,哈里把手中的舞臺腳本一放,穿上上衣,系上領帶,又恢復成一個庸碌平凡的五金行小職員了。


“我演得——演得還成嗎?”他說,倒好像他肯定我們不會分派給他這個角色似的。


“怎么說呢?”我說,“第一次演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你看有沒有可能讓我担任這個角色?”我真不懂,為什么他總是裝作沒有把握分配到一個角色似的,但他說這話一點兒也不是作假。


“我們演這出戲主要就要靠你了。我這么說絕不是夸大其辭,”我告訴他。


他高興得要命。“謝謝!太謝謝了!”他一邊說一邊搖動著我的手。


“樓下有沒有一位漂亮的姑娘?”我說。我指的是海倫·肖。


“我沒有注意,”哈里說。


我們發現,海倫·肖還真的來參加這次面試了,可是多蕾斯和我卻差點兒急得要哭出來。我們原以為北克勞弗爾德假面假發俱樂部終于找到一個既年輕又漂亮的姑娘,送上舞臺,不必再象過去那樣用一個風姿全無的四十歲老娘們來代替妙齡女郎了。可是真沒想到,海倫·肖一點兒演戲的才能也沒有。不論我們叫她讀什么角色的臺詞,她總是那個擺著同一幅笑臉、應酬任何一個查詢電話費的顧客的女孩子。


多蕾斯想輔導她,叫她理解劇本里的斯苔拉是個非常熱情的少女,斯苔拉愛上了一個大猩猩是因為她需要一個大猩猩。但是海倫還是照老樣子讀了一遍臺詞。我想就是一座火山爆發也不會驚動她,叫她“噢”的一聲喊出聲來。


“親愛的,”多蕾斯說,“我想問你一個有關你個人的問題。”


“問吧,”海倫說。


“你戀愛過沒有?”多蕾斯說,“我問這個問題的原因是,”她接著說,“如果你回憶起過去的一次戀愛,你表演的時候就可以有一些激情。” 海倫皺著眉頭,努力思索著。“怎么說呢,”她說,“我總是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你知道,但是我去的公司,所有的男人差不多都結了婚,我去哪個地方也呆不長,從來沒有認識幾個沒有結過婚的人。”


“那么你在學校念書的時候呢?”多蕾斯說,“在學校里最初的戀愛,還有以后同別人談戀愛的事?”


海倫使勁想了半天,最后說:“就是上學的時候我在一個地方也沒有呆長過。我父親是個建筑工,老隨著工地轉,所以我對哪個地方總是不是在說“哈羅”,就是在說“再會”。說這兩句話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什么事。”


“唔。”多蕾斯說。


“愛上電影明星算不算?”海倫問,“我不是說在現實生活里。我一個電影明星也不認識。我是指銀幕上的。”


多蕾斯看著我,轉動著眼珠子。“我想這也可以算是一種愛情,”她說。


這時海倫的情緒顯得有些熱烈了。“有不少電影我常常看了一遍又一遍,”她說,“幻想我同電影里的男明星結婚,不管是哪個明星。電影明星總是同我們在一起,不論我們走到哪兒,總可以看到他們。”


“嗯哼。”多蕾斯說。


“好吧,謝謝你,肖小姐”我說,“你先到樓下去,跟大家一塊等一會兒。我們一會兒就把結果通知你。”


我們又開始搜尋另外一個斯苔拉,但是我們就是找不到,俱樂部里沒有一個女人身上還帶著青春的露珠。“我們只有布郎什們,”我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只有能扮演半老徐娘布郎什的——斯苔拉的芳華已過的姐姐。“生活就是這樣,我想—二十個布郎什對一個斯苔拉的比例。”


“而在你找到一個斯苔拉的時候,”多蕾斯說,“你卻發現她連愛情是什么都不知道。”


多蕾斯和我最后決定,只有一件事我們還可以試一試,我們可以叫哈里·納什同海倫一塊兒對對臺詞。


“說不定他會叫她冒出一點熱氣來。”我說。


“這個姑娘的身體里就沒有熱氣。”多蕾斯說。


于是我們向樓下面喊了海倫一聲,叫她再上來一下,我們又叫人把哈里找來。面試的時候,哈里從來不同別人坐在一起——排演的時候也是這樣。只要他的戲一完,他就找一個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他聽得到別人叫他,別人卻看不見他。在公共圖書館面試的時候,他一般都是躲在工具書閱覽室里,翻看字典前面的各國國旗消磨時間。 海倫回到樓上來,我們發現她剛才一直在哭,感到很同情,也很驚訝。


“噢,親愛的,”多蕾斯說,“噢,你這是怎么回事啊,親愛的?”


“我演得太糟了,是不是?”海倫耷拉著腦袋說。


多蕾斯說的是業余劇團里任何一個人見到有人流淚時都會說的話。她說,“怎么能這么說,好極了,親愛的,你演得精彩極了。”


“不是的,我演得太糟了,”海倫說,“我只不過是一只兩條腿的冰箱,這我知道。”


“誰看見你都不會這么說。”多蕾斯說。


“只要他們認清楚我,就會這么說,”海倫說,“只要他們認清楚我,他們說我的就是這句話。”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我自己也不愿意像現在這個樣子,”她說,“可我沒法不那樣,我一輩子過的生活就是這樣子。我唯一的愛情體驗就是在那些狂亂的夢境里——在我夢到電影明星的時候得來的。在現實生活里只要我遇見一個體面的人,我就覺得自己好像是罩在一個大玻璃瓶子里,好像不論我怎么努力也摸不著他。”說到這里,海倫往四周推了推,仿佛她真的是在一只瓶子里似的。


“你問我是不是談過戀愛,”她對多蕾斯說,“我沒有——但是我真是想啊。我知道這個劇本的內容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斯苔拉應該有什么樣的感情,為什么有這樣的感情。我——我——我——”她想說下去,可是卻被淚水哽咽住了。


“你要說什么,親愛的?”多蕾絲溫柔地說。


“我——”海倫說,她又用手推了推幻想中的玻璃瓶。“我就是不知道該怎樣開始。”她說。


樓梯上咕咚咚地響起了陣中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一個穿著鉛底厚鞋的深海潛水員正在往樓上走。上來的是哈里·納什,他正在把自己變成馬爾倫·布蘭多。他一下子闖了進來,簡直可以說是拖著腳進來的。他這時已經深入到角色里,所以一看到這個哭哭啼啼的女人,不覺嗤之以鼻。


“哈里,”我說,“我想叫你認識認識海倫·肖。海倫——這位是哈里·納什。如果你演斯苔拉,他在劇里就是你丈夫了。”哈里并沒有伸出手來同她握手。他的手插在口袋里,聳著肩,從上到下的打量了她一遍。他的目光就像把她的衣服剝光了一樣。海倫的眼淚立刻就不流了。


“我不知道你們兩人可以不可以演一下打架的那一場,”我說,“接著再演一下重新和好的一場。”


“當然可以,”哈里說,目光仍舊停留在她身上。他的兩只眼睛一下子就把她的衣服燒光,其速度之快叫她再穿也來不及。“當然可以,”他說,“要是斯苔拉愿意的話。”


“什么?”海倫說,臉早已變成蔓越桔汁的顏色了。


“斯苔拉——斯苔拉,”哈里說,“你就是斯苔拉,斯苔拉是我的老婆。”


我把舞臺劇本給了他們倆。哈里把他的一份從手里拿過去,連謝一聲也不說。海倫的手卻不那么聽使喚,我不得不把著他的手叫她把腳本拿住。


“我得有一件能夠摔出去的東西,”哈里說。


“什么?”我說。


“劇本里有一個地方我得把一臺收音機扔到窗口外面去,”哈里說,我扔什么呢?”


我告訴他有一個鐵鎮紙可以權當收音機用,接著我又把窗戶打開。海倫·肖的樣子像是把魂兒都嚇掉了。


“你想叫我們從什么地方開始?”哈里說。他晃動著肩膀,像是個職業拳擊家在做準備動作。


“從你往窗戶外扔收音機前幾行開始,”我說。


“OK,OK,”哈里說,一直不停地做準備運動。他看了看舞臺指導說明。“讓我們瞧瞧,”他說,“讓我把收音機扔出去以后,他就從舞臺上跑下去,我在后面追,我狠狠地打了她一拳。”


“OK,姑娘。”哈里對海倫說,眼皮垂了下來。下面即將發生的事比《本-赫》(美國作家路·華萊士所著小說,后來被改編為舞臺劇與電影。)里賽馬車的場面還要瘋狂。“各就各位,”哈里喊道,“預備,跑。”


這一幕演完之后,海倫·肖渾身熱汗,癱軟無力,像個剛剛搬運完灰泥的小工,她坐在那里張著嘴,頭向一邊耷拉著。她已經從玻璃瓶子里出來了,再沒有玻璃把她既干凈又安全地套在里面了。瓶子已經沒有影兒了。


“這個角色給不給我演?”哈里對我吼叫道。


“可以給你。”我說。


“一言為定!”他說,“我走了……再見,斯苔拉。”


他對海倫招呼了一句,說完一轉身就走了。門在他身后呯的一聲關上。


“海倫?”我叫道,“肖小姐?”


“唔?”她說。


“斯苔拉這個角色是你的了,”我說,“你太了不起啦!”


“我了不起?”她說。


“真沒想到你有這樣的激情,親愛的,”多蕾斯對他說。


“激情?”海倫說,她不知道自己是站在地面上,還是騎在馬背上。


“簡直是流星煙火,是沖天炮,是羅馬蠟燭(羅馬蠟燭是一種花炮)!”


“唔,”海倫說。這是她能發出的唯一聲音。從她的樣子看,好像他這一輩子都要張著嘴巴坐在這張椅子上了。


“斯苔拉,”我說。


“嗯?”她說。


“我現在允許你走了。”


就這樣,我們開始在北克勞弗爾德中學的舞臺上排演起《欲望號街車》來。每周排演四次。哈里和海倫起了帶頭作用,四次排演還沒有完,全班人馬已經個個興奮到半瘋狂的程度,而且人人都累得快垮了。在一般情況下,導演總是要央求演員把臺詞熟記下來,可是我卻用不著為這個操心。哈里和海倫兩人的合作可以說是天衣無縫,使得其他的演員都把配合他們演好這出戲當成自己的職責、榮譽和莫大的快慰。 我這次當然非常走運——或者說我認為自己非常走運。一切都進行得極其順利,演員排演得又熱烈又緊張。有一次演完了愛情場面后,我不得不預先叮囑哈里和海倫說:“你們好不好留著點勁兒等正式演出再使?這樣子你們會把自己累垮的。”


我說這話不是在第四次就是第五次排演,扮演年華已過的姐姐布郎什的演員,這時正好坐在我旁邊,我們倆在觀眾席上,在真正生活里,,她是凡爾恩·米勒的妻子。米勒五金行就是這位凡爾恩開的,所以凡爾恩是哈里的老板。


“麗迪亞,”我說,“這真是一場好戲,你說是不是?”


“不錯,”她說,“真是一場好戲。”從她的話音聽來倒好像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干了什么可怕的勾當似的。“你真應該感到自豪啊!”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說。


麗迪亞還沒有回答,哈里就從舞臺上向我吼叫起來,問我還有沒有別的事,問我他可不可以回家去。在我告訴他可以回去之后,哈里——這時他仍然是馬爾倫·布蘭多—就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一路走一路踢家具,把門摔得乒乓亂響。海倫孤零零地留在舞臺上,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正同她那次面試的神情一樣。這個姑娘已經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我又轉過頭來對麗迪亞說:“怎么說呢?到目前為止,我想我有十足的理由感到快樂和驕傲的,也許有點什么事我沒注意到吧?”


“你難道沒有看出那個姑娘愛上哈里了嗎?”


“在戲里?”


“什么戲里面?”麗迪亞說,“現在不是在演戲了。你看看她坐在那里的樣子吧。”她咯咯地笑了兩聲,笑聲有些凄苦。“現在導演這出戲的不是你了。”


“是誰?”


“是人的天性,是人性的惡作劇。”麗迪亞說,“你不妨想一想,等到那個姑娘發現哈里是怎樣一個人以后,她怎么辦?”接著她又糾正自己說,“發現哈里不是這么樣一個人以后,她怎么辦?”


我對這件事沒有干預,因為我認為這不是我該管的事兒,后來聽說麗迪亞確實對這件事插了手,但是并沒有收到什么效果。


“你知道,”一天晚上麗迪亞對海倫說,“有一次我演安·露特雷芝(露特雷芝是林肯年輕時的未婚妻),演亞伯拉罕·林肯的是哈里。”


海倫拍起巴掌來。“哎呀,簡直太妙了。”她說。


“從某個方面講,也許是這樣。”麗迪亞說,“有時候我非常激動了,我覺得我真的會像愛亞伯拉罕·林肯那樣愛哈里。但是我還是得回到現實中來,警戒自己說,他永遠也不會去解放黑奴,他只不過是我丈夫開的五金行里的一個職員。”


“他是我遇到的人里面最了不起的一個。”海倫說。


“當然了,在你和哈里同臺演出的時候,有一件事你必須心里有數,這就是得知道戲演完了將要發生什么事。”


“你在說些什么?”海倫說。


“戲一演完,”麗迪亞說,“不管你過去把哈里想成怎樣一個人,就都要煙消云散了。”


“我不相信。”海倫說。


“我承認這是很難相信的。”麗迪亞說。


這時海倫有些不高興了。“再說,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她說,“即使真是這樣,我也不在乎。”


“我——我不知,”麗迪亞說,勁頭不像剛才那樣大了。“我——我只不過在想,也許你會覺得這很有趣。”


“我不覺得有趣。”海倫說。


麗迪亞灰不溜丟地走開了,像她在劇中應該感到的那樣,既邋遢又不招人喜愛。從此以后,再沒有人向海倫談起過這件事,再也沒有人警告她不要對哈里鐘情了。甚至在人們聽說她已經向電話公司提出,不想再隨著機器到處轉,打算長期呆在北克勞弗爾德以后,也沒有人同她提起這件事了。


就這樣,正式演出的日子終于到了。我們連演三個晚上——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觀眾們如癡似醉。臺上說的每一句話他們都信以為真。最后,當褐紅色的幕布落下來以后,觀眾真有心同那個年老色衰的姐姐布郎什一起到瘋人院去。


星期四晚上,在電話公司工作的幾個女孩子送給海倫一束紅玫瑰。當海倫和哈里一起出來謝幕的時候,我從腳燈上面把玫瑰遞過去。海倫走到前面來把花接過去,從花束里抽出一朵預備送給哈里。但是她轉過身去,正要當著觀眾遞過去的時候,哈里卻沒有影兒了。這是外加的一場小戲——一個女孩子把一朵玫瑰花奉獻給一片空虛,——就在這個時候,幕布落了下來。


我走到后臺,我發現她手里仍然拿著一朵孤零零的玫瑰花,其余的花她已經放到一邊去了。她的眼睛含著眼淚。“我什么地方做錯了?”她對我說,“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沒有,”我說,“每次演完戲他總是這樣。幕剛一閉,他一分鐘也不多呆,馬上就溜走了。”


“明天他還這樣嗎?”


“連裝也不卸就溜掉。”


“星期六呢?”她問,“星期六他會不會留下來參加慶祝演出的茶話會?”


“哈里什么會也不參加,”我說,“星期六幕一下來,你就再也找不著他了。要想再見到他就只能等他星期一上班了。”


“真讓人難過,”她說。


星期五海倫的演出遠不如星期四好,她好像有什么心事。幕落以后她看著哈里走掉,一句話也沒說。星期六她演得特別出色。平時演出的時候總是哈里定調子,但是星期六晚上哈里卻不得不特別賣力氣才跟得上海倫的表演。當演員最后一次謝完幕,幕布落下以后,哈里又想要逃走。沒想到這次他卻沒能逃掉;海倫攥著他的一只手不放,其他的演員、舞臺工作人員和許多涌到臺上來祝賀的觀眾,把他和海倫圍在核心。哈里拼命想把自己的手撤回來。


“好了,”他說,“我得走了。”


“上哪兒去?”她問。


“啊,”他說,“回家去。”


“你帶我去參加茶會好嗎?”


他的臉漲得通紅。“我怕我對參加茶會興趣不大,”他說。他的馬爾倫·布蘭多氣概一點兒也沒有了。


他笨嘴拙舌地什么話也不會說,心驚膽戰,又害臊得要命——哈里不演戲時的面貌這時暴露無遺了。


“好吧,”她說,“我放走你——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事?”他問。我猜想如果這時候她松開手,他甚至會從窗口跳出來的。


“我要你答應在這兒等到我把給你的禮物拿來。”她說。


“禮物?”他說,比剛才更害怕了。


“答應嗎?”她說。


他答應了;他要是不答應就不能把手撤回來。當海倫到下面女演員化妝室取禮物時,哈里站在那里,垂頭喪氣地站在那里。很多人趁他在這兒等著的時候過來祝賀他演出成功。但是別人的祝賀從來沒叫他高興過。他什么都不想,就是要趕快離開這里。


海倫拿著禮物走回來。禮物是一本小藍書,帶有一條做書簽用的大紅緞帶。這是一本《羅密歐與朱麗葉》。哈里非常尷尬,除了“謝謝”兩個字以外再也想不到要說什么。


“夾著書簽的那一頁是我最喜歡的一場。”海倫說。


“唔。”哈里說。


“你不想看看我喜歡的是哪一場嗎?”她問道。


哈里無可奈何的把書翻到夾著紅帶子的一頁。海倫湊到他身邊來,讀了一行朱麗葉的臺詞。“告訴我,你怎么會到這兒來,為什么到這里來?”她讀到“花園的墻這么高,是不容易爬上來的;要是我家里的人瞧見你在這兒,他們一定不讓你活命。”她指著的下面的一行。“現在看看羅密歐說什么,”她說。


“唔。”哈里說。


“你讀讀羅密歐的話。”海倫說。


“哈里清了清喉嚨。他不想讀這個劇,但卻不能不讀。“我借著愛的輕翼飛過園墻,”他用平常說話的語氣讀到。但是他的聲調一下子變了。“因為磚石的墻垣是不能把愛情阻隔的;”他朗讀道,身子挺直起來,一下子年輕了八歲;他變得又英武又灑脫。“愛情的力量所能夠做到的事,它都會冒險嘗試,”他大聲念道,“所以我不怕你家里人的干涉。”


“要是他們瞧見了你,”海倫說,她帶著他向舞臺一邊走去。


“唉!”哈里說,“你的眼睛比他們二十柄刀劍還厲害;”在海倫的帶領下,他倆走向舞臺的下場門。“只要你用溫柔的眼光看著我,”哈里說,“他們就不能傷害我的身體。”


“我怎么也不愿讓他們瞧見你在這兒。”海倫說。這是我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這兩人從舞臺上走出去,再也沒有回來。演員們舉辦的茶話會兩個人都沒有參加。一個星期以后這兩個人結婚了。他們生活得好像滿幸福,盡管有時候表現得有些奇怪,這就要看這一時期他們一起朗讀的是什么劇本了。


前兩天我又到電話公司去了一趟,因為自動收費機又在同我開玩笑。我順便問了一下海倫,他和哈里最近讀了什么劇本。


“上個星期,”她說,“我同奧賽羅結了婚;浮士德使勁和我談戀愛,后來我又被帕里斯誘拐走了。你說我是不是咱們這里最幸福的姑娘。 我說我想是這樣的,我還說城里大多數女性也是這樣想的。”


“她們本來也是有這樣機會的。”她說。


“她們多數人受不了那種興奮勁兒,”我說。我告訴她俱樂部又請我導演一個劇。我問她和哈里能不能參加演出。她笑容滿面地說:“這次我們演什么角色啊?”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43:22

[新一篇] 在大理和麗江的艷遇

[舊一篇] 從醫生之友到醫生之敵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