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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點已過,今天是三八婦女節。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誰最想過這個節。 我見過她們——在河北的女子監獄里。 她們都是殺夫的女犯。在忍受了十幾二十年的家庭暴力之后,以暴制暴。 三八節這一天,會有一些人,能因表現良好獲得減刑,可以有家人探視----如果家里的孩子和老人能有錢和體力坐車來看看她的話。 我找到了編導范銘當時寫的文案: 豆曉花,15歲不到就嫁給了一個比她大11歲的男人,那個男人多疑、殘忍,始終懷疑她不忠,八年來不允許她跟任何人說話。她身上傷痕累累,從來不敢穿短袖,但是沒有一個鄰居知道她所忍受的生活,因為丈夫打她的時候,甚至連家具都不碰,無聲而兇猛。 燕靜,丈夫在她懷孕八個月的時候都會用槍抵著她的頭讓她揀地上掉落的子彈,在女兒誕生的第十天,重男輕女的丈夫就想要掐死親生女兒,為了保護女兒,她開槍打死了丈夫,被叛了無期…… “那一刻頭腦是空白的”每個人都這么說。 這叫“受虐婦女綜合癥”。專家說。 “受虐婦女綜合癥”是目前國際通行的概念,用來描述“受虐婦女”特殊的心理和行為模式。她們經歷的受暴周期一般是:關系緊張的積累階段——爆發階段——平靜期(甚至是蜜月期)——緊張關系的積累期。她們無處求助,并且受到威脅,暴力只會愈演愈烈,周期越來越短,直到多年的隱忍終于爆發。 “不可避免么?” “一旦開始,不可避免”專家說。 寫到這兒,我還能感覺到,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辦公室里一瞬間的寂靜象海水卷來。 ——她也是女性,單身母親。 “女犯中很多人都是殺死了睡夢中的施暴人,也有的是趁丈夫酒醉,將他綁縛后殺死。國外視其為正當防衛,因為家庭暴力具有周期性,受虐婦女可以根據日常經驗推測自己將要受到的生命威脅,于是在一種極度的恐懼之下試圖以暴制暴。這種情形類似被綁架的人質,如果明確知道自己明天要被殺死,他一定會選擇在今天晚上把綁架人殺死并逃走,而不是等綁架人醒來再與之搏斗,因為搏斗的結果自己肯定是死,這是一個合理的判斷。”她說。 在加拿大和美國,患有“受瘧婦女綜合癥”,由專家證人出法庭作證后,可以獲得輕判甚至免刑。 但在國內,她們都是15年以上,死刑,死緩……她們的婆婆求情和鄉親的聯名上書都沒用。 只有在像今天這樣的日子里,她們也許會能獲得名額有限的減刑。 豆小花對我們說她很熱愛這個節日,但是她嘆口氣說“一年,為什么只有一個三八節呢?” 小梅是安瑞花的女兒,十五歲。 我問“誰來保護你媽媽呢?” 小梅說:我想誰來保護她應該就是一個問號? “向誰提出的問號?” “向自己母親提出的問號,向我提出的問號,再向社會上的大家提出的問號?”。 天亮之后,我要去見見很多的代表委員,從他們那里尋找答案。 PS: 把當初這篇采訪的手記也一起貼上來吧。楊春引過紀伯倫的一句詩說“真正的歌者,唱出人心底的沉默” 沉默在尖叫 有人打一個女人,用刀砍她的手,用酒瓶子扎她的的眼睛,用槍抵住她的后背,強暴她,侮辱她的姐妹,扼殺她的孩子。 在中國,他可以這么做,甚至在眾人面前這樣做,而且不會受到懲罚。 ——因為他是她的丈夫。 我們站在安瑞花的家門口,院子里碼放著幾百只空的酒瓶子,一半埋在骯臟的雪里。 臥室三年沒有人住了,像個虛墟。十幾年,這曾經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生活最隱密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這兒。 她從不反抗,直到孩子受到威脅。 她殺了他。二十七刀。 到現場的警察說死者眼睛睜得很大,臉上都是“難以相信”的表情。 是風聲吧,讓空屋子聽上去像在尖叫。 兩年前,我在《東方時空》的時候,一直想做這個題。留著一份法學會的報告,第137頁的右下角注解中有一個數字:云南省女子監獄里的暴力殺人的女性重刑犯中,因家庭暴力殺夫的占到60%。 一直沒有機會做。 “殺人這種東西是有基因的,跟家庭暴力沒什么關系”開論證會的時候小宏說。 王劍鋒說,“要是我,他媽的趁他睡的時候,拿壺開水一澆,準保好。” 溫和一點的人說“太常規了,這個問題,太多報道了,這已經不是社會主流人群關心的問題了。要不做做什么冷暴力的”。 可能在我們的身邊,夫妻之間最嚴重的問題可能也就是冷漠。 但是,再來看看——內蒙古女監,這個數字是70%,還有遼寧,河南,河北……每一個數字背后都是人——死去的男人。還有活著的女人,都是重罪:死緩,死緩,無期,無期,無期…… 婚姻,這是人類生活最親密的一個部分,為什么會給人和人之間帶來最殘酷的傷害? 這是個很常規的問題,是的。 愛倫堡說,“石頭就放在那兒,作家的任務不僅要讓人知道它,還要讓人感覺到它。” 我想觸摸到人的心靈,哪怕是血肉模糊的心靈。 正月里,在訪豆小花她媽的時候,老太太情緒激動,一再問我,“你能不能讓我的女兒回來?” 我蹲在那兒看著她無法作答,心想再讓她按這樣表達一兩句就可以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激動,電光石火間,我想起她給我看過她的藥,“您別激動了,心臟不好。” 語音未落,就看見她從小板凳上向后一仰。 眾人亂做一團,我止住那些想抬她的人,從她口袋里找出速效救心丸,放了五粒在她嘴里。 可是她已經完全無法吞咽了,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已經一點生命氣息都沒有了。 那一刻我跪在冰冷的地上,扶著她僵直的身體,心想她已經死了。 (我將成為中央電視臺第一個把人采死的記者,天啊。) 抬頭一看,沒有人性的李季和李宏衛啊,還在拍和錄呢。 幸好過了五分鐘,她緩過來了,被扶進了屋里。 要命啊。 可是,她的孫女很冷靜。 “發作的時候你怎么辦?” “去找鄰居。”十三歲的小女孩說。 死去的男人,失去自由的女人,留下的就是這樣老老少少的人。 老年人病了就躺在床上等著死去。孩子們從來不和外人接觸,沒有受教育的機會,連去一趟監獄看媽媽的錢都沒有。 但是他們會長大,他們會有自己的家庭——那會是什么樣子? 安瑞花的女兒說,“我再也不相信男人,他們只有暴力。” 她的哥哥十九歲,出事后就離開家,不知道跟什么人在一起,睡在哪兒,吃什么。 他的將來會發生什么?沒人知道。 所以我們緊接著去做下一期的青少年犯罪問題。 沒有完,完不了。 從《雙城的創傷》、《心靈的成長》、《網癮少年》到《女子監區調查》,再到這期的青少年犯罪的節目,我一直想知道,在中國社會里,家庭這個最基本的一個單元,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我們最基本的價值觀,對于道德和愛的理解,是在什么樣的環境和人的影響下形成的? 都是些讓人心顫抖的發現。 因為是家庭,丈夫可以殘害妻子,父親可以十年來不跟兒子說一句話。母親可以用對前夫的方式羞辱自己的女兒。可以對服毒被救的孩子說“你怎么不死了讓我省心?”可以在一個孩子十一歲離家出走之后,把他的東西全都扔掉,再也沒有找過他。可以因為孩子上網成癮把他送到精神病院里關起來。可以教會兒子抽煙喝酒仇恨別人… 在一個被叫做“家”的房屋里,人,可以被允許這樣去對待另一個人。 就因為那個人是自己的妻子,丈夫或是孩子。 沒人會知道這個房屋里發生了什么,只需要房門輕輕地滑上。 “咔嗒”一聲。 所有的尖叫,在遠遠的外面聽上去只像是風的聲音。 …… 可是這個家庭中的孩子也會長大,每天跟你在大街上擦肩而過,也許他成了準備拿著槍去搶動的郭海賓,也許成了一個抑郁的,靠吃東西來排解內心煩惱的宋禹。也許成了你的同事,領導,也許成了你愛的那個人……也許……也許就變成了我,和你。 在這個家庭里看到和學習到的一切,也許在有一天,會讓人變成小時候最痛恨和反對的人。 到那個時候,誰是強權者,誰是對別人說“你閉嘴”的人?誰在傷害別人時感到快意?誰是沉默的那一個?無助者向誰哭叫? 人內心的真相,也許猙獰不輸于任何體制,任何意識形態。 但是你卻不可能去問,誰的錯?誰的監管?誰的責任? 對一個記者來說,通往人心之處,也許是最艱難的一種歷險。 我很喜歡美國一個恐怖小說的作家斯蒂芬·金。 他是美國最富有的作家,但他總是埋頭在他的屋子里不斷地寫,不斷地。 “一個故事好像總在向你喊叫”他說“直到你把它寫出來。” 說出來一個故事,也許你就獲得短暫的安寧。 但是在《沉默的羔羊》的結尾,那個吃人狂老霍普金斯在出逃之后,寫了一封信給年輕的女警探。 “要獲得神圣的寧靜,你得一次又一次地去爭取。” 他繼續寫道“因為鞭策人前進的是困苦,看到困苦,困苦就不會有盡頭,永遠也不會有盡頭。” 摘自柴靜博客2006-03-07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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