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為什么人們喜歡香奈兒,而不是海德格爾? 鳳凰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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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并非確切的字眼”,這句話出自昆德拉的一篇短文《貝托爾特,你還剩下什么?》。昆德拉這么開頭——


“1999年4月,一份巴黎的周刊(最嚴肅的周刊之一)刊登了一個‘世紀天才’的專題。名單上有十八人:香奈兒、瑪麗亞·卡拉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居里夫人、伊夫·圣·洛朗、柯布西耶、亞歷山大·弗萊明、羅伯特·奧本海默、洛克菲勒、斯坦利·庫布里克、比爾·蓋茨、畢加索、福特、愛因斯坦、羅伯特·諾伊斯、愛德華·泰勒、愛迪生、摩根。也就是說,沒有任何小說家、詩人、劇作家;沒有任何哲學家;只有一個建筑師;只有一個畫家,可是有兩個時裝設計師;沒有任何作曲家,有一個歌劇女高音;只有一個導演(巴黎的記者沒選愛森斯坦、卓別林、伯格曼、費里尼,他們比較喜歡庫布里克)。這份名單不是一些無知的人拼湊出來的,它極清楚地宣示了一個現實的改變:歐洲與文學、哲學、藝術的新關系。”


我們曉得,諸如此類的名單其實非常多(比方,想不想知道臺灣才出爐的三大意見領袖名單是哪三個破爛名字?),我只保留這一張有幾個簡單理由:一是我對歐洲人的思維保有較高或說較起碼的敬意,尤其較之于美國和我自己身在的亞洲;二是這份名單擬于世紀之交的特殊歷史時點,瞻前顧后,人總是會因此稍稍認真一些,努力恢復平日并沒有的某種視野某些記憶,而認真,正是這個世紀,尤其是大眾傳媒,損失最快處境最困難的東西;三是因為不在此一世紀天才行列中的昆德拉留下了他的感想,這是該名單最為珍貴的部分。


也就是說,這其實已經是盡可能不壞的名單了,但也就只能做到這樣。我自己的意見半點不重要,或者說我的意見總是在“另一邊”,已敗陣、已被替換的那另一邊,這十八人,我自己只會留下愛因斯坦和畢加索兩個。


“屬于文化的大人物(昆德拉舉例:格林、海明威、布萊希特、海德格爾……),我們遺忘了嗎?遺忘并非確切的字眼……要排除這些文化的天才,人們毫不遲疑;喜歡香奈兒輕松得多,她的衣服天真無邪,不會讓人有壓力,好過那些文化泰斗,一個個都和世紀之惡、墮落、罪行有所牽連。”這里,正像是只一個畫家卻有兩個時裝設計師、沒作曲家卻有一個歌劇女高音,昆德拉由此指出來一個更深刻的訊息——這不僅僅是一種對比,而是“排除”或說“替換”。我們有理由甚至有夠充分的生命真實經歷相信,這在每一種領域都發生(已發生、正發生、加速發生以及不可能不發生),而且排除替換的方式方向也全然一致(包括美容整形醫生排除、替換了心臟外科手術醫生,游戲時代,有一顆好心顯然不敵有一張漂亮的臉),我們該視此為歷史的整個位移,或者說歷史的整體實現。


惟一比較讓人好奇的是,時裝設計師、建筑師究竟排除了替換了什么?一般會說是美術和藝術,但我以為還應該包括文學和哲學。時裝設計和建筑的輸贏關鍵(對了,如今可能還得包括一部分的現代舞蹈,以及那些令人厭煩的所謂行動藝術、裝置藝術),不是在于命名并講出一套禪思的、天人合一什么的欲言又止蹩腳哲理嗎?一如比爾·蓋茨(以及很快取代他的蘋果喬布斯),他替代的可能不僅僅是愛因斯坦,而是包括哈貝馬斯乃至于黑格爾和馬克思,盡管這位年輕巨富并沒有什么特殊見的,但仍被看成是代表人類思索未來、定義未來的人。替代不必周全完整、不必合理,夠了就行。


此一排除和替換的歷史進行,在昆德拉的前一篇文章《這不是我的慶典》毋寧說得更明白無誤,此文原是1995年昆德拉為電影誕生百年慶典而寫的,只是寫成了悼文。他指出,自從盧米埃爾兄弟發明出這一“連續動作的照片”,電影的發展便存在著兩種相互沖突的可能走向、兩種可能結局,一個是“作為藝術的影片”,另一個是“作為讓人變笨的行動者的影片”(“廣告片、電影影集:從前的壞文學和這些東西的威力相比,有天壤之別”),結果是,“大家都知道結果:作為藝術的影片敗陣了”。


所以昆德拉這么講:“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的法國,我第一次感受到在捷克斯洛伐克(即使是最惡劣的斯大林年代)從未有過的感覺——覺得自己處在一個藝術之后的時代,處在一個藝術已經消失的世界,因為對于藝術的渴望、對藝術的感受性、對藝術的愛,都消失了。……電影百年?沒錯。可這不是我的慶典。”


我想起來昆德拉曾在別處這樣悄悄地一問:“可是,為什么人們對于最重要的部分從來不感興趣呢?”


總的來說,這一紙十八人天才名單,我自己的感想是——這些人是否都太成功了?當然,成功沒什么不對沒什么不好,我們都希望聰慧的創見能被世人聽懂接受,美麗的夢想可以成真,如同好人能在書末獲勝并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正像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總讓我們感覺有些不安、感覺并不真實,原因來自我們對這個世界、對人性的最基本認識和必要察覺;成功得如此圓滿、如此被所有人馬上看懂并承認,這里是不是少掉了某些東西?某些不解的、未竟的、耐人尋味的、火花般閃電般讓人也驚異也害怕的東西?我們對所謂的天才人物、對那些最特別的人,不是應該有超出這個世界、感覺上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一面嗎?


這么講好了,如果有六個人說某人是最偉大的詩人,或有六萬人說某人才是最偉大的詩人,你愿意相信何者為真?我建議你相信前者,因為這至少還有可能是對的,至于后面一種是斷無機會的(請試著想想,有六萬人按“贊”都會是些什么東西)。


諾貝爾獎,有物理、化學、醫學、經濟、文學以及和平六個獎項,得獎的爭議性大致可分為四個層級,每年,物理化學醫學最平穩是一級,經濟OK是一級,文學很尷尬必然不滿聲音不絕是一級(我自己以為最好的、被我視之為楷模的作家很少獲獎),至于和平獎則聲名狼藉近乎亂給又是一級——這每年來一次、而且聲音愈來愈清晰仿佛怕你聽不出來的訊息再明白無誤了,這四個層級,依序就是它們和現實世界的距離遠近關系,和人群的人數多寡關系。


人類歷史,浪潮一樣一波又一波,過程也許驚心動魄充滿一切可能,但最終結果總是有點單調乏味,每波大浪過后,真正留存下來、取得現實勝利收割一切成果的,通常就只能是務實的中等之人;我們讀書學劍,對歷史的平與不平,基本上只能在這樣極有限的范疇里擺蕩計較,欣慰一點,中等偏上,沮喪一點,中等偏下,如此而已(臺灣幾十年的風起云涌民主浪潮一場,民進黨、國民黨的各自結果不也是這樣嗎)。人類歷史,也許很瘋狂甚至很惡毒,但最終并不浪漫不冒險,根本上仍是平庸的(希特勒、斯大林都只是平庸的人),很多超過的東西對它而言是“多余”的,包括人,包括視野、主張和夢想。


年輕時候的唐·麥克林歌唱文森特·凡高,以這么一句過于悲憤的話作為結語:“這個世界‘不配’擁有一個像你這么美麗的人。”——我倒覺得還好,人類世界,其實代代不乏某些歷史引力拉不住、動不動從這個現實世界伸頭出去的秀異之人,也許,即使在你我這樣的“正常人”身上,我們也多多少少總有不合適不見容于這個當下世界的某些特殊成分;也就是說,當下現實世界“不配”擁有的東西多了,差別只在于我們如何看待、處置這些多余的人、多余的思維和情感。


真正奇怪的是,來到我們這樣一個時代,較之人類歷史的任何一個時刻,按理來說,我們有遠較富裕“剩余”的物質條件,人們對各種思維成果和言論乃至于所謂的異端邪說(目前這類胡言亂語充斥于臺灣的黃金時段談話節目之中,因為收視率的緣故)也較為寬容較不畏懼,更何況,我們已擁有人類歷史以來最驚人容量的存留技術和相關配備,偉大的亞歷山大圖書館不過是一塊芯片一張隨身碟不是嗎?我們巨細靡遺到幾乎半個世界人今天晚餐吃什么都拍照存證下來不是嗎?怎么可能會留不住那幾本書、那幾個人?原來存留不是這個意思,不真正取決于這些外部條件,不是那種大而化之仿佛自動完成的有閑階級主張;真正的存留必須通過人認真、鄭重其事、而且耐心對選擇分辨才得以完成。


首先,人必須不屈從于人群,適度地隔絕人群的洶洶聲浪和成功耀眼的強光;其次,這往往是一個長時間的工作,無法興起而來興盡而去,不只因為鑒識和鑒賞是如此精致耗時的作業而已,更因為鑒識、鑒賞是一種長期養成、最難以獲取還最難以說服人的能力;也因此,存留還不是一紙清單一次完成,那叫做窖藏,存留的更根本場域在于人的記憶之中、人不絕如縷的言談之中,否則就像愛默生講的,那不過是一個裝著死人和死物的墓穴,或用我們當前的話來說,是一個無謂而浪費的蚊子館而已。


小說家阿城,這些年對于各種出土文物,只要還力所能及說得上話,總努力促成由官方由國家來收購保存。理由很簡單,他不贊同那種蘇富比富人游戲的私人收藏,物件無法公開展示,讓人(尤其是對的人)觀看研究談論,只是昂貴寶物而不再是珍稀文物,失去它作為時間信物、可解釋可掌握可具體感受一個時代一段歷史一些人的最重要價值部分,那不過是從一個墓穴移到另一個墓穴而已。真要這樣,還不如就讓它繼續長眠于大地之中如過往千年萬年那樣,這也許還保護得更好,也許還有機會碰上對的人、對的時間。


昆德拉的感慨萬千,讓我又想起來加西亞·馬爾克斯(也一樣不在十八人天才名單中)動容回憶的那件事,那是法國總統密特朗親頒他文化騎士勛章時講的一句話:“你屬于我熱愛的那個世界。”這句話當場讓加西亞·馬爾克斯熱淚盈眶。人類有可能擁有一個不同于此的世界,一個我們可傾心熱愛的世界。


于此,博爾赫斯(當然也不屬于十八人名單,而且還沒有諾貝爾獎)說的是:“因為誰也不再去夢想往昔崢嶸歲月向我們回歸,向我們逆轉。”——所以,順此直路一條,我們要不要也順便猜想,再一百年不到,2099年的世紀人類天才名單,又會是怎樣子的一張?


《盡頭》/唐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11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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