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從來沒見過的女的敲響了我家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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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春夏之交,我的家里其實也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天大清早,有個從來沒見過的女的敲響了我家的門。這當然只是個說法,其實我媽當時已經起來了,門是開著的,來人只是羞羞答答東張西望地進了門。所以仍然只是個說法:是我媽開了門。


要說像我媽這種鄉下婦女,其實挺常見的。她們上有老下有小,每天雞一叫就起來了。因為我奶奶很不喜歡她,加之我學到了《半夜雞叫》這篇課文,不由地懷疑雞叫是我奶奶在搞鬼。我多次試圖爬起來戳破后者的伎倆,但總是因為醒不來而作罷。她到底有沒有半夜爬起來學雞(而且是公雞)叫?隨著她后來的死掉,徹底成了謎。只說我媽起來了,喂豬喂雞,順帶著燒一鍋粥給稍后起床的一家老小捧著碗蹲在門檻上喝。因為人多,粥很稀。當時我那個老愛給報紙投稿又無一不被退稿的二爺曾經如此描述過這種粥的外貌特征:“一吸一道溝,一吹三條浪”。就算如此,我記得父親每次將粥喝完,還將碗舉到頭頂,然后讓整張臉與碗保持平行,繼而伸出他那紫紅色的舌頭,再旋轉碗,這樣碗中殘存的一切都能被他粗大的舌頭截住。哎呀,別提多庸俗了。


當然,舔碗這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干出來的,條件有三,1、你的臉要小,2、像豬一樣有一幅拱嘴,3、舌頭要長。我的父親具備了2和3兩點,在當時頗讓生產隊里的同齡人羨慕。我說這個的意思是,那天早上來到我家的那個沒見過的女的也曾蹲在麻袋附近(門檻已被我們占滿)喝過我家的粥,并且在喝完后像我父親那樣舔了碗。她的舔碗條件是1,也就是說,她的臉小得可憐。按我媽的話說叫“巴掌臉”。在普遍粗頭大臉的鄉下,出現這么一張臉,除了驚奇(居然有這么小的臉),就是討厭(居然也能算個人)。


她年紀跟我媽差不多,除了臉小,還有一雙腫眼眶,不時就會掉淚的樣子(之后她就是這么干的)。我媽讓我叫她二嬸。我注意到我的二爺聞聽此言曾從碗沿上方用銳利的目光端詳過這個女人,不過很快就將目光收回,落在粥里了。二爺當時還沒有娶到老婆,雖不跟我們住在一起,但每日三餐都會準時出現在我家,經常問我媽家里有沒有妹妹。他還補充說,不一定是親的,堂的表的都行。可惜我媽在娘家最小,而且也想不起來有什么妹妹。可能與此有關,我媽還對我們補充道,這個二嬸是下竹的二嬸,是她早年念書時候的同學。后來二嬸嫁到了下竹,自己嫁到我家,就很少見面了。


其實我根本就不關心這個女的。喝完粥,我就背上書包要去上學。不過,在出門的時候,我又停了下來,對我媽說,媽,給我兩毛錢。我媽說,又要錢,要錢干什么?我說,是你說的,我這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我怕肚子餓得吃不消將來發育不全,待會兒在學校門口買個燒餅吃吃。如你所知,此類話我經常向我媽說,可謂老調重彈,很少管用。又如你所知,這天我媽的旁邊還站著一個突然冒出來的二嬸,所以后者果然從懷里掏出一塊大票子給了我,那對腫眼眶也因為彎腰果然掉了幾滴眼淚。至于我媽是如何和她拉扯謙讓的,我不知道。我拿到那一塊錢就興沖沖地去上學了。


一塊錢的購買力是你現在無法想象的,我不僅買了燒餅,還買了根油條,然后將油條放置在燒餅中央,再將燒餅兩頭一折,夾著油條吃。這樣一來,我每吃一口燒餅,也能吃到一口油條。它們在我口中翻滾,然后咕咚一聲下咽。如果我稱贊它是人間最美的美味的話,當然矯情。但我不對它進行贊美,我怕自己又過于虛偽。啊,好吃好吃,太好吃了。


就是這樣,我的錢還沒花完。我的同學趙宗先建議我到大隊部的百貨商店看看,他說水果硬糖一分一個,高粱飴也就兩分錢一個,還有一種蛋糕,五分錢一個。而如果我需要保養雙腿的話,他可以幫我跑一趟。想起我經常上課上得好好的,被老師叫出去替他跑腿買煙的場景,我內心一陣酸楚。于是,我給了趙宗先最后三毛錢,坐在學校露天的水泥乒乓球臺子上等。門房大爺把著門,趙宗先是從廁所那邊爬圍墻走的。爬圍墻都這樣,先是在這邊躍起猴上圍墻,然后使勁把自己拉上墻頭,再兩手搭著圍墻讓自己整個身體垂掛在墻的另一邊,松手,行了。不過,趙宗先在松手之前還沖我得意地笑了一下。他徹底從圍墻上消失后不久,上課鈴就響了。我想,趙宗先成績本來就差得可怕,少上一堂課不影響他差,所以我只好自己去上課。下課的時候,我繼續來到乒乓球臺子上等趙宗先。

*

在我的童年生活中,那一天本來確實應該算是美好的一天。可惜至此事情發生了變化。


直到中午放學回家吃飯,趙宗先也沒有露面。對此,我很不高興。我想,他一定是把那三毛錢花在自己身上了。他的種種劣跡也便在腦海中死尸一般漂浮起來。我記得他有一次把文藝委員外號叫老母雞的那個女同學逼到墻角,說:“我要和你日屄”。還有一段時間,針對上學遲到現象的日益嚴重,老師鼓勵“第一個到”,給佩大紅花。所以那段時間,一大早的,同學們就跟爭先恐后地往學校趕,就像“趕著去投胎”(我奶奶語)似的,最后紛紛擁擠在還未打開的校園大鐵門外,等門房大爺開了門,大家再比奔跑速度。有一天,那個第一個到的家伙居然發現,講臺上已經有了一泡新鮮的人屎。這意味著他不是第一個到,嚴重挫傷了他的自尊心,但同時也提高了他的積極性。次日他半夜就從家動身,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翻了圍墻進入教室,躲在衛生角和掃帚們站在一起,這才發現昨天搶了他風頭的居然是以遲到聞名全校的趙宗先。我怎么會把錢給趙宗先這種人?換言之,我怎么會和趙宗先是好朋友,難道我也趙宗先這樣的人?總之,我對自己的交友不慎,以及對自己的真是面貌感到了深重的罪惡。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一定要讓自己和趙宗先這種人成為兩種人。


但即便我暗暗立下了壯志,還是對那三毛錢久久不能釋懷。回到家后,不知是因為這個,還是燒餅油條吃多了,一點食欲也沒有。而且這種事,我不便向自己的父母匯報。尤其是我媽,她那么扣的一個人,如果知道我不僅把一塊錢在短短半天時間就花了個精光,而且還給別人花,她一定會氣瘋的。好在那個二嬸還在,我媽只是滿懷敵意地看了我幾眼,暫且沒有功夫來盤問我那一塊錢的下落。對我的食欲不振,她也只是習慣性地表示了不屑。二嬸則撫摸著我的腦袋瓜子,問我是不是因為她這個生人在而感到害羞?


她溫柔的舉止既讓我感到驚異,繼而也讓我感到委屈和難過,我真想對她說,你給我的一塊錢有百分之三十被一個人騙走了,如果你重新給我補上的話,我就吃飯。但我為自己說不出口而感到羞愧,只好把頭低得更低了。我都快哭了。二嬸的腫眼眶則替我掉了兩滴淚。


值得一提的是,當天午飯我的二爺首次沒有出現。據說早上九點多的時候,他突然放下鋤頭從田頭撿起自己的半導體(他習慣一邊干農活一邊聽廣播)就走了,他說自己要進城,并揚言“時候到了”。此外,不僅我食欲不振,我的二姐也沒吃飯。


忘了說了,其實當天我二姐起得比我媽還早,她已經十五歲了,學會了騎自行車,而且還能馱得動兩大筐韭菜。年齡和騎車能力決定了她經常要半夜馱兩筐韭菜到城里賣。而在這個家中,會騎自行車和能馱得動兩筐韭菜的人顯然不止她一個。比如我的大姐,她連續兩年考中專沒考上,現在仍然在離家一百多里的一個補習學校上學,打算今年繼續考。而我的二姐,僅僅是因為成績和我一樣差,早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就被父母打斷了求學的道路。二姐始終覺得自己不笨,這一點和我一樣。但她有論據,我沒有,她的論據是,她的毽子踢得好,全校第一,這倒是真的。因此,二姐和我的關系也不行。她認為父母偏心,我都已經小學五年級了,看樣子還要上六年級。這公平嗎?當然,這些都是過往的意見,不至于讓她不吃飯。她不吃飯與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二嬸有關。


前面已經說了,這個二嬸是我媽的同學。


同學?二姐馱著兩個空筐回到家知道情況后,問我媽,你怎么會有同學?


要死的,我媽說,我怎么就不能有同學呢。


那你讀到幾年級?二姐非常緊張地問。


哦,我爸幸災樂禍并不無嘲諷口吻地說,你媽文化程度還是初小畢業呢。


他們沒有注意到二姐此時已經緊張地渾身發抖。她就像鬼那樣突然叫了起來:什么是初小?


當那個同樣是初小畢業的從沒見過的二嬸向二姐解釋了何為初小之后,后者一下子沖出了家門,在經過她剛剛停靠在椿樹上的筐還沒卸下來的自行車的時候,她還蓄意將之推倒在地。這才飛下墩子,向田里跑去。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居然跑到了油菜地里去了。菜花茂密,金黃一片,只見她以一個小黑點的形象在那片金黃中沒有任何方向地艱難跋涉著。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機會。我說我去找二姐回來吃飯,也跟著跑了去。不知在我父母和那個二嬸的眼中,是否也是一個小黑點。

*

我沒有像二姐那樣跑到油菜地里去,我只是沿著油菜地的田埂往前走。邊走邊喊二姐。剛開始,我的叫聲還算正常。后來可能因為沒吃飯,叫聲氣若游絲,就像油菜地是一片大湖,二姐則在一百年前即已溺死其中,而我這個弟弟也已叫了一百年,早已叫不動和不該叫了。


后來我確實叫不動了,只好順著田埂的方向往前走。油菜地的盡頭是一條灌溉渠,兩旁有一些長相丑陋的柳樹。我給自己編了一個解放軍為了掩護自己的柳葉帽,用手指向幾叢在風中搖曳的草開了幾槍,并在灌溉渠里發現了不少鯽魚黝黑的脊背。一條有兩尺長的黑魚還浮出了水面,它在撲籽。經驗告訴我們,來年這條渠里會有更多的黑魚。這終歸是一件喜事。


但喜悅稍縱即逝,想到趙宗先,我還是心如刀絞。多年以后,當我想和一個姑娘談戀愛她卻不允許我跟她談戀愛的時候,我也曾有過類似的感受。只見我徜徉在1989年春夏之交的灌溉渠邊,失魂落魄地走著。在我的前方,是一個石拱,它的作用既保持灌溉渠的暢通,也好讓人跨過渠到達另一側。雖然石拱的一半被水淹沒,但倒影使之仍呈現出一個完整的圓。沒想到,我的二姐,因為身上沾滿了油菜花粉,此時像一坨屎那樣正坐在石拱之上,而且手上還拿著她親手制作的毽子。


如你所知,我的二姐十分命苦,她既不能像大姐那樣可以肆無忌憚地讀書,不具備那種讀書才能,而像我這種同樣不具備讀書才能的人卻又提醒她其實是可以繼續讀書的。關于這些,自從我從小學三年級升到四年級時,她就已經哭過多回了。現在則出現了新情況,我們的媽媽居然也高小畢業,和二女兒的文化程度居然處在伯仲之間。新仇舊恨,我的二姐說她不想活了。


二姐,我并非僅僅是安慰她,我說,如果不是他們逼我,我早就不想上學了。


那你干嘛?


捉魚啊,我指了指剛才黑魚漂浮的方向。


她憤怒地將手中的毽子扔向我手指的方向,惡狠狠地說,讓你捉魚,哪有那么多魚給你捉!


有,放心,它們撲籽了。


她沒有做聲。


過了好一會兒。我假裝像想起什么似的問,二姐,今天城里還是有好多人嗎?


是,好多。她延續著自己的憤怒說,一個戴眼鏡的男的,狗日的,還撞了我。


疼嗎,撞哪兒了?


二姐不耐煩地指了指自己日漸隆起的胸脯。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其實我想找個人說說趙宗先拿走我三毛錢的事情。趙宗先,這個狗日的,他在哪兒呢?他是不是像我的二爺那樣進了城?但叫我從何說起,就這么和她坐在石拱上。正午的陽光照在我們的頭頂,我們的影子則被我們完整地坐在了屁股下。

不知過了多久,二姐突然把我的柳條帽拿走戴在了自己頭上,冷笑了起來。


你知道這個女的是誰嗎?她說。


哪個女的,你是說那個二嬸嗎?


什么二嬸,二姐極其不屑地說道,她,是,你,的,丈,母,娘。


各位,就算是今天,一個突然來到你家的中年婦女被人說成你丈母娘,你也會震驚不已,何況當年我還是一個少年兒童。我的二姐畢竟比我大好幾歲,她知道我們這個家的一些秘密,出于報復我們的媽媽,她不打算再保守秘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這也是我們這個家唯一的秘密。據說還在我吃奶的時候,我媽曾和這個二嬸見過一次,當時后者懷中也有一個吃奶的小孩,只是那個小孩是個女娃。我媽和二嬸當時商議,能否等她們懷中的孩子長大后結為夫妻?我爸和二嬸丈夫也覺得這個想法沒什么不好。問題是,此時此刻我還是個兒童,在即將到來的夏天很可能還會像往年一樣被長輩拽住雞巴佯稱要割掉讓我長大了娶不到老婆。我豈能想到我根本不需要長大就已經有了丈母娘,有了老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的陰毛都在初中二年級學習《大鐵錘傳》那會兒開始長出來的,那時候我總是苦于雞巴始終處于勃起狀態。而且那還是個冬天,為了掩飾我勃起的雞巴,下課我也不會出去上廁所曬太陽,這使我在以后的人生中成為了一個別人眼中內向寡言的人。這就不說了。如果我的二姐能夠將這個消息在三年后告訴我的話,我可能會另有感受。或許我會鼓起勇氣親赴下竹一趟,看望我的未婚妻,讓她告訴我雞巴如何才能變軟。


我小時候見過那個小姑娘,二姐說,長得還挺好看的。


媽那兒還有照片呢,二姐說,長大了肯定比劉曉慶還好看。


跟你一點也不般配,二姐說,聽說人家都讀初中了。


最后,二姐說,你知道嗎,她剛剛死了。


2015.1.15


選自公眾號“反常”,作者:曹寇 原文標題《風波》

攝影@荒木經惟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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