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作品 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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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

阿丁

鳥還睡著,巢醒了

傾聽未知孵化的聲音

絞痛在孕育

記憶羽翼漸豐

喙嫩黃,啄著殼

鈣質的疼痛新鮮,芳洌,清冷

往事流著涎

一呼一吸

豬狗般安詳


又醒了。天已微微放亮,一只鳥試探性地啁啾。D圓木般滾向床邊,抓起手機看,四點二十。"人家都睡到自然醒,我他媽睡到大自然醒。"D咕噥著爬起來,趿拉著拖鞋走向洗手間。

D像女人一樣坐在馬桶上小解,他點上煙,才把尿放出來。

D記不清這是第多少次"睡到大自然醒"了,但原因永遠一樣--只要他一翻身,身體觸到她曾經睡過的另一半床,就會立刻醒來,一秒鐘都不會拖延。沖了冷水澡,D套上T恤提上短褲,換了人字拖,決定下樓溜達溜達。此時室外有夏天最涼爽的空氣。走出樓洞,D仰起脖子,深吸了幾口,轉了轉腦袋,頸椎喀拉喀拉響,讓他想起那次跟朋友去棚里做后期,音效師用一把新鮮芹菜逼真地模擬出骨頭被擰斷的聲音。回家后她正在做飯,他抓起案板上的芹菜梗,在她耳邊扭斷,跟她說今天自己長的見識。"真的啊,"她說,"太神奇了,怎么想出來的。"她也學著他,抓起一綹,"你再不聽我話--"她抬起胳膊,翠綠掃過他鼻尖,涼颼颼的,"你的胳膊就跟這芹菜一個下場--"

河邊的空氣低了兩度,D裸露的胳膊感到了一絲涼意。他想沿著岸跑跑,到橋下再踅回來。念頭剛起就打消了,最近他總是這樣,腦子里的念頭尸橫遍野。上一個被他殺死的念頭生于昨晚,他本想今天起床就打開電腦訂票,隨便哪個城市待上一陣子--就在D從馬桶上起身的瞬間,他扼死了這想法。他勢必會遭遇陌生的馬桶,他的屁股和馬桶會相互想念。

河岸上所有的長椅都空著,D找到那把椅子(至少是他認為的那個),坐下,摸出煙點燃,目光穿過煙霧,望著污濁的河面緩緩流動。有人走過來,D聽到腳步和拐杖擊打路面的聲響。一定是個老人,多半還是中風后遺癥,他們用的大都是有四個爪的拐杖,只有這種拐杖才會發出"咔嗒嗒"的,類似跛了蹄子的騾馬的響動。她父親活著的時候拄的就是這玩意兒。他買的。待近了些,D抬起眉毛掃了一眼,老人不算很老,也就六十出頭、七十不到的樣子,須發的主色調還是黑,夾雜著些花白。唇上有不整齊的胡子,看上去有些日子沒刮了,油膩膩得亮。

D垂下頭,抬起右腿,橫在他屁股沒法占據的另一半長椅上。扭了臉,望著遠處的橋,與橋上靜默的城樓。

"年輕人,腿活動活動,讓我坐會兒。"

有的是椅子,干嘛非坐我這兒呢?有病。D在心里說,怕什么來什么。他收起腿,脖子卻沒扭回來。那個城樓下,是一個狹長的街心花園,他們散過無數次步的地方。初春時,那方天空上飛翔著各種各樣的風箏,他們也有一個,濰坊帶回來的。可他很笨,從來沒放飛起來過。她比他強,她放的那次,風箏高過了城樓,亮橙色的尾翼呼啦啦在風中飄。沿河岸走,再穿過地下通道上去,就是長闊的花園,D想干脆去那邊走走。這個時間也許剛剛有人修整完草坪,她喜歡聞剛剛割過的草的清香。他說,"那是草的血腥味。"被她白了一眼。D剛要起身,一只手就壓在他膝上,"別走啊,陪我聊聊。"老人已坐下,拐戳在一旁,果然是四個爪的。老人的左手很有些勁兒,但D是能掙脫的。

有什么可聊的,想清靜清靜都這么難。D丟掉煙蒂,人字拖踩上去,躲開了老人的手,"聊什么?"D克制著,同時思忖著怎么敷衍幾句然后走開。

"聊聊我跟我夫人,"老人從短袖襯衣口袋里摸出包軟中華,手聳了聳,兩支煙跳出來,參差著。這算是賄賂了吧。D嘴上說了"謝謝,"捏著中南海點五晃了晃,"我抽這個,混合型,抽不了烤煙。"

"有什么區別嗎?"老人端詳著手中的煙盒,"不懂,我剛學會抽煙。"

這么大歲數了也不學點兒好。D抽出根中南海,剛要點上,又熄了火,遞過去,摁燃火機。老人望著微微搖曳的火苗楞了一兩秒鐘,仿佛猛然從某個夢中驚醒,忙把煙送到嘴邊叼了,湊到火上。老人深吸一口,煙霧自他鼻孔射出,你該剪鼻毛了。D看到幾根花白的鼻毛被他噴出的煙吹得顫動,便覺得自己的鼻子一陣發癢。D的鑰匙鏈上就掛著一把小剪刀,精致小巧。他不準備把它掏出來,揉了揉鼻子。

"她走了以后我學會的抽煙。"老人拇指食指捏著煙,輕輕地捻。

"沒癮的話最好別抽。"D說。老人又嘬了口煙,咳嗽起來,D聽到了痰音。"非要想抽您以后可以抽我這種,焦油含量低,不怎么長痰。"D說。"嗯,我記住了,混合型的。"老人止住了咳,答道。

"她走了,走,你明白吧。"D點點頭。"就上個月,腦溢血,挺快,倒沒受什么罪。"

"那還好。"D說。"那什么……節哀,不過我還--"

"我們的故事有些……很有些傳奇呢。我十七歲那年認識的她,其實我早就知道她了,大院里的痞子們總是念叨,說她長得多么多么好看,大院里的姑娘里數她拔份。痞子們說,要是這輩子能娶了她,死了都值。幸虧人不長后眼,要不然那幫痞子打死也不會來找我。他們找我也不懷好意。那年月的痞子說是痞子,跟現在可不一樣,打架還敢豁得出去,拍婆子--現在你們叫泡妞,我們那會兒叫拍婆子--就沒膽了,也就敢耍耍貧嘴,來真格的都慫著呢。加上她又老是冷著臉,凡人不理,痞子們誰也不敢、說實話也不知道該拿她怎么辦。別看滿嘴流氓話,可是其實沒幾個有追姑娘的經驗。聽說她家家教特別嚴,除了上學都不怎么讓她出門。再說沒過多久學校就停了課,四中的校長后來給活活打死了(你可能聽說過),那陣子人心惶惶的,所以更不容易見著她。"

"痞子們找你干嗎?"D問。

"真對不住,是啰嗦了,人一老就難免啰嗦,我長話短說--"

"不是不是,"D伸出手去,似乎要去拍老人的肩膀,又縮回手,覺得這個舉動并不恰當。"我只是好奇,沒事,別急,慢慢講,我有的是時間。"我現在什么都缺,就不缺時間。

"他們夸她如何如何漂亮,問我敢不敢追她。我腦袋一熱就說,'敢,有什么不敢的。'我就真跑她家樓下等著了。其實不光是頭腦一熱,痞子們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何況那陣子他們正考察我呢。正對著她家單元口有棵國槐,我就躲樹后頭等著,我想怎么著她也不能不出來吧。我運氣真好,天擦黑的時候,我把她等來了,拎著個瓶子,肯定是她媽讓她去打醬油醋什么的。雖然天都快黑了,可是她的好看跟天黑不黑沒關系,就算是黑透了也遮不住她的美。那會兒我都想算了,她把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子就戳漏了。人家貌美如花,爹媽又是知識分子,怎么可能看上我呢?我連我媽的面都沒見過,我爹是工人階級,倒是根紅苗正,可有什么用,說是領導階級,說是瞧不上臭老九,可到底是心虛啊,要不他怎么老囑咐我好好念書呢,考不及格了還揍我,好在他也死了,沒人管我了--后來,我就把腦袋在樹上撞了撞,管用,止住了胡思亂想,腦袋一疼,勇氣就回來了,就尾隨著她,快到大院門口我喊出了她的名字。她站住了,斜著身子瞧我。冷著臉,可是冷著臉我也不敢看她,再多看一眼我就得淹死在她眼睛里。我抄著兜低著頭說,'你沒有發現自己長得很美嗎?做我女朋友吧。'這兩句是痞子們吵吵嚷嚷了好半天才定下來的,我覺得實在不怎么樣,可他們就讓我這么說。他們很可能就貓在某個角落監視我。我聽見我說出來了,就像聽另一個人而不是我說話似的。然后我就等著她給我一耳光,痞子們急了就總抽我大嘴巴,我想她抽我肯定比挨痞子的抽好受多了。"

"她抽你了?"

"沒。不僅沒抽我,還沖我笑了。我險些沒一個跟頭栽倒。真的,她這一笑就像誰突然啊給了我腦袋一拳似的,嗡的一下就暈了--她笑的時候,右邊的嘴角就月牙兒似的翹起來。而她的笑就像是一把用來開啟某種氣息的鑰匙,前所未'聞'的味道絲絲縷縷的,飄進鼻孔,我的頭更暈了,簡直要昏過去--后來我跟她說,'你笑起來有點兒壞。'她聽了就又笑了,那時候她已經不年輕了,可她一笑我還是頭暈,只是沒那么厲害了--暈是暈,可我聽清楚了她的話,對,她跟我說話了,她就那么笑著說:

'聽說--你的手指頭是六根,真的嗎?能讓我看看嗎?'"

"可你不是六指。"D遞給老人煙,幫他點上,那雙手上的皮膚松弛,晦暗,有老年斑,有花白的汗毛,卻沒有第六根指頭。

"原來有。"老人抬起胳膊,端詳著自己的左手,手背,手掌,D注意到那只手的微微抖動。"我拿菜刀把它剁了。"

"為什么?"

"我一點兒也沒遲疑,我的左手簡直就是自己從褲兜里躥出來的,我就這樣,攤開手掌,使勁向外擰,好讓她看清那根多余的手指--她看了,睫毛垂下的時候我偷窺了她一眼,強忍住才沒去抱她、親她精致的小鼻頭,那可就是耍流氓了。她沒給我更多的時間看她,只瞄了一眼,然后抬起頭,臉上掛著那種讓我頭暈目眩的壞笑說:'會變戲法嗎?你要是能把它變沒了,我就跟你搞對象。'說完就走,去打她的醬油或者醋了。瓶子被她悠起來,在她腿邊一蕩一蕩的。

"看不到她的背影之后我就回了家,跑回去的。進屋我就去拿菜刀,蜷起其余五指,單把那多余的一根擺在菜墩上,瞄準了舉刀就剁,只用了一刀。那個東西螞蚱似的蹦跑了,我趴地上,在桌子腿旁找到了它,奇怪的是它居然蜷著,剁之前我可是伸得筆直的。我找了塊布簡單包了下,就去了大院里的醫務所,我是有點兒楞,可我不傻,我知道我要不去找醫生處理下就會流血而死。路上我很納悶兒,怎么就沒感覺疼呢……晚上可開始疼了,鉆心。那一宿我都沒合眼,腦子里全是她。我挺感激那疼的,要不我就睡著了,誰知道我會不會夢見她……天還沒亮,我就去等她,褲兜里裝著那個被我切下來的東西。從第一只鳥兒開始嘰嘰喳喳,到家家戶戶亮起燈,她也沒出現。第二天我又去等,中午,太陽曬得知了都懶得叫喚了,我靠在樹上打了個盹兒。有人踢我的腳,痞子們光著膀子,手里拿著自制的乒乓球拍。痞子拿拍子拍我頭,我才醒過來。他們問,我就如實講給他們聽,還掏出那根手指讓他們看,那倆年紀小的痞子臉一下子就煞白了,直往后躲。為首的、長得最俊那痞子卻沒躲,直勾勾瞪了我很久,我以為他會像平常一樣,一個瀟灑的右勾拳打在我腮幫子上,可我也沒像往常一樣抱著頭,也瞪著他(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瞪,我覺得是)。可他始終沒動我,而是俯下身子,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撐在樹上,像電影里的將軍研究沙盤那樣看著我,鼻尖都快碰著我腦門了,這時他總算出了聲,'傻屄--',然后直起腰,提起汗衫往肩上一掄,揚長而去。'傻屄--',另外幾個痞子也學他,'屄'字拉長的長度和調調都一模一樣,像鸚鵡一樣趾高氣揚,罵完跟著他們的'將軍'走了。他們再也不會'發展'我了,不過我好像也不怎么在乎了。第三天我還去等,大清早的太陽就毒辣得很,一個胖大媽領著倆警察,晃著一對雄赳赳的乳房向我走來,警察的白制服刺得我腦仁兒疼。他們把我帶到派出所,警察讓我蹲在墻根兒,問了半天,我照實說了,我說我不是流氓也不是特務,我是在等我的愛情,至死不渝的愛情。我還把兜里的東西雙手托著交給他們,特別莊嚴。'屌毛都他媽沒呲出來呢,還愛情。'年輕的警察撇著嘴說。那個歲數大的警察瞧了兩眼,倆指頭捏起那塊破布的角,'蹭'的一下打窗戶扔了出去。外面有條臭水溝,都是蓄電池廠排出的污水,連個魚蝦蛤蟆都沒有,要是讓魚吃了也不算糟踐啊!'媽了個逼的死警察。'我心疼,在心里罵街,不知怎么就出了口。年輕的警察就躥過來,罵著街,抽了我有一千嘴巴,踹了我有一萬腳。不是嚷嚷著要砸爛公檢法嗎?怎么還沒人砸。操。夜里醒來,我躺在拘留室的水泥地上,覺得燥熱無比,想打個滾兒,找快清涼的地方,可我不敢動,我怕一翻身折斷了的肋骨扎進我肺里去。可我受不了啦,感覺后背已經快被燒穿了,看不見的火苗像蛇一樣啃噬我的脊梁骨。扎進肺里就扎吧,我必須起來,貼在墻上也行啊,好歹降降溫。我兩手撐在地板上,猛的一發力--可把我嚇了一大跳,竟然騰空而起,頭幾乎撞在天花板上,更令我吃驚的是,我的身體并未墜落,而是跟氣球似的懸浮半空。這種前所未有的情形把我嚇壞了,我兩手胡亂抓,抓到一根冰涼的鐵棍,一看,是鑄著鐵柵的小窗。說是窗,其實就是個通氣孔,鐵柵之間的縫隙,三歲小孩都鉆不過去。我抓牢鐵棍,聳肩探頭,想吸幾口還算涼爽的空氣,以減輕五臟六腑的燒灼,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力量,頭撞在了鐵柵上--奇跡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腦袋不僅不痛,反而穿過鐵柵,小半個肩膀已探出了窗子,我來不及吃驚,魚一樣游出窗戶,我掠過散發著森森涼意的樹冠,貪婪地呼吸,平生第一次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既然我會飛了,你該猜得出我飛去了什么地方。對,她家。我唯一想去的地兒。

"我趴在窗臺上,下巴擱在手上,就像小時候趴在課桌上那樣,傾聽她細不可聞的呼吸聲。那個普普通通的夏夜因此在我一生中變得格外美麗、格外不同尋常。當我察覺到心跳不再那么劇烈的時候,我毫不費力地穿過紗窗,水一樣悄無聲息地流入她的房間。然后我就聞到了那種一直貯存在我腦子里的味道,只是這氣息不再僅僅是令我暈眩,而是霧一般輕柔地包圍了我,又像雪花一樣滲入我周身的毛孔,漸漸的,我的意識與形體已再難聚拢,我被她的氣息分解、消融了……

"后來我醒了,或者該說,我又聚合成一個完整的人。睜開眼,發現我躺在自家床上,兩腿間涼滑濕潤。這兩樣異常還不算令我詫異--床邊的椅子上,坐著個帶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只一眼,就可以斷定,這是她爸,確鑿無疑,因為--他笑了,與他女兒的笑如出一轍,一側嘴角上翹,同樣是右邊。可是奇怪啊,一樣的笑,一樣的彎曲弧度,她的笑看上去有點兒壞,她父親的笑卻隱藏著我猜不出的內容。也許大人的笑都是這樣吧,有點兒慈祥,還有點兒別的。'醒了?'他曲肘抬臂,像是要拍我肩膀,可只是在床沿拍了拍,之后他接連說了三個'真好'。他的聲音舒緩柔和,'真好'透過鏡片傳遞給我,在蒸籠般的屋子里,那一刻我和他之間的空氣是濕潤清涼的。他見我發呆,就說,'你該叫我叔叔,我是--'我說我知道您是誰,您是廠醫院的吳大夫,她--她爸爸。'叔叔好。'我竭力讓自己變得更禮貌。我之所以這么肯定不光是因為他和她相似的笑,還有我右手傷口的清涼,干凈紗布奶白色的光,還有漂浮在房間里的來蘇水味兒。他繼續微笑著,點點頭,扶我坐起,在床頭和我后背之間塞上我油汪汪的枕頭,然后彎腰從地上變出個雪梨罐頭,擰開讓我吃。我又饞又渴,一大口下去,甜香可口。見我用舌頭去夠梨,他就跑到陽臺上,在我剁手指的地方找到把勺子,沖洗干凈,掏著梨喂我。我說我自己來,他用緩慢卻堅定的手勢制止了我,就這樣,他邊喂我,邊給我講了這幾天的事。

"我被警察帶走的那天晚上,他女兒,也就是她,半夜里發起了燒。她父母聽見動靜忙到屋里看她,見她不停地在床上翻身,手腳踢動,一些令她的父母狐疑、尷尬、羞愧的聲音從她喉嚨中發出。母親忙扯過毛巾被給女兒捂上,父親則轉過身,去給女兒拿體溫表,之后是喂藥,打針,母親緊緊摟著渾身滾燙的女兒,那動作與力道不像是愛憐、倒像是出于羞惱的壓制。壓制稍稍生效后,她把耳朵貼在女兒嘴邊,努力收拢、捕捉著那些不停飛向空中的字節。最終,從那些像賽璐珞碎片般的絮語中,她媽媽辨析出了我的名字。問丈夫,醫生搖搖頭,那時他的確對我一無所知。清晨,第一只鳥在巢中醒來,試探性地鳴啾之時,她的汗濕透了被褥,退了燒,不再翻滾,安然恬靜,恢復了淑女的睡姿。父親留在床邊守護女兒,母親快步走出家門。這位中年婦女的身體里暗藏著電影里要去抓舌頭的機警和堅毅去刺探有關我的情報。當大院里的人們該吃早點的時候,她回來了,帶回了熱豆漿和關于我她認為有

必要知道的一切。

"她醒了。靠在床頭,乳瓷般的面皮下掠過紅暈,跟父親講述昨晚的夢。'她什么話都不肯跟她媽媽說,只跟我說,哪怕是……'她告訴她父親,昨晚那個長著六指的孤兒進了她的房間,孤兒讓她看了自己已經不再是六指的、光滑得看不到一丁點兒瘢痕的手,在夢中她驚呆了,因為害怕和不知所措嚶嚶地哭,孤兒溫柔地擁抱了她,再也沒松手,還在她耳邊輕輕說著能直接流淌進她心里的話。不知何時,孤兒吻了他,她像世上所有的處女那樣陷入初夜的迷亂,在夢中無力的抵抗。可是最終,她也回應了他的吻--她附在父親耳邊說,'爸爸,我在他舌頭上嘗到了孤兒的味道,真的,雖然我形容不出。'她抓住父親的胳膊并搖晃著,好讓他和自己一樣對此深信不疑。她跟父親說話時,偵查歸來的母親就站在床尾,臉上陰云密布。她少有地對母親視而不見,沒有因為母親射向她的目光而刻意把某些詞匯隱藏,語氣坦然到前所未有。該講的都講完后,她當著父母的面說要跟那個孤兒結婚,'不過我可不著急,我想等我們倆再長大點兒。'這句帶著笑意的,結論性的話點燃了她母親的引信,爆炸了,歇斯底里,不顧盛夏時節自家以及每家每戶都敞開著的窗戶。她笑嘻嘻地端詳著母親,我猜她那時候的嘴角一定又像月牙兒似的翹了起來。她父親沒像往常那樣去調停,而是以一位醫生的嚴謹查看門窗有無闖入的痕跡。沒有。連一粒可疑的碎屑都沒有。之后才回到母女之間,目光停留在妻子那張癔病患者般的臉上,壓低嗓音說,'你是想讓整個大院都知道咱家的事嗎?'醫生抬手在緊張的空氣中撣了撣,就好像帝王示意臣子告退,這個手勢瞬間鎮壓了房間里囚鳥般亂撲的歇斯底里,頓時安靜下來。'告訴我他家地址,我去一趟。'醫生對妻子說。'讓孩子再睡會兒,出去的時候給她關好門。'

"就這樣,她父親來到我家。他還把我未知的、由他妻子打探出來的'情報'告訴了我。他說警察發現我半死不活,怕攤上麻煩,就連夜把我抬回了家。"

"那么,"D望著破布般緩緩流動的河水,一只印著浣熊的方便面袋子在水面上迷茫地打著旋兒。天光已亮,蒼穹之上晨星已隱沒,云閑散地漂移,等著初升的太陽為它涂色。河邊,晨練的人漸多,汽車碾過灑了水的柏油路,猶如難以計數的人持續的長嘆。"她爸來找你,想干嘛?怎么說的?"

"就跟這世界上每個理智的父親一樣,出于對女兒的愛,勸我不要再去找她。他的語氣帶著他期望的藥的效力,說的話像手術刀一樣直接、精確,'世道是很亂,但不會亂太久,我女兒還要讀書,甚至出國留學,所以--'所以讓我打消不切實際的念頭,醫生還有節制地動用了威脅,他說以他為軍代表的老娘成功地做了白內障手術的關系,完全可以送我去當兵,他說我父母都不在了,論年紀毫無疑問算是我的長輩,長輩當然不會坑害后輩,所以他認為我去參軍是最理想的選擇。'軍代表的權力你是知道的,你能不能當兵全在他一句話。或者說,我的一句話。'"

"你怎么回答。"

"我那時畢竟是個半大孩子,說不出什么,只沖他點了點頭。不過我敢肯定,我點頭的意思不是他想要的意思。就是從那時起,我學會了怎么騙人,你想騙人的時候千萬不能說話,因為任何語言都是有漏洞的,只要是字詞就有形跡,就有被識破的可能。他走了,盡管我看得出他并沒有全部相信我,但也信了大半。他被騙的原因不是我多么會騙人,而是因為他過于自信。

"后來,天已經大亮了--再給我一支你的煙吧,確實不怎么生痰--不重要的略去不談,總之后來我的傷養好了,恢復了,又去她家樓下等,可我再也沒有等到過她。那段日子我都快瘋了,瘋子就有瘋念頭,我去找那些痞子,可是他們似乎從人間消失了。反正我想我最好是再因為什么進趟派出所,讓警察再把我暴打一頓,我認定只有那樣神跡才會再次降臨,才能再一次進入她的房間,融化在她的氣息里。再后來,一切都亂套了,整個國家都亂到了登峰造極,大院里的大喇叭幾乎沒有停止過,像個聲嘶力竭的破鑼嗓子,把最新的最高指示吼向每只耳朵。大院的外墻上,每天都有新的大字報覆蓋昨天的大字報,大字報上的名字,逐一變成活生生的人被革命小將從家中揪出,游街,批斗,踢打,又逐一消失不見。記不得是哪天了,一張新的大字報出現了,上面紅字赫然,正是她父親的名字。醫生最新的'頭銜'是里通外國的反動學術權威,大字報上揭發出了他解放前留洋的經歷,還有她祖父昔日給洋人當買辦的歷史。隨即醫生就被打倒了,游街示眾時我在人群中望著他--醫生的眼鏡碎得像血絲密布的眼球,因此我和他無從對視。他脖子上掛著一臺黑色人造革包裝的收音機,鍍鉻的天線已被折斷,拿在一個梳羊角辮的革命小將手里,她揮舞著,不時抽在醫生的后背和屁股上。押解他的人向圍觀者數說著醫生偷聽敵臺、妄圖把西方腐朽沒落的醫學技術陰險地施加在革命群眾身上,另一人手里還提著一只吱呀亂叫、不停扭動的小白鼠,'看吧,這個披著白衣天使外衣的豺狼,拿革命小將當小白鼠,喪心病狂地做試驗!'醫生的頭被壓得快要觸到地面,那雙曾經喂我吃梨罐頭的手被細鐵絲勒出了血……

"然后是她母親,當老師的母親。先是給醫生陪斗,再后來有人挖出了她比醫生更不堪的背景,大字報上的每個字都鋒利如新磨的刀。她正是國民黨反動派反攻大陸總指揮XXX的親外甥女,有這樣一個反動舅舅就該批倒批臭再踏上一萬只腳!于是她的地位'提升'了,醫生反成了陪斗。再后來,他們雙雙消失,新的壞分子登場……而我再也沒有'等'到她--我是說我不用再等她了,而是毫無障礙地走進她的家,把瑟瑟發抖的、已經餓得沒有絲毫力氣的她,從床底下扯出來摟進懷里……偷偷摸摸過了兩年,我倆登記結婚了。再后來,這個國家退了燒之后,我們開始找她的父母,為此不惜花光倆人的工資,卻只得到一條有等于無的消息。有個活著等到被平反的老頭說,他在酒泉的勞改農場見過醫生,'沒回來的,八成就死在了那里。'老頭說。至于她母親,一直就音信杳無。她認了命,從此不再找,終于開始過我們自己的日子。我倆無兒無女,相依為命了幾十年,她不愛笑,我就老是講笑話給她聽,不跟你吹牛,我逗她笑的本事世間罕有。因為我不喜歡看她愁眉不展。上個月她死了。死前還摸著我的臉,囑咐我怎么交水電費,囑咐我別忘記關煤氣,讓我有空了到墳前給她講笑話聽。"

老人講完了。他撐起拐,扶著椅背站起,"謝謝你聽我絮叨了一個早晨,也謝謝你的煙,我記住了,混合型。該回去了。回去之前我跟你說句實話,我跟她到死也沒說的實話,那張大字報是我貼的,上面的字是我用左手寫的,就是我原來長著六指的那只手。"

"網上都說,不是老人變壞了,是壞人變老了。你看,我就是個變老的壞人。"

"不過,她母親的那張大字報不是我寫的,我想我到死也不會知道那個人是誰了。那人還真是幫了我的忙--"

講故事的人陷入了沉默。他拄著拐,望著橋上的人流。拐杖的四個爪使勁抓著地,像是某種正在伺機捕獵的小型野獸。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人性?"

D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可我愛她是真的,我可沒想到那張大字報把她家搞成那樣,要是知道--我多半不會干那種事。不過--

"我也不后悔。"

2014/7/31


鳳凰讀書 阿丁 2015-08-23 08:5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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