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閱讀:評侯孝賢電影《悲情城市》(共六篇) 孫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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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興衰與歷史的嬗變——《悲情城市》

孫 韜

    家族的興衰最本真的還原了歷史,個人的經歷保留了最深刻的時代印記。很明顯,侯孝賢在《悲情城市》之前的五部電影,多多少少是在為《悲情城市》這樣的史詩作品做準備。這五部電影著力于探討歷史背景之下的個人成長歷程,而《悲情城市》把“個人與時代”的主題推進了一個層次,“把個人的編年史與和民族的歷史交融為一,從而更具個人特色的展示時代”(塔爾可夫斯基語)。侯孝賢希望傾注自己的創作力,以前所未有的企圖心,對自己的電影生涯來一次總結。

    “悲情”二字在臺灣是一個使用頻繁的字眼,幾乎具有了一種特定的政治含義,悲情特別用來指國民黨來臺之后,在“動員戡亂”時期對于“本省人”的打壓所造成的創痛。“訴諸悲情”就是民進黨用來喚起本土意識,從而增進其政治影響力的一個拿手好戲。影片首次觸及臺灣最大的歷史隱痛和政治禁忌——“二二八”事件。侯孝賢立意要為那個時期不幸受難的臺灣人寫史。“個人是歷史的人質”每一個人都受到自己和歷史命運雙重的支配。雖然侯孝賢本人強調他只是想“拍出自然法則底下人們的活動”,然而影片中對于從一九四五年臺灣脫離日本統治到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遷臺這段歷史,對臺灣的歷史命運及其帶給普通人的影響作了深刻的呈現。

  普通的草根階層,如同子承父業當上流氓的林文雄,光復之初,興高采烈的將自己新開張的酒館取名“小上海”,此時他還不知道日后自己將死于上海幫的槍口之下,他起初尚未覺悟到幫派斗爭背后的政治經濟利益是根本漠視“同胞感情”的,而且這種壓榨和迫害更是一種制度性的設計,后來悲嘆,臺灣是“眾人欺,眾人騎,無人疼”,不自覺的意識到臺灣的歷史命運。到最后企圖為一己的尊嚴討回公道而飲彈身亡,他的犧牲直指國民黨的血腥鎮壓。

  林文清在寬榮等一干知識分子大發牢騷之時在一邊和寬美談及童年往事,說自己聾了,尚不自知,而是父親寫字告訴自己,小小年紀完全不覺得悲傷,還是一樣好玩。這樣的一段敘事,暗含著對于悲劇命運來臨的不覺悟,大有寓言的性質,個人如此,大到國家民族亦復如此。臺灣人當初歡欣鼓舞的慶祝光復,未曾想到幾年之中,就已經有上萬人不幸冤死。對于大陸政權所抱的幻想最后完全破滅。寬榮等人,深感挫折,奮起抗爭,最后退隱山林亦難逃慘遭清算的厄運,他們所信仰的祖國最后也一分為二。文清這個啞巴因為暗中襄助其事,也不能幸免。這個大家庭最后七零八落,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影片以寬美的日記作為旁白,揉和女性的敏感細膩,對于自然的觀察和人事的感受,娓娓道來,行文風格頗有幾分古風。置身于這個動蕩擾攘的大時代中的小女性,襯托出家庭和時代的悲劇,對照當時的血雨腥風,尤顯張力。

  “同運的櫻花,盡管飛揚地去吧,我隨后就到”如此凄美的詩句,還有《紅蜻蜓》的歌謠,靜子姑娘以自己最為珍愛的和服還有陣亡的兄長最喜愛的竹劍贈別寬美,矚言:別后永不相忘。日本的殖民統治也留下美好的回憶,這一方面暗示,“回歸祖國”所必然造成的心理上的失落和痛楚,另一方面也寓意臺灣和日本這個從前的宗主國之間,雖然不是和大陸中國“血濃于水”的關系,自然也有難以割舍的一面。

  有評論說到就算這不是侯孝賢最好的一部電影,也肯定是他最復雜的一部電影,誠如所言,它的復雜性不僅在于這一段歷史轉折時期社會生活的復雜紛紜,重大歷史事件的敏感棘手,家庭成員關系的錯綜繁復。還包括其重疊多義的指涉體系,如前所言,文清和寬美的閑聊看似漫不經心,卻隱含著理解整個故事的關鍵性線索。他們所聽的音樂是德國的民歌《羅蕾萊》。還有寬榮等人,酒至酣處高歌《松花江上》,對照劇情,不難看到,這樣的安排都是有所指的,潛行在表面的敘事之下,更有一層深刻的含義,而這樣的含義又是交叉重疊的。應該說所有的這些精心的安排并不是一開始就有。對照劇本,除了整個故事的框架和人物的關系保留不變以外,最終的電影和最初劇本的設計已經相去甚遠,編劇之一朱天文說:“的確,導演的思路并不同于劇本的思路。”

  該片的創作動因肇始于導演侯孝賢對于臺灣歌曲的喜愛,那種哺哺哺的薩克斯風節奏讓他心中很有感觸,很想把臺灣歌那種江湖氣、艷情、浪漫、土流氓和日本味,又充滿血氣方剛的味道拍出來。乍一聽,似乎有點不著邊際,該片的構思和編劇過程更加匪夷所思,《冬冬的假期》拍完以后,蟬聯法國南特影展的最佳影片,侯孝賢在市場考慮和創作意圖之間搖擺不定,這時制片張華坤出了一記怪招,找來楊麗花和周潤發,想用楊的臺語和豪氣以及周的廣東話和帥氣配戲,上演一出江湖的恩怨,想來想去,這個故事只有放在基隆港附近才較為合理。而且其間涉及的金礦營生也要放在光復前后方才妥當,因為日據時代臺灣人根本無從染指。與此同時又要設計一對年輕戀人,讓他們參差映照。其間侯孝賢先去拍攝了《戀戀風塵》,后又去拍攝了《尼羅河女兒》。幾年下來,事過境遷,楊周二人已經芳蹤難覓,當初為楊麗花設計的角色就是片中林文雄的女兒阿雪,本來要做成上下集,后來發現表現阿雪少女時代家庭變遷的故事來得更加吸引人,就干脆舍棄下集,取名《悲情城市》。

 

如是悲情——看《悲情城市》

    看《悲情城市》的時候就細數著,數下來一共有12個運動的鏡頭。這12個鏡頭說是運動的也很勉強,不是人物在房間里起身走動,就是自下而上地拍一幅風景,每段長不過四,五秒鐘。想想看,12個運動的鏡頭加到一塊超不過一分鐘,在漫長的兩個半小時里頭,除了這一分鐘,鏡頭都是靜止的。 

  都說侯孝賢服膺小津,在我看,他在運用靜止鏡頭方面實在走得比小津安二郎還遠。這“遠”是真的遠,你看每次刀光血影打打殺殺的不都是遠遠地拍的嗎?我們的心都煎焦了:但見青黑的夜色懷抱著山腳下一爿小酒店,燈火把房子染成暖洋洋的橘黃色,酒店外面幾個渺小的灰白身形跳動著,揮舞手里的刀,砍,砍,砍……可我們只能遠遠地瞻望,耳邊響著男人們的嘶喊。 

  《悲情城市》是一部讓我笑不起來,哭不出來的片子,雖然它自有其可笑可悲的段落。 

  四五年八月十五日夜里,林阿祿的長子林文雄的小妾生了個兒子,也正是這時候廣播里傳來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消息。然而政治大事跟老百姓遠非貼心貼肝,抱孫子比日本人垮臺要緊。此后廣播又扮演了一次喜劇角色:國民黨政府接收臺灣受挫的“2.28”事件發生,醫院里擠滿了受傷流血的百姓,臺灣省主席陳儀的聲音從喇叭里傳來,斯斯文文的說詞顯得那么滑稽。然而,笑不起來,笑也只能是苦的。 

  好罵娘的林文雄發牢騷說:“臺灣人可憐,眾人吃,眾人騎,沒人疼”,這話有多苦,不管誰拿了臺灣去,日本人還是國民黨,可憐的還是臺灣人;怪不得他們把生兒子看得那么重,天底下也就是這還是抓得住的了。連這最后的踏實也奪走了,人還怎么活?人還且得活呢。 

  老三林文良販毒給大哥文雄發覺了,惹惱了黑道,文良被誣入獄。放出來時人已經癡呆了,抱著盤里的食物不停地往嘴里塞。后來,文雄和黑道首領在賭場相遇,文雄手下兄弟被砍了,他沖出來尋仇,“砰砰”兩槍給打死了,撲倒在地。小過道上一群拿刀拿槍的男人站在那里。 

  文雄的葬禮。慘白的招幡。幾十人身著喪衣坐在一起合影。再往后,是自幼失聰的老四林文清和吳寬美的婚禮。三拜九叩,一滴不漏地拍下來。“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拜……”的閩音里面,悲喜莫辨。葬禮,婚禮,文雄死了,文清的孩子出生了,生生不已。但我感到這生比死還苦,生來受苦,給人踩,給人騎,過著破破爛爛的一生,象條狗似的死去。而在這樣的生存里,繼續繁衍下去的渴望又是那么強烈,實在沒有什么悲涼比這更大的了。 

  陳輝揚在《生生死死隨人愿》那篇文章里說,看到文清和寬美收到寬美哥哥寬榮被捕后來信的那場戲,他“不覺滴下淚來”。我滴不下淚來。飾演寬美的辛樹芬坐在榻榻米上,拉著不懂事的孩子,茫然地哭了,演文良的梁朝偉不能講話只伸出手握住了辛樹芬的手指。不錯,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這都未免將這場戲看低了。我覺得很冤,很委屈,哭不出來,我覺得編劇心太狠。也許所謂悲劇就在于它不得不是悲劇,從它誕生的一刻起就一步步走向悲劇,無可避免地成為悲劇。 

  最后,老四文清也給抓走了。老大文雄死了,老二早就失蹤了,只剩下老邁的林阿祿,癡呆的老三和寬美娘倆兒圍坐在桌旁吃飯。四九年,蔣介石來到臺灣,定都臺北。不管愿意不愿意,這個家族是給歷史碾成了齏粉,然而歷史無知無覺,江山依舊秀美。 

  片子里面的細節遮天蔽日,有一場戲我記得格外清楚:革命的同志們在方桌邊議論著國事,旁邊初相識的文清和寬美通過筆談在講童年的事情。陽光那么柔和,羞澀的兩個人好像置身仙境,完全不理會周圍在說什么。那一刻真是溫柔,溫柔得讓你覺得一生不可能再有。然而當真是再也沒有了,一切都冷了,碎了,你倒會覺出那一刻的溫柔竟有多么殘忍。

 

從《悲情城市》固定的機位說起

    做侯孝賢的攝影師大概是最清閑的一樁差使。從我對《悲情城市》的觀察來看,它的絕大多數鏡頭都在固定的機位下完成,而且機位并不多。臺灣某地船老大林文雄家偌大的庭院只取幾處安放機器,另外在鎮上酒店集中的街口以及海邊、醫院、鐵路、監獄和寬美哥哥隱藏的山上再找些固定的位置,攝影師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多半,剩下的無非是取景、調焦,而且侯孝賢肯定還要插上幾手。

  攝影的負担輕了,編劇、表演的任務只能加重。雖然攝影機的容量往往因為機位選擇的講究而增大,但是讓一個大家庭幾年的故事塞在這么節約的一些鏡頭里,難度著實不小。

  那個在片子中頻繁出現的機位大概選在廚房朝向林家飯廳的鏡頭,人物少的時候只有林光明滿月那天林老大和林老爺子兩個人,多的時候包括了林文清和寬美結婚那天一家老小20來口,被憲兵打傻了的老三文良還搞笑地學新娘新郎磕頭。老大林文雄被殺那場戲,也是安在酒店走廊里的一個固定鏡頭完成的,先是聽到房間里人聲紛雜,然后林文雄出現在走廊那頭揮刀砍人,放倒兩個打手追到走廊中段另一位老大身邊時,走廊這邊最靠近鏡頭的上海人掏槍開槍,林文雄倒下后,那位老大埋怨地看了上海人一眼,大家都沒有說話。

  固定機位下的場景顯得緊湊、客觀、現場感強,類似林老大被殺時先在鏡頭外面打鬧這樣的處理又制造了懸念、引起人的聯想從而拓寬了鏡頭的涵蓋范圍。機位固定而且重復又顯得整個劇情統一、有章法。

但是如果表演不到位,不光影響質量,也會影響拍攝,因為固定機位下的大容量鏡頭里,人物眾多,一人不到位大家都得重來。

  好在幾個演員演得不錯,選的也不錯,除了一貫咆哮不休的老大,老三文良先后經歷了從日占區當漢奸回來后神經受刺激、復原后吊兒郎當和被憲兵逮捕并打傻這么懸殊的過程,演員的表演層次分明。寬美哥哥纖弱的身材和倔強的臉型,也讓革命者的形象觸動了觀眾的惻隱之心。

  電影的筆墨基本都用在林家幾個主要人物身上,侯孝賢大概非常注重敘事線索的相對集中,所以鏡頭跟隨文清可以找到臺北變亂后寬美哥哥等革命者并了解他們的情況,臺北變亂的大事件也基本是參加者文清回家后向寬美介紹,不多的回憶還是講述文清遇到的麻煩,獄中的鏡頭也吝嗇地不肯離文清一步,同獄者被審理被槍殺只是兩聲槍響然后還是文清悲憤的臉。這種處理的秒處在于含蓄,難處首先在于情節設計煞費苦心,另外還要考驗演員的能力。聾啞的老四文清作為影片的一大線索所在,梁朝偉基本做到了細致入微,特別是區別了角色在青蔥少年與革命者之間的差別。

  文清越來越成熟、戲份越來越重的時候,林家卻越來越衰敗了。老大被殺之后的鏡頭,侯孝賢很麻利地用葬禮引出老四文清與寬美的婚禮,又用文清的紙筆和寬美的日記引出寬美哥哥的“后抵抗”情形等情節,侯孝賢沒有再提為老大報仇之類的事,老大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二樓上的圓桌從老大在時的戲班子換成了一家老小打麻將,老大老婆張羅里外,孤兒寡母的樣子,怎能不讓人悵惘?

  侯孝賢鏡頭的固定,切合了故事發生地的整體風貌。可惜我沒有看過他別的片子,不知道固定鏡頭是不是他的風格,也不知道這種鏡頭的采用與中國主靜的文化傳統有什么關系。

  侯孝賢的鏡頭除了機位固定,另外還非常有縱深,象國民黨憲兵捉拿老三文良那場戲,鏡頭停在林家門廳,近景是林老爺子質問里正和國民黨軍官,遠景是林家亂成一團,后來聽見老三一聲喊,知道是被抓住了。一個事件在一個鏡頭里完成,沒有縱深很容易片面和不知所云。侯孝賢在《悲情城市》里大量采用了景深鏡頭,為大場面、大跨度或者多線索的敘事問題提供了自己的解決思路。

  從整個劇情的控制方面來說,侯孝賢既全面展示了林家所在的漁村的風貌以及臺北動亂前后的社會階層的反映,又不脫離林家這條敘事主線,鏡頭語言一以貫之,風格統一。

  如果與《美國往事》之類的西方電影相比,《悲情城市》的整體敘事毫無拖曳之累,自然流暢,堪稱楷模。個人認為,侯孝賢的鏡頭風格和敘事能力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他以及與他類似的導演比如賈樟柯,展示了中國電影屹立于世界電影之林的底氣和氣概。

 

《悲情城市》:長鏡頭里的城市悲情

    每次看《悲情城市》,我都想逃避,我怕這悲情這痛苦太沉重太壓抑。

  但我挪不動腳步。

  每次銀幕上出現豎版的“悲情城市”四個字,伴著一直刻在心底的音樂忽如潮水涌出的時候,心里總會受到重擊。不知為何,我喜歡極了這四個字帶給我的感覺。

  這是侯孝賢的電影。

  侯孝賢的鏡頭永遠在猩紅的門簾邊、斑駁的窗欄外,或者在一兩個模糊的身影后,不管里面的人是打打殺殺,是溫情脈脈,是觥籌交錯,還是生死來去,他都不動聲色、不即不離;要不,就是極遠的全景——讓我們隱約看見人影晃動、

  奔逃、追殺,就在遠處傳來叫喊和槍聲時,他卻去看山、看云、看海。

  《悲情城市》是一部具有史詩性的電影,講述一個家庭在統治者替代過程中的變遷和磨難。侯孝賢仿佛是這段歷史的旁觀者,仿佛一個不曾生活在此處的路人,在這里駐足、沉思、默想,然后嘆詠成一部《悲情城市》。

  機位在門外注視著林家一家人的活動,要么就隔著窗戶,家人和朋友在里屋緊張地商量對策,這樣也就罷了,可是在鏡頭右側的偏門里,你偏偏還能看見一對男女在更遠的景深處嬉笑著。侯孝賢遠遠地置身事外地看著。

  在《悲情城市》里,侯孝賢通過畫面、聲音、空間的細膩表現與連接,不僅敘事清晰,甚至閑筆有暇,抒寫起德國民歌、少女櫻花、地方戲曲,令人嘆服。

  很多重復使用的空間畫面,大如陰云籠罩的遠景河山,小如醫院門廊、家居飯桌都調度精彩,就連人物所操的不同語種或方言,也成為傳達歷史現實的重要元素。

  仍是要提幾場戲。

  前半部分,寬榮、林老師們在討論政治,而文清和寬美卻在另一隅聽音樂、說往事,沒有誓言,沒有動情摟抱,卻分明是以心相許;后半部分:寬榮死訊傳來,文清呆呆坐著,寬美喂孩子吃飯,沒有失聲痛哭,沒有失手將碗打破,卻分

  明是悲痛欲絕——一切至樂至痛原來都是如此靜靜地、淡淡地在生命中流過。風暴來時,每一個平凡的人都無法幸免,即便是文清、寬美這般溫柔敦厚、與世無爭的人。

  林家老大文雄在爭斗中死于非命,轉瞬間就是老四文清的熱鬧婚禮,再轉瞬間寬美已經懷孕——一個家族的悲喜交集、死死生生不言而喻。文清于必死時不死,文雄于不必死時猝死,更是將死生的輕率無常推至近乎荒誕的極致。論起來,文清與寬美的愛情算是一抹亮色了,然而,較之亂世,這抹愛情的亮色更讓人唏噓,因為其中多了一層茫茫不確定的意味兒。《悲情城市》的憂傷,是蒼涼而厚重的,它可能不會敲打到你心底里最軟弱的地方,你甚至無法深切領悟到那種悲涼產生的原因,然而這種憂傷卻是最為猛烈的。看過《悲情城市》,你會體會到,“人生”其實是渺小的,當它面對時間與空間、社會與歷史這道洪流時,隨時可能會被碾碎成為齏粉。

  談到侯孝賢的電影不得不談到“長鏡頭”,它在某些時候甚至成為侯孝賢電影的代名詞。都說侯孝賢服膺小津,在我看,他在運用靜止鏡頭方面走得比小津安二郎還要遠。這“遠”是真的遠,你看每次刀光血影打打殺殺時他都是遠遠地拍,我們的心都焦了,仍只能遠遠地了望,耳邊響著男人們的嘶喊。

  侯孝賢一直偏愛畫外音(旁白、獨白)。《悲情城市》中,寬美日記的畫外音分散于影片的各個段落,比如電影開始不久,寬美乘轎上山,旁白說“山上已經是秋天的涼意,沿路風景很好,想到日后能夠每天看到這么美的景色,心里有一種幸福的感覺”,后來她寫給阿雪的信中敘述道:“九月開始轉涼了,芒花開了,滿上白蒙蒙,像雪”。侯孝賢通過充滿詩意的旁白,使情景交融,達到侯氏長鏡頭美學一直追求的詩意美和記錄性。

  侯孝賢清楚人在人世沉浮中的渺小與無力,所以他就像是隨手拿起了一件舊衣服,抖了抖,落下了時間的灰塵,然后放在原處。

  以前看電影的時候話挺多,看侯孝賢的作品,尤其看《悲情城市》,卻變得靜默,怔怔地不能回到現實。這種心境,數天也沒有走出來。

 

《悲情城市》——悲·情·侯孝賢

1、悲

  《八月照相館》中的悲是令人憐憫而同情的,但也帶著淡淡的明媚與溫暖;《東京物語》中的悲則叫人落淚,那種直指心坎的哀傷叫人無法抗拒。《悲情城市》中的憂傷,是蒼涼而厚重的,它可能不會敲打到你心底里最軟弱的地方,甚至你無法深切領悟到那種悲涼產生的原因,然而這種憂傷卻是最為猛烈的,當你無法通過憐憫或痛哭發泄掉它給你帶來的影響時,你將發現自己已被牢牢的困在了中央,就如同影片中時時出現的層次分明的蔥郁高山與高山之中的小城一樣,這種悲涼如同大海,時而呼嘯時而柔順,包圍在你的周身,你只能任由它擊打著撫摩著,你所能做的僅此而已。之后,便是倍受它的折磨。

  2002年的6月,我感受過這種悲。那時剛剛休假回西安,夜里看著母親面對著臺燈看書,半數的頭發已經白了,一向微笑的臉似乎突然間增加了許多皺紋。整整一年沒見母親了,突然發現,我印象中似乎永遠堅強果斷的母親,瞬間老了許多。這種強烈的感受一時之間令我緊張萬分,找不到原由的,就這么難受了一夜。這之后,我開始考慮著回到故鄉,回到西安。也許這便是成長。

  我們的一生,便是在發現悲與接受悲之間度過?

  看過《悲情城市》,讓我重想起了2002年6月那個夜晚發生的事,因為我在電影中感受到的悲哀與當時是如此的相象,更因為自己至今還沒有回到西安。

  之前提到“人生”這個詞,總感覺它是偉大而神圣的。看過《悲情城市》,才體會到,它其實是最為渺小的。當它面對時間與空間、社會與歷史這道洪流時,它可能會被碾碎成為齏粉。

  “我們象是殘葉,從子宮爬出之時便象葉子離開了枝頭,搖曳、下墜,任風吹著,任雨打著,你想反抗嗎?呵,別癡心了。”這是看到一位友人的文章時,即興回的。放到這里形容這部影片,倒也恰當合適。其實這種感受,便是《悲情城市》中的“悲”了。這是人一生都要面對的悲,你能將之揮去嗎?

2、情

  《悲情城市》中的情,是需要被人忘卻的。因為它在這里,已經失去了原本該有的偉大含義。這里的情,是卑賤而微小的。

  兄弟情、手足情、夫妻情,當這些存在于人間的偉大情感,面對一道道傾瀉而來的讓人無法躲避的洪流之時,如同卑微的路人見到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般,要么潰散而逃,要么俯手稱臣?哪里有美麗可言?哪里有偉大可言?悲,有的只有悲。在影片中,當悲、情這兩大人生主題相遇,它們沒有碰撞出多么豪邁的火花,有的只是微微低頭后的輕語訴說,充滿了無助與哀傷。《悲情城市》是厚重的,但我更愿意形容它為蒼涼的。整部影片所營造的那種“輕語訴說”的氛圍,比它的厚重更為突出。侯孝賢如同空氣,他就那樣的固定著攝影機器,讓鏡頭前與鏡頭后的人們,微低著頭,似乎不經意間的靜靜的交談,體味著相互的悲傷和剎那的淚水。《悲情城市》是蒼涼的,但你也可以體會到它的厚重。不是每部影片都能將悲與情的碰撞訴說的如此內斂而矜持。侯孝賢又一次的如同空氣,他用固定著的長鏡頭做到了。

  《悲情城市》中的情感表達,與西方電影截然不同。這也許是東西方文化差異使然吧。這里沒有如華萊士般面對敵人的豪邁吟唱(其實影片大可以做這樣的處理,因為這里也有反抗與斗爭,流血與死亡),沒有如二戰中的美國教師般面對龐然的坦克偉大的壯舉,也沒有阿莫多瓦那樣的激揚音樂與繽紛色彩。它用近似于黑白的、寧靜的方式,通過掙扎但又沉默的人群、簡約的對白、安靜的字幕、細微的音樂、中景或遠景的畫面,訴說著本該慘烈悲壯的人生的悲歡離合。也許,這才是生活真實的一面。哪里有那么多的豪邁?哪里有那么多的繽紛?

  全片的最后一個長鏡頭,是我的最愛。這種完全來源于生活的情感表達,如此的簡約而質樸,使我甚至懷疑那一刻便活生生的存在于我所生活的城市,或是另一個城市,再另一個城市……三個兒子離開了家,老人依舊平靜的吃著飯菜,小孩依舊嬉戲打鬧,他們就那么依舊著!

  不論生活被洪流碾碎成了什么摸樣,生活依舊。

  《悲情城市》中的生活依舊著,情感依舊著。即使是悲哀的生活,悲哀的情感,呵,無所謂了。

3、侯孝賢與那個城市

  很早便開始注意這部影片了,一是因為侯孝賢,二是因為片名。初聽“悲情城市”這個詞,便被深深吸引了,于是一直想象著如此的城市會發生什么故事?2004年1月5日晚,我得出了答案。

  不論在哪個城市,都會發生悲情的故事,因為那里有普通人的生活,有普通人的命運。我覺得這是侯孝賢導演想要表達的。因此,臺灣從日本政府管轄下的脫離,到二·二八事件,始終是故事推進的輔佐力量,而不是原動力。影片也沒有任何一個多余鏡頭去表達這些歷史的變遷。那么原動力是什么呢?我覺得影片的原動力是那個城市中家族的命運,以及家族中每位成員自己的命運,絲絲連連,于是整個的小城乃至臺灣的命運,便被牽連出來,相互影響,無始無終。這其實挺象個悖論。然而,歷史洪流下的個體命運的渺小,也被突現了出來。即使導演在掩飾著歷史的變遷,但那些如同螞蟻般的被籠罩在歷史陰影下的小人物,依然無法擺脫歷史走向的擺布,生離死別,一幕幕戲劇依舊的上演。

  戰爭中的哪座城市,沒有上演過這些劇目?即使沒有戰爭,生離死別的劇目依舊上演。

  侯孝賢是愛那個城市的,或者說成,他更愛那個城市里的一些人。那個城市有可能是你生活的地方,也可能是我生活的地方;而那些人,可能是你們也可能是我們。即使不是臺灣,即使不是文清,但故事也許依舊悲情……

  這是我第一次相識侯孝賢,一位悲情氣質的導演。我相信好的藝術作品是散發著創作者許多自身特質的,也許第二次第三次相識,依舊會被感動吧。

 

無聲的悲涼——又見《悲情城市》

    一直覺得看《悲情城市》的感覺是欲哭無淚。影院的燈光亮起來,字幕出現the end時,呆呆站在那兒,居然沒能忍住眼淚。周圍好多人,與我一樣,在燈光里默然佇立,望著已成空白的銀幕,在期盼,在回想,抑或,悄悄流淚。 

  一年前看錄相帶的時候,沒有想過還能看到膠片。銀幕上出現豎版的"悲情城市"四個字,一直刻在心底的音樂忽然如潮水涌出的時候,眼睛忽然有些模糊。也許不是我濫情,因為在黑暗里,耳邊是熱烈的掌聲,影院里久違的熱烈的掌聲。對真正的好電影,對真正打動人的電影,彼此的感覺,如此一致。 

  記憶中存留的圖景一直是佳木蔥蘢的山,與山路,文清接寬美行于山路的隱約身影。與此處的音樂一起留在心里的。還有文清入山尋找寬榮時的音樂,輕盈起舞的鋼琴,農夫,老牛,幾乎世外桃源了。可惜未能免劫。扼殺真理的時候,任何地方,無法逃避。幾年前還沒有看過電影《悲情城市》的時候,聽了原聲cd。封面的字與電影片頭一樣的。那時只是很喜歡這里的音樂,尤其喜歡這四個字的感覺--悲情城市。如今想來這四個字承載的歷史、命運的東西其實很沉重。輕飄的東西無法担得起這樣的悲涼。 

  才想起原來總提起的在燦爛青春里躍進瀑布的日本女孩出自這里。永遠年輕,不待如櫻花離枝的凄涼。是寬美寫在紙上給文清的。喜歡兩個人在一起淡淡的感覺。旁邊一群人憤世嫉俗或家長里短,他們旁若無人來去寫著文字,仿佛遠離了所有塵世喧囂。可惜這樣兩個安然的人的安然的愛情在那種境況里亦無法安然。印象里有人說起文清、寬美和孩子在深秋的車站等車的場景。兩個人安靜的臉色,孩子坐在行李上好奇地四處張望的可愛模樣。靜默不動的鏡頭,沒有激動控訴,只是冷眼旁觀。不置已辭,冷靜得讓人心碎。 

  就如寬美喂孩子吃飯的晚上,文清面色沉郁給她看她哥哥出事的信。起初寬美故作平靜地繼續喂孩子,最后終于忍不住扶住文清胳膊抽泣。沒有語言,事實上后半部分文清和寬美的戲很少臺詞,但是靜默里有內容,不覺得蒼白無力,反倒無聲的悲涼更動人心,更有力量。 

  字幕的出現方式讓我想起古老的無聲電影的字幕。古雅,內斂。沒有覺得分割畫面割裂情節。

  梁朝偉的表演還是不錯。用眼神,用軀體語言達到此種程度,很難得。一樣因為那種無法言說的氣韻。 

  關于政治,相信大家都很明白,不必多說。一段歷史,一個家族,兄弟幾個,悲多歡少的生活。忘不掉二嫂明明知道結局還是在盲目期盼,每天例行公事把丈夫的診所打掃干凈等他回來開門看病。生存,有時因為一種信念。如片中一位為信念而死的人勉勵后代的話:尊嚴地活。寥寥幾個字,卻沉重得無法托起。尊嚴地活,要付出怎樣的代價呵。寬榮和山里的同道,文清和獄里的伙伴,甚至大哥文雄,也是為自己的尊嚴而死。最后,文清的生死已不重要,對大家來說。尊嚴地活著或者死去,一樣感人。 

  好在,還有阿謙。是寬美和文清的希望,也是我們——觀者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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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視頻2: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yzDjkIhzC88

 

注:該資料為新安中學學生專題研究性學習之用。謹向作者表示最誠摯的謝意



吳泓工作室的博客 2015-09-09 14:4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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