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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縣日記》選
一九七0年九月二十二日
糧價,外貿與發展
昨天運麻淋雨,晚上喝了幾口酒,早早上床,不能成寐。酒力促進狂想,對糧
價外貿與發展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今后三十年,我國如果不斷以躍進步伐發展經濟,全國有半數以至2/3人口進
入城市經濟,糧價要調整了,外貿要占領世界市場,50—60年代暴發戶的日本要淪
為今天的英國,這是1964—1968年間逐步設想過的。然而當時還設想,糧食與原料
應該也可以力求自給。昨天的狂想,打破了這一限制。
我國人口增殖,除非達到全國農村大部城市化的程度,是停止不下來的。所以,
三十年內如果經濟順利發展,工業經濟的勞動力將達3—4億人,亦即城市人口將達
8—10億人。在這種情況下,耕地與人口的比例,精耕水平將達到或超過今天的日本。
西德和荷蘭,然而糧食原料仍將有相當大的部分取決于進口。這樣,不僅糧食內價
將大幅度提高,世界糧價也將大幅度提高。
如同以英國為中心的早期資本主義發展,曾促進瑞典木材、丹荷乳制品、美國
加拿大小麥的生產飛躍,我國經濟發展將促進世界南方地區——拉美、撒哈拉以南
的黑非洲、東南亞許多大島包括澳新在內的精耕農業(一部分是小麥,大部分是水
稻)的發展。中國工業對于礦產原料的需求,也將促進這些地方的開發。
這時候,世界將以中國為中心而活動,不僅英法,而且美蘇日本都將淪為瑞典。
這些地區的開發,將由本地區,世界各地移民來進行,也不可避免將由一些中國移
民來進行。坦贊鐵路,是這一長期趨勢的序幕。
后代的歷史家將要發現,自從我國打敗日本以后,我國客觀上即不存在外敵入
侵的危險。當然,在工業尚未發展,近代化國防尚未布置就緒以前,準備不能沒有,
這個過渡時期早期的準備,我所持者當然還是人民戰爭。我所說的客觀上已不存在
外敵入侵的危險云云,是指積一百年的斗爭,中國打敗日本站了起來以后,天命中
國要雄飛世界,迎擊外敵入侵云云,從長期歷史發展來看,不免是對自己的菲薄。
一九七○年九月二十二日
蠟山芳郎的日美沖突論的是非
然而這樣看待中國的前途,重心其實放在經濟發展上。
要指望中國成為工業居主位的經濟大國,確實要有一些狂想的氣概。外國的承
襲人口論衣缽的資產階級學者,悲嘆中國資源貧乏和人民貧困,解放以后,降至六
十年代,言我國經濟發展前途者,猶多數局限在費孝通的鄉土工業論的范圍內。很
長一段時期(包括今天),主導思想是古代的足食足兵,加上廣泛的農業經濟基礎
上的一套自給的國防工業體系。這種主導思想,其實夠不上“現代化”的標準,這
是十九世紀的法國,三十年代的蘇聯與日本式的經濟結構,是一種半現代化的設想。
這種半現代式的設想應該淘汰,其根據是,日、意、法等國六十年代的發展,
證明了這套結構必須打破也能夠打破。而設置種種障礙,不令這套結構受到破壞的
蘇聯,今天處在作繭自縛,無法自拔的困境。
迄到昨晚以前,我也受到這套想法的限制,我所敢設想的極限,是一半人口在
農業、農產品自給的工農業大國。但是這是一種不合理的限制。這種局限,其實不
能擺脫農村貧困和農村人口增殖率無法抑制的困境,也就是永遠達不到真正現代化
的目的。人口與農業資源的平衡,在我國是可以達到的,但必定要通過一個發展工
業,仰給外國,然后以十分先進的科學和機械裝備農業的過程(前一時期供我農產
品的國家本身工業化,農產品不再能夠供給我國),即饑餓出口——進口——自給
的過程。
亞非拉等后進國家的發展,直到達到世界先進水平,目前世界市場上原料、農
產和制造工業品價格的剪刀差;富者愈富,貧者仍貧——新殖民主義對后進國家發
展的限制作用的打破以至真正做到這些國家的經濟獨立,都要通過這個過程才能達
到。具體描繪這個過程,那應該是:
世界市場工業品價格的抑低,西歐北美諸國經濟發展的停滯,以至某種程度的
生活水平的降低。
世界市場農礦產品價格的提高,發展中國家建設速度的加快。
西歐北美諸國的政治革命。對發展中國家的援助,不僅普遍成為無條件的,而
且變成反條件的。
蠟山芳郎式的日本,即一個反美的日本,必須以中國對日本的壓倒的經濟優勢
為條件。否則的話,日本的軍國主義化,而且是附庸于美帝的軍國主義化,在勢十
分難于抑制。
以經濟為中心來建設中國,當然需要一定的條件。足食足兵,廣泛的農業經濟
基礎上的自給國防工業體系,確實是必須首先達到的,否則,關門建設而無防衛,
無法防衛入侵,目的也就在無法過渡到上述過程中去了。
但是,隨著時間的過去,實現蠟山芳郎式的日本,必經以我國經濟上對日占壓
倒優勢為條件,也必定愈來愈明顯。所以,經濟發展,在我國必將愈來愈成為中心,
其他一切,勢必圍繞這個中心而轉動。
一九七○年九月二十六日
續
本來預報今要轉多云,昨晚東北風強,今天依然是細雨不絕。昨天下午,傳達
康生同志關于整黨的報告,我們沒有聽,抓時間把擱在屋里的玉米脫粒完了。今天
上午革命同志討論康生同志報告,我們八時半起剝霉綠豆。
玉米脫粒和剝霉綠豆的味道我并不是不熟悉的。1960年剝野綠豆和搜集殘粒玉
米,然后危坐終日加以處理,質量與今天相仿。不過那時候還有個家,搞這些事有
一種私心,現在則在革命大家庭里,為集體搞這一類工作罷了。
秋雨對農作物危害甚大。白薯要爛,豆子還沒有出來,不過此后從收豆到種麥,
時間就十分倉促了。棉花落在地里的收不起來了,三萬畝綠豆無法打場,校部號召
緊急處理后,恐怕還不能解決問題。剝霉綠豆進度慢極了,不過既然還有二三天雨
天(據預報,二十九日還是陰天),也就能夠剝完。
聞民族所已斷糧,我們食堂糧食也快完了,預料一二天內就會組織雨中背糧。
久旱久雨,都是麻煩事。這是建校的經驗。
一九七○年九月二十七日
會計上的新問題
經濟大躍進后出現的會議新問題是,大批企業在生產中持續不斷地進行基本建
設。這些基本建設的材料,有許多是修舊利廢得來的,顯然也會有生產用材料撥來
的以及花錢買來的。建設用工,全部或絕大部分是生產工人發揮沖天干勁擠出來的,
其他如用電用水以及經常費,顯然都和生產成本不可分,這些不要特殊撥款的基本
建設投資,財政管理上有什么新的規章制度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從前那種削足
適履的抄襲蘇修的辦法決不可以用。它們在會計上引起的新問題有二:第一,在企
業而言,全部用工用料分成資本支出和收益支出兩部分;第二,在國家全體的而論,
決不可以再抄襲蘇聯,以當年財政的收支為企業會計計算的唯一內容,經營基金,
尤其是固定資本的增減,是全體工人階級一年辛勤勞動的重要成果之一。
1964年前曾設想,國家要有一個總會計局。現在看來,這樣的安排更成為必要
了。
一九七○年九月三十日
國慶前夕
國慶前夕多雨,剝霉綠豆二天,昨天開始轉多云,出了一天豬圈很累。今天在
夏寨附近的田間摘綠豆,晨八時后成行,下午三時返抵本連。摘綠豆很不累,但始
終遙遠,回來時還背了塑料口袋一袋的綠豆,這倒是很累的。
節前項啟源、孫云鵬、楊圣明三人探親,國慶前夕沙吉才去羅山,這個房間里
只剩下了五個人睡覺。“人皆有父,我獨無”,當然不免想到別去五年,不知存亡
的老母和孩子們。有幾夜,為之深夜不寐。
然而局勢之好則大大超過去年。柬埔寨引起印度支那局勢的急劇變化,約旦形
勢又在中東爆發起一個新的革命戰火,世界主要的傾向是革命,這是明顯無疑的了……
一九七一年七月十七日
記公報
昨天中午,有人問我,巳克松要來,知道否,我說,這是不可能的。其實,昨
天上午9時已首次廣播《公報》,晚聯播又廣播了,而且昨天的報上已經見報了。
公報是戲劇性的。中美關系則不可能有戲劇性的發展。萊爾德去日、去韓,部
署沖繩交還和越南撤退以后的包圍中國的軍事安排,對峙還要繼續下去,而實力地
位又是談判的本錢。局勢不可能有戲劇性的發展,原因在于我們的實力還不足以使
事態有戲劇性的發展,但是長期來看,局勢確實是戲劇性的。因為,自此以后,臺
灣問題要解決,蘇日要加緊勾結,美日關系會逐漸疏遠甚至會恢復到九國公約的局
面,這就把1945年以來的局面從根本上加以結束,開始一個新時代了。
我國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則是不變的:國家之間的局部妥協……(以下日記缺數
頁)
……從國內建設(需要革命秩序,需要反題以后的合題,需要上下一心的勵精
圖治,力求生產與業務的日日新),或確立新的對外關系兩方面來說,都是不可少
的。八九個月來,社會風氣似乎確實大進了一步了。
去年國慶口號,還是繼續斗批改,雖已提出學習主席哲學著作,著重點還是
“思想革命化”,“弄通馬列主義”的口號還沒有提上議事日程。明港的幾個月,
學習上的口號是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列主義,學會區別真假馬列主義,具體要求
實在是(甲)進行政策教育;(乙)號召全面看問題,以歷史事件為比喻,這是19
48年的晉綏講話精神,具體辦法有所不同——以清查“五一六”代替“糾偏”。時
勢不同,措施各異,匠心巨手,嘆觀止矣。
不僅進行政策教育,政策也在變化。見于對外政策,亦見于清隊處理政策,七
一文章所指五十年的經驗第二條,列為徹底揭露的共四類:野心家、陰謀家、叛徒、
特務,其他一律“懲前毖后,治病救人”。自巫寶三、楊堅白案處理以來,一年以
后,第一次處理了曾延偉,如此大案,還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所據的是中央最近
頒布的一項標準(我們當然聽不到,走過宣讀的房間窗口,聽到這么一個題目)。
楊堅白處理時原薪減半發給。二個月前恢復全薪。由此推測,即使薄一波這一批人,
也將能夠安度晚年。
我現在更不關心我的處理問題。二周前寫了一份思想匯報,決心超出“利用對
象”的水平,力求繼續革命,然而出處為何,不抱幻想,所不能忘記的,還是追求
真理。倘然還能活二十年,最大希望,不過是廣泛涉獵古今哲理,旅行祖國各地,
看看山河如何重新安排,經濟如何建設,作芻蕘之獻而已。Huxley(赫胥黎)說,
“所遇善,團將寶而維之,所遇不善,亦無怪焉”,以之對付過去,以之對付未來。
會計一道,不想再碰。二十年前舊業,也不想再操了。
一九七一年八月二日
十年來的蘇聯經濟
讀報,偶然接觸的這個問題,想了一番,記錄下來,以備后驗。
十年來的蘇聯經濟,實際材料是十分缺乏的,幾乎無所知。然而有缺點是確鑿
無疑的:
A.四五年前,鋼鐵生產已近億噸,度現在早已超出一億;
B.核武器儲存,已接近美國。而近年來海軍又猛烈擴大,在各洋水面上與美爭
霸,這當然也是經濟發展的結果;
C.利別爾曼主義一度推行,不久以前,又為集中計劃的趨向所代替。消費品缺
乏依然,農產品供應無顯著改善。
推測所能根據者僅此數點,倘還要加上一點什么,那就是波蘭事變,與阿聯合
同盟條約等等。
那么,能夠推測什么呢?
A.他們的經濟是有發展的,但是,這依然是備戰經濟體制下的發展,而且是一
種極其笨拙的、悉索獻賦的以供軍備的那種發展,一句話:Stalinism(斯大林主義)
的經濟體制,對于他們已經積重難返,成了不治之病了。
B.正因為如此,所以,他們的經濟制度本質上是一種浪費與窒息的制度,經濟
發展所獲得的新增收入,用在軍費與基本工業擴展上的比例很大,用干增加消費基
金的數額,永遠跟不上工資的增加。
C.他們迷信物質刺激,軍備工業的發展是用物質刺激出來的,實際上這還是30
年代的老辦法。結果,工資增加永遠超過消費基金的增加,通貨膨脹永遠沒有遏制
的可能。
D.看起來,“利潤原則”可以刺激消費品的增產。然而在資源集中分配,而且
永遠優先分配給軍事工業的條件下,允許通過價格機制來分配資源才能成為推動經
濟發展的利潤原則,不僅不可能發揮其積極作用,而且總是起一種發展黑市,擾亂
“計劃”的作用。
E.問題的癥結所在是“超平衡的發展”。超平衡發展,在資本主義國家也會造
成價格統制,與統制體制下的黑市橫行的現象,然而這在資本主義國家終究還能起
一種動員資源投入生產的作用,在蘇聯,則因為那個笨拙、窒息的體制,連這種作
用也起不了。
F.這種笨拙窒息的體制的關鍵是中央集權。假使他們也采取給地方以發展地方
工業的權力與責任的辦法,動員資源還能深入一些。他們害怕這會分散軍備必要的
資源,采取多方限制的辦法,于是,窒息變得十分難堪,局面也就無法改變了。
G.也有副作用,——深入動員資源還是有人做的,那是犯法分子和投機家,他
們起了我們要求地方所起的那種作用,但是這種作用不合法,范圍極狹隘。而且敗
壞腐爛了社會機體。
這些,大半是老話。現在還應該來看一看,前途如何?怎樣對付?
我想,在看得見的將來,這個看來都難受的體制,還是會歪歪斜斜地向前走,
正如彼得一世以后,農奴制的俄國,也曾經發展了,而且爭霸世界一樣。而且,只
要她還是在積極擴張的超級大國,沒有任何跡象顯出這個體制無法維持下去。
對付她的辦法只有一個,擋住她,一步一步地把她推回去,瓦解她的國外體系,
同時在經濟實力、軍事實力和生活水平上超過她。只是超過她和超過日本的后果不
一樣。超過日本,是要日本回到我們為主的亞洲體系中來。超過蘇聯,是從東方把
她推回去(西歐,責任是十國歐洲的),并且促進她的內部的變化,來推翻這個令
人窒息的制度,并且最能使這個歷史的怪物“開化”起來。但是她永遠是一個歐洲
和亞洲之間又是歐洲、亞洲之外的一個獨立因素,這是變更不了的。
(原載陳敏之、丁東編《顧準日記》,經濟日報出版社1997年9月出版)
網載 2015-09-02 22: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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