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風吹絮滿頭“制造”柳敬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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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風吹絮滿頭“制造”柳敬亭

渡江

長把山河當滑稽

柳麻子

桃花扇底

起承轉合

檀板之聲無色』

哀江南

壽則多辱

「制造」柳敬亭

渡江

15歲那年,曹姓少年在泰州老家犯了事,被官府列人緝捕名單,從一個叫打魚灣的村子里跑出來,在江蘇北部的泰興、如皋一帶游蕩,后來他來到了鳳陽府泗州所屬的旴眙小城。①

此人體格魁偉,身軀高大,做苦力、打短工,什么樣的活兒都難不住他。又性喜聽人說書,走到哪兒,行囊里總帶著一冊稗官野史或小說之類的讀物。生計逼迫之下,他竟然也想吃開口飯,做一個說書藝人了。靠著閱讀,也靠著出入書場用心揣摩,再加天生大膽,他很快就無師自通,書說得出人意表又扣人心弦,不多時就轟動了滿城聽書客。但此人好賭,又性情豪爽喜歡結交朋友,說書賺得的幾文錢,立馬都讓他揮霍盡了。看著再待在小地方也不是辦法,他就決定渡江去南方,開始新的生活了。

256 渡過了長江,他躺在一株大柳樹下休息,醒來,看著漫

天飛揚的柳絮,他攀著柳枝大哭,說:從今以后,再也沒有曹某人了,我已決定改姓柳了!同行十余人,聽他這么說都嘻哈不已,管你姓曹姓柳,天生一個草根,還想逆天不成?

因他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寧國縣的敬亭山,就把新名字取作了柳敬亭。

蘇州松江府有個叫莫后光的儒生,是個說書高手,見他口齒伶俐,人又聰明,是個可造之材,就決定幫他以演技出名。于是讓人把他找來,對他說:你不要以為說書是一門微不足道的藝術,真要學好它,也不容易,要勾畫出故事中人物的性格情態,必須先熟悉歷代的典章文物、各地方的風土人情,才能明白他們的立身行事,還要像春秋時楚國的優孟那樣以隱言和唱歌諷諫,而后才能達到目的。"莫后光還提醒他說,登臺獻藝時最忌浮光掠影,務必人木三分,一定要把最細致人微的情感表達出來,講到形勢緊迫的關節,要迅

南華錄

雷不及掩耳般神速,講到應該放慢節奏的地方,則要細細琢磨其中情味,以徐緩安詳的態度導出,還要注意布局整潔,層次分明,結構嚴密有條不素,等等。

這莫先生乃是當時非常有名的說書大家,曾經在一個大三伏天,數百人聚在一處古寺聽他說《西游》《水滸》,外面大太陽都要把石頭給曬爆,聽他說書的卻沒有一個人抬手擦汗,就好像他有魔力般的聲音把所有人的汗毛孔都塞住了一般。"柳敬亭把莫先生這些話都一字不落地記了下來,回到自己住的地方,閉門不出,悉心揣摩人物的喜怒哀樂,一個月苦練后,他高高興興跑去找莫先生。莫先生聽他說了一段,說:“你說書,已能使人歡快喜悅,大笑不止了,但你的技藝還沒到精致圓熟的地步。"

柳敬亭回去又苦練了一個月,再來見老師。莫先生這一回告訴他:“你的確進步了,聽你講到驚險的地方,聽的人好像身臨絕境一般,渾身顫抖,毛發盡豎,聽你講到悲壯的場面,

又令人感慨悲嘆,痛哭流涕,但這還不是說書的最高境界。” 257

莫先生說:“你要明白,說書其實是遺忘的藝術,忘記時間,忘記身處何地,忘記座有權貴,忘記自己的煩惱。甚至要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這樣,你就是古人,古人就是你,嬉笑怒罵也都能由心而發了。”②

柳敬亭依照莫先生的教導,回去又琢磨了一個月光景來見老師。這次莫先生一見他就不禁贊嘆說:“你一近前,還沒開口,哀傷、歡樂的感情就先表現出來了,讓聽眾一見你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隨你的喜而喜,隨你的憂而憂,你的技藝已經成了,就是行遍天下,也很少敵手了!"

于是柳敬亭就到蘇州、揚州、杭州等大城市去說書,很快他的名聲就顯揚于達官貴人之間。在豪華廳堂的歡宴中,在亭榭、樓臺文人的雅集里,人們都爭著請他說書,聽過他登臺獻藝的沒有一個說他演得不好。當時江湖上與他齊名的說書名家,揚州有張樵、陳思,蘇州有吳逸,同行聚在一起

雨打風吹絮滿頭

總要打聽對方師出何門,柳敬亭總這樣告訴他們:這一行里我沒有認真拜過老師,算是自學成材的,我的老師只有一個,那就是儒者云間(云間是松江府的別稱)莫君后光。

1624年前后,柳敬亭來到了南京。三山街、大通街到西華門一帶熱鬧的酒肆茶樓,都曾響徹著他聲遏行云的大嗓門。有時他也會應客人之邀,去秦淮河桃葉渡一帶精致的河房、舊院說書。張岱說的“畫船簫鼓,去去來來,周折其間;河房之外,家有露臺,朱欄疏綺,竹簾紗幔;夏月浴罷,露臺雜坐,兩岸水樓中,茉莉風起動兒女香甚;女客團扇輕紈,緩鬢傾髻,軟媚著人”,說的就是這地兒罷--人說他“曲中狎客”就是這么來的,其實他是獻藝去的,又不是去嫖的,這么說于他實在不公。

河兩岸那兩排在外人眼里頗顯神秘的建筑,一到傍晚,朱漆欄桿、繽紛的流蘇和次第亮起的燈籠倒映入水,華麗的帷幔后,時時傳出洞簫聲、琵琶聲、十番鼓聲和歌女的婉轉歌聲,

258 幾讓人疑為天上人間。更有桃葉渡一帶,尋歡者、賣春者,爭渡

聲喧騰不絕。人夜后,自聚寶門水關至通濟門水關的滿河燈船,如火龍蜿蜒,光耀天地。這里是17世紀初葉享樂者的天堂,也是管保讓你有去無回的銷金窟。柳敬亭經常說書的所在,桃葉渡邊的“長吟閣”,很快就成了秦淮河上的一處重要地標,他經常去說書的還有名妓李小大、李十娘家和顧媚的“眉樓”。

和秦淮河上許多姐妹一樣,李小大性豪侈,有須眉氣,人稱俠妓,她曾自夸說,世上的游閑公子、聰明俊秀的少年,“至吾家者,未有不蕩志迷魂、沒溺不返者也”。略有潔癖的李十娘“娉婷娟好、肌膚勝雪,既含睇兮又宜笑”,善鼓琴清歌,這二李雖妙,論姿容風度比之小字眉生的顧媚還遜上一籌。被浮浪少年們推為南曲第一的顧媚,“鬢發如云,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支輕亞”, 她家還有精美的小點心可品嘗,少年們“座無眉娘不樂”,余懷甚至把她的居室稱為“迷樓”。這些河邊的妖精們所居曲房秘室,無一

南華錄

例外都綺窗繡簾,裝飾楚楚有致,極盡華麗之能事。每當夜色降臨、狂歡開始,紅妝與烏巾、紫裘相間,喝酒的、彈琵暨與古箏的,打十番鼓、吹笙管、唱時曲、聽說書的,吃流水席兒一般盡情享樂,不知東方之既白。曲終人散,每場狂歡的花銷,平均都要在百兩銀子之上。

長把山河當滑稽

這個人就這樣開始了以聲音征服他所處身時代的途程。那是一個多么喧嘩與騷動的聲音世界啊!在他的雙唇開闔間,吐出了風聲、雨聲、笑聲、哭聲、戲謔聲、男歡女愛由,也充斥著對當時人來說尚顯得陌生遙遠的刀聲、劍聲和

風吹旗纛的獵獵聲。當聽眾揪著一顆心,在跌宕起伏的故事 259

里走了一遭就好像過了幾百年,猛然抬頭,眼前卻只有一個滿臉麻點和痘疤的說書人,一桌、一椅、一棋 、一把折扇而已。

時人聽過柳敬亭說書的,大都過耳不忘。柳敬亭成名后不久,錢謙益正罷官居家,柳常常往來南京、常熟,給他兌書解悶,錢謙益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浮大白,酌村醞,對柳敬亭劇談秦叔寶,差消魁壘耳”,那是聽他說隋唐年間貴事。吾鄉周容,平生負才使氣,誰都不放在眼里,1653年在常熟虞山聽柳敬亭連講數日《三國》《岳傳》,“劍棘刀槊,鉦鼓四伏,髑髏模糊,跳躑繞座,四壁陰風旋不已。予發肅然指導幾欲下拜,不見敬亭”,眼前唯見關羽、郭子儀、武穆等書中人,不見說書人,可見說書人的技藝已出神出化。”1662年仲夏,柳敬亭搭乘漢軍正白旗人、漕運總督蔡士英的官船北上京津,那年他七十九歲了,在船上應人之

雨打風吹絮滿頭

邀,說“隋唐間稗官家言”,當時陳子龍的學生王勝時在船上,說他“危坐掀里,音節頓挫,或叱咤作戰斗聲,或喁喁效兒女歌泣態”,一船坐客竦然靜聽,喜怒由他,直聽到滿河都漾起了星光,“坐客莫不鼓掌稱善”。①

1650年夏,復社名士顧開雍"在淮安聽過柳敬亭說《水滸》中宋江軼事一則,但覺“縱橫撼動,聲搖屋瓦,俯仰離合,皆出己意,使聽者悲泣喜笑”。詩人朱一是"早年在柳敬亭由紹興去揚州路過南京時聽他說過一回書,說書人高坐在虎皮椅上,“突兀一聲震云霄,明珠萬斛錯落搖”,是說他連說帶唱,先聲奪人;到“檐下猝聽風雨人,眼前又睹鬼神立”,已是人戲過深,回頭無岸了;“座客驚聞色無生”,想說句贊嘆話也張口結舌吐不出半句了。

大學士金之俊本來不怎么看得起說書藝人,聽了柳敬亭說書,為自己先前的失敬而感慨,“直借說書以譜盡古今得失之政治、忠佞、貞邪之人物”“回世道人心于抵掌縱

260 談,可嗔可喜、可歌可泣之間”,他眼中的柳敬亭簡直成了

莊周、屈原、司馬遷一流人物,都是以文字及技藝瀉忠憤、抒發千載不平之感的人中之龍了。

1666年,閻爾梅“在安徽廬江聽過他說書,那年柳敬亭已八十開外,還是“聲比金石”。《柳麻子小說行》說他穿著綠色上衣,腰系紅帶,坐在椅上尚有一丈高,說書段落果然與其他稗官不同,“始也敘事略平常,繼而搖曳加低昂”,再說他“發言近俚入人情,吐音悲壯轉舌輕;唇帶血香目瞪棱,精華射注九光燈”,那聲音如獅吼蛟舞一般,“江北一聲徹江南”。接下來連用十幾個比喻句模擬他的聲音世界:忽而如一幅農桑圖般平和,忽而如亂流出三峽般湍急,忽而如六月一場豪雨,忽而如天狗叫長空,忽而如昭君出塞馬上琵琶,忽而如兩軍對陣人叫馬嘶……直嘆“柳兮柳兮豪布衣”,真是漫說野史太荒唐,“此翁之史有文章”!

遺民詩人王猷定“和顧開雍等人一起聽過柳敬亭說景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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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武松打虎一段,不說聽小說,偏說聽的是“史”,賦詩四首,第四首尤好:“英雄頭肯向人低,長把山河當滑稻;一曲景陽岡上事,門前流水夕陽西”。1638年后,張岱寓居南京桃葉渡,也聽過柳敬亭說打虎這一段,只覺其所說白文,與本傳大異,“哮夬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咤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無人,餐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感嘆閑中著色,細入毫芒,點染又曲中筋節,真正“天地間另一種筆墨”。只是張岱接下來的話有些不著調了,他說,當時南京有兩“行情人”,一個是內橋西側珠市的名妓王月,一個是一上臺“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的柳敬亭。柳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銀子,請他的人在十天前送去請帖、定金,約好時間,他也常不得空;那王月頎身玉立,皓齒明眸,面色如建蘭初開,長得異常妖艷,富商和勛戚大佬如要約她,都要早早送去定金,故兩人聲價行情相等。1

他說“楚漢”,說“三國”,說“隋唐演義”,又說 261

《精忠傳》《水滸》,記述中最傳神的,當數說“三國”和《水滸》。說三國《當陽長坂坡》一段,說至張飛大吼一聲,駭退追趕的曹軍時,柳右手持扇,以當長矛,直指座客,大張巨口,良久不閉。座客問其故,柳答:張飛一吼,曹操全軍人馬辟易奔退,如我出聲學張飛一吼,諸君都要跌下座來。又如說李逵下酒店吃人肉包子一段,先埋伏門徒作聽客,張口要吼時,座中桌椅杯盤響聲大震,柳曰:李逵先聲已經奪人,設若手執樸刀,一聲大吼,屋瓦都要飛去,那還得了。

人稱柳氏說書,“段落不與稗官同”,他秘而不宣的說書到底有無稿本傳世?民國時武昌人劉成禺在《世載堂雜憶》里說,他家樓上的雜物間鞋柜曾有《柳下說書》一套八本。1922年,他回到武昌,執教于國立師范,一天,同事黃侃來家找他,他正好有事出去了,黃侃便與劉母邊聊邊等。

雨打風吹絮滿頭

當時黃侃正為離婚一事煩惱,劉母見他神色不展,就說,季剛,汝心中難過,可取予鞋柜中小說閱之,消汝悶。黃侃從樓上取來這套書,看了一會,提出告辭,說,請借我此書,緩日奉還。黃侃一直沒有把這套書歸還劉家,劉成禺問起,

則支吾應答。后來劉成禺到了南京,有朋友告訴他,你家傳的那部《柳下說書》,是天下第一孤本奇書,黃季剛藏在床下鐵箱中,非破箱不得見。劉成禺問朋友,你怎么知道的?朋友答:中央大學的汪辟疆先生說的,汪教授曾有幸見過此

書,他花錢請季剛喝酒,趁其醉熟,打開了床下那只鐵箱,

拿出一本,讀畢,再出一本,讀了幾本,季剛醒來,鐵箱已落鎖矣。待抗戰一起,中央大學撤至重慶,時黃侃已歿,他的兒子黃念田帶著父親的部分遺書流寓西南,劉成禺曾問他,篋中有沒有發現《柳下說書》,黃說未見,可能是他隱下不表,也可能西遷時真的遺失了。

劉成禺回憶說,這部被黃侃有借無還的《柳下說書》,共約百篇,分裝八冊,是書刊于康熙十年前后,為大巾箱本,以竹紙裝訂。憑著記憶他還能說得上來的篇目有《杜孟米三老爭襄陽》《元白二人爭湖》《宋江氣出梁山泊》《程咬金斧頭最惡》《隋煬帝來往揚州》《金銀瓶兩小姐斗法寶》《黃巢殺人八百萬》《趙家留下一塊肉》等。全卷文章典雅,掌故縱橫,特別是《杜孟米三老爭襄陽》、《元白二人爭湖》兩篇,“文采紛披,天衣無縫,妙處全以詩句穿插之……最奇者,合唐宋各家而一爐冶之……因知此書必經當代名人過目,潤色涂改而成,藏書家皆目為奇書孤本。”劉成禺說:“季剛藏書,今全出售,愿見此本者,善寶斯冊,公諸當世。”①

柳麻子

與高超的說書技藝同為世人矚目的,是柳敬亭奇丑無比的相貌。此人小時出過天花,臉上長滿麻點和痘疤,時人大都不客氣地稱他柳麻子。張岱說他“黧黑,滿面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錢謙益說他“長身疏胃,談笑風生,香齒牙,樹賾頰”。吳偉業說他“長身廣顙,面著黑子,須眉蒼然,詞辯鋒出,飲啖可五六升”。綜合各家記述,可知:

1.其人身材高大而肥胖;2.皮膚黑里透紅,滿臉黃豆粒大的痘疤;3.兩條眉又粗又短,還有一個肉感的大鼻子;4.食量驚人,有一個好胃口。“波臣派”巨匠曾鯨畫的柳敬亭像,

讓柳敬亭著明人儒生衣冠,戴平頂小方巾,形像也欠枯瘦了

些,倒不如清王素臨的柳敬亭像,一個市塵中的胖子,手持一把微開的折扇,一臉白須,眉眼生動,撲面一股郁勃不平

之氣。 26

張岱說,這柳麻子行動隨隨便便便,走路也不甚穩當的樣子,脾氣卻老大,聽他說書,主人一定要不聲不響地靜靜坐著,集中注意力聽他說,他才開口。稍微讓他看到奴仆附著耳朵小聲講話,或聽的人打呵欠伸懶腰露出疲倦的樣子,他就不再說下去。每到半夜,仆人們抹干凈桌子,剪好燈芯,靜靜地用白色杯子送茶給他,他才從容不迫開口說將起來。聲音或快或慢,或輕或重,或斷或續,或高或低,說得人情人理,人筋人骨,要是集世上其他說書人的耳朵,讓他們仔細聽柳敬亭說書,怕是都要咬舌自盡了!”

到后來,他的排場是越來越講究了,說書前,設幾,焚一爐香,桌上置一壺,一杯沏好茶,座上鋪虎皮或豹皮錦茵,足下鋪紫色氍龠毛地毯,待場內清凈無嘩時,他才手持折扇,袖籠手帕,緩步登場入座,一聲咳嗽,輕拍止語,然后開講。這時聽眾中如有人交頭接耳、打盹、欠伸、不耐煩

滿頭

打風吹

者,他不趕你走,自己卻拂袖下場。

那時節,大順軍已經把陜西、河南一帶鬧成了一鍋粥,南方尚稱太平,南京城里一下子涌人了數萬人家,大都是逃難的官員和富商,這些有產階級一下子把南京城的娛樂業給帶動了起來。當時城中,與柳敬亭的說書并稱雙絕的還有蘇昆生的唱曲。此人本姓周,名如松,原籍河南固始,對昆曲的音律、曲譜深有研究,天生一條好嗓,據說能把湯顯祖的《玉茗堂四夢》唱得板眼一字不差。這一說一唱兩大名家之外,當時南京城里著名的藝人還有:善吹笛的張卯官,善吹簫的張魁官,打十番鼓的盛仲文,善于串戲的丁繼之、沈公

憲、王公遠、宋維章、張燕筑等。柳敬亭經常和沈公憲、張燕筑三個人一起喝酒,飲到半酣,他們就各自唱的唱,說的說,有時甚至使酒罵座,或當堂大哭。當時復社子弟聲名盛

于江湖,號稱“四公子”的侯方域、冒辟疆、陳貞慧、方以

智和一幫全身每個毛孔都散發著荷爾蒙的少年動不動就在桃

葉渡置酒高會,連宵達日,要是沒有了這些舊院的藝人們到

場,他們的宴集不知要寡淡枯索多少,慷慨激昂之后,名士

們各自摟著佳人、在亭臺樓榭的暗影里上演的一場場情愛故

事,也勢必少了許多旖旎風光。

隨著越來越多的官員避難涌人南都,柳敬亭已不只去妓

家說書,有時他也會去看得上眼的公卿家獻藝。1631年,

他成了致仕的東閣大學士何如寵的座上客。三年后,南京右都御史范景文升任兵部尚書,以本兵開府南京,他又成了范大司馬家的常客,并因此結交了執掌范府文書的著名作家余懷和范景文的部將杜弘域。上面說的柳和兩位歌唱家朋友喝醉了酒,“張、沈以歌曲,敬亭以譚詞,酒酣以往,擊節悲吟,傾靡四座”,就是余懷親見并記錄下來的。在年輕的余懷眼里,這個滿身風塵味的老頭是與東方朔和傳說中的樂人優孟一樣有趣的人物。

名列閹黨的阮大鋮這時也從家鄉懷寧來到南京。此人原

系東林黨魁趙南星門生,因補官未能如愿,投了魏覺,崇禎初年欽定逆案,此人名列其中,已是打人另冊不得翻身的人物。此番來到南京,也想蠢蠢而動,來個咸魚翻身,整日介招納游俠,談兵論劍,又亮出其詩人兼戲劇家的招牌,取悅復社中人,與一幫名士詩酒唱和,不只方以智、范景文等人與他交情不一般,甚至楊文驄還與他做了結拜兄弟。他甚至還想出重金撮合愛情遇到了障礙的侯方域與李香君。阮大鋮在秦淮河邊庫司坊(俗稱褲子襠)買了塊地,所造“石巢園”,花費上萬金,由精于疊石堆山的冶園大師張南垣親手布置而成,又在園中蓄了個家班,教優伶們排演他自己寫的傳奇《燕子箋》和《春燈謎》,請了舊院的昆曲教師蘇昆生來教家班排戲,柳敬亭來做個白相的清客。這也都是蘇、柳平素不問政治,不知阮某人底細,才被他拉入石巢園。

南京城里的東林遺孤和復社少年們從來沒有放棄過驅逐阮大鋮的努力,父執輩慘死天啟年間詔獄的慘痛記憶,使得

他們幾乎把所有怒火都集中到了阮胡子身上。不管此人的戲 265

寫得如何之妙,又如何低聲下氣向他們示好,他們已執意要把這一撮“不燃之灰”趕到風吹不到的角落里去。這樣,這幫被道德理想主義燒紅了眼睛的少年們才可以一邊欣賞著阮大鋮派人送來的戲、贊嘆著作者的不世才華,一邊又惡聲噬罵此人人品之不堪。

冒襄在《影梅庵憶語》中回憶崇禎十五年中秋和魏學濂、李雯及董小宛舊院姐妹顧媚、李小大在桃葉渡水閣劉履丁寓館觀賞阮氏家班演出《燕子箋》一劇,對阮的戲劇才華還是贊賞有加:“是日新演燕子箋,曲精情艷,至霍、華離合處,姬泣下,顧、李亦泣下。一時才子佳人,樓臺煙水,新聲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 不異游仙枕上夢幻。"到了吳梅村的記述中,阮已經成了一個過街老鼠般的人物,梅村說,陳貞慧、侯方域、冒襄三人置酒白下雞鳴埭,招大鋮家善謳者,歌主人新制新詞,大鋮初聞之甚喜,既而夜半

雨打風吹絮滿頭

酒酣,三人大罵:若當兒媼子,乃欲以詞家自贖乎?相與狂笑達旦,大鋮乃大懊喪。"黃宗羲在陳貞慧的墓志銘中也如是回憶,他們經常在一起“連輿接席,酒酣耳熱,多咀嚼大鋮為笑樂”。公眾的怒火終于在1638年燃到了頂峰,一張由吳應箕、陳貞慧、侯方域、黃宗羲、沈壽民、顧果等一百二十四名復社同人具名的《留都防亂公揭》張貼在了城中各處。這份公揭送抵阮家時,石巢園里正大宴賓客,臺上鬧哄哄地上演著主人的《燕子箋》傳奇,柳、蘇二人讀了此公揭,“不待席終,拂衣散盡”,一個仍回到桃葉渡長吟閣去說書,一個仍回舊院去教南曲。

后世孔尚任作《桃花扇》,“鬧榭”一出,借吳次尾和陳定生的對話,“柳敬亭、蘇昆生不肯做阮胡子門客,都是復社朋友了”,說的正是這一本事。

桃花扇底

康熙三十九年正月初七日,五十三歲的戶部福建清吏司主事孔尚任在北京寓所首場開演新曲《桃花扇》。正月十五元宵節,此劇又搬演至都察院左都御使李楠府中,聘請的戲班,是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李天馥的家班“金斗班”。之所以在李府試演新曲,是因為李家人對此劇亦有貢獻,十幾年前孔尚任協助工部侍郎孫在豐疏浚下河海口,曾在興化城南一位叫李清的前明官員的祖業“棗園”短暫居住,修改《桃花扇》一劇,這李清正是李楠的父親。當時李楠的一位族叔李沂還應邀前來觀劇并提出修改意見。此劇開演時,正好下了一場大雪,簾外白雪紅梅,場內竹笙齊鳴,一切都似乎預示著應了個好兆頭,在京師連演兩月余,已是滿城爭說

李香君,不僅獲得巨大的市場成功,而且驚動宮禁,連康照都要內廷索觀稿本。好事頻傳,三月上旬,兼差戶部寶泉局監督的孔尚任又晉升為從五品的戶部廣東司員外郎。然而還沒等孔尚任從一連申的驚喜中緩過神來,他就被莫明其妙地罷了官,黯然出京回了曲阜老家。

有人說他是被人誣告貪財丟了官,但知情人披露,是他寫的這出《桃花扇》給惹的禍。做京官正如居危樓,從來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你仗著圣人之后、皇恩眷顧,作甚么興亡本末、亡國痛史?

相傳,《桃花扇》戲寫成后,尚未刊印,某日康熙宣召,孔東塘到了宮里,正跪在門外候見,忽聞背后一陣腳步聲,抬頭一看,正是康熙。孔正要行禮,康熙說了一句,先生筆下留情些罷,撒下他顧自走了。

康熙惱得在理,這四十二出《桃花扇》傳奇,也太逼近歷史真相了,明里說的是風月,演的是秦淮河畔一對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然究其本末,說的還是興亡事。孔尚任自己在此劇“小引”里也說得很明白,“桃花扇一劇,皆南朝新事,父老猶又存者。場上歌舞,局外指點,知三百年之基業,隱于何人?敗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獨令觀者感慨涕零,亦可懲創人心,為末世之一救矣。”這樣一本記敘一個朝代、一座城市、一條河流及浮沉其間的人物命運的傳奇,聚眾搬演,焉知不是對本朝合法性的一種質疑?文人總愛在一個朝代敗亡后做些“抒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的活計,可這歷來是國之正史的地盤,哪輪得著你梨園行來說三道四?康熙實在是被這部戲龐大的政治史敘事架構給嚇著了,孔尚任斥退回家,不過是當局給他的一記警告。特意不點明緣由,已是給足你圣人之后的面子了。

《桃花扇》一劇對歷史細節的忠實,孔尚任倒是一點不諱言。是劇雖名“傳奇”,在正式刊印的稿本前,他卻不厭其煩地羅列了征引過的一百余種史料,特別強調劇中故事和人物,都有憑有據,即便兒女私情,雖略有渲染,也非憑空杜撰。“朝政得答,文人聚散,皆確考時地,全無假借,至于兒女鐘情,賓客解嘲,雖略有點染,亦非烏有子虛之比”。他還說自己的一個族兄,崇禎末年任職南都,晚年回鄉后,給他說了許多弘光年間的遺事,自己從少年時代起就立志要寫這么一部大戲,所以此劇的立意,與史馬遷著《史記》有得一比。這倒不是他自吹,后世有人把劇情與本事一一對照,竟也大致不謬,堪稱史筆,整理出的此劇“考據”項下,僅是對當時南京作家余懷《板橋雜記》的參考就多達十六條,計有:長板橋,秦淮

燈船,舊院對貢院,董白死梅村哭詩,卞賽為女道士,貴陽楊龍友,李香,寇湄字白門,曲中狎客,中山公子徐青君,丁繼之,柳敬亭,李貞麗及沈石田盒子會歌等。①

《桃花扇》增刪十余載,早在1687年,孔尚任就已寫出了初稿,這年九月,時任國子監博士的孔尚任擔任治河事務的官員之暇,住在興化城南的棗園,修改這本尚秘之枕中的傳奇,時年七十八歲的冒襄聞訊特地從如皋趕來,與之探討劇本。

在絢爛而又短暫的17世紀40年代初的南京,冒襄曾與商丘侯方域、宜興陳貞慧、桐城方以智并稱“四公子”,“飾車騎,鮮衣裳,珠樹瓊枝,光動左右”,讓人幾疑為神仙中人,那些桃葉渡畔的社集、雅宴,驅逐阮大鋮的公揭,他都一樣不落地參與了,還經常出入舊院,與李小大、李湘真、顧媚等曲中名妓交情甚厚,李小大布置華麗的“寒秀齋”更是他時常勾連之處,其對曲律的造詣之高,“雖梨園老弟子莫不畏服其神也”(侯方域語)。后來他與名隸教坊司樂籍的名姬董小宛的情愛故事,經他親撰的《影梅庵憶語》的廣為散發,更是大江南北無人不曉。生性風流的冒襄可說是一部秦淮風月史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對孔尚任新劇中主角侯方域與李香君的離合故事,冒襄自然是爛熟于心,不僅如此,他還多次聽過柳敬亭說書,多次為之贈詩,“游俠髯麻柳敬亭,詼諧笑罵不曾停;重逢快說隋家事,又向河亭一日聽”。《小秦淮曲》三首,向來被他視為得意之作。劇中另一重要人物,樂師蘇昆生,晚年流落吳中,經吳梅村說項,也到了他的水繪園中教曲、排戲。

整整三十日晝夜長談,冒襄向年輕的劇作家詳細介紹了南明一朝的起落紛紜,說起國事之敗裂,說起風雨舊侶可悲可嘆的結局,這老頭就須發倒張,目眥怒裂,音調悲壯憤激。這次會面對《桃花扇》的修改促進不小,日后,定本的《桃花扇》以冒襄為暗場人物,正與冒襄此行大有干系。

起承轉合

重新回到本文主人公柳敬亭身上來。

《桃花扇》《修札》一出,柳“小帽、海青、白售”一登場,這樣介紹自己,“在下柳敬亭,自幼無籍,流落江湖,雖則為談詞之輩,卻不是飲食之人”。這正與第一出“聽稗”中侯方域、陳貞慧、吳箕生三名士聽了他說書后的夸獎相呼應:“俺看敬亭人品高絕,胸襟灑脫,是我輩中人,說書乃其余技耳。"

全劇伊始,一個原在南京太常寺供職的老贊禮登場發為先聲:“昨在太平園中,看了一本新出傳奇,名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主旨一經導出,主角侯生登場;踩著一曲“滿庭芳”的節奏,此剛關目徐徐拉開:“公子侯生,秣陵僑寓,恰偕南國佳人。讒言暗害,鸞鳳一宵分。又值天翻地覆,據江淮藩鎮紛紜。立昏主,徵歌選舞,黨禍起奸臣。良緣難再續,樓頭激烈,獄底沉淪。卻賴蘇翁柳老,解救因勤。半夜君逃相走,望煙波誰吊忠魂?桃花扇、齋壇揉碎,我與指迷津。”《聽稗》一出,侯約了陳、吳二人相約去看梅,卻因徐青君大宴賓客包下了場子,轉而去聽柳敬亭說書,論角色,侯生當為要角,論戲份,三位名士倒成了這位“柳老”的配角。當三名士慕名往訪時,他雖客氣了兩句“相公都是讀書君子,甚么《史記》《通鑒》不曾看熟,倒來聽老漢的俗談”,“只怕演義盲詞,難入尊耳”,卻也當仁不讓,應允“把相公們讀的《論語》說一章罷”。

侯方域不解,正而八經的經書,如何以說書出之?柳敬亭一笑道:“相公說得,老漢就說不得?今日偏要假斯文,說他一回。"

姑且不論柳敬亭是否真有說過《論語》,但見戲中的他,將醒木一拍,果然說了一段與別家注經全然不同的《論語》。雜拌兒了一個故事,編排了幾個人物,還諷諭了一段世道人心,聽得三名士連呼“妙極”,說聽了柳老這一段書,“暗紅塵霎時雪亮,熱春光一陣冰涼”,簡直醍壺灌頂的感覺。

全劇四分之一前,“柳老蘇翁”,還只是扭設關目的穿錢引線人物,第五出《訪翠》,說的是清明時節,柳敬亭引領著春情難耐的侯方域前往舊院探秘,從城東穿過沿途的茶寮酒坊、千門綠楊,來到舊院河房中李香君(即余懷在《板橋雜記》中所說的李香)住的媚香樓。這李香君身軀嬌小,肌理玉色,慧俊宛轉,調笑無雙,一手琵琶其妙無雙,曲中人都呢稱她為“香扇墜”,她從十三歲起就跟從蘇

昆生學唱昆曲,尤擅《玉茗堂四夢》,侯生早有心結識。不巧的是這一天香君正在離自宅不遠的卞玉京家參加盒子會侯生訪之不遇,又在柳敬亭的引領下,走過幾條里巷、水橋,穿過柳蔭深處,在賣糖人的簫聲中來到卞玉京的暖翠樓。因卞玉京正在樓上主持盒子會,侯方域與李香君和其假母李貞麗在樓下相見,一段情愛故事在煮茗看花的雅致情景中正式開場:

(生見小旦介)小生河南侯朝宗,一向渴慕,今才遂愿。

(小旦)虎丘新茶,泡來奉敬。(斟茶)(眾飲介)

(旦)綠楊紅杏,點綴新節。

(眾贊介)有趣,有趣!煮茗看花,可稱雅集矣。(末)如此雅集,不可無酒。

270

隨后眾人依院中舊例,歡飲行令,侯生即席賦詩一首:“南國佳人佩,休教袖里藏;隨郎團扇影,搖動一身香”,惹得香君芳心暗許。這一節,又與侯方域在《李姬傳》中所述暗合:“雪苑侯生,已卯來金陵,與相識,姬嘗邀侯生為詩,而自歌以償之。”席間眾人又以咀嚼阮大鋮為樂,笑說前一出“哄丁”中阮大鋮為少年們打得狼狽不堪的情形,“硬壺子(胡子)都打壞,何況軟壺子!"

到第八出《鬧榭》,柳、蘇二人與侯方域、陳貞慧、吳箕生、李香君等在丁繼之水榭聚會,觀賞燈船,飲酒作詩,已是被復社的激進少年們引為“我輩中人”,也成劇中的主場人物了。那一夜轟飲達且,中途還驚走了循聲而至的阮大鋮。侯生送香君返回舊院,“秦淮一里水盈盈,夜半春帆送美人”,一切都那么平和美好,殊不知,清流少年們只圖一時快意,已經種下了阮得勢后挾意報復的因子。后世梁任公

南華錄

評說他們“囂張且輕薄”,倒也不全是冤枉他們。

到第十出《修札》,柳敬亭突然成了全劇起承轉合的一個樞紐人物。這一日,侯生正聽柳敬亭說書,尋思著柳說的“那熱鬧局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牽纏的枝葉”,楊龍友突然闖入,說左良玉已引兵東下,要搶南京,還有“窺伺北京之意”,因這左良玉曾是侯生之父侯恂的學生,楊請求侯生借他父親的名義寫信勸阻左兵東進。此時,柳主動請纓,要去左營投送一封解圍的書信,“我柳麻子本姓曹,雖則身長九尺,不肯食栗而已,那些隨機應變的口頭,左沖右擋的膂力,都還有些兒”。

緊接著一出《投轅》,“走出了空林落葉蕭蕭,一叢叢蘆花紅蓼,倒戴著接帽,橫跨著湛盧刀,白髯兒飄飄,誰認得詼諧玩世東方老!”一個單刀赴會的老藝人在激越的唱詞中上場,面對著統率三十萬大軍的左良玉,他長揖不拜,“俺是個不出山老漁樵,哪曉得王侯大賓客小?看這長槍大劍列門旗,只當深林密樹穿荒草,盡著狐貍縱橫虎咆哮”,更瀝肝披膽這般介紹自己,勸左良玉退兵:“俺讀些稗官詞,寄牢騷,對江山吃一斗苦松醪,小鼓兒檀板輕敲,寸板兒軟手頻搖:一字字臣忠子孝,一聲聲龍吟虎嘯,快舌尖鋼刀出鞘,響喉嚨輕雷烈炮。呀!似這般冷嘲熱挑,用不著筆抄墨描。勸英豪,一盤錯帳速勾了。”

“檀板之聲無色”

吳梅村的《柳敬亭傳》,是孔東塘寫作《桃花扇》一劇時重要的參考資料,關于柳初人左營“長刀遮客”一節,吳梅村如是描述:“左以為此天下辯士,欲以觀其能,帳下用

長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振懾失次,生拜訖,索酒,調啁諧笑,旁若無人者,左大驚,自以為得生晚也。”但1643年柳敬亭到武昌左良玉軍中說書,卻并非如《桃花扇》所說是主動請纓送信,而是因在范景文那兒說書時結識的好友杜弘域的引薦。時杜弘域駐兵安慶,卻與左良玉的用兵意見常不相便,杜為了示好于左,希望在自己與左之間有個詼諧機智的“異客”作緩沖,因此把柳介紹給了左良玉。

左良玉,字昆山,山東臨清人,乃是當時最有實力的軍人之一,史載其人長得人高馬大,膂力驚人,一紅臉大漢是也。17世紀20年代后期,左曾以都司銜駐防山海關外寧遠衛,在袁崇煥麾下參加對清作戰,后以軍功發跡,被崇禎封為平賊將軍寧南伯,鎮守武昌。左一介武夫,生性喜怒無常,許是他親見了柳敬亭的膽識與豪氣,竟對這個說書人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左良玉很為一些部眾不聽指揮逃到安慶所苦惱,柳敬亭單騎馳行,在杜弘域的配合下,拘捕了那幾個為首者,讓左刮目相看。左營幕府中多是一些儒生,撰寫文案總愛掉書袋,左粗鄙少文,喜歡直捷了當,那些太過雅馴的文字總讓他渾身起疙瘩,這柳敬亭雖不善舞文弄墨,寫來白字滿紙,然聽了左帥口述大意,再以說書人的俚俗口吻出之,不只字字妥貼,且音調鏗鏘,讓左良玉極是稱意,自此更是把柳看做了心腹一般,讓他參與到軍中的一些機密事務上來。"再加柳敬亭本色行當是個說書人,搖頭掉舌,詼諧雜出,既老且病的左良玉更是須臾離不開他,“每夕張燈高坐,談話隋唐間遺事。寧南親信之,出入臥內,未嘗頃刻離也。”8據說左良玉還想授他官職,“令署武昌縣”,柳都沒有接受。

柳還憑著機智救下了左軍帳下一名叫陳秀的將軍。這陳秀本是左良玉的愛將,某次因事忤左,左一怒之下要把他開刀問斬。柳敬亭裝作不知此事,陪左良玉喝酒時說,今日君侯喝酒不樂,有什么奇物珍玩拿出來瞧瞧助興?于是左良玉命人取出兩幅畫來,一幅是《關隴破賊圖》,左看了好

一會,攬鏡自照,嘆息說:我左某人說起來也是天下健兒,于今也老了!又取出另一幅,畫中一片木壑山泉,一老者柱著杖,后面跟著數個童子,還有一個戴著瓢笠的年輕人緊靠著老者。左說,這幅畫,畫的是待天下太平后我隱居山野的志愿。柳敬亭故作不識戴著瓢笠的年輕人是陳秀,問:這人是誰呀?左答:他就是陳秀,可惜犯了死罪。柳連忙說:此人辜負了君侯,死不足惜,可惜這樣一來,這幅畫就不完整了!聽了柳敬亭此語,左若有所動,免了陳秀一死。

比之以技藝名動公卿,這周旋文壇幕府的短暫的軍中生涯,才是柳敬亭一生中最燦爛、也是最足讓他自豪的經歷。待到崇禎自盡、福王被馬士英等擁立南都,此時南北形勢,清軍不過據有河北、山東等地,南明還擁有至少不少于兩百萬的龐大軍隊:長江之北有黃得功、高杰等“四鎮”人馬,武昌有左良玉大軍,湘、贛、黔、兩廣更有地方武裝無數。柳敬亭曾奉左良玉之命回到南京,與福王政權洽談合作事宜,當時朝中都畏左良玉手握重兵,對他譴來的特使特別禮遇,會商時都對柳執禮甚恭,請之南面上坐,稱他“柳將軍”。從前一道說書的同行,說起他都嘖嘖稱奇,“那不是以前和我們一起說書的柳麻子嗎,沒想到他今天得了大富貴了!”但柳一點也沒有躊躇滿志之態,見到舊人還與從前一般無異。"他后來回到左營,把南中情勢和馬、阮答應捐棄前嫌的話報告給左良玉,左很是滿意。左良玉還派過另一個叫黃澍的官員人朝共商國是,黃澍仗著左兵勢之盛,很不把馬士英之流放在眼里,甚至當庭鬧翻,以笏擊馬,扭成一團,鬧得不可開交,最后昏庸的福王實在無法處置,只得把兩人都逐出庭外了事。相比之下,論辦事的權變、機警,柳敬亭要高出許多。

柳敬亭的出使斡旋并沒有消除南京城中的馬、阮與左良玉的嫌隙,阮大鋮升任兵部尚書后,調黃得功、劉良佐在淮揚一線筑板磯城為西防,專事對付左良玉,叫囂“寧可君臣

死于清,不可死于左良玉手”。待到左良玉打著“清君側”的旗號揮師東進,要打到南京去時,又是柳敬亭主動要求去“傳檄”,明知此去“死多活少”,不異刀背上舔血,他卻不動聲色,說道“倒是老漢去走走罷”。孔東塘寫到此處,借劇中人的賓白贊嘆說:“這位柳先生竟是荊軻之流,我輩當以白衣冠送之。”“傳檄”一出本事,翻遍吳梅村、黃宗羲、周容的柳傳都無見,不知所據為何,很可能是孔東塘為著力表彰柳敬亭俠骨豪情的忠義之舉,故意生發出去的一段杜擺。但1645年4月左兵浩浩蕩蕩沿長江而下時,柳已離開左營先期東下確是實情,以他和左良玉的交情之厚,焉知他不是接了指令潛人南京別有所圖?

這是一次失敗的軍事行動,大軍進至九江,左良玉在船上氣恨嘔血卒,良玉的兒子左夢庚揮軍繼續東下,先敗于銅陵,再敗于池州,最后率眾降了清。孔東塘的《桃花扇》中,兵馬四散后,流落左營的樂師蘇昆生一人在江邊守著左的尸體,哀戚戚地唱“氣死英雄人盡走,撇下了空船柩,俺是個招魂江邊友,沒處買一杯酒”,英雄失途,真個是沒奈何。

江上之變發生時,南京城里得勢的阮大鋮也對當年侮辱過他的復社少年們展開了報復。《媚座》一出,馬士英、阮大鋮等在萬玉園梅花書屋一邊作著花間雅集,一邊操弄權柄商談“仕途經濟”,正見出孔東塘的匠心安排,那一句“今日紅梅之下,梨園可省,倒少不了一聲曉風殘月哩”,聽來真是雅致得刺耳了。柳敬亭傳檄南京被拘,投進牢中時竟然遇著了老友侯方域、陳貞慧、吳應箕三人。侯生先前被史可法派到河南監軍,高杰兵敗后,回城探訪李香君,三人在三山街蔡益所書店聚談時被巡街的校尉逮捕。這《逮社》《會獄》兩出,又是孔東塘的故意安排,實際當時被捕的僅陳貞慧一人,侯方域已聞訊先行逃去,后來他又使重金通關節,把陳貞慧給救了出來。

左軍潰敗,柳敬亭歷年積蓄殆盡,陷人貧困的他又上街頭,重拾說書老行當。有人同情他的境遇太慘,他卻意氣自如,說:我年少時亡命盱眙,身上衣服不全,冬天睡在稻草堆上,鞋子破了也沒錢買,雨雪天里赤腳行走,現在雖然又回到了苦日子,可我現如今有技藝在身,還怕填不飽肚子嗎?

曾為柳敬亭寫過一傳的黃宗羲,雖然不怎么看得起傳主的職業,卻也承認,六十歲后柳敬亭的說書技藝愈發高超了。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有時如刀劍鏗鏘,鐵騎馳出,颯颯作響;有時如狂風怒號,鳥鵲悲鳴,群獸驚駭,直讓人“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黃宗羲認為,這與柳的坎坷經歷,尤其是寧南軍中的生涯是分不開的。他在軍隊里待的時間長了,那些蠻橫狡詐、不守法紀的人,殺人亡

命、改名換姓的逃犯,流離失所、國破家亡的事,都親眼見過,一一親歷,而且各地的方言,大眾的愛好和口味,也都是他所熟悉的,難怪他說書的技藝已大大超越當年莫先生所說的境界了。①

少年時的黃宗羲素有奇氣、俠氣,中年之后,踐行“篤實光輝”的儒家行事方式,又自視甚高,身上道學氣越來越重,像柳敬亭這樣“瑣瑣不足道”的草根藝人根本不會放在眼里。他說自己之所以不惜筆墨為柳作傳,并非重其人,而是意在整吳梅村已倒的“文章家架子”,欲使“后生知文章體式”。因為在他看來,吳傳把一個倡優在寧南軍中的經歷比之為春秋時魯仲連排難解紛,實是有失輕重。“嗟乎,寧南身為大將,而以倡優為腹心,其所授攝官,皆市井若己者,不亡何待乎?”黃對柳敬亭雖有偏見,但他畢竟是一代文章大家,黃傳比吳傳質而有姿,對傳主說書技藝的理解也更入木三分,把他視作柳敬亭的知己怕也不為過。

哀江南

南京淪陷了,名士佳人死的死,走的走,桃花扇底,南朝已逝。侯、李兩主角在南京郊外棲霞嶺再度聚首想重續前緣時,被人道的舊宮人張瑤星一聲棒喝,“當此地覆天翻,還戀情根欲種!……兩個癡蟲,你看國在哪里,家在哪里……偏是這點花月情恨割他不斷么?”雙雙選擇了出家入道。柳、蘇兩人則把捕漁、打柴作為了今生的最后歸宿,秋雨新晴之際,“把些興亡舊事,付之風月閑談”。

《桃花扇》一劇以柳、蘇兩個民間藝人開場,又以二人漁樵問答終場,第四十出《余韻》,把侯、李送入棲霞山中

人道修真三年之后,樂師蘇昆生回南京找柳敬亭敘舊,以一曲《哀江南》細述了轉頭成空的金陵殘夢:

你記得跨清溪半里橋,舊紅板沒一條。秋水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行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犬暉。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梢,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亂離之后,那水榭河房穿梭流連的各色人等都去了哪里?“長橋已無片板,舊院剩了一堆瓦礫”,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化作塵土,一個華麗的時代終究落下了帷幕,時代的斷裂處,卻還依稀傳出紅牙碧串、妙舞輕歌,千古傷心莫此為甚!

侯生逃出南京后回到河南老家,大多時候陪著老父侯恂

住在商丘城南十里的南園,1651年被迫參加了新朝的鄉試,中副榜,以致后人有“兩朝應舉侯公子,忍對桃花說李香”之譏。三年后,侯在噬心的悔恨中病故,年僅三十七歲。他寫的《李姬傳》,在李香君拒絕田仰的一句“妾不敢負侯公子也”之后再也沒了下文,唯有清人張景祈的《秦淮八艷圖詠》提到香君的最后下落,說她在福王即位南都后被充作歌伎征選入宮,南京覆亡前,只身逃出,“后依卞玉京而終”。這又與《桃花扇》的情節相仿佛了,倒不知是藝術模仿人生,還是人生抄襲藝術了。

1652年,侯生曾騎著一匹瘦驢短暫訪問南京,在廢寺

中痛哭一場后,順運河而下,在宜興與陳貞慧重逢,在寫給陳的一篇贈文中,他說人生可惜,所謂百年,皆是虛妄,且步步殺機,稍一不慎就會引來殺生之禍。“然則人生壯且盛者,不過三四十年耳,而余與定生忽忽已過其半,豈不痛哉!顧向時欲殺吾兩人者安在?而吾兩人猶各留面目相見,不可謂不幸也。” ①

其他舊院佳麗和歡場少年的最后歸宿,曾任范大司馬平安書記的作家余懷在《板橋雜記》中曾有交待:

“天姿巧慧、容貌娟妍”的董小宛嫁給名士冒襄作側室,作灶下婢九年,含辛茹苦,已于1651年香消玉殞。卞玉京短暫出嫁后做了女道士,“長齋繡佛,持戒律甚嚴”,于1660年去世。曾以“涓涓靜美、跌宕風流”引得大佬們分韻題詠的寇湄,先是嫁于保國公朱國弼,南京城陷前以千金

贖身,匹馬、短衣,帶一婢女南歸,“歸為女俠,筑園亭,結賓客,且與文人騷客相往還。酒酣以往,或歌或哭,亦自

嘆美人之遲暮,嗟紅豆之飄零也。”后嫁與一個揚州書生,不如意,臨老又回南京,“猶日與諸少年伍”,最后在情人的背叛中孤獨死去。余懷曾經心愛的李湘真一個堂妹,叫媚姐的,昔年還是眉目如畫的女孩兒,多年后重逢,已作了一個退休官員的妾,問起李湘真的消息,說從良了;又問還住秦淮水閣那房子嗎,說已廢為菜圃。問:老梅與梧、竹無恙乎?答:已摧為薪矣。問:阿母尚存乎?答:死矣。讓余懷都不忍心再問下去了。

顧媚的境遇算是好的,南都淪亡前就脫了樂籍,于1643年嫁與合肥人,兵科給事中龔鼎孳做了如夫人,改姓徐,名橫波。除了婚后百計祈嗣無子這塊心病,生活尚算稱心。1657年秋天,遭貶廣東的龔鼎孳起復回京,曾在武定橋東油坊巷的市隱園中林堂張燈開宴,為夫人賀壽,昔年秦淮河的酒客丁繼之、張燕筑以及數十位舊姐妹都與會,余懷與詩人鄧漢儀等一班遺老遺少見證了這劫后重逢的一幕,皆感懷唏噓不已。

最慘的是與說書人柳麻子同為“行情人”的珠市名姬王月,與桐城名士孫克咸在棲霞山下雪洞度過了一段蜜月般的時光后,終為官員蔡如蘅以三千兩銀子買通其父奪去。蔡如蘅升任安廬兵備道,帶著王月上任,寵愛得沒話說。不久,張獻忠破廬州城,蔡如蘅擁著王月躲在井中,被搜出,蔡被張獻忠大大羞辱一番,當場砍翻,王月被張獻忠掠去,“寵壓一寨”。某次,偶有事觸犯了張獻忠,張獻忠竟然砍下她的頭,蒸熟了置于盤中,讓手下人分食。這位在張岱筆下“曲中上下三十年決無可比”的一代名妓,以此慘烈的形象終局,也算是為一個時代的斷裂作了最無情的腳注。

李小大先嫁一吳姓富商,商人死,又挾資嫁給了一個姓胥的醫生,胥生窮苦人家出生,驟富之后消受不起,也死了(余懷說,“生復以樂死”),美人遲暮的李小大只好流落街市,靠教女娃兒歌舞為生,后來又做了女道士,法名凈持。1657年,龔鼎孳在南京為夫人顧媚舉辦生日壽宴,她也在應邀之列。同年十月,錢謙益在秦淮水亭與之相逢,徐娘雖老,尚有風情,錢猶記得她滄桑之后眼中動人的波光,為之贈詩十二首,雖說是“橫波光在舊羅衣”,但畢竟時世已移,“相逢只作道人看”了。

舊院中還有一個叫張魁的樂師,家住桃葉渡,以善吹簫、度曲為人熟知,以前太平光景時,每天清晨一大早就悄悄來到

舊院各家樓館,插瓶花,洗岕片,點燃爐香,拂拭琴幾,整理

姑娘們的衣架,“貓狗亦不厭焉”,以致樓下籠內的鸚鵡一見

他來就叫“張魁官來,阿彌陀佛”。甲申之后此人也有過一段頗為起伏的際遇。他先是回到蘇州,被一幫新進少年肆意詆毀,生活陷入困頓,不得已又流落到了舊院,龔鼎孳從北京貶往廣東時經過南京,見他境況凄涼,念在他早年經常出入愛姬顧媚的眉樓,厚贈一筆錢,“使往山中販岕茶,得息又厚,家稍稍豐矣”。但長年精致奢靡的舊院生活,已養成了他享樂主義的脾性,他自稱雖出身寒微、相貌低賤,但“茶非惠泉水不

可沾唇,飯非四糙冬舂米不可入口,夜非孫春陽家通宵椽燭不可開眼”,如此揮霍無度,掙來的幾文錢很快就花光了,且比以前更窮。六十歲后,他又以販茶、賣芙蓉露為業,來維持他不菲的生活開支。那穿街過巷的模樣,總讓人想到昔日舊院巷陌提籃唱賣茉莉花、逼汗草的“裙屐少年”。1650年前后,余懷重回南京住在周氏水閣時,每天清晨還看到他來插瓶花、點爐香、洗岕片、拂拭琴幾,讓人恍覺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只是樓上樓下的姑娘們已不知何處去也。1657年,余懷再到南京,此時舊院的歌臺舞榭差不多全都成了一片瓦礫之場,行經殘破的板橋時,傳來一陣嗚咽的洞簫聲,矮屋中出來一老婦說:此張魁官簫聲也。又過了數年,這簫聲也斷了,這張魁怕也是窮餓而死了。至于那個尚奢無度的魏國公徐達之后徐青君,竟然潦倒到了靠代人受杖為生,后來有人出錢資助他去販運花崗石,總算沒有窮餓而死。

壽則多辱

孔東塘讓蘇、柳這兩個歷史的見證者自放于山水之間,在桃花源中漁樵終生,自是扭設關目,為了《桃花扇》一劇的結構圓融。事實上這也只是戲劇家的良好愿望,1645年后,雖說輿圖換了稿本,天地換了顏色,但狗茍蠅營的日常生活仍將繼續,吳梅村的柳傳寫得早,寫到柳回吳中重操說書業就戛然而止,梅村當然不會想到,此老還要再活上將近三十年個年頭。

左軍敗沒,柳回到蘇州一帶說書,一喝酒就與人說左良玉軍中事,說到激動處每每泣不成聲。”他還請畫家藍瑛畫了一幅《左寧南與柳敬亭軍中說劍圖》,"一逢到故交就展

開圖軸請他們題鑒。陳維崧的“左坐一將軍,右坐一辯士;辯士者誰老無齒”,錢謙益的“何人踞坐戎帳中,寧南澈侯昆山公;手指抨彈出獅象,鼻息呼吸成虎熊;帳前接席柳麻子,海內說書妙無比”,說的俱是這幅畫的畫意。錢謙益在所寫長篇歌行里還鼓勵柳,把寧南侯的事編成話本傳唱:“柳生柳生吾語爾,欲報恩門仗牙齒,憑將玉帳三年事,編作金陀一家史。此時笑噱比傳奇,他日應同汗竹垂。"

初次與柳敬亭接觸,又沒聽過他說書的,都會覺得這人有些木訥,處得久了,他們都會覺得這人說話雅馴,不時的詼諧妙語更是逗得人哭笑不得。有一次,他給吳梅村、錢謙益兩位老友講三國故事,描寫阿瞞狀態,惟妙惟肖,牧齋開玩笑說,君真一世奸雄。柳即口就答之“不,我不過兩朝百姓耳”,搞得梅村、牧齋面紅耳赤,老大的下不來臺。

1646年,柳從蘇州回到老家泰州。同年,他去泰興探視少時做過傭工的故主。故主夫婦早已亡故,因無錢下葬,棺材都停在破屋之中。柳睹此情形,即赴揚州,讓書場大書“柳麻子又來說書”,把告示貼遍全城。不到一月,賺得三百金,他又回到泰興買地安葬了故主夫婦,剩下的錢全如數交給了故主的后代,這一忠義之舉使他聲名大振于淮揚間。

1647年春,柳到南京說書,和龔鼎孳有過一次會面,龔和他相會于“桃葉金閭間”,“酒酣耳熱,掀然抵掌,英氣拂拂,恒如左寧南幕府上時”。1650年夏天,龔鼎孳服闕返京,柳敬亭聞聽途中盜匪猖獗,和長子一路護送直至濟南。龔對其熱忱好義感佩于心,說:“敬亭吾老友,生平重然諾,敦行誼,解紛排難,緩急可依仗,有古賢豪俠烈之風。”對柳家父子的千里送行,他曾如是記述:“庚寅夏,余服闕北征,冒風策蹇,馳送黃河之濱。時水涸舟膠,群盜填咽,敬亭不畏險阻,與其長君曉夜追逐,躬干輒誰何

之役。蓬窗熒熒,殘燈一穗,偕蚊蚋相上下,不復知眠者為 ①龔

何等也。”@柳陪著龔渡過黃河方始南歸,爾后在蘇北淮安

一帶說書。顧開雍聽他說水滸中的宋江軼事,當在這年七月間。

1653年,他來到虞山錢謙益家說書。1655年春,他在揚州說書,詩人魏耕《柳麻子說書歌行》里的“昨歲客游江都城,說書共推柳敬亭”,說的就是這年的事。冬天,他又來到錢謙益家中,說書,并講左寧南故事,錢的《左寧南畫像歌為柳敬亭作》就是寫于這個時候。

此間,為了生活不再那么顛簸,他應邀來到松江,進了江南提督馬逢知軍中說書。這年他已是七十歲左右的老人了。馬原系李自成部將,后為明安慶副將,降清后改名進寶,此人是個酷虐好殺的職業軍人,對柳不像左良玉那般看重,只是把他作“倡優”視之。柳在馬營中的三四年,一直郁郁不得志。有個故事說,有一次他陪馬進寶一起用餐,馬見米飯中有

一粒鼠糞,發怒說要殺了廚夫,他乘馬不注意把鼠糞夾到嘴

里,說這是黑米呀,于是那個廚夫的命給救了下來。

柳總覺得馬進寶這樣的行事作派不會有什么好結果,想要離開馬營,卻又無由脫身。吳梅村寫作《楚兩生歌》時曾對柳的境況表示關切,“我念邗口頭白叟,滑稽幸免君知否;失路徒貽妻與憂,脫身莫落諸侯手”。1659年7月,鄭成功兵入長江,圍困南京,馬進寶遞書請降,拒絕了上司兩江總督郎廷佐命他馳援的命令,鄭成功敗退后,馬進寶被誘入京,下獄問罪。一年后大釋天下刑囚時也沒有得到釋放,終被磔殺。柳敬亭因與軍政事務一無所關,幸而沒有受到牽累。

1659年9月,他到了吳江金子俊家中說書。1660年前后,他途經蘇州時猝遇一場變故,一直陪伴著他的長子突然染急病去世。錢謙益聞訊發起募捐,既為安葬其子,也是為柳先營一塊墓地。錢在《為柳敬亭募葬地疏》中說,柳生敬亭,是當今杰出藝人,論技藝堪比楚國優孟,“今老且耄矣,猶然掉三寸舌,糊口四方,負薪之子,溘死逆旅,旅櫬蕭然,不能返葬,傷哉貧也!優孟之后,更無優孟,敬亭之

后,寧有敬亭?此吾所以深為天下士大夫愧也”。

此前不久,藝人王紫稼在蘇州被巡按江南的御史李森先杖殺,因其人與錢、吳、龔等文壇大家多有交游,一時悼亡之作迭出,一樁普通的刑事案件上升為喧騰一時的公共文化事件。“柳生凍餓王郎死,話到勾欄亦愴情”,時人對樂師伶人日益惡化的生存環境多表關切。

1661年前后他大約在南京。自己年老窮困,還要接濟朋友。這段時間,任職揚州推官的詩人王士禛充江南鄉試同考試官到過南京,住在秦淮河丁繼之水閣。丁繼之時年七十有八,可能是在他的安排下,王士禛聽了一場柳敬亭說書,但他對柳的評價不高,說是“與市井之輩無異”,且排場之大實在讓人不堪忍受。他認為是“一二名卿遺老左袒良玉”,愛屋及烏,把曾在左幕席的柳、蘇二人也給捧上天了。。

王士禛出生北地,聽不懂七旬老翁的南方評話情有可愿,但他一個長在新時代的少年新進,自負才氣,目空一切,詆毀左良玉作賊,目其幕客柳敬亭、蘇昆生為左黨,其用心也太過險惡,說白了還是內心深處對南方遺民文化的憎惡所致。所以時人猜測說,王士禛說這番話實際上是在報復柳,“蓋柳敬亭說書之時,言語湊巧,旁若無人,曾有言侵射貽上(王士禛字子真,又字貽上),而貽上以此報之也”。

1662年春,時為康熙元年,柳在淮安說書,生意蕭索,不久在淮浦登舟,隨漕運總督蔡士英的官船北上。途中,他曾在山東短暫停留,并與罷官南歸的詩人方拱乾相會于濟寧。

柳在北京受到了龔鼎孳、顧媚的熱情接待,龔竭力為之游揚,多次邀請名流,在龔府的“春帆舫齋”宴集、聽書,限韻賦詩。江左三大家錢謙益、吳偉業、龔鼎孳,易代之際雖大節有虧,為人卻都風流蘊藉,對待朋友尤重然諾。龔在新朝起落跌宕十余年,這段時期總算蒙圣恩擢升刑部尚書,看到柳失途南來,且此人與系獄的馬逢知有無政治牽連也尚未洗清,也毫不猶豫收留了老友。“七十九年才人洛,天留遺老話遺

編”“天街多少閑衣馬,一座風流屬老成”,這些贈詩可見對其推重。更具俠義心腸的還是龔的如夫人顧媚,柳剛到北京不久,遺民詩人閻爾梅因事遭難,柳多次找龔鼎孳說項,開脫其罪,一次搜捕時,橫波夫人更是徑直把詩人藏到了夾墻里,助他逃過了大禍。后來閻古古也偶爾參加龔邸的詩酒之會。據說顧媚幫助過的還有青年詩人朱彝尊,她只讀了一句朱彝尊的“風急也,瀟瀟雨;風定也,雨瀟瀟”,就大起愛才之心,“傾奩以千金贈之”。兩年后的秋天,顧媚在北京去世,歸葬龔的老家廬州,“吊者車數百乘,備極哀榮”,柳敬亭和閻古古都前往吊唁,怕也不是全看在她丈夫的身份和地位上。

京中大佬久聞柳敬亭大名,其人又是大宗伯龔某的朋友,多來請他奏技,一時間,白發歌人,高歌慷慨,前來邀請的主家先后接踵,生意竟出奇地好。1665年初的一次宴集上,柳敬亭開口向在座名流求贈詩詞,“薄技必得諸君子贈言以不朽”。新科進士曹貞吉贈他《賀新郎》《沁園春》兩闕,柳書之于折扇,龔鼎孳看后連和兩闕,不久后進京的江南詞壇名宿曹爾堪亦為之感染,援筆相和。這些詞壇重量級人物為一人唱和,柳的聲名到了他一生中的頂峰。"龔鼎孳的《賀新郎·和曹實庵舍人贈柳敬亭》,“鶴發開元叟,也來看、荊高市上,

賣漿屠狗。萬里風霜吹短褐,游戲侯門趨走。卿與我,周旋良久”,把他比擬為荊軻、高漸離,最后生出了“綠鬢舊顏今改盡、嘆婆婆,人侯桓公柳”的嘆喟,詞意間已滿是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的感傷。但柳自己最喜歡的還是曹貞吉的那網首起之作《賀新郎》。

“咄汝青衫叟”--嗨,你這個著青布長衫的老頭兒!他喜歡這樣平易親切的開頭,接下來的一句“閱浮生、繁華蕭索,白云蒼狗”,平生所經受的榮辱、起落、悲歡,似乎全在這十一個字里了。“六代風流歸抵掌,舌下濤飛山走;似易水、歌聲聽久”,用這樣的話來贊美他說書,他也當得起。對柳敬亭說書不以為意的王士禛,也說此作是贈柳生詩詞中的壓卷。曾為柳作傳的吳梅村,也有一闕《沁園春》參與了這次“贈柳詞唱和”,“客也何為,十八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談拄頰,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劇孟曹丘。楚漢縱橫,陳隋游戲,舌在荒唐一笑收”,詞間滿是零落傷悲之意,末一句“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風吹絮滿頭”,已是借敬亭經歷澆自家塊壘,自嘲早先失節成為“兩截人”了。

一本叫《舊都文物略》的舊書里說,柳在逗留北京的三年間,有時也要為官方服務,編詞宣傳,其間也逢場授徒,后來北派評話的“三辰、五亮、十八奎”等支派,都是他的徒輩們傳授的。一個八十歲的老頭還要去唱“紅歌”,這么說來,他在京城還是有很多不快樂。其實那時就有朋友規勸他南歸了,“但得飽食歸故鄉,柳乎柳乎譚可止”,再不歸,真要把自己也給玩進去了。

“制造”柳敬亭

柳敬亭在1665年暮春離開京城,買舟南歸。出發前,他先去探視了一個將要流放寧古塔的犯了事的同鄉詩人,并答應把他的信帶回老家,交給一個叫朱淑熹的退休官員。一路經曲阜、淮安、泰州、揚州,隨處說書,并于揚州停留一日,在這里的小秦淮河亭為重逢的冒襄父子及陳維崧說《隋唐演義》。

他開口求詩,冒襄作有《贈柳敬亭》七絕一首,《小秦淮曲》七絕一首,陳維崧作《小秦淮曲》七絕一首,《軍為說劍圖歌》長詩一首,冒襄的兒子冒丹書

作《軍中說劍圖》七絕一首,再加上在泰州老家,朱淑熹收到千里傳信后出于禮貌贈他的《柳敬亭自京師歸過訪吳陵感贈,時出予婿陳雁群札子相示》七律二首,此行他的收獲堪稱豐碩了。

在世之日,柳敬亭蕭然白發的形象已大量出現在了贈詩、像贊、傳記等文字中。他明白,這些詩文在他死后還將長久流傳,就像歷代帝王、英雄、佳人曾經活在他的舌間,他死后,將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詩人們為他寫下的詩行中。誠然我們每個人都在進行自我塑造,柳敬亭的與眾不同,在于他得到了那個時代最優秀的作家和詩人們的幫助。這些人在聽柳敬亭說書的過程中獲得了遺民身份的認同,恢復了集體記憶,他們共同參與“制造”柳敬亭,那些詩文名義上是贈給這個老藝人,更是在向著一個已然逝去的年代致敬。

1666年秋天,時年八十歲的柳敬亭專程赴廬州,參加了龔鼎孳如夫人顧媚的落葬儀式,又為說書酬賓。他和顧媚曾經力救的詩人閻爾梅也趕來了,并在聽了他的說書后寫下長篇歌詩《柳麻子小說行》。1668年冬,小品文作家張潮在南京見過他,并在一個朋友家的酒宴上與之同席。柳一點也沒有老邁頹唐的模樣,依舊滑稽善談,風生四座。①

1670年夏天,柳又到過一次北京,出入公卿家,于棋聲扇影中講隋唐遺事。詩人汪懋麟說他兩眼未暗,耳朵也沒聾,說起書來還是齒牙伶俐,感人至深,“說到后庭商女曲,悵白門寂寂烏啼柳”。此后,有關他的記述漸漸少了。余懷在《板橋雜記》里記錄了他南歸后最后的身影:八十多歲的老頭,顫巍巍地行走在河干舊院的遺址間,找到余懷住的“宜睡軒”,給他說了隋唐演義十三、十四回中的一段,《秦叔寶見姑娘》。那是他六十余年說書生涯中最為擅長的橋段之一。

這以后,再也沒有文字提到他。他大概是真的死掉了。曾和柳敬亭一起在左良玉幕下行走的樂師蘇昆生,于

左軍潰敗后削發人了九華山,后來在杭州富商汪然明的門下做了一段時間清客,又隨汪到蘇州、南京等地獻藝。當時吳中流行的是曲調柔曼的新聲,蘇昆生落落難合。汪然明去世后,蘇昆生離開汪家,在太倉畫家王時敏家教習昆曲。大概1660年前后,因生計困窘他找過吳梅村,并請求吳為他作傳:“吾浪跡三十年,為通侯所知,今失路憔悴而來過此,惟愿公一言,與柳生并傳,足矣。”

吳梅村答應了他,寫下長篇歌行體的《楚兩生行》送給他。另一個贈他詩詞的是詞人陳維崧,聽“花顛酒惱”“淪

落半生”的蘇昆生唱了一曲《何滿子》后,或許是慨嘆明朝

復興的唯一機會隨著“武昌萬疊戈船吼”灰飛煙沒,或許是面對著垂垂老矣的樂師突生人到中年的感傷,陳維崧說自己--“淚濕青衫透”。①

1667年,吳梅村兩度修書如皋冒襄,推薦這位“南曲為

當今第一”的名樂師。梅村在信中說,方今大江南北,選新聲而歌楚調,但只有這位“于聲音一道,得其精微”的蘇先生,才算是真正接續了魏良輔”遺響,“水繪園中不可無此客也”。

輿圖換稿,曲終人散,在遺民川流不息的水繪園中向歌童們教唱昆曲,也算是這個老樂師最好的歸宿了。

所謂動人故事 指的不過些尋常 心心相印 確是相當罕見


2022-12-08 18:5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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