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行人 王夫之》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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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夫之的手勢,瞿式耜看到張同敞正奮力揮旗。原來,他剛剛在

家里,對家人作了最后的安排。

“而農,老朽與你相識不長,卻聞得你心,見得你才,你可做千古學問,成萬世師表,比之方閣老有過之而無不及。”瞿式耜有些欣慰,握住夫之的手,動情道,"切記:勿斷文脈!歷代壯士,皆沐文脈而生。蒼天宇宙,因人設事。有為武者,必有為文者。且文難武易。你雖文武雙全,但國運如斯,不可因武而廢文,強求于己。為國捐軀者,有你不多,無你不少,有我等亦足矣。

言及此,這位戎馬一生的老臣終于流下濁淚,抖抖道:“切記:未到非死之時不可輕言死,你且留住文脈,日后以堪大任矣。"

面對瞿式耜的殷殷叮囑,夫之十分感動。他本來要隨瞿式耜與清軍決一死戰的。但瞿式耜堅決不從。他先是用家庭溫情勸夫之:“鄭孺人我見過,知書達理,賢淑可人,她不能沒有你。趕緊回去!”見夫之不為所動,瞿式耜又慨然道:“老朽已聞得你當年中舉應列前三甲實列第五之往事。后又讀過你的詩文,實覺才情視界均在老朽等人之上。作為讀書之人,老朽深知文脈對于國家民族之重要。”

語畢,瞿式耜特地停頓一下,忽地厲聲道:“正因此,老朽令你速速離開!”

事已至此,夫之再留無用。瞿式耜已別過頭去,老肩有些微微聳動。如此動情之言,發乎一視死如歸的長者之口,夫之情緒難平,忍不住眼眶濕了。他明白瞿式耜所言“文脈”的意義,更理解瞿式耜厲聲責令背后的痛苦、血淚與責任。事實上,夫之晚年長達二十余年孤寂的草堂生活,所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留住文脈”。

抱拳離開了瞿式耜,揮淚告別了桂林,夫之上路了。盡管預感到大明氣數殆盡,也深知永歷朝廷只是難有作為的小朝廷,夫之并未回到衡州,而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南尋皇上的道路。與他同行的是他的妻子鄭孺人和侄子王敉。他覺得此行兇險,曾打算安置鄭孺人和王敉到安全之地,但是,鄭孺人無論如何也不答應。她倔強道:“生,一起生;死,起死。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休要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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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說來就來。剛剛走到永福縣,他們就寸步難行了。起初,夫之以為,這雨下幾天就會停下來,眼見道路泥濘,他們便在山野人家短暫留住。雨水小了一些,他們繼續趕路,但還沒走上半天,大雨又開始落下,他們只能躲到山野樹叢。后來的日子,雨水斷斷續續,他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山高坡陡,林深幽靜,羊腸小道,泥巴裹滿了褲腿,走兩步,滑一步,他們相互扶持。雨云層層,寒煙陣陣,整個世界霧氣茫茫,他們再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在山腳的一座破屋住了下來,一住就是近兩個月。天氣日漸寒冷,他們只能相互依偎若取暖,夜里點了燈,聽著滿世界的雨聲,他們絮絮叨叨著桂林的那些事情。

夜已經很深了,一側的敉兒早已安然入睡。他太累了。夫之帶了不少行李,一路上,他背了很多東西,鄭孺人要替他分擔,他卻不讓。住下之后,他們開始為吃的發愁。夫之本就沒帶多少錢,加之居住于山野,距離集市也比較遠,他常常和夫之一起出門尋找食物和干柴。很多時候,夫之要看書,上山挖野菜的事情,他也承擔了,所以,他的衣服總是沾滿了泥水。每日晚上,才能脫下來放到火上烘烤。鄭孺人也常常和他一起外出,但是,他小心謹慎,很懂事,臟活重活都是搶著干,哪怕在屋里燒火洗菜,他也主動承擔了下來。

看著熟睡的王敉,鄭孺人不無感觸道:“敉兒踏實馴良,小小年紀,如此恭順,真是難為他了。”

夫之低嘆道:“這孩子命苦,自幼孤苦伶仃,隨我之后,亦沒有一日安寧,終日憂勞辛苦。仔細想來,我確是有愧于仲兄的。

鄭孺人寬慰道:“你亦不必這般自責,敉兒如今飽讀詩書,明理明事,自是你的功勞。艱難困苦非苦,無依無靠才苦,心無所向則為悲哀矣。敉兒不苦,我亦不苦。”她嬌羞地看了丈夫一眼,熊熊的火光中,她帶笑的臉頰通紅,澄澈的雙眸含情脈脈。夫之心一動,不覺把她抱得更緊了,她順勢把頭依偎到他的懷里。

夫之道:“待我們回了南岳,你可幫敉兒物色一個姑娘。這樣我對仲兄也算有所交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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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覆人趕緊說:“那你可要快些回到衡州。"

翌日清晨,夫之被王敉和鄭孺人的喊叫聲驚醒。他爬起來沖到門口,突然看見外面已經是一片汪洋。連日大雨,洪水泛濫,沖垮了河堤,漫延到大地之上,淹沒了村莊和農田,剛好從夫之的屋前和屋后流過,茅屋已經成了一座孤島。夫之卷起褲管,走進水里,水面正好淹沒了膝蓋,刺骨的冰冷從腿部傳上來,他打了一個寒戰。

“秋末冬初竟有如此大雨,實乃天之異象!”一個念頭閃過,夫之突然僵在了那里,“不好,莫非桂林城已遭大難?”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看見很多流民拖家帶口,大包小包,涉水而過,一問才知,他們正是來自桂林城。桂林城真的慘遭大難。

桂林已經淪陷,瞿式耜也已殉國。

原來,就在夫之攜家人離開桂林不久,孔有德便帶領清軍攻克了全州,一路瘋狂殺向桂林。危急關頭,身為督軍頭的張同敞果然調令不了三軍,眾將敗的敗,逃的逃,散的散。尤其讓人氣憤的是趙印選帶著十幾萬大軍卻隔岸觀火,陳邦傅帶著十萬大軍伺機逃竄。只有胡一青孤軍奮戰,結果潰不成軍。很快,清軍越過了廣西前線,直逼桂林城。此時桂林已是孤城。瞿式耜又以皇上圣諭,召喚各將領前來守城,依舊無人響應。分封在桂林的朱姓皇族也準備逃走了,臨走之前,前來勸瞿式耜:“先生受命督師,全軍未虧,公且馳入柳,為恢復計,社稷存亡,系公去留,不可緩也。”瞿式耜淡定不語。皇族子弟當場落淚,拽著他的袖子,堅決請他上馬。

瞿式耜從容地答道:“殿下好去,幸自愛!留守,老臣初命也。老臣此心安者死耳,逃死而以卷土為之辭,老臣萬萬不能矣。”

危難時刻,人心散了,眾兵士只顧逃竄。張同敞騎著高頭大馬,在

面見瞿式耜。

陣前呵斥他們迎敵,卻無人問津。絕望之時,他單騎闖關,進了桂林,

瞿式耜大呼:“此時此刻,你為何前來帳前?”

張同敞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道:“弟子知先生抱死守城。同敞不死于陣者,愿與先生同死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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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式耜起身,長嘆一聲,將他扶起來,聲淚俱下,道:“既為陪死,先殺敵耳!"

孔有德的大軍正在桂林城內燒殺,滿城烽火。四處狼藉之時,瞿式耜的軍營中已空無一人,甚至連看門的守衛都沒了。師徒沖出軍營,殺了個痛快。然后帶血回殿,支桌布菜,秉燭行酒,各賦絕命詩。大醉之際,張同敞竟然抱著枕頭安然入睡,鼾聲如雷,看來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而瞿式耜則回到廂房,沐浴更衣,將大明朝服穿戴整齊,又遣散了家人和侍從婢女。黎明時分,重回殿內,叫醒張同敞,擺一殘棋,泰然自若,飲茶對弈,只等清軍前來。

大批清人沖進殿內,見到這副情景,以為碰到了活鬼,竟轉身就跑。不一會兒,孔有德趕到,見到二人,也頓時愣住了。

應當說,孔有德對瞿式耜既愛又恨,他感嘆瞿式耜能鎮守桂林那么多年,此前他曾派使者前來勸降,瞿式耜燒了信函,殺了使者,等于明確拒絕。現在窮途末路,仍然風平浪靜,不屈其尊。

孔有德真沒想到他們以這種方式見面,于是故意鼓掌,嘲笑道:“此乃瞿閣部乎?好閣部!"

翟式耜亦不以為意,回敬道:“此乃王子乎?好王子!"

瞿式耜明顯話里有話。孔有德不敢強捕之,欲勸降,故言不由衷地夸了瞿式耜一番。但瞿式耜始終不茍言笑,保持大明重臣的風度。

張同敞則不同,他看見孔有德,忽然哈哈大笑,道:“麾下從毛將軍起海上,受朝廷恩命,官三品。今國且垂亡,吾以麾下為久死矣,而尚存耶?或者吾殆見鬼乎!”言外之意,就是說孔有德身為大明將領卻不為大明盡忠,而是通敵賣國,罪該萬死。

面對張同敞的嘲諷奚落,孔有德憤怒萬分,立即命人把張同敞按倒在地,殘忍地砍掉他一條胳膊,又挖掉他一只眼睛。如此仍不解恨,孔有德又親自上前割下他一只耳朵,惡狠狠地道:“你有種,你英雄!老子讓你活不好、死不成!”

張同敞血肉模糊,仍慘然大笑,直呼:“叛國之賊,速殺我!國士不可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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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此敗軍之將押下去!”孔有德被罵得心情極壞,便命人把師徒

二人關了起來。

幾天后,孔有德又派明朝舊臣前去勸降。但師徒二人不為所動。孔有德再次派人來,瞿式耜干脆用袖子堵住耳朵,連聽也不聽了。在獄中,瞿式耜和張同敞擦干血跡,日日吟詩唱和。

獄卒駭然不已

瞿式耜唱道:“莫笑老夫輕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張同敞則回應:“衣冠不改生前制,名姓空留死后詩。”

十來天后,孔有德再次見了他們,好酒好菜招待,依然沒有勸降成功。暗中,瞿式耜卻寫了一封密函,陳述桂林城內此時軍事的分布和虛實,秘密交給信使,以帶給城外將領焦璉,他要求焦璉奇襲桂林,并叮囑道:“事關中興大計,勿要估計我之死活得失。”

誰知這封信被孔有德截了下來。他深知二人沒有歸降之心,便將二人處決。

臨刑,瞿式耜揮筆寫下:“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張同敞大笑,與恩師一道慷慨殉國。

幾乎就在同時,清軍攻陷了整個廣東。李元胤身著官服,高呼:“陛下負臣,臣不負陛下!”慷慨激昂,亦揮刀自盡。

而袁彭年則投降了清人。

驚聞桂林廣東淪陷,瞿式耜、李元胤等壯烈殉國,夫之悲痛欲絕。鄭孺人也跟著愁眉不展。連天雨水中,夫之寫下《哀雨詩》。只是,此《哀雨詩》手稿在離亂中遺失。

多年之后,夫之又重新寫下《續哀雨詩》,瞿式耜、張同敞和李元胤等悲壯情景,仍然哀痛難忍,疾呼:“天吝孤臣唯一死,人拼病骨付三尸。”

是的,悲傷太重。蒼天似不長眼,凡夫之敬重者,皆已離去。夫之能不哀痛萬分乎?幸好,鄭孺人在他身邊,侄子在他身邊。否則,夫之不敢設想,自己還有活下去的勇氣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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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活著,下一步當何去何從?此時,永歷皇帝已經被孫可望挾持,入朝效力,已無可能。

正當夫之猶豫不決之時,鄭孺人突然痛哭流涕:"夫君,見你悲苦,我幾乎不能承受。事已至此,回家去吧。”

這句話一下子擊中了夫之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夫之厭倦了,絕望了。他也心疼,甚至麻木了,天昭昭,路迢迢。昏黃的天空下,夫之一步一回頭,他要回故鄉了。

4.琴斷無聲

淅淅瀝瀝的秋雨籠罩著整個衡山,蒼茫的霧氣之中,兩座土墳靜靜地躺在山腳下。一座是舊墳,覆蓋著厚厚的草叢;一座是新的,散著泥香的墳十上飄著紙錢。離開才幾個月而已,卻像幾年那么久。

夫之站在父母墳前,抱頭痛哭。鄭孺人摸著他的脊背,跟著落淚。清順治八年(1651),夫之經歷了一場生死劫難之后,從“永歷朝廷”所在地廣西桂林回到了衡山長兄王介之的“耐園”。回到家,夫之才知道母親已經過世。長兄告訴夫之:母親臨終前,不斷念叨著夫之的名字。

聽了長兄的敘說,夫之心如刀絞,淚如雨下。

遵從母親遺命,王介之將她安葬在南岳潛圣峰下馬跡橋。父親王朝聘在這里長眠五載有余,是曰“岳阡”。母親的墳墓在王朝聘的右側,背后就是那高聳入云的山峰。

夫之默默地打量著長兄王介之,他似乎還是老樣子。自從北國失事之后,他的生命就沉了下去,整日里就是看看書,寫寫字。但是,他心里卻是亮堂得很,好像早就看透了一切。在這山里,他過著與世無爭無欲無求的日子。他帶著妻子,養育著自家幾個孩子和二弟王參之的二兒子。他在“耐園”照料母親多年,如今,他的大兒子王敞也已經結婚了,他格外高興,就等著做祖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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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真是良藥。無論多重的傷,久了就會結痂。在“耐園”,夫之與鄭氏過著山民的日子,享受著難得的安靜。但南國之事頻頻傳入他的耳朵:永歷皇帝已經逃到了云南隆安,他最終還是依了孫可望。清軍進攻桂林之時,孫可望派兵圍攻南寧,脅迫永歷皇帝,最終,獲得了秦王的封號。由此可見,孫為陰險小人,更是賊人。他是張獻忠的義子,并無為大明效命之心。永歷帝重用他,也是無可奈何。如今永歷躲在他控制之下的邊陲小鎮,他就更加可以為所欲為了。而永歷皇帝妄圖靠當年的逆賊守江山,其實是空談。此時的永歷只是為了活命。大明復國已基本淪為空談,夫之覺得返回故鄉是正確的。

隱居山林,日子過得總是很快,除了看書,夫之要會會朋友了。眼看舊歷新年,聽聞郭鳳躚染疾,夫之匆匆忙忙走出了家門。還好,“涉園”距離“耐園”不遠,都在石獅嶺一帶。郭鳳躚隱居的地方就在王介之的旁邊。

所謂“涉園”,與“耐園”不謀而合。所謂“耐園”,大抵就是忍耐的意思,忍得住寂寞,耐得住清貧;所謂“涉園”,故國已不堪回首,漫漫人生路,不過寂寥跋涉,且偷得半日浮閑,在山中搭建茅舍,扎起竹籬笆,種種樹,養養花,讀讀書,清貧日子,如此而已。

未覺雨水打面,但覺長發已濕,水汽撲面,寒意陣陣,這就是湖南的冬天了。在霧氣中不知前路地走著,夫之也不知道是否已經迷路,正當他疑惑不解時,突然,云破山出,前方豁然開朗。遠處,叢叢的梅花林里,掩映著幾座草房子,炊煙已經淡淡升起,天也近黃昏了。

其時郭鳳躚正披著獸皮大衣,在樹林里修剪樹枝,夫之與他不期而遇。見到郭鳳躚,夫之喊了一聲“季林”,已經淚如雨下。

郭鳳躚見是夫之,也一怔,頓時淚濕了衫襟。

兩人進了屋里,郭鳳躚點上一根檀香,又命夫人泡茶,端來一些粗糧點心,此刻,他的眼睛還是紅的,不時劇烈地咳嗽,整個身子跟著上下抖動。

“季林,我聽聞你身體抱恙,特來看看,可有大礙?"夫之關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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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了一口茶,郭鳳躚拖著虛弱的身子道:“藥石無效,只怕是挨不了多久矣。黃土若是掩了脖子,倒也踏實了。”

看著郭鳳躚蠟黃消瘦的面容,聽著他的悲觀聲音,夫之擔憂不已。多年故交,幾載不見,心里都擱了很多話,香火繚繞之間,他們難免感嘆唏噓,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了從前的種種。南岳歷歷在目,卻已物是人非。想起前些日路過蓮花峰,夫之悲切地道:“幾日前,路過蓮花峰,又聽到叔直當年琴聲,感慨不已。"

提及夏叔直汝弼,夫之胸口總被壓得喘不過氣。上次見面后不久,夏汝弼就一直患病,為了生存,他亦奔波于山林中。夫之怎么也不相信他最好的同學與朋友已經離開了這個人世。回顧短短的三十余載生命,他與夏汝弼在一起的時間甚至超過了他所有的家人,從前的形影不離,轉眼成了生離死別。他們一起學習,一起趕考,一起北上,一起西進,一起抗清。夏汝弼唯獨沒有和他一起南下皇都,而是以琴為伴,獨自去了祁邵山中,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亦不向清人低頭,不與賣國者為伍,不吃嗟來之食,最終,孤零零地死在山中。

郭鳳躚低聲道:“你可知叔直為何選擇銷聲匿跡,遁入山林?”夫之哀傷道:“他大抵不愿受辱于清人,所以避世。”

郭鳳躚道:“依我之見,叔直并非只是避卻清人,實則對當下之大明心死矣,再無眷戀,叔直乃向死而去矣。”

夫之沉默好一會兒,道:“你所言不無道理。叔直承屈子之志,寧溘死以流亡,而不愿毀了清白之身,寧死山中也。

郭鳳躚思忖片刻,嘆道:“我早說,休要再過問天下事,你不聽。夫之亦嘆道:“夫之本性如此,欲置天下而不顧,談何容易?”郭鳳躚道:“置天下于心頭又能如何?大明走到今日,已無藥可救。此去兩廣,你應心知肚明,否則,你也不會重歸于此。

“唉!”無言以對,想到南明,再念摯友,夫之心疼得厲害。郭鳳躚亦嘆息:“哀莫大于心死,若然心死,不如釋然。”

一根香燒完,點上另一根香,咳嗽幾聲,郭鳳躚淡然道:“夫之,這次回來就別再出去了,此生,我等將在此度過。早日釋然,歸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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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隨我種種樹,養養花,開地松土,閑時寫寫文章,足矣。"

"是啊。”此時的夫之長嘆一氣,已有歸隱的打算。

辭別郭鳳躚,夫之經過蓮花峰,他是要去雙髻峰看看,那里是他第一次避亂的地方,也是他避亂最久的地方,那里有他的續夢庵。然而此次隱居不是往日可比,畢竟不是他一人之時,而是攜家帶口,須考慮得更周全,更何況續夢庵是佛家香火圣地,鄭孺人在旁多有不便,也只能是暫時落腳。郭鳳躚曾邀請他在附近找個地方安家,和“耐園”“涉園”也好照應。他拒絕了,畢竟隱居還有避世的意味,兄弟住得太近不好,萬一出事,難免有所牽連,他怕害苦了兄長。

隨后數月,夫之經常去看望郭鳳躚,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即便無聲,四目相對,彼此也知對方心意。有一回,夫之特地為郭鳳躚留下詩句:"先機買隱君能早,后著投生我自癡。也共巡檐吟不了,耐他冷蕊共疏枝。”

郭鳳躚吟著詩,眼里閃著淚光。

夫之并未料到,一年之后,郭鳳躚就離他而去。

不久,夫之帶著妻兒與侄子,來到了續夢庵。他離開這里有幾年了。但是,再回來卻沒有生疏感。

此刻,黑沙潭的水依舊清澈,慈枝和尚仍舊住在那里。再次見面,夫之倍感親切,知道慈枝別來無恙,他又問方廣寺的近況。他清楚地記得,方廣寺和旁邊的二賢祠是他和夏汝弼等負責重修的,二賢祠里供奉的是朱熹和張拭,而給他們下達任務的便是堵胤錫。如今,堵胤錫已死,只空留圣賢之祠無人問津。還好,方廣寺的香火依然鼎盛。據慈枝說,如今的大清國也是講佛道的,大清的衡州官員們常來此上香。不明之間,夫之心頭一顫,若清人常來此地,那么,他注定不能長住于此。

雪花仍舊在飛,天氣有些寒冷,點著油燈坐在窗前,山林白茫茫一片,萬籟俱靜之中,他突然又聽到了震徹山谷的熟悉虎嘯。那是他的老虎,第一次來續夢庵,他就見過它。多年過去,人們說山里的老虎越發少了,很久沒在雙髻峰一帶見到老虎,可是,他每次來此過夜,幾乎還都能聽到它的叫聲。也許,現在的老虎不是夫之見過的那只,而是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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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輩,亦未可知。終歸,偶爾能聽虎嘯,夫之不僅不懼,相反,心里還

有些慰藉。

夜深人靜時,夫之又想到了蓮花峰,想到了西明寺壽。前些日子,經過那里,他本想去拜訪悟一上人。但悟一上人已經過世,他只見到了爸枝和尚,如今的蒼枝成了寺中的住持。往事真的不堪回首,他只是到朝廷打了個轉,被朝中的漩渦嗆暈了一下,那些故人明明還活在他腦子里,卻早已經是后會無期了。

方廣寺的鐘聲響起的時候,夫之又不能自制地想到夏汝弼,琴聲再次縈繞于耳邊,他提筆寫下:“河山恨折延陵劍,風雨長迷海上琴。聞道九峰通赤帝,松杉鶴羽待招尋。”①

天氣晴了下來,雪一點點融化了。鄭孺人忙著打掃房間,夫之和王敉則忙著修葺房屋。忙碌的上午過去,午后,他們終于可以歌息,鄭擂人已經燒了茶水,煮好了清粥,恰在此時,破門突然來了。

“阿彌陀佛。夫之先生歸來,南岳有靈矣。”聽聞夫之歸山,破門早就想來拜訪,無奈前幾日一直下雪,大雪封路,滿山冰凍而不得行。陽光剛剛灑下來,他便拄著拐杖,提著糕點抵達。

“謝謝大師惦念。請進!”夫之慌忙回禮。

破門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身破衣裳,還是那么平靜安詳,時間對他仿佛無可奈何。夫之則不同。夫之消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這難道是佛門與俗世之不同嗎?

破門坐下后,夫之親自奉茶。他們在燒著木炭的小火爐前坐下,相互看了對方好一會兒。破門輕聲道:“先生清減了很多,在外定是遭了不少磨難。”

多年之前,夫之堅定地對破門道:“書生當報國,有志在四方。為了大明,我要出去闖蕩。”如今,他卻是跌跌撞撞地回來了。想到此,夫之不無感嘆道:“時間雖白駒過隙,我等卻已恍如隔世。”

① 王夫之《重過蓮花峰,為夏叔直讀書處》,原錄于《姜齋詩剩稿》,摘引自清康和聲著,彭崇偉編《湖湘文庫》之《王船山先生南岳詩文事略》,第 62 頁,湖南人

民出版社 2009 年版。


2022-12-08 19:0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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