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力與美——性事漫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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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篇倉促的命題作文,起因是一位香港文匯報編輯,前天約我談談有關性觀念的問題。
 我過去雖然喜歡讀愛情詩詞,也在課堂講這一類文學作品,但很少系統地關注青樓文學。這倒不是我假裝正經,任何一個健康的成人,誰不曾因愛情而神魂顛倒?但以往研究青樓文學的學術著作很少理論深度,加之這種話題在課堂上談多了會“擦槍走火”,不是給人淺薄低俗的印象,就是予人誨淫誨盜的把柄,所以在課堂上,我只敢碰那些“健康”的愛情文學,避開所謂輕佻的艷情作品,總之,是在“保險”的范圍之內“談情說愛”。七八年前讀到福柯的《性經驗史》,這本書真讓人眼界大開,原來詩人可以把性描寫得十分美,理論家也能把性論述得非常深。可惜,要把性分析得如此深透,我既沒有福柯那樣的思辨才能,在當下中國也沒有這樣的社會環境。
 性也許是人類一種最強大的本能,它可能鞭策一個人拼搏向上,它也可能驅使一個人強奸殺人。以往一說到強奸,人們就會想到男性淫棍,昨日從網上得知,三月份美國和俄國法院先后判幾位女性強奸罪。今天又從網上看到,化名“小關”的農民工二代,長得又帥氣又強壯,從小隨父母在城里長大,回農村根本不會種田,在城里又沒有辦法就業,迫于生計只好去當“鴨”。據美國性學專家一項調查結果,超過二分之一的已婚女性,在一生中都有一次或多次婚外情。可見,性對女性也有極強的內驅力,只是社會和文化長期壓抑了她們這種本能,壓抑一旦放松或解除,她們對性事同樣有強烈的渴望,嫖娼并非男人所獨有,女性同樣也愿意掏錢買春,不然,從古至今誰養活了那些吃軟飯的男人?
 躲在虛擬的網絡世界里,男女可以從靈到肉都“一絲不掛”,但一回到現實世界中,女孩可能還要去修復處女膜。這暴露了社會在性事上的不平等,也揭示了我們在性道德上的虛偽。只允許“男盜”,不允許“女娼”,所以男子要求女方是“處女”,但很少女孩要求男方是“童男”。去年三月上海市人大代表、上海電視欄目《新老娘舅》的嘉賓主持柏萬青聲稱:“貞操是女孩給婆家最貴重的陪嫁妝。”“貞操”只是單方面對女性的要求,從來就沒有要求男性講“貞操”,因此它不是性道德而是性歧視。進入文明社會以來,人類社會一直都是男權社會,強調男女平等還是晚近的事情。男性掌控了絕對的話語權力,“貞操”就由性歧視變成了性道德,久而久之,不僅男人認為它“天經地義”,連女性也覺得它“理所當然”,即使在電視上如此前衛的柏萬青女士,也把“貞操”看作女性出嫁“最貴重的嫁妝”,不難想象男人頑固的處女情結。性虛偽和性歧視一樣隨處可見。有錢有權的人二奶成群,暗地里是貪官蕩子,公開場合都裝正人君子。廣州、上海等開放城市搞性產品展銷,都取名為“性文化藝術節”,一定要把“性”與“文化”和“藝術”扯在一起,否則光禿禿的“性”就不能提上臺面。這反映我們一種病態的性觀念——從骨子里我們還是覺得性很邪惡,性很丑陋,必須要“文化”來掩飾,必須用“藝術”來遮羞。
 在靈與肉這對范疇中,人們總是高揚“靈”而貶斥“肉”,“靈”與“肉”的內在張力,在宋代理學家那里上升為“天理”與“人欲”的對立,并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極端命題。“人欲”中,要數“食欲”和“性欲”最強烈,也要數“食”與“性”最重要,更要數對“食欲”和“性欲”貶損得最厲害,嘲諷食欲旺的人“好吃”,咒罵性欲強的人“好色”。人們常把好吃好色的人罵為豬,《西游記》中的豬八戒受盡了奚落,因為他貪吃和貪色兩樣都占全了。
 一方面把性欲看得十分丑陋,一方面又對性事有旺盛的渴求,這導致我們在性事上的虛偽和病態,要么是極度的性壓抑,要么是極度的性放縱,而且壓抑與放縱常常在同一個人身上表現出來——最嚴重的壓抑過后,便是最恣肆的放縱,就像饑腸轆轆的餓鬼,最容易暴飲暴食一樣。壓抑也好,放縱也罷,本質上都是由于覺得性很邪惡很丑陋。可以偷偷摸摸“做”性愛,但羞于大大方方“談”性事,因為覺得此事“一說便俗”,可誰都對它又未能“免俗”。這樣,人們心中對性事都有濃厚的興趣,可大家嘴上對性事又都遮遮掩掩,北宋理學大師程顥、程頤兄弟,對性的態度就很有代表性。史載,他們兄弟倆有一次到朋友家赴宴,宴會上有語嬌聲柔的陪酒女郎助興,弟弟程頤見此攢眉拂袖而去,兄長程顥則怡然自得盡興而歸。第二天程頤為此責怪兄長,兄長的辯解很有意思:“昨天,我座中有妓,但心中無妓;你書齋無妓,卻心中有妓。”其實,弟弟一臉正經固然大不近情,哥哥的借口同樣也十分搞笑。他們兄弟二人對歌妓的態度雖大不相同,心靈深處都覺得妓女卑賤,都認為性事丑陋。
 性很長期時間都與丑、賤、鄙、俗聯在一起,直到現在,很多人對性仍然只是偷窺而不敢正視,只是褻瀆而不能欣賞,只是輕薄而不知尊重,只是審丑而不會審美。
 對性理論上的拒絕和貶斥,是人類精神結構分裂的結果。性本能內在于我們的人性,對性的拒絕就是人類對我們自身的拒絕,對性的貶斥就是理性對我們感性的羞辱,對性的禁欲就是我們對自身的放逐。從這種意義上說,上世紀六十年代西方的性解放,本質上就是人類對自身的解放,也是人類從理論和實踐上對自身的接受和肯定。當然,性壓抑的矯枉過正就是性放縱,這是長期性壓抑的鐘擺效應,性解放將消除人類長期以來靈與肉的緊張,并最終實現身與心的和諧。
 被馬克思譽為人類“健康的童年”的古希臘,對性的態度同樣也健康坦然,從普通百姓到偉大哲人,都十分自然地談論性和探討性。東漢以前我們先人對性的心態也很陽光,《漢書 藝文志 方技略》中,載有大量“房中術”一類書籍,如何提高性質量,如何增加性快感,我們古人做了非常有價值的研究,而且寫了許多科學著作,研制了像今天偉哥一類的壯陽草藥。這些書籍還入藏秘閣,近似于我們今天的國家圖書館。六朝人還能以正面眼光看待性,梁陳宮體詩用綺靡濃艷的語言和圓轉柔美的聲調,描寫女性的容貌、舉止、情態,與女性相關的物象、環境、氛圍,并沒有表現傳統意義上的愛情,只是將女性身體作為一種審美對象,如她們的輪廓、身材、香肌、美目、隆鼻、秀發、蛾眉、纖指等等,詩人帶著欣賞的眼光進行窮形盡相的描摹,進入詩中的意象無疑是古人感覺最性感的部分,如蕭綱《美人篇》:“佳麗盡關情,風流最有名。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勝玉靚,衫薄擬蟬輕。密態隨流臉,嬌歌逐軟聲。朱顏半已醉,微笑隱香屏。”又如庾肩吾《詠美人》:“絳樹及西施,俱是好容儀。非關能結束,本自細腰肢。鏡前難并照,相將映淥池。看妝畏水動,斂袖避風吹。轉手齊裾亂,橫簮歷鬢垂。”詩中有對形體美的激賞,更有對異性的性吸引,筆致雖然輕盈,詩意絕不輕薄,語言盡管香艷,格調并不艷俗。南朝民歌中對性的表現更為直露: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子夜歌》之三)
 開窗秋月光,滅燭解羅裳。含笑帷幌里,舉體蘭蕙香。(《子夜四時歌》之四)
 秋夜涼風起,天高星月明。蘭房競妝飾,綺帳待雙情。(《子夜四時歌》之六)
 南朝民歌絕大部分是情歌,主要表現都邑中士女的戀情,這種戀情又很少是禮教所認可的夫妻恩愛,常常是為道德所不容的艷情,它們把男女性愛寫得纏綿、熱烈而又放縱。“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的調情撒嬌,“含笑帷幌里,舉體蘭蕙香”的嬌艷香體,“蘭房競妝飾,綺帳待雙情”性愛表白,挑逗卻不失純真,坦蕩但不涉淫褻。
 唐朝人對性也很少禁忌,即便詩圣杜甫也寫艷情詩,李白詩更都“不離醇酒婦人”,詩人從不隱瞞自己的艷遇,如《陌上贈美人》:“駿馬驕行踏落花,揚鞭誤拂五侯車。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風流才子元稹更以優美的筆調描寫性愛:“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綺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頻聚,朱唇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腕,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發亂綠松松……”晚唐杜牧還公開宣稱“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宋代那位風流浪子柳永更把市井小民的男歡女愛寫得十分逼真:“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放了殘針線。解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看伊嬌面。”(《菊花新》)
 可見,古人在性觀念上比我們更健康,在性實踐上比我們更誠實。宋明理學高揚嚴峻的道德主義以后,逐漸將性與“下流”劃上了等號。新中國建立后的前三十多年,在極左思潮影響下,性行為越來越被妖魔化,只要欣賞色和享受性,一律都被斥為荒淫邪惡和腐化墮落,稍涉愛情和艷情的文藝作品,全部都打成了“黃色讀物”,在家里看三級片也屬于“流氓行為”。
 一方面強加給性否定意義和反而價值,另一方面人們又離不開性,這使大家永遠擺脫不了罪惡感,做愛不是享受而是罪過,越是生命力旺盛的人,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如果只知道對性進行審丑,人們就無法肯定自己,也不可能欣賞異性,男權社會尤其容易導致作賤女人;如果認為性下流污穢,我們就只有偷情而沒有愛情。
 只有賦予性以肯定的意義,才會有高尚的性道德;只有賦予性以正面的價值,才會有健康的性行為;只有給性創造寬松的輿論環境,才會有寬容的性意識。
 接受性就是接受我們自己,肯定性就是肯定我們自身,學會對性的審美吧,健康的性行為是靈與肉的交融,是人類快感的高峰體驗,是人類最富于激情的“形體藝術”,也是人類自身美的極致——
 “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戴建业 2012-04-27 03:2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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