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間一壺酒》花間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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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大夢初醒***************
  中國歷史一向受兩股力拉扯,生拉硬扯,方向相反,好像拔河的繩子。一股力是西方的饋贈,叫“強國夢”;一股力是自己的本錢,窮山生惡水,惡水生刁民,刁民生酷吏,“拉拉扯扯,就進了高粱地”,不知怎么說,我叫“人民大爺”。身板極差,酒勁極大。清朝倒了國民黨,國民黨倒了共產黨。中國什么都能打倒,只有這兩股力打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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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間一壺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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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白是詩人,也是酒鬼(他自己的說法,是“酒中仙”)。詩寫得好,酒也喝得好,神思縹緲狂放不羈痛快淋漓一瀉千里的詩情,全是借著酒勁釋放出來。這就像有些搖滾歌手要吸毒,聽的人也吸,吸毒狀態下的聲音不一樣,外人難以體會。
  李白嗜酒如命,經常爛醉如泥,喝,喝,天天喝,直到醉死當涂。后世酒樓,拿他當招牌,畫個醉漢,叫“玉山傾倒”,掛個酒簾,稱“太白遺風”。他是喝酒喝出了大名。
  不過,李白喝酒和現在的喝法不同,不是猜拳行令,輪番敬酒,更沒有生意好談,關系好拉。他是詩人,詩、酒有不解之緣。詩是吐心頭不快,酒是澆胸中塊壘,“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緣在什么地方?全在一個“愁”字。他寫喝酒的詩很多,我最喜歡,還是《月下獨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詩中的酒徒本來是半夜三更喝悶酒,自個兒喝沒勁,就拉上月亮和自個兒的影子,其實是形影相吊,還是自個兒和自個兒喝。酒勁上來,扯著嗓子唱,月亮搖搖晃晃;拖著身子舞,影子跌跌撞撞。古代寫喝酒的詩很多,這首最好。
  “月下獨酌”,是一種意境:喝酒一定要夜里喝,而且是一個人喝。
  喝著喝著,如果能喝出三個人來,則是更上一層。
  酒和文學有關,魯迅講魏晉風度,專門討論過這個問題(《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曹操下令禁酒,把成心跟他抬杠的孔融給殺了(孔融的說法是,酒能亡國,色也能亡國,何獨禁酒,而不禁色),但他自己照樣喝,“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蘇軾《前赤壁賦》)。他的《短歌行》也是寫喝酒,“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雄渾,蒼涼,也是得益于酒。詩中有“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可見也是月下獨酌。文學中的酒,不是一般的飲料,而是效果緩慢的半毒品。研究秦皇、漢武的苦惱,我們知道,它和人生短促有關,和排解憂愁有關,其實是不死之藥的代用品。三杯兩盞下肚,不知心在何時,身在何處,什么恩怨爾汝來去,通通滾蛋。古人寫喝酒,這是主旋律。
  酒中有哲學——苦悶的哲學。
  李白的詩,和陶淵明的詩有相似之處,特別是他不肯“為五斗米折腰”,討厭做官,醉心于酒,精神像,詞句也像。葛兆光先生說,這首詩,風格和陶淵明的詩相近,陶詩有“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句(《雜詩八首》),并有“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然復醉”等語(《飲酒》二十首序),他可能是從陶詩受到啟發(《中國古典詩歌:唐詩卷》,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這里,我想補充一句,陶詩講形影相吊,還有一組也值得注意。陶淵明寫過一組詩,叫《形影神》,是反對釋慧遠。慧遠作《形盡神不滅論》和《萬佛影銘》,說人死了,身體不存而精神不滅。陶淵明不同意,寫下這組詩。“形”是身體,“影”是身影,“神”是靈魂,三者的關系,是神學問題,也是哲學問題。在中國古代詞匯中,“影”的含義很神秘,既可以是身影,也可以是畫像,今語“攝影”、“電影”還保留著它的古老含義。古人認為,作用于“影”也會作用于“形”、“神”,比如給影子或畫像扎針,就是巫術常用。
  陶詩是客主互答之體,共三首。第一首是身體勸影子,叫《形贈影》。身體說,人為眾靈之長,卻難逃一死,比起天地、山川、草木,哪樣都不如,羽化登仙不可得,死后全是一場空,還是有酒就喝,千萬不要推辭。第二首是影子回答身體,叫《影答形》。影子說,我和你總是相伴相隨,悲喜與共,陰涼地里暫分手,太陽底下不分離,可惜的是,人終不免一死,形滅則影消,與其借酒消愁,不如積德行善,留名后世(蓋名如身后之影)。第三首是由靈魂來總結,回答身體和影子。靈魂說,人之為人,全在靈魂,我和你們都不同,但只要活在世上,就要依托身體,只要依托身體,就會留下影子,無論是誰(如“三皇大圣人”和能活數百年的“彭祖”),都無法留住生命,喝酒只能暫時忘憂,非但不能延命,反而促其早死;行善也很徒勞,乃是身后之事,誰來夸你,你已不知道。最好還是聽其自然吧,用不著高興,也用不著害怕,該死就死,何必操心。
  這是可以稱為“通脫”的人生態度,“通脫”是出于無奈。
  窮人,餓了要吃,累了要睡,如果最低生存都得不到滿足,當然盼望“聊勝于無”,“有”最重要。但“有”了之后,吃什么好,怎么睡才得勁,問題又生。如果什么都享受過,非什么不吃,非什么不睡,最高的山爬到頭,下又下不去了,怎么辦?那才是最大痛苦。惟一的解決方案就是縱身一躍,一了百了,直接就下來了。古人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元稹《離思》),人只有到了這一步,才會懂得“聊勝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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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間一壺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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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酒的最高境界是“聊勝于有”。
  《月下獨酌》,也有“三人”,但不是“形”、“影”、“神”,而是“形”、“影”、“月”。“月”是代替“神”,但不是身內之“神”,而是身外之“神”。月亮照在人身上,才有身體和影子的矛盾,喝了酒,三者的關系更亂。它讓我想起中國的百年滄桑,想起我身邊的激烈爭論。
  讓我打個比方,說說咱們的“月下獨酌”:(一)人物。
  (1)月亮:西方的現代化。
  (2)酒徒:中國。
  (3)影子:中國的現代化。
  中國的現代化,留下的是中國的影子,但光從西方來(包括來自日本的折射)。特別現在,是從美國來(“美國的月亮比中國圓”)。我從來都不認為,中國西化的程度還太小,速度也太慢,一切不幸都是受阻于中國的傳統,受阻于中國人的拒斥心理。撇開好壞不談,這是不明事理,既夸大了中國傳統的力量,也抹殺了西方文化的壓倒優勢,更無視于西方在世界上占據的普遍支配地位。
  國學是“國將不國”之學(沒有西學,哪來的國學)。
  《新儒家宣言》是中國的原教旨主義。儒學本非宗教,但欲與基督教文化、伊斯蘭文化鼎足而三,有如我國歷史上的“三教”,則形同宗教,其自救之不暇,還要救人;自己都不明白,還要人家來求教,乃迂腐不堪之論。
  “東方之道德將大行于天下”,更是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也自欺欺人。中國有什么道德可以大行于天下?
  (二)場景。
  面臨現代化的中國,是“紫禁城的黃昏”,太陽掉在山背后,“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月光底下,花叢之中,擺著一壺美酒,酒中是各種西方思潮(自由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無政府主義、民族主義、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等等)。紅紅綠綠,混在一起,喝下去,翻江倒海,一醉不行,兩醉沒完,喝上了癮。酒桌上有個說法,“咱們是小孩的jībā(以下各篇,凡不雅之詞,皆用漢語拼音),來日方長”。中國永遠是小孩,啟蒙啟不完。
  (三)劇情。
  (1)酒徒喜歡清風明月,覺得一個人喝,沒勁(像過去那樣),他請月亮和影子一起喝酒,他們都是不請自來,來了就不肯走,三人正好湊一桌(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2)但月亮卻不懂得喝酒,影子又纏著身體。酒徒倒想拉月亮和影子及時行樂(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但月亮最恨影子,恨它纏著酒徒:影子是黑暗,月亮是光明,光明和黑暗不能兩立。它越是照著酒徒,就越是憎恨影子,并因影子而怨及酒徒,因為它太像酒徒而不像自己(但只有消滅酒徒,才能消滅影子)。
  (3)酒徒喝得高興,手舞足蹈,天旋地轉,本來是自己圍著月亮轉,現在是月亮圍著自己轉,影子也來起哄,像一條條黑蛇,死活纏著他的腳后跟,滿地亂爬,他想擺脫也擺脫不了。醒著的時候還一同歡樂,醉了以后反各自分手(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月亮說他得意忘形,影子說他得意忘影,讓他里外不是人。
  (4)酒徒和月亮交朋友,好像永遠都是這種關系,一種喝得太高,自作多情,而其實是無情的關系,每天夜晚,月亮還是高懸在云漢之中,遠遠投來點清冷之光,讓他可望而不可即,想去親近都親近不了(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世界已成一盤棋。
  全球只有一個道理,即過去叫“資本主義”,現在取其廣義,叫“發展”的大道理,或曰“硬道理”。
  大道理管著小道理,硬道理管著軟道理。
  中國歷史一向受兩股力拉扯,生拉硬扯,方向相反,好像拔河的繩子。一股力是西方的饋贈,叫“強國夢”;一股力是自己的本錢,窮山生惡水,惡水生刁民,刁民生酷吏,“拉拉扯扯,就進了高粱地”,不知怎么說,我叫“人民大爺”。身板極差,酒勁極大。清朝倒了國民黨,國民黨倒了共產黨。中國什么都能打倒,只有這兩股力打不倒。
  “強國夢”的根本是一個“搶”字,明火執仗的搶是搶,巧立名目的騙也是搶,歸根結底都是搶,馬克思的術語叫“原始積累”。第一桶金都不是好來的。
  先下手者為強,后下手者遭殃。
  中國無力搶別人,只能自己搶自己。而且還得保護好自己,別好不容易攢點錢,先讓人家把自個兒搶了。我們的說法是“自力更生”。
  歷史選擇,不是在西方商店購物:千挑萬選,從容不迫;不滿意了,隨時退貨。它是萬般無奈,被人逼出來的。
  中國的啟蒙是五四運動。
  我們不要忘記,這一運動是緣何而起。
  它的起因是巴黎和會,欺人太甚的“公理戰勝”。戰敗國割地賠款,有如庚子年后的中國,德國也嘗到了這種滋味。中國徒有戰勝之虛名,竟眼睜睜讓日本奪我膠東。西方的理由很簡單,誰讓日本先下手,而且是西方眼中的亞洲代表。這是硬道理。它逼出了德國的法西斯主義,也慣出了日本的法西斯主義。蘇聯,也是一次大戰的直接產物,同樣是逼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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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間一壺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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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次大戰,日本侵華,列強坐視不救,欲以遏蘇。德國居間調停(他們有軍事顧問團在中國,幫蔣介石打紅軍,和中國關系很好),拉偏手,勸中國接受日本的無禮要求。蔣介石說,果然,則中國面臨革命,政府垮臺,倒向蘇俄,全面赤化。
  中國的共產主義也是逼出來的。
  在香港的一個學術沙龍上,我聽一位資深學者講,五四運動反傳統反過了頭,不信鬼神的毛澤東,其實是個人崇拜的宗教狂,共產主義是少數知識分子的狂熱產物。我看,這種說法本身就是知識分子狂熱。
  同是東亞,同是啟蒙。日本的啟蒙是脫亞入歐,追隨歐美,打中國,占中國。中國的啟蒙是救亡圖存,掙扎于世界之林。此乃形格勢禁,不得不然,不是誰拍拍腦瓜,忽然想出來的。
  時論或曰,五四以來,救亡壓倒啟蒙,太可惜。這是時過境遷,事后諸葛亮。殊不知當日之中國,啟蒙只有兩條路,或更準確地說,是只有一條路:脫亞入歐,打別人,不可能也不應該;光啟蒙,不救亡,只有當漢奸。沒頭蒼蠅的啟蒙,放在當時,乃“是何心肝”之論。
  中國別無選擇。
  人窮也得有根打狗棍:先解決挨打,再解決挨餓。這是當年的硬道理。
  然而,棍子的代價太大。乞丐和龍王比寶,越比越窮。
  國富民窮,窮則兇,兇則惡——窮兇極惡,這是“月下獨酌”的悲劇。
  《共產黨宣言》說:“一個怪影(或譯”幽靈“)在歐洲游蕩——共產主義的怪影”。
  共產主義是一個怪影,當時的反動勢力都這么看。
  民族主義也是一個怪影。民元以來的中國歷史,按美國歷史教科書的說法,全部屬于“民族主義”的歷史。民族主義有兩種,一種是欺負人的,一種是被人欺負的,中國的民族主義屬于后一種。
  當然,還有其他許多怪影,如德、意、日曾經選擇的法西斯主義,恐怖主義也在四處蔓延。前者不能,后者不為,我們幸好超越了“義和團”,但還沒有墮落到日本那樣。
  月亮痛恨所有的影子。
  但沒有月亮,哪來的影子?
  2004年8月20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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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2013-08-19 10:4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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