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花間一壺酒》洪業:得給鬼子上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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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業:得給鬼子上一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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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讀者都喜歡讀傳記,我也如此。我一直認為,傳記是史學的正宗。古人云,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和古人交朋友,最好讀傳記。
  洪業(1893-1980年)也是古人,但不是通常理解的古人。他去世到現在才不過20多年。過去,我對洪先生有一點了解,主要是燕京學社的那套《引得》。1974-1975年,我在首都圖書館和北大圖書館研究《孫子兵法》,就是借助這套引得。我了解的是他的書,而不是他這個人。傅斯年說,洪業學問膚淺,他編引得,太機械,不登大雅之堂。但在沒有電腦檢索的時代,說實話,我非常感謝這套《引得》——雖然在用這套《引得》時,我常常忘記洪業,并不在意是誰編了這套《引得》。
  1996年,陳毓賢《洪業傳》的中文版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編者張弘泓特意送書給我,希望我寫點什么。她知道我經常給《讀書》寫文章,以為我的文章會引起讀者注意。但我是閑人也是忙人。我說,好好,竟一直沒有動筆,只是現在翻出來,補寫幾句,促銷的作用是沒有了。
  讀《洪業傳》,我最感興趣的還不是他寫過或編過什么書,而是日本占領北京期間他的牢獄之災。這個故事可以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得給鬼子上點課”。
  事情是這樣的。1941年12月,美日開戰,日軍到燕大抓人,抓林邁可沒抓到,抓了司徒雷登,還有12個教授,11個學生,其中有平生最討厭留學生,但也是他好朋友的鄧之誠先生,還有當時年輕,現在是我們學校一大老的侯仁之教授。
  我們都知道,日本人有個特點,就是辦事很認真,而且吃硬不吃軟,他們的邏輯是軟就該欺負,硬就該服從,不服就打。不但落入手中的他國“賤民”該打,上級對下級,高年級學生對低年級學生,也毫不客氣,動不動就一陣拳打腳踢。反過來也一樣,如果他被比他更強的人打了(比如美國),他沒脾氣,心悅誠服。當時,韓國人是日本人的走狗,中國人叫高麗棒子,也是這股勁,深受其害的亞洲人都說,他們比日本人還兇。現在的日本人,從電影上看,好像文明多了,但韓國,還是拳頭嘴巴窩心腳,逮什么抄什么,下手特別狠,聽響動,咣嘰咣嘰,還以為是武打片,其實只是泄忿而已。
  燕大的教授落入日本人手中,當時的情形可想而知,“很多教授都被整得相當慘。陸志韋牙齒差不多全被打掉,有的人則被灌水龍軟管。囚人被縛在地上,用水龍管的水往他臉上直灌。囚人臉上眼睛鼻子嘴巴都不斷注滿著水,氣管噎塞掙扎著呼吸,終于暈過去”,他們常“被打得血肉模糊,呻吟著被抬回牢房”。
  監獄的另一頭還關著違犯軍規受處罚的日本兵,“他們常被獄吏用棍棒亂打,但吃得很好,有炸肉、炸魚等”,“日本軍隊里紀律嚴厲,地位很低的軍官都可以隨便打更低一級軍人的耳光,下級被揍了還要深深地行禮道謝,中國教授看了驚嘆不已”。
  張東蓀“原來是在日本留學的,但他恨透了日本人,回中國以后就不說日本話,現在記起來了”,他用日本話破口大罵,“不但罵衛兵、罵日本政府、還罵日本天皇”,硬是硬,氣硬理不硬,也被衛兵打得殺豬一般。
  這就是日本人。
  但洪業的遭遇有點不一樣。
  洪業被關了一個星期左右,有個韓國人來把洪業領上樓去,進入一個研究班討論室,現在用來審囚人了,面積大概7英尺寬9英尺長,一頭有個小窗,另一頭是黑板,中間是張橢圓形桌子,桌上有一疊文件,一個帶著日本軍帽的日本軍官坐那兒讀文件。他見洪業進來便挺直腰坐直,那韓國人走到他身邊一張小凳子上坐下,對洪業用中國話說:“請向太君鞠躬。”
  洪業覺得他快要50歲的人要向一個20多歲的大兵行禮是個恥辱,便說:“我對武力鞠躬。”
  那軍官叫韓國人拿張椅子給洪業,洪業便與軍官面對面地坐下來。軍官問洪業他的姓名、歲數、出生地、學歷、為什么到美國讀書,到過日本幾次,在日本有沒有朋友等等;有時拿了紙來叫洪業把人名地名寫下來,這樣一問一答半個鐘點光景,突然間問題的性質改變了。
  “你是不是抗日分子?”
  “我是。”(洪業后來才知道,囚人抗日如不明說,就會挨打。)
  “你為什么抗日?”
  洪業說:“這問題我有兩個回答的方式。概括地說,我不得不如此,但你要細說的話,請你給我20分鐘,不要打叉。”
  軍官說他可以有20分鐘。
  洪業正在等待這機會,他腦子里已預備了一篇演講,內容也有隨機應變加上去的,他說:我是研究歷史的,小時候在中國讀中國史,后來到外國讀世界史,遠東主要是日本史和韓國史。我得到了一個結論,就是用武力來占領別的國家,把別國人民當奴隸,鎮壓別國人民的意志,只能暫時收效,因為一定會有反應的,而最后一定得報應,報應來時,壓迫者有時比受害者更慘。
  洪業便舉了好幾個例子,西方從亞歷山大講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王威廉第二。洪業說:我不仇視日本人民,其實我很欽佩日本人民,但我反對日本的軍國主義,而太君是這機構的一部分,你們宣傳說因為中國政府腐敗,所以要占領中國,中國的軍閥是很腐敗的,但國民黨政府并不腐敗,我不是國民黨員,國民黨有很多作風我都不贊同,但國民黨在你們來之前已開始把中國工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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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業:得給鬼子上一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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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軍隊先侵占了滿洲,然后占據了中國北部,現在居然要與世界各國開戰了,什么時候終了,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天要終了。戰事結束時,日本人民是要受苦的。
  我可憐日本人民,因為他們受軍人哄騙了,當他們有一天覺醒時,便會發現所有的宣傳都是假的。你們宣傳說日本的目的是要亞洲各國共同繁榮,這完全是騙人的話,為什么是假的呢?看看韓國歷史便知道,日本自1885年便對韓國有不良企圖,因為韓國人不能保護自己,中國便和日本打了一仗,那場戰爭日本打贏后,便并吞了韓國,現在韓國人不管愿不愿意都被征入日本軍隊里,做卑微的工作,你們要把中國變成第二個韓國。
  洪業講到韓國時,那韓國翻譯員熱淚奪眶,日本軍官臉色發白,不等翻譯完就叫韓國人把洪業帶走,說是午飯鐘點到了。
  韓國人領洪業下樓時,暗地對他說:“你講得好,希望鼓足勇氣再講下去,我看太君也受感動了。”
  洪業回到牢房情緒高昂得吃不下午飯,他低聲告訴杜超杰他被審的經過時,杜說:“好家伙,日本人吃硬不吃軟,你這樣他們會尊敬你的。”
  下午2點,洪業又要繼續演講,當韓國人叫他“對太君鞠躬”時,他又說:“我對武力鞠躬。”沒想到那軍官沉默地凝視了他一會兒,便把軍帽摘下,退到黑板那一頭,用流暢的中國話說:“我向一個不怕死敢說實話的人鞠躬。”
  洪業回憶說:我忘了我說什么了,大概說我不知太君會說中國話,他說他在大學學過中文。他只是執行責任,他以后再和我交談。
  那天晚上,軍官來叫洪業到他房里請他吸煙喝茶,他們聊天聊到深夜,他說他的名字是黑澤,是個少尉,他問洪業對蔣介石有何感想?洪業說他不崇拜蔣介石,但得承認蔣介石是個有道德觀念的人,蔣介石以前是個好煙好酒、好賭好嫖的幫派人,可是與宋美齡結婚后成了基督徒后,那些都不做了,現在日本人把他制造成英雄,因為日本人費那么大力氣都抓不到他,他便成了英雄。黑澤聽了也表贊同。
  洪業是個虔誠的基督徒。他在監獄中經常禱告,以耶穌受難的精神鼓舞自己。他對蔣介石有不少好評,除維護中國領袖,還有宗教感情,就像有人說布什原來是酒鬼,后來改掉,全靠基督精神。
  這樣的精神我能理解,但我不是基督徒。
  洪業還是一位深受中國文化熏陶的儒者。
  我們都知道,批林批孔運動,曾使洪業深受刺激,氣得直哆嗦,站都站不穩。傳記提到,1979年10月,張光直教授邀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的王仲殊和徐蘋芳兩位先生到哈佛大學講演。他們與洪業見面,曾有歡聚。當時,洪業特別問到孔廟的石碑。他聽說大部分沒受損壞,“建議用硬性塑膠(Plexiglas)封起來,想一想又說:”可是事有輕重先后,現在人民還吃不飽呢,這些吊古的事恐怕還得再等等。‘“
  魯國的馬廄著火,孔子只問傷人沒有,不問馬(《論語。鄉黨》)。
  現在的儒者盡是假土鬼子,這樣的儒者才令人敬佩。
  2005年1月20日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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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 2013-08-19 13:2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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