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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01 美國總統是什么
02 “美國娜拉”的出走
03 一個收銀機的故事
04 一個荒謬的夜晚
05 從欲有所為到為所欲為
06 馬歇爾大法官的遠見
07 法官西里卡
08 國會網住了總統
09 誰給罚出了局
10 “嬰兒潮”的總統來了
11 總統先生的麻煩
12 傳被告總統先生出庭?
13 跟著民意走
14 撲朔迷離的民意
15 大選,陽光下的一滴水
16 辛普森案續集
美國總統是什么
盧兄:你好!
很長時間沒有給你寫信了,前一陣干活實在太忙,這兒人人都忙忙乎乎地在忙著謀生,這是美國所有
普通人的生活基調,我們這樣的新移民當然更不可能例外了。
但是,一邊在迢迢長途上奔馳,我還是一直惦著你信中的那句話。去年年底,你在來信中說:“明年是
美國大選年,你可別忘了給我聊聊大選。”當時我不加思索,順口就答應了。可是后來一想起來,就常常懷
疑自己是不是應承得太快太簡單了。 我琢磨著,如果單單是敘述美國大選的過程,那么,你只要在大洋的
那頭看報紙就全解決了。你所想要了解的,分明是透過大選所反應出來的美國政府的權力結構和運作,以
及美國社會更廣泛更深層的內容。這樣,那個候選的總統在我手里就成了一個細小的線頭,如果順著這線
頭隨意拖去,天曉得會拖出何等混亂的一團亂麻來。所以,我一方面小心翼翼地捏著這根線頭,不敢輕舉
妄動。同時,一有空就在腦子里慢慢地梳理這團亂麻。這也是我好幾個月來沒有動筆的另一個原因。
我想了想,實際上,每一個大選年確實都有它獨特的地方,因為它會非常直接地反映當時美國的社會
問題。但是,所有的大選也都有許多共同的規律可循,因為“大選”本身,也是美國人民政治生活的一個
集中反應。整個美國社會制度就是大選的一個大背景。所以,我尋思著,如果我能盡量把這個大選年的普
遍背景結合它的“與眾不同之處”寫給你,大概就能算是說到點子上了。
提起大選,我腦子里出現的總是這么一個場面。在一個小鎮上,一個清寒的夜晚,在投票站外面的小
空地上,默默地排著一長串等候投票的美國老百姓。
那是我來到美國遇到的第一個大選年。說實話,那時,我對大選這么個新鮮事兒還是一腦袋漿子,稀
里糊涂。腦袋里各種從小逐步生長起來的概念,象花色不同的蘑菇一樣,已經塞得滿滿的。唯一清醒的地
方是,我想,不管它是“虛假的民主”也罷,它是“金錢操縱的”也罷,好歹我現在是站在這塊叫做美國
的新大陸上了,我總得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個明白吧。
當時,我看到了不同黨派的代表大會為競選所制造的聲勢,看到了總統候選人的辯論,等等。對我來
說,這都是這輩子第一次看到的“西洋鏡”。共和,民主兩大黨的全國代表大會和我們習慣的黨代會有天壤
之別,那是花花綠綠,熱熱鬧鬧的節日聚會,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沒有一個人是嚴肅地板著臉的,比看馬
戲有過之無不及。在這些西洋鏡里,有許多夠熱鬧的場面。但是,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確確實實還是我
在上面所提到的小鎮上的這一幕。因為,我對這個小鎮實在太了解了。
這個小鎮,你大概可以說是美國最小的行政單位之一了。除了一個小小的郵局,幾乎沒有什么其他值
得一提的營業的地方。原來有個破破爛爛的叫做“古董店”的小鋪子,(在美國,“古董”這個詞具有最大
的包容量。從價值連城的古物,到一文不名的舊貨,統統在其范圍之內。我說的這個“古董店”當然屬于
后者。〕還有一個出租錄象帶的小店,后來全都關了門。可見這個地方之不景氣。
那天我們看到他們投票的地方,是一所非常簡易但是收拾得很干凈的平房,象大城市的類似性質的建
筑物一樣,它的上方橫額有一個輝煌的名稱:某某市城市大廈〔意思和國內的市政府大樓差不多〕。但是,
它同時還有一塊牌子,那是救火會。小鎮的行政機構只在這幢“大廈”里屈居一隅,“大廈”的首席主人是
兩輛保養得極好,锃亮锃亮的救火車。(救火員都是義務的,經費有一大部分都是居民們捐贈的。〕在這樣
一個木結構房屋盛行的地區,這種安排倒是很體現了小鎮領導人的思路清楚。盡管這是一個衰落中的小鎮,
但是,和美國其他成千上萬的小鎮一樣,它的居民依然住在收拾得干干凈凈,象花園一樣的環境里。這么
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地方,還是有好幾個非常入畫的小教堂。
在這樣的地方生活的美國人,是地道的平民百姓。從我去年給你寫的信中你也早就知道了,美國的平
民都是自己管自己過日子的,很少有什么來自外部的壓力。他們都是一個個分散的,只要交稅和不犯法,
根本就沒有人去管他們,也不可能有人管得了他們。當然也就沒有什么人會督促他們去選舉。平時他們關
心的也遠不是政治之類的玩意兒。
他們的生活并不悠閑,住在這樣一個蕭條的小鎮上,最簡單的邏輯就是,他們必須到一個離家比較遠
的地方去工作以養活自己和家人,在生活的這個基本點上,他們絲毫不比我們這樣的新移民優越。我當然
知道他們有語言上的優勢,還有對這個社會熟悉程度上的優勢,但是,由于他們很多人對于科學技術了解
和掌握的程度比較低,他們甚至比很多留學的新移民們還要更難找到一個高薪的工作,更難在一個崇尚高
科技的社會里如魚得水。(小鎮上靈活的后代都已經遠走高飛了〕。他們之所以在黑夜里站在寒冷的秋風里
等候選舉,可以斷定,他們也是和我一樣,剛剛從二,三十英里之外,甚至更遠的地方下班回來。
我不是美國公民,自然也就沒有選舉權。所以,我只是開著車,慢慢地從他們身邊駛過。然后,回家
看電視去。記得那晚,我顧不上已經疲憊不堪,也顧不上第二天還要早早起來趕去打工,一直在電視機前
守到了那年的大選結果出來。美國有不同的時區,我們所居住的東海岸比西海岸要早三個小時,比夏威夷
要早大概六,七個小時。好在那年大選的超半數不必等出夏威夷的結果來就已經決定,否則那晚我就睡不
成了。
我沒有選舉權也就沒有什么責任的負担,只能等著別人把我們天天生活其中的這個國家的總統給選出
來。好在,正如我已經告訴你的,我當時來的時間并不長,對這個國家的一切都還不甚了了,對美國主要
的兩大政黨,即民主黨和共和黨的認識也都十分膚淺,他們各自所宣傳的各項施政綱領,對我來說都一樣
地“不得要領”。所以,我們既沒有非想要什么人當選的緊張,也沒有太大的失去選擇權利的痛苦。
更何況,從小到大,我們一直生活在一個保障較強的社會里,細數一下,也記不得有多少重大事情是
必須由我們自己操心選擇而決定的,因此,當時我們也并不對自己是否有這樣的權利耿耿于懷。這樣一來,
我大概就成了美國社會里大選年頭心情最輕松的一些人中的一個了。
可是,既然如此,回想那個晚上,我干嗎還非要在電視機前守出個大選結果來,才肯善罷甘休上床睡
覺呢?我發現,自己那天居然是讓選舉這件事本身給迷住了。
在計算機和通訊如此發達的年代,這里的選舉結果,是馬上就通過計算機聯網自動計算,并且很快就
在電視屏幕上跳出來的。一個一個州的結果,就不斷在電視屏幕上增加著雙方的選票數字。時而甲的票數
領先,時而又是乙的票數領先。我充滿驚訝地盯著電視屏幕,那兩組抽象的數字就像是具有生命的什么活
物一樣,競爭著它們的生長速度和生命力。它們之間力量的角逐,就在決定哪一個候選人即將在這未來的
四年里,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強大國家的總統。
我在屏幕上也看到了這些候選人,雖然他們曾經為宣傳自己的政見發表過無數場演說,為了能夠當選
而盡了一切努力。此刻他們卻只能和我一樣,也只不過是靜靜地坐在屏幕前,眼看著這些數字所代表的一
股無形的力量在決定他們的命運。這股力量正在接納他們中間的一個人的思想,同時也在明確地否定其他
人的主張。不論結果如何,他們此刻都已經無能為力。他們只能等待一個強大力量對他們作出的判定。
這時候,我沒法不一次次地想起剛剛路過的小鎮投票站。黑暗中靜默的隊伍在我的腦子里定格下來,
成了我眼前這些充滿生命力的跳躍數字抹不去的背景。而這兩個景象的重疊使我象喝醉了一樣覺得不解和
迷茫。我開始覺得,我并沒有真正了解我以為是十分簡單的美國百姓,即使他們生活在一個普通的小鎮,
即使他們每天和我一樣,只不過是打工糊口,忙于生計。
這就是我們剛來時,美國大選給我們留下的印象。隨著這些印象,也在我們心里引出了一串串問號。
這些問號成了我們想去了解美國的最初動力之一。
由美國人選總統而引出的第一個問號,居然是“美國總統是什么”這樣一個古怪的問題。你先不要感
到奇怪,也不要以為我在故弄玄虛,我確實是在遇到一堆難題之后,才發現我必須先解決“美國總統是什
么”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才有可能在了解美國大選和向你作介紹時有所作為,否則實在是寸步難行。你
想想,我要是連他們選出來的總統“是什么”都沒搞清楚,還談什么別的呢?
在我原來的印象中,美國總統也就是美國的一國之首,或者準確地說,是美國的政府首腦。他是一個
在白宮一拍桌子,全美國都得打顫的重量級人物。可是,我很快發現,我想當然的理解,距離事實很遠。
我不知道現任的美國總統克林頓是不是巴不得有我所想象的這般威力和權力。只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
就是,在他的許多抱負連連受挫之后,對于“美國總統是什么”這個問題,他一定比我的體會深得多。
我怎么會想到這個問題的呢?最初,是從一個英語的漢譯問題開始的。
你在中國的廣播電視里和報紙上,一定常常聽到“克林頓政府”這個詞。在美國,也有漢語報紙,在
這樣的報紙上,“克林頓政府”這個詞也是一個高頻率出現的詞,它在漢語世界中通用。它的意思幾乎是等
同于“美國政府”,或者至少是意味著“以克林頓為首的美國政府”。我也沒有去考證過,這樣的用詞在漢
語世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已經使用了多多少少年。我想,大概自從東西方的政府們開始打交道,這個
詞就應運而生了,至少對于你我這樣的中國人,覺得它完全天經地義,幾乎不可能去 異想天開地對它的準
確性提出什么質疑。因為,在我們所習慣的文化背景中,它完全是符合邏輯,滴水不漏的。
在中國,通英語的人可謂無數,你我也算是學過點英語的。幾乎所有這些人都知道,在漢譯的“美國
政府”一詞中,“政府”的英語原文是“GOVERNMENT",而在漢譯的所謂的"克林頓政府"一詞中,"政府"
的英語原文中卻是"ADMINISTRATION"。這顯然是兩個長得面目全非的完全不同的英語單詞。那么,它們
怎么一翻譯成中文,就突然都變成一模一樣的"政府"了呢?
我在學英語遇到這兩個詞的時候,也在英漢詞典上探過究竟,發現在英漢詞典上往往這樣解釋。“美國
政府”的“政府”原文“GOVERNMENT",它的主要含義是"政府","政體",但是,也有"行政管理"和"管
理機構"的意思。而"克林頓政府"中"政府"原文"ADMINISTRATION",它的主要含義是"管理","行政機構"。
但是,英漢詞典里特地作了說明,當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大寫時,也就是當它成為專有名詞的時候,它就
是指"總統制國家的政府"。
這樣,我和你一樣,也和所有通過查英漢詞典學英語的中國人一樣,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就是說,
第一,“GOVERNMENT"是一個泛泛的"政府"大詞,也就是說,在英語中,國家政府是"政府",國家的行政
管理機構也是"政府"。第二,"ADMINISTRATION"一詞,在總統制的國家,比如,象美國這樣的國家里,
它就是前面那個"政府(GOVERNMENT)的同義詞。說白了,就是在美國這樣的總統制國家里,也許是由
于某種習慣用法的緣故,也許僅僅是愚蠢,他們居然自找麻煩地用了兩個不同的單詞,去表達同一個簡簡
單單的概念:"政府"。這樣的結論和理解一經查明,就自動成了我閱讀和思維的一部分。
來到美國以后,我們還是可以通過衛星接收中文的,乃至發自中國的電視節目。也可以閱讀到不同的
中文報紙。當然,更多的是鋪天蓋地而來的英語信息。我們就這樣身不由己暈暈乎乎地夾在中間。有很長
時間,我們延續著多少年來在國內形成的理解和思維習慣。聽著中文的“美國政府”和“克林頓政府”十
分地耳順,每當從英語新聞中聽到克林頓“ADMINISTRATION",也總是條件反射一般,自動在腦子里把
它變成"克林頓政府",從來不假思索。
聽多了之后,我們發現了這兩個英語單詞的一個使用規律。那就是,盡管英漢詞典里頭說這兩個單詞
的意義相同,都代表“政府”。但是,在英語里面,至少在美國,他們從來不隨意混用這兩個詞。因為我們
從來也沒有在克林頓的名字后面,聽到過“GOVERNMENT"這個"政府",跟在他后頭的,一直是那個繞口
的"ADMINISTRATION"。即便如此,我們也以為這是使用語言的習慣問題,屬于語言學家們研究和探討的
范疇。我們這樣的語言學習者和使用者,只需死記硬背這個"洋習慣",使用時不要"出洋相"就可以了。
使我們終于對這兩個英語單詞的含義產生疑惑的,是在看到美國和其他國家時而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
外交糾紛之后。這樣的外交糾紛,我們以前在中國時,也常常在報紙上讀到,讀了也不以為然。通常這樣
的糾紛都是由“美國政府”的“言行不一”引起的。然而,現在我們是生活在這個國家了,當然對這樣的
糾紛就開始注意起來,試圖探究這種糾紛的一些產生原因。
我們看到,在“克林頓政府”作出一個什么外交承諾,或者是作出什么溫和外交表態,強調兩國的“求
同”,盡可能去“存異”,或者說盡量去試圖忽略這個“異”之后,往往,屬于“美國政府”另一個部分的
國會就會通過一項完全不同的決議。在這樣的決議中,凸現的常常是總統試圖暫時忽略掩蓋的“兩國之異”。
這樣,同一個“政府”就幾乎是在同時表達不同的信息,這種公然地不顧及自己對外形象的行為,令人十
分不解,尤其令我們這樣最重視“臉面”的東方人百思而不得其解。想來想去,好象除了“口是心非”之
外,實在想不出其他詞去形容“克林頓政府”的這種行為了。
至于對方國家,在短短的時間內,接到“克林頓政府”所發出的這樣前后完全不一致的信息,只可能
產生一種被欺騙和被愚弄的感覺。于是,抗議和外交上的僵局隨之而來。不僅如此,甚至還會激起對方國
家的民憤,激起他們的強烈的反美情緒。這樣的情況,遠比官方外交僵局對兩國關系的影響更為深遠。因
為官方外交,總是有大量出于利益的理性思考。所以,僵局說形成就形成,說打破也就打破了。世界上所
有的政府之間,好象一直在進行這類游戲,樂此不疲。
但是,對于兩個本來就彼此陌生的國家的民眾,對于他們之間感情隔閡和文化隔閡的加深,就決不是
政治家們能夠輕易揮之而去的了。所以,當政治家們重新握手言歡的時候,老百姓卻還正冷著一張臉斜視
他們呢。這種陰影籠罩所產生的影響往往更為深遠。
當這樣的情況發生,對方國家朝野一片強烈反應的時候,這時的美國總統總是一張非常尷尬的面孔。
盡管這樣,他很難博得同情,邏輯是非常簡單的。
因為,你倒是說說,什么叫作美國總統?不就是美國這個國家的政府首腦嗎?難道這還會有錯?什么
是政府首腦呢?那還不是一國之首,四年執政期內由他領導著這個國家和政府嗎?所以,“克林頓政府”當
然就是以克林頓為首的美國政府。現在,你克林頓在外面說的是一套,才一轉身的功夫,你領導的政府下
面的國會就完全做的是另外一套。這說輕了是出爾反爾,說重了當初的表態根本就是假的。我實在看不出
這樣的邏輯有什么問題。我也和大家一樣憤憤不平。
直到我在這里住了一陣子之后,我才開始懷疑,這一切的發生似乎并不那么簡單。
我第一次開始對“克林頓政府”這個譯詞疑疑惑惑,懷疑它的可靠性。因為我終于發現,克林頓在這
個國家里,遠非我所想象的那么了不起。他根本就既管不了國會,甚至也不是什么政府首腦。于是,我終
于順藤摸瓜,拖出了英語中那兩個長相完全不同的“政府”單詞,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兩個不同的單詞,
在變魔術似地合二而一的過程中,好象偷換了什么概念,出了什么岔子。
于是,我奇怪自己怎么沒有早早就去做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情,就是查一查英語世界出的詞典,看一看
他們對這兩個單詞所作的原汁原味的解釋。我先查了最讓我不放心的那個總是跟在克林頓后面的“政府”
(ADMINISTRATION)。我看到,除了類似英漢詞典的"管理","行政機構"之外,它在作為專有名詞(第
一個字母大寫)時,其解釋,與我們通常所看到的英漢詞典上的注解,有本質上的不同。它明確指出,這
只是指政府的"執行分支"的官員和他們的政策及原則。
這是什么意思呢?這也就是說,既然這個詞根本沒有“政府”的含義,美國人也就從來沒有所謂“克
林頓政府”這一說,而只有“克林頓行政機構”,“克林頓行政分支”這樣的稱呼和概念。你也一定看到了,
這么一來,“美國總統是什么”,對于我原先的理解顯然就成了問題。他肯定不是美國政府的首腦,他只是
美國政府的“立法,司法和行政”這三個分支中,“行政”這一分支的主管。照通俗化的說法,他只是美國
聯邦政府“大行政辦公室”的主任,是一個“大管家”一類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夾在“主人”和“外人”
中間,兩面不討好是經常的事兒。
在對外打交道的時候,鑒于總統的角色是政府日常事務的執行主管,他常常被推到前沿,去代表這個
國家表示各種意見。但是,這個國家并不是他說了算的。也正是由于他的職務性質,他在不違背整個國家
利益,不違背聯邦政府整體態度的前提下,會有一些其他任何一個人都沒有的權力,以便他所主持的行政
一攤,更方便地和各個國家和地區繼續把交道打下去。但是,這種權力常常讓后面的“主人”感到不安,
生怕這個“辦公室主任”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而喪失了原則,或者越了權。
因此,與總統相比,屬于美國的立法分支的國會,似乎就更具有美國的主人的味道了。國會的議員們
都是從各州直接選出來的“民意代表”。他們管立法,也就是說,大原則是他們給定的,只不過讓總統這個
“辦公室主任”領著他的那套行政班子去執行。對外打交道,當然也是總統領著這班人去干。一旦干得國
會不滿意了,他們往往當下就不給總統一個好臉色。這種情況,總是由國會通過一項什么決議,表達他們
對總統某個做法的憤怒。這時候,總統和國會就表現得完全南轅北轍。這就是我前面所提到的許多外交糾
紛的起因。
順便提一下,作為美國政府司法分支的法院,又相當于什么樣的角色呢?我印象最深的是這個分支中
的最高法院,他們好象有點象“婆婆”。他們平時很少拋頭露面。但是,一旦出現什么爭執不休的立法問題,
他們會出來給個“說法”。一旦他們出來宣布某項立法“違憲”,那么,立馬作廢,毫無二話。
當然,這只是我十分形象化的描述。美國政府的三個分支實際上還有更嚴密的相互制約的機制,以避
免單純的一層高于一層的簡單構架,因為對于美國人來講,高高在上的權力總是非常危險的。正是為了避
免某一個分支爬上權力的頂端,所以美國政府的三個分支是相對獨立的,互相之間始終存在著作用和反作
用。也就是花了大力氣,硬是把原來可以建成個寶塔的三大塊給拖倒了,拉開后齊齊地放在平地上。這些,
我想留在以后再慢慢向你介紹。
你看,我真是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剛剛大致搞清楚“美國總統是什么”這樣一個看上去十分簡單的問
題。一度我曾覺得頗為窩囊,想不通一個簡單的英漢翻譯問題怎么會就把大家引向一片云山霧沼。后來,
我覺得,這也許也是必然的。一個小小的翻譯問題,實際上反映了兩大文化背景之間深深的鴻溝。
東西方各個歷史久遠的國家,盡管走的道路各不相同,可是它們畢竟走過不少相似的歷史路徑。它們
在最初遭遇時雖然彼此陌生,但是,那些相似的地方又使它們產生似曾相識的微微驚喜。至少,你有一個
皇上,我也有一個皇上,你的皇上管著一大群百姓,我這兒的皇上也管著一大群百姓。它們之間戰也罷,
和也罷,做買賣也罷,它們有文化溝通上的困難,至少不那么完全“隔路”。盡管此后它們各自都發生了許
多變化,但是這種初次遭遇的經驗仍然十分重要,它起碼使得雙方今后的相互了解,有一個漸進的過程。
而美國卻比較特殊。美國是一個歷史非常短的嶄新的國家。在建國的時候,它相對來說比其他任何國
家的歷史包袱都更輕一些。但是,它自行其是所搞的一套,也就更難被一些歷史悠久而又文化背景截然不
同的國家所理解。
美國建國只有二百多年。我有時想,在二百年前,一個如初生牛犢一樣的大洋彼岸的新國家,行事風
格面貌作派樣樣都很“摩登”,一下子撞上一個歷史悠久的東方大帝國,這大概是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之一
了。
美國是剛剛從一塊英國殖民地獨立出來的,皇帝皇朝一類的東西當然見得很多,但是,對方內涵截然
不同的深厚文化積淀,肯定使這個本來一提傳統文化就氣短的新國家,久久摸不著頭腦。
從二百年前的清朝政府那一頭來說,英國法國等等的洋人也見得多了,那美國佬還不是一回事。當時,
聽說那頭沒有皇上而只有總統的時候,這大清國上上下下,準是覺得這個叫美國的地界,是出了個什么新
花樣,楞要把他們的皇上叫作總統。除此之外,你說 還能有什么別的理解嗎?
可是,毛病很快就出來了。那頭的總統常常說了不算,還經常狡辯說是他作不了主。你想想,我這個
當皇上的能作得了主,以前打交道的那些英國法國的皇上他們也作得了主,你這個叫作總統的皇上卻說你
作不了主,誰信呀!
兩國誤解的種子,一開始就自然地種下了。從英譯漢的工作一開始,就不僅僅是一個文字工作,而是
文化的對應和比照。在美國總統的后面跟的那個詞,如果不是“政府”,難道還可能跟出什么其他的東西來
嗎?盡管,有大量的證據證明,這個詞只是意味著一個“行政分支”,“執行機構”,可是,說是他們的皇上
只管一個“行政機構”?這可能嗎?
我們可以想象,最初的翻譯者和詞典編寫者,是何等痛苦地掙扎在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文化思路之間。
掙扎的結果,是他們徹底地放棄了自信,放棄了他們所收集的一大堆現成的資料。因為他們自己就是
這個根深葉茂,郁郁蒼蒼的文化大樹上結的一個果子。還能揪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從這棵大樹上摘下來
不成?
那么,怎么解決這個翻譯上的問題呢?最后只能作一個變通的技術處理,就是把這個“政府的行政機
構”改為“政府”。由于他們和我一樣,也早早就發現一個事實,就是這個“政府”一詞,從來就只是死死
地跟在“總統”一詞的后面。所以,他們又加了一個詮釋。結果,我們說看到的這個詞的注解:“(總統制
國家的)政府”,也就這么順應邏輯地出來了。這一下,大家的心里都踏實了。在自己的邏輯系統里,終于
達到圓滿了。
這個小小的翻譯就這樣以訛傳訛地代代相傳,“克林頓政府”一詞就堂而皇之地出現了,而且還出現在
包括美國本土在內的中文報紙上。看報紙的人也都習慣了。也許,在深層次里,與這種文字所相連系的古
老的文化邏輯,還在悄悄地起著作用。然而,今天,如果你想了解,進而理解美國政治制度和權力結構運
作的話,你首先要記住,我們所讀到的所有“克林頓政府”的地方都應該解讀作“克林頓行政分支”,在讀
到“美國政府”的地方,你必須確證,那是指包括了立法,行政和司法三大分支的聯邦政府,或者還是總
統領導下的行政分支。我的經驗是,大部分的場合,那還只是指行政分支。把“克林頓政府”讀成“克林
頓行政分支”,而且知道什么時候要把“美國政府”也讀成“美國政府行政分支”,這是理解美國政治制度
和權力結構的入門之課。
作為美國,自二百年前一開始,就令它摸不著頭腦的那份華麗而厚重的大洋彼岸文化,至今依然使它
困惑不解。比如說,在克林頓之前,就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位美國總統,有幸被冠在“政府”二字之前,被
成千上萬的中國人誤以為他們在美國有無邊的權力,堪稱“政府首腦”。但是,我敢跟你打個賭,你信不信,
不僅以前的美國總統,就是今天的克林頓,對此也是一無所知。他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理解,他
只是這個國家的一個“行政主管”。
對于美國人,要了解東方文化最難的起點,也同樣是如何了解對方的邏輯。如何把自己已經根深蒂固
的思維方式暫時放一放,順著對方的思維軌跡先走走看。這樣,更容易找到合適的對話起點。
兩個大國之間的對話是無法避免的,躲得過初一,躲不了十五。我有時想想,何苦自尋煩惱,非要早
早地在那里討論,是要東方西化還是要西方東化。從我們自己作為一個平民的經驗來說,我們首先看到的
只是雙方之間文化陌生,以及以此產生的幾乎一觸即發的誤解。一旦產生爭執,雙方都已經氣急敗壞了,
談的還不一定是一回事,讓人看了只可能產生荒誕感。還不如先想辦法多去掉一點“陌生”和“荒誕”,然
后再考慮要不要“化”的問題不遲。
所以對于我們來自大洋彼岸平民來說,一踏上這塊新大陸,自然感覺新鮮事就特別多。你就想想吧,
就連“美國總統是什么”,都會成為一個問題,需要去了解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在開始向你介紹今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之前,先講清楚他們選的到底“是什么”,相信你一定也會覺得這
是必要的。這封信先到此打住。
祝好!林達
林達 2013-08-19 17:2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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