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閱讀 |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 簡體 傳統 |
盧兄:你好!
這些日子給你寫了很多信,今天寫完大概是要告一段落了,因為接下去我會很忙,不會再有那么多時間寫信。希望你對我的這些信大致上感到滿意,也希望這些信是基本上回答了你所提出的問題。來了這些年,常常很想念我的朋友們,一直因為沒有抽出時間好好給大家寫信,介紹一下大家很想了解的美國,感到很抱歉。這次給你寫信,感覺得也是在給所有的朋友們寫信,寫的時候,他們的身影常常在我眼前浮現,我希望,他們對我的異國故事都會有興趣。今天寫完,我將大大的松一口氣,總算是不愧對老朋友了。
寫信的時候,我也時時都以感激的心情,想起我們在這里交往的一群年輕的美國新朋友。我寫的故事很多都是他們的故事。他們不僅教會了我們逐步適應這里的生活,當我們站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感覺自己就象是掉到了月亮上,心里充滿惶惑,驚慌和不解的時候,他們的友誼更是使我們逐漸感到平和,溫暖和充實。他們使我們了解美國,并不僅是因為他們向我們介紹了很多美國情況,而是接觸的時間長了,我們發現,他們就是美國。
希望有一天你來到這里時,我能把他們介紹給你,但是,那時候,也許已經很難再找到他們,他們習慣于生活在不斷的流動變化中,不斷地謀生以及尋找更好的生活,他們搬得很勤,走的很遠。我們知道,他們滿懷希望地在走向不同的新天地,早晚會走出我們的生活。但是,我們會一直對他們心懷感激,也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共同相處的那些日子。沒有他們,不會有我的這些信。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Mike Caplinger,他是一個富家子弟,但是你一點也看不出來。我們相識的時候他才二十七歲。站在那里高高大大,體重是我的一倍。他非常聰明,學識淵博,不論我遇到什么問題,只要問到他,有問必答,而且總是充滿了智慧。我很懷念我們在一起聊天的日子。他在大學里學的是計算機和歷史。他的聰明反而使得他十分困惑,因為他興趣的范圍太廣泛,不知道自己到底選擇什么才好。大學畢業以后,他先是在加油站找了個臨時工作,使自己先能活下去,之后又換了別的工作,可是也都是體力活兒,掙得很少,常常跟我一樣為錢不夠而憂心忡忡。在他干得很苦的時候,我問過他,你父母對你現在的情況是不是感到很不安?要知道這是一個很富裕的家庭。他說,當然有一點,但是他們知道,是他們從小教育我,路要靠自己走出來。
Laura Cloninger是我的英語教師, 她是義務教師。二十三歲。這種情況在美國非常普遍。在美國所有的博物館,植物園,圖書館等公共服務機構以及醫院等地方,都有大量的義務工作者。高中畢業生在申請大學的時候,最好有義務社會服務的經歷,這樣更容易被好的大學錄取。在我們原來以為是“金錢至上”的美國,來了以后發現到處都有非常普遍的義務工作者,每個城市都有很多義務的英語教師專門幫助新移民的。 Laura和我上課的內容就象是“文化交流”,非常有意思。她的父親很有錢,但是她也是一上大學就自己獨立生活。她學的是法語,當她打算讀研究生的時候,父親告訴她,如果你一年能念下碩士來我就付學費。她只能拼命念,一年真的拿下了學位。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剛畢業就在一個小學找到了工作,專門教來自世界各國的移民孩子學英語。她很喜歡接觸不同的文化。她口袋里有一百美元的時候,她就去參加潛水訓練班,打算以后去海里探險。她有五百美元的時候,就跑到終年積雪的滑雪場去學滑雪,第一天就摔斷了胳膊。回來照樣樂呵呵的,活的滿開心。
Francis Michael是圣靈修道院的修士, 他出生在大城市費城,二十多歲的時候來到這個修道院,經過考慮決定留在這里生活。入修道院有一套程序,分為幾個階段,一邊進行宗教教育和儀gui訓練,一邊也使新來的了解這樣一種特殊的生活。每一個階段結束時, 你都可以重新作決定,是繼續留下還是選擇離開。Francis幽默開朗,聰明能干,我甚至在很長的時間里一直很奇怪,他怎么會在那么多不同的選擇面前,偏偏選擇留在一個清貧孤寂的地方,但是他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十幾年了。他曾經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給過我們非常實實在在的幫助。我們很喜歡在有空的時候就去看看他,向他提出大量的問題,他也很喜歡和我們聊天,提出許多有關中國的問題,但是從來不主動向我們提到基督教。他使我們了解了美國的一個部分,對于這個部分我們以前感到很陌生。
一想起Paul Holland,我耳邊就會想起他富有感染力的笑聲,笑得使大家都忘記了自己的煩惱。他是在紐約長大的,在那里從大學的微生物專業畢業。但是他太喜歡大自然而又不喜歡有拘束的生活。所以他決心離開大城市并且當一個藝術家。在美國,一開始如果有一個人向我作自我介紹,說他是藝術家或是音樂家的話,我總是肅然起敬。后來馬上就明白了,這個稱號僅僅意味著他很窮。在紐約大家都說,如果天上掉下一個東西砸了什么人的腦袋,那么肯定砸到的是一個藝術家。Paul偏偏就選擇了加入這么一個行列。此后他一直是賣一陣作品打一陣工,這幾天又是他的低潮期, 他的老破車又“死過去”了,但是他照樣能發出同樣的笑聲。 他即使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照樣把哪些展銷會最好賣的信息毫無保留地提供給別人,哪怕人家賣的是和他差不多的東西。他的這些信息有一陣真是成了我們的救命稻草。我們之間有過許多愉快的交談,有一次談到種族問題,他聽說我們把自己稱作“有色人種”,居然一臉天真的驚訝,伸出胳膊和我比比找不出有什么區別。他問我,你覺得自己是什么顏色的呢?我說當然是黃色的,他爆發出一陣大笑,一邊笑一邊高興地說,沒關系沒關系,如果你算是黃種人,我就是綠的! Salina Nelson是人類學專業的畢業生,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她喜歡大自然里的所有的東西。我們來美國以后所學到的許多有關動物和植物的知識,一多半都是從她那里學來的。她進大學的時候選的是與動物學有關的專業,上了幾堂課以后,發現老師講的東西她早就知道了,就轉成了學人類學,而且因為發現“人”居然有那么多“品種”感到非常高興。大學畢業以后,她和丈夫一起度過了一段非常艱苦奮斗的生活,幾乎什么累活兒都干過。她在一個苗圃認真工作了三年,積累了實際經驗之后,前年去一個風景優美非常清靜的地方開了一個小農場,專門種植不使用任何化學品的各種香料和鮮花,這是他們小倆口一直憧憬的理想,他們是非常堅定的環境保護者。曾經在幾年里,我們一直分享他們的美麗憧憬,聽他們描繪他們的藍圖。去年感恩節的時候,我們去看他們,他們還處在初創階段,又苦又累,還借了債。今年這個小農場已經興旺起來,她高高興興寄來了名片,在農場的名字后面認認真真地印著他們的理想:無化學品種植。
Bill Riddle是一個生活能力非常強的年輕人, 梳一條長長的馬尾巴,長得很帥,我們相處得非常好。他父親在他不記事的時候就離家出走,他母親靠政府救濟把他們兄妹四人拉扯大。他的妹妹幾乎重復了她母親的道路,成了一個單身母親,他的弟弟又成了一個吸毒者。他自己卻是一個自制能力很強的人,一點也不愿意放任自己。他十七歲就開始獨立生活,自己養活自己,找得到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工作,掙一段學費就上一段學。美國的學校用我們的話說是“賣學分”的,不管年齡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交一份錢就可以上幾個學分的課,湊滿了學分就可以畢業。美國學生這樣斷斷續續上學的很多,一般都是因為經濟問題。所以Bill今年25歲了,還沒有大學畢業,但是他已經接近了他的目標,正在讀大學的最后一年。他原來一直想當森林警察,所以選的是法律專業,現在他的理想是考上聯邦調查局的工作。今年他也是一面上學一面干活,工作很累,但是他堅持下來了,兩門課考得都不錯。他很喜歡聽保守派的“談論節目”,宣稱自己是保守派,這對他這樣一個家庭出來的人很不尋常。一般美國人都認為,保守派是為富人說話的,因為他們總是主張削減政府救濟。Bill是吃救濟長大的,但是他還是希望改革福利制度,盡管美國的福利大概已經是發達國家中最少的一個。每一次回家,他都要勸他的妹妹進學校,開始獨立生活。他覺得很難說美國的福利制度,對于象他妹妹這樣的單身母親的照顧,是救了她們還是害了她們。
Joe Morrone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 他生在紐約的“意大利城”,父母是從西西里島來的第一代移民, 他父親也許是為了使他遠離和"黑手黨”多多少少有點關系的意大利移民圈子,從小不許他學說意大利語,結果他真的成了一個完全的美國人。他是藝術系畢業的,曾經在美國海軍里服役,他在這段日子里隨軍艦周游世界,一下船就酗酒胡鬧,軍隊的紀律使他痛苦不堪。但是不知從哪一天起他突然醒了,從此滴酒不沾,而且成了一個素食者。他離開了海軍,又回到了藝術之中。他有一套自己的生活哲學,熱衷于動物保護和環境保護。和他聊天總使我感到受益非淺。
我還想感謝我們的朋友Lydia Clements和她的丈夫Steven Glude,他們已經搬到田納西州的山區去了。 住在美麗的山里,一直是美麗的Lydia的夢想。她念碩士學位的研究課題是“不同民族的婦女巫術”。可是我下次打電話時,一定要問問這對蜜月中的小倆口,他們這一段在靠什么維持生活。也許他們又回學校去念書了。 Mike Kling 是六十年代的嘻皮士, 走南闖北,一肚子知識。還有看上去弱不經風的Darcy Jones, 創作的金屬雕塑和油畫都極有力度。一個女孩子堅持在這一行里真是很不容易, 生活也只能是象泥蘿卜一樣,洗一段吃一段。Pam花不少錢養著一大群狗和貓,她的植物養護知識非常豐富,不論你遇到什么問題,她隨手就能用很漂亮的字給你開出“方子”來。她給我們的圣誕禮物總包括一份特別好吃的貓食。她的工作很辛苦,不放棄所有的加班機會,我覺得她是最需要別人關心的,但是她總是在關心別人。 Lauren Mcleod也是從藝術系畢業的,還去意大利畫過寫生,她的自畫像很有味道,但是實在無法以此為生,最近去加利弗尼亞重新入學,這回只能改學推拿了。學應用數學的Gina Seymour是一個思路非常清楚的女孩子,辦事掌握分寸, 無可挑剔,教給我們很多有關美國的基本知識。還有David,我們曾有過幾次長時間的十分有益的談話。他們都給了我很多啟發。
還有Sander Heilig和他的妻子Karin Albert, 這是一個非常“美國化”的家庭。Sander是一個很典型的猶太人,他的祖父一輩為了躲避當時在俄國很普遍的對猶太人的歧視和迫害,尋找自由來到了美國。他的父親在二次大戰作為美國軍隊的一名戰士參戰,負傷退役后身體不能恢復,也就不能在戰后的和平生活中開創另一番事業。因此,Sander讀大學還是靠的政府資助,他是60年代以后接受新思潮的一代,曾經因為他反越戰的觀點,和他作為榮譽軍人的父親發生激烈的爭執。父親去世后他常常為此感到內疚。 Karin則是第一代移民,至今還保留著她的德國國籍。她家三代都是律師,但是她的父親在二次大戰期間卻無可避免地被卷入戰爭,成為德軍的一名士兵,戰后則這盟軍的戰俘營里生活了幾年。當他們這兩個家庭聚在美國時,正是二次大戰五十周年的紀念日。當我們坐在這個聚會中,一種巨大的歷史滄桑感使我感慨不已。他們思辯的能力都很強,我們非常感激他們給予的很多幫助。
新移民來此之后常常感嘆艱辛和困難,幾乎所有的人初來這兒,沒有不體驗過走投無路舉步維艱的困境。但是,天天和我們的美國朋友們在一起,發現他們個個也都得靠自己奮斗。他們都算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甚至包括其中少數富家子弟,他們的生活,也都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么順利。除了沒有語言問題之外,我們在這兒經歷過的困難,他們很多人也都得經歷。相比之下,他們的生活態度常常表現得更為輕松。我發現,這并不完全是因為他們是土生土長的緣故,有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生活觀念的不同。
他們特別注重個人意愿,個人生活和個人幸福,因此個人奮斗也就隨之而天經地義,因為沒有后者就沒有前者。反之,沒有前者也就沒有了后者的動力。同時,整個社會,從法律到人們的習慣,都高度尊重個人的生命,個人的幸福,個人的意愿和個人的意志,都把個人意志的自由和個人的奮斗看作是高于一切的。這和我們中國人歷來把社會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認為個別的人可以為社會而犧牲,個人在倫理上也應該為社會而犧牲,有著邏輯上的不同。我們中國人是把社會的繁榮置于個人犧牲,天下為公的前提下的。如果人人都只顧自己,人人自私自利,何來社會公德? 若無社會公德,哪有社會繁榮和人民幸福? 美國人卻是把社會的繁榮置于個人自由和個人奮斗的基礎上的。他們覺得,如果沒有個人意志的自由和個人生活的幸福,誰來奮斗? 若無大多數人的奮斗,何來社會的繁榮?
個人意志和社會利益孰先孰后,我不想多談。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那么,在一個把“個人意愿”放在首位的美國,是不是人人都很自私自利呢?日常生活中是不是都很唯利是圖呢?人與人之間是不是都很冷酷無情呢?對此可以有很不同的看法,有時候,這涉及到一個人的生活經歷,生活處境和看待事物的角度,是不是有機會看到較為廣泛的社會現象,以及是不是看到了這些現象的來龍去脈。在這兒,我只能給你舉一些例子。
剛來美國不久,就在超級市場出口處看到了一個形容憔瘁的人,身邊放著要求施舍的紙牌。 這些人在這兒被稱之為無家可歸者。美國有相當多這樣的無家可歸者,主要集中在大城市里。無家可歸者的成因非常復雜,但是他們都沒有產業,沒有工作,沒有地方住。幾乎所有的城市都設有無家可歸者庇護所,大多數是教會和慈善機構辦的,提供簡單的住宿和食物。我曾經每天從庇護所接送一個無家可歸者上下班。他工作很努力,待人很禮貌,也很聰明。他每天都帶著庇護所提供的午飯。他告訴我,他吃和住是不成問題的。他的問題是,他有了錢就忍不住買酒喝,一醉方休。兄弟姐妹都對他絕望了,只有庇護所不厭其煩地無償地幫助他,給吃給住,幫找工作,還要幫助治療酗酒問題。但是庇護所依法不能管他的錢,所以他還是常常喝醉,因此也不能有駕駛執照。庇護所只能在他喝醉時不讓他進門,讓他先在人行道上醒醒酒。
庇護所和所有的慈善機構的錢都是私人募捐來的。作為非營利機構,慈善機構可以用各種方法向社會募捐。那么,捐錢的人多不多呢?
美國人在錢上面通常分得很清。朋友或同事相約上飯店酒吧,通常是各人付個人的賬。這使得中國人很不習慣,美國人卻想不通這樣有何不好,時間長了,我發現美國人說是一起吃飯,就是指一起趁這個時間聊聊天的意思,只不過是聊天的地點選在飯館,與中國人概念中的“請吃一頓”有很大區別。在美國,成年子女住到父母家里,有時也還得給父母交點兒房租。大部分美國人花錢很實惠,幾乎看不到有人擺闊。一方面是賺錢不容易,花錢的地方又太多。這里基本上已經沒有傳統生活方式的自給自足,現代生活方式又要靠工作來換取生活的一切。另一方面是高消費包圍之下,錢的誘惑太大。錢不嫌多只嫌少,在富裕的美國更是如此。但是有沒有人捐錢,如何捐法,其實和錢的多少關系不大,更多地說明了社會上大多數人的精神面貌。
我的朋友Joe是個藝術家, 但是藝術很難養活自己,所以還得打工,賺來的錢養活自己所余不多,是個一分一分算著過日子的人。第一次看到他經過無家可歸者時停車掏錢,還友好地打招呼,祝這位無家可歸者晚上愉快,我著實吃了一驚。后來才知道這位自名為自由派的青年還給綠色和平組織,保護動物組織,大赦國際等等捐款。他和他的妻子平時穿得破破爛爛,好在這也是藝術家的風度,又是自由派年輕人的風氣。他還常常要給我來一點社會主義的道理,但對于電視上中國人當年打麻雀的歷史,卻難以原諒。
第一年感恩節前夜,我們在食品店碰上一位老太太。她一定要送給我十元錢,說是節日的禮物。看上去她早已退休,也不會是很富有的人,但是她說,今天是感恩節,是北美人民感謝這塊新大陸給他們以衣食的日子,所以今天她出門前就打定主意,要送十塊錢給一個需要錢的人。我告訴她我有工作,我不缺錢,讓她把錢給更需要的人。在打心底里感謝她的時候,我忍不住十分感慨。
美國是個消費社會,出門就要花錢,沒錢寸步難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這個聞名全球的大博物館,是靠洛克菲勒基金會等私人基金維持的。參觀一般是六美元。但是你如果沒錢,或者你說你沒錢,你可以用任何一個硬幣,五分,一角,或二毛五分,進去參觀一整天,從歐洲,亞洲,非洲到美洲印地安人,從史前到現代,難以計數的藝術珍品任你看,任你拍照,守衛對你照樣彬彬有禮,恭恭敬敬,因為你雖窮但熱愛藝術。美國朋友告訴我,很多私人博物館實行這種做法,而且聽起來好像理所當然應該如此似的。但是,幾乎所有來這里的美國人,只要他的口袋里掏得出這六美元,他絕不會拿著一個硬幣進去。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美國覺悟。
也許你會說,大概去這樣的大藝術館的都是有教養的人,情況比較特殊。那么我可以告訴你另外一個情況,就是在美國的百貨公司和大型商店,你買了東西在規定的期限內(有的是一個月,有的是三個月),不許要任何理由都可以退貨,大到錄音機錄像機都是如此。這些商店的顧客都是最普通的美國人,如果沒有一種普遍的道德素質,你可以想象這樣的政策是根本實行不了的。
你大概已經知道有名的卡內基基金會。它的創始人安德魯·卡內基是上世紀中葉從蘇格蘭來到美國的一個窮苦工人的兒子。他成為美國鋼鐵大王以后,據說為了處理他的財富思考多年,最后決定建立基金會來服務于社會。美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能夠體現這一點的是有很多很多基金會。諸如音樂,美術,醫藥研究等等很花錢的設施,基金會起了主要的作用。
看人們怎樣花錢,以及社會怎樣宣揚花錢,可以看出這個社會的風氣。美國社會當然是形形色色,見怪不怪。好萊塢的明星們富有而炫耀,他們的職業決定了炫耀是一種策略。真正富有的人卻并不炫耀,因為他們知道炫耀在社會上并不光彩,他們犯不著惹人非議。大多數人并不富有,但“衣食足,知榮辱”是普遍的。這兒不大有中國人中間常見的互相比富比窮,但能幫人一把時肯幫人一把的好心人很多。所以社會上有很多組織勸人捐錢,有為了研究某種罕見疾病的,有救濟非洲饑民的,有保護環境的等等。捐錢的人既無名也無利,也沒有什么壓力,全看“覺悟高低”。美國兩大黨,民主黨和共和黨,競選總統要花大量金錢,以及上上下下各級議員官員競選的資金,也是靠私人捐助。寫到這兒想起了有一個統計說,論每人每年在社會政治方面的捐款,在美國的猶太人平均是大約六十美元,在美國的中國人平均是不到半美元。有趣的是,人們都認為猶太人是以小氣出名的,而中國人則一向被認為是在一個置社會于個人之上的文化中長大的。
去年我從報上讀到,有一對老人,一生辛辛苦苦攢下了幾百萬財產。又老又病時,這筆錢足夠他們安度一個富足體面的晚年了。他們卻認為一生辛勤攢下的錢在晚年這樣花掉太可惜。經過深思熟慮以后,他們安排好一切,向朋友鄰居道了別,把所有財產捐給了慈善機構,然后一起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對老人是白人。
前不久報紙上又登了一個老婦人,一生很窮,洗衣為生,省吃儉用,沒有受過教育。她攢下了十幾萬塊錢,決定捐給學校。克林頓總統請她去白宮吃飯,她卻沒有去白宮的盤纏了。航空公司趕緊送她免費機票。她說她不習慣乘飛機,寧可坐火車。可是火車票買不到了。鐵路公司的老板自己掏腰包特地為她加了一節車廂。這個老婦是個黑人。
最近,麥當勞在搞有獎促銷,有人中了最高獎一百萬美元,卻把獎券寄給了田納西州的一家兒童醫院。這個獎的中獎幾率是二億分之一。中獎的人沒有留下姓名。順便我還得提一下這個醫院,這家醫院是治療嚴重幼童疾病的,它的經濟支撐主要就是依靠捐款,它對于生病的孩子,不論他是否有錢付費,一視同仁地給予治療,甚至負担陪同的家長在這個城市的生活開支。這個醫院每年收到的大部分捐款都是在五十美元以下,都來自一般的普通人。
我想起這些事例,只是想說明,美國這樣一個高度尊重個人生命,個人生活,個人意愿,個人意志,處處強調個人奮斗的社會,它的基礎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相互尊重和寬容, 而不是冷酷的爭奪。當然,我早就說過,在美國什么人都有,其中不乏有自私自利和唯利是圖的人。但是,這并不是美國的基調。在美國,個人意愿和社會公德是相輔相成的,所以社會公德心在這個“個人至上”的社會反而非常普遍。公共場所干凈整潔,公共設施安全可靠,公共秩序井井有條。來美國幾年,不僅沒有看到公共場所的爭吵,甚至沒有看到過爭先恐后。剛從國內來的人,出去購物游覽,在排隊付錢,上車等等時候,都會讓同行的家人或朋友不斷關照,“等一等”,“別搶先”。我們在國內已經習慣了搶先,不搶先就上不了車,買不到票;在這兒是要互相謙讓的,爭先恐后讓人側目,因為這不尊重別人。尊重個人生命,個人生活,個人意愿,個人意志,具體來說,要別人尊重自已,同時自己也首先要絕對尊重別人。
尊重個人和社會公德,這種極其深厚,極其悠久,極其普遍的社會意識產生了一種共識,那就是人人都要遵守公平的“游戲規則”。在任何時候,做任何事情, “犯規”是最要不得,最不可原諒的。這種共識是美國這樣一個法制社會得以正常運作的社會基礎。事無巨細包羅萬象系統化了的法律就是“游戲規則”,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憲法是這些規則的最高準則。但是,就像在任何游戲里一樣,犯規而不給當場捉住的可能性,或者自以為可以犯規而不給捉住,仍然誘使著一些人犯規。美國人認為,最有可能這樣做,而且最有可能犯規成功的總是有權力,有勢力,有組織的力量,因此,最可能犯規的這就是美國政府。他們認為,個人的犯規,甚至如集團犯罪這樣的犯規,都還是在能夠控制的范圍,而如果出現政府一級從根本點上犯規成功的話,就可能出現真正的失控。為了約束聯邦政府的犯規沖動,美國的立國者們才寫下了這短短十條修正案。它成了美國人民自由和幸福的基石。
我要結束這些信了,給你寫信是一個非常愉快的經歷。將來如果有可能,也許我還會繼續寫一些。但是現在我要告一段落了。你問到我的資料來源,除了各類美國新聞報刊之外,歷史資料主要來自兩本書,這兩本書很有意思,我們所用到的資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有機會你可以借來看一下。 它們是: “The Bill of Rights and Landmark Cases”by Edmund Lindop,1989,以及“In Our Defense: The Bill of Rights in Action”by Ellen Alderman & Caroline Kennedy,1991。
祝 好!
林達
林達 2013-08-19 17:19:12
稱謂:
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