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離看美國 II --總統是靠不住的 跟著民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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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民意走

 

盧兄:你好!

 

 你來信說,記得在今年年初的時候,你曾經問過我對于克林頓能否成功連任的看法,而我說過克
林頓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的話,就一定會連任。可是現在看了我的信以后,對我這種說法感到很奇怪。既然
克林頓在第一個總統任期中出現那么多的“問題”,為什么我還會對克林頓總統的當選持有信心呢?

 

 其實,我當時的回答一點也沒有什么特別的遠見,因為,我相信這是美國當時大多數人的看法。
所以,今年的美國大選雖然看上去依然“轟轟烈烈”,可是,實際上這是一場相當乏味的選舉,因為在選舉
之前,人們都基本上已經象我說的一樣,預測到了選舉的結果。

 

 可是,又怎么解釋這一切呢?

 

 兩年之前,美國曾經有過一次中期選舉,前面已經介紹過,在中期選舉的時候,國會中所有的眾
議員和三分之一的參議員必須投入競選。結果在那次中期選舉中,共和黨奪回了失去已久的兩院多數議席。
那一次,給克林頓以相當大的打擊。為什么呢?

 

 因為所有的總統都是有限期的。四年任期匆匆而過,沒有一個總統希望被歷史證明,自己是一個
沒有什么政績的總統。政績又從何而來呢?一般來說,總統在任期內所通過的立法的質量和數量,通常是
一個重要的衡量標志。

 

 在美國總統的政績的衡量中,在一般沒有戰爭等非常情況之下,對外關系占的比重是非常小的,
對外關系只要不犯什么大的錯誤,就過得去了。主要看的還是對美國本身發展總統所作出的貢獻。

 

 根據美國政府結構的設計,總統本身只是一個行政主管,雖然他有發布行政命令的權力, 但是
他沒有權力以他一個人的力量為這個國家作出什么戰略部署。因此,總統如果試圖推行一項什么新的政策
和改革,兌現一項在競選時對選民的承諾,他都必須說服國會予以配合。也就是說,他想對美國作出任何
一點改動的話,他必須以提案的形式提交國會,并且說服國會,以立法的形式把他的想法確立下來。否則
的話,總統即使有雄韜大略,也只能停留在夸夸其談的水平上,根本無法實施。

 

 本來,美國的總統任期就是非常短暫的,即使他的設想被國會接受而立法,美國總統也沒有許多
其他國家的領袖那么幸運。那些領袖可以親手指揮實現自己所勾畫的藍圖,甚至在一切完成之后,接受人
們的歡呼和敬仰。而美國總統如果能有幾個設想被國會通過立法,已屬萬幸,匆匆忙忙就要交班下臺了。
即使這個設想后來結出了豐碩成果,也已經沒他的事兒了。真是十足的“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更何況,還有這樣一些總統,他們的滿腹經綸始終得不到國會的理解,也就一直不能通過立法這
一關,只能眼看著絕妙主張胎死腹中。他們可以說是錯失一個了千載難逢的治國良機,然而不論有任何理
由,四年一到,他們只能與他們的抱負擦身而過,回到平民的身份。這樣的總統只能抱憾終身。所以,一
個美國總統,獲得競選的成功,實可謂只是萬里長征剛剛走完了第一步。

 

 看上去,這樣的設計似乎顯得頗為荒唐,幾乎是在為這個國家的發展設置障礙。你想,一個總統
千辛萬苦地通過競選上得臺來,滿懷雄心壯志要給這個國家改變面貌。可是,這個制度卻在捆住他的手腳。
還有比這個更叫人難以理解的嗎?

 

 然而,他們卻有他們的一套道理,聽上去也十分簡單。這個制度的設計基于這樣的基本概念,憲
法所規定的政府組成是人民之間的一個契約。大家以共同認可的方式推選出這樣一些人,包括一個作為主
管的總統,來管理公眾事務。這個主管當然可以提出如何管理的設想,但是,這個國家并不是總統的,這
個國家是大家的。總統只是一個公仆而已。他對于這個國家走什么方向只有一個建議權,愿意不愿意這么
走,得看大家自己的意思了。

 

 美國政府的立法分支國會,則在更大的意義上成為民意的體現。所以,在美國,人們很少有機會
看到白宮和總統的操作過程。但是,國會的討論,爭辯,表決等等具體操作,卻是時時暴露在民眾面前的,
只要一打開電視的特定頻道,他們的全部工作就在攝像機前。這些議員代表著他的這一部分百姓在那里表
態,他也必須順從這一部分的民意,否則他們不可能在國會繼續坐下去。

 

 所以,總統的提案是否能成為國會的立法,實質上就轉換成這樣一個問題。就是,這一階段的行
政主管給美國所走的道路提出一個設想,美國人民考慮之后,作出一個決定,他們到底愿意不愿意朝這個
方向走,能走多遠。

 

 當然,這樣的制度設計,也許扼殺了一個高瞻遠矚的政治偉人的宏大抱負,也許,也使得美國人
民失去了一些“起飛”的歷史捷徑。但是,他們愿意支付這些代價的原因,是他們不愿意冒險失去他們掌
握自己命運的權利。他們依然回到一個最初的憂慮,他們担心政府和公仆的異化,他們担心失去他們的基
本權利,那就是,兩百年前托瑪斯.杰弗遜在"獨立宣言"中寫到的"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

 

 如果在一個總統給民眾帶來好運的時候,大家就愿意放棄自己的判斷,完全被動地接受強權的安
排,那么,他們從此也必須接受強權有可能給他們帶來的厄運。也就是說,如果今天民眾面對強權的恩賜,
就愿意放棄自己的選擇權利的話,那么,明天強權落下一個苦果,那就不僅沒什么可抱怨的,連掙扎的余
地也不存在了。所以美國人才認為,失去一個制度對于人民權利的保證,就失去了一切。他們不能僅僅依
靠對一個總統的信賴過活。他們會說,總統不也是一個凡人嗎?而人是靠不住的。

 

 現在,你一定明白,為什么說兩年前的中期選舉時,大部分議席落入對手黨共和黨手中,會對克
林頓是一個沉重打擊了。盡管絕對的黨性在美國是不受贊賞的。對一項法案的投票,每一個議員還是有自
己獨立的態度。否則,在美國,總統和多數議席經常分屬兩個不同黨派的情況下,總統就無法使國會通過
任何法案了。美國的這一臺戲也早就唱不下去了。

 

 說到這兒,我必須說明,根據我個人的經驗,我們中國人在了解美國政治制度方面,最容易誤解
的是他們的政黨組織和活動了。這里有很大的歷史文化差距。西方政黨組織基本上是應西方議會民主的需
要而產生的。在西方民主傳統的源頭,雅典直接民主時期,是沒有政黨的。事無巨細均由全體公民表決的


“廣場民主”不需要政黨。在帝王專制時期,權力集中在皇室手中,也不需要政黨。開現代議會民主下政
黨之先河的是英國在十七世紀末議會的力量足以和國王分庭抗禮的時候。在英國議會里產生了主張權歸議
會的輝格黨和反對削弱國王的托利黨。從此以后,兩黨的主要分歧就是關于政府到底應該作什么,到底應
該有多強大。一百年后,美洲大陸人民起來要求獨立時,輝格黨人站在美國革命一邊,而托利黨人支持英
王粉碎“叛亂”。兩黨當年的分歧,今天或多或少地由美國人繼承了下來。

 

 美國革命初期是沒有政黨組織的。華盛頓在他的總統告別演說中諄諄勸告美國人民要反對任何
“宗派”。著名的聯邦主義者亞力山大 漢密爾頓認為,“宗派”是必須永遠予以防范的邪惡。

 

 然而,代議制民主的形式注定了政黨組織和活動的必要性。從1787年開始,主張有一個強大的
中央政府的人就自稱為聯邦黨人,而聚集在托瑪斯 杰弗遜周圍的反聯邦主義者就自稱為民主共和黨。然而,
我們必須特別留意的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美國的政黨就承襲了代議制民主制度下組黨的傳統:政黨是個
人表達政治觀點的地方,不必要也不應該有嚴密的組織。托瑪斯 杰弗遜在1789年就說過,"如果我要和一
個黨在一起才能夠進天堂的話,我寧可根本就不進天堂。"

 

 正由于這種傳統,以后的二百年里,時代潮流起起伏伏,政治觀點進進退退,政黨組織隨時代而
變化,卻只有觀點的承襲和蛻變,而沒有一條抓得住的組織線索。我曾經順著習慣想弄清美國兩大黨的歷
史,花了很多功夫才拋開了在國內時的思維定勢,悟出了一個事實:盡管美國歷史上大多數時候都有兩大
黨,但千萬不可望名思義,彼兩黨非此兩黨也。要想理解美國政黨活動及其在權力結構中的作用,必須記
住,他們和我們近代中國人的習慣完全不同,他們重觀點而輕組織。當然,“黑手黨”不在此例,因為黑手
黨不是政黨,而是有組織犯罪。有著廣泛結社自由的美國人對任何較嚴密組織的社團都心存疑慮和警惕。

 

 明白了這一點,才能理解,為什么精于經營的美國人,能把什么都辦成又賺錢又體面的生意,但
是無論民主黨還是共和黨,卻都沒有黨營事業。不要說黨營工商業,連黨營電臺電視臺也沒有,競選廣告
只好出錢讓民營的電臺電視臺代勞,他們甚至連一張黨報都沒有。

 

 現在我們再來談克林頓。

 

 克林頓所推出來的改革方案,一般來說,是代表了民主黨的觀點,而有些方案本身就體現了兩個
政黨截然不同的政見。在共和黨占了參眾兩院多數的情況下,克林頓要使自己的一些政策得到國會通過而
實現,就顯得困難得多了。

 

 按說,這樣的兩黨席位的浮動也是正常的,為什么這一次給大家一個意外呢?因為在最近的四十
年里,盡管在總統大選中,共和黨頻頻取勝,例如克林頓之前,共和黨已經連續十二年主管白宮。但是,
整整四十年里,國會的多數議席卻一直在民主黨手中。這怎么會的呢?老百姓到底是幫那一邊的呢?

 

 在美國,國會議員的產生和總統的選舉在制度上的設計是不一樣的。選舉國會議員的方式,其根
本出發點是一個如何反映各個不同部分的民意的問題。在這一類的設計中,也是只能做到逐步完善和盡可
能完善。為了達到反映民意的目的,甚至美國眾議員和參議員的選舉方式也是不同的。

 

 美國的眾議院一共是435個席位,它的分配是根據以人口數量為依據所劃分的選區。保證一定數
量群的一批民眾,總有一個人代表他們去國會表達他們的意見。大致算來,大概幾十萬人一個選區,可以
選出一個眾議員。也就是說,如果有大約二,三十萬人,不管他們和其他美國人多么格格不入,他們如能
糾集在一起,形成一個選區的多數,他們就能選出一個代表,到國會去發出他們的聲音。你不喜歡也沒用。


誰也阻擋不了他們。所以,從理論上來講,每個眾議員都只要對他所在的選區的選民負責。他不代表全國
人民,也不代表全體州民。

 

 按人口數量比例分配眾議員,人口數量少的州,不是就聲音微弱了嗎?為了彌補這個缺陷,美國
參議院一百個席位的分配是按照州來劃分的,不論大州小州,每個州產生兩名參議員。參議員是由全州人
民投票選出來的。這個設定對于美國特別重要。

 

 因為美國是一個邦聯的國家,各個州相當于一個小國家,有它自己一整套的獨立體制,從州憲法
到州政府一應俱全。關鍵是,它的州政府與聯邦政府沒有任何上下級關系。一個州的人民完全可以決定他
們自己怎么生活。這是美國諸項分權中的最大一個分割。參議院席位按州作平均分配,就相當于也給了那
些人口很少的“小國家”一份同樣的發言權。

 

 因此,在這里,人們希望看到的是各種意見都得到一個渠道表達出來。有時候,一個有著非常“異
樣觀點”的議員,照樣會被選上來,而且照樣在國會發表與眾不同激進意見,這在眾議院里特別容易發生。
因為,這位眾議員,他根本不必考慮全美國人怎么想,他只需要顧及他的那個小小的選區的民意得以表達
就可以了。只要他的這些選民們滿意,他以后照樣還會被選上來,照樣在國會上班,而且可以連選連任,
直至終身。相對來說,參議員要顧及的面就要大得多,他必須顧及一個州的民意。

 

 而總統呢,那是由全國人民一人一票選出來的。可是你去讀美國憲法,憲法里合眾國總統是有大
選舉團選出來的呀,這是怎么回事。說起來很復雜,實際上也很簡單。當年建國的時候,在當初的技術條
件和政治條件下,民眾一人一票選舉總統是難以作到的。所以規定走兩步:按人口比例分配各州大選舉團
名額,先有各州選出大選舉團,再由大選舉團選出總統。大選舉團起的是信使的作用,除了代表本州去投
票,沒有任何其他權力。在各州,競選各方推出自己的大選舉團,那方得的票數占多數,就派出那方的大
選舉團,這個大選舉團在投票時當然就全票投向自己方的總統候選人。這就是今天美國總統選舉時,在各
州“贏者取得全部,敗者一無所有”的來歷。

 

 后來,當技術條件和政治條件允許的時候,美國人實行了一人一票直接選舉總統,這是美國人引
以自豪的進步。但是大選舉團的形式仍然存在,從而,某方候選人在某州取得多數就取得大選舉團的全部
票數,也等于是說全州人民都選了他,這樣的做法也保留了下來。在理論上,就有了這樣的可能性,某候
選人在幾個大州險勝而在其他小州以懸殊票數敗北,他有可能最終得到了大選舉團票數的多數而當選,但
按全國老百姓的票數總計他卻不是多數。這種可能性雖不大但存在,而且發生過。這是美國總統選舉制度
遭到很多批評的地方。但是美國人為什么抱殘守缺而不改一改呢?大選舉團已純屬“聾子的耳朵”,何不廢
除呢?

 

 對此有很多解釋。比如,這促使候選人在各州,不論大小,廣為宣傳自己的觀點,而不重大薄小,
尤其是那些人口額分散的州,如此等等。但我想,最主要的恐怕是原來的憲法規定涉及聯邦和州的“雙重
主權”,改起來很不容易。

 

 在這里,我又想到了習慣的漢譯英的問題。實際上,這個“州”的翻譯也是造成諸多誤解的地方。
美國的漢譯全稱是“美利堅合眾國”,這個翻譯可能更為確切一些。它是一些小國家聯合在一起的意思。這
個“合眾國”的“國”,在英語里與那個“州”實際上是同一個詞。只是在譯成漢語的時候,才一個譯成“國”,
而另一個譯成“州”了。與其說是語言差異,還不如說是文化差異造成了這樣的漢譯結果。

 

 從我自己的體會來說,這個“州”的譯法,給了我不大不小的困擾,因為,這很容易和中國的“省”


對應起來,而實際上,這里的“州”和中國的“省”,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干的兩回事。也許,如果一定要把
這些“小國家”與“合眾國”的“國”,在翻譯上有所區別的話,那么,譯作“邦”,也許略為貼近一些。

 

 對于美國人,這兩個都是“國”,都有獨立的主權含義。只是一些小的“國家”,它們商量好了,
愿意聯合起來,組成這樣一個聯合的結構。但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它們各自有自己的生活。美國人
的這個概念非常清楚。南北戰爭在北方是反對奴隸制的道德戰爭,而在南方,遍布南方大小城鎮的紀念碑
上,那是“南方爭取獨立的戰爭”。

 

 然而,美國的聯邦政府和各州的關系,也經歷了很大變化。美國誕生后的前一百多年,州和聯邦
政府完全各自為政,甚至分庭抗禮,相互之間的聯系非常薄弱。“州”作為一個小國家的獨立性比現在更強。
此后至今的近一百年,由于美國國力的迅速發展,對聯邦政府所要求的集中力量也就越來越強,聯邦政府
也就在迅速擴大。從各州所割出去的權力也就越來越多。

 

 例如,我記得一個八十多歲的美國老人布魯諾,曾經和我們談到他所經歷的美國變化。他談到,
在他們小時候,聯邦政府是完全不干預經濟生活的。當然,美國誕生以后,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基本上
還是一個農業國,也并沒有什么大的經濟規模。所有的小經營者,一切都由他們自己作主。

 

 然而,隨著歷史的發展,美國的經濟在迅速發展,企業的規模在迅速擴大。又出現了三十年代的
經濟大蕭條。原來極弱的政府已經很難適應這樣一個局面。布魯諾告訴我們,大蕭條時期他還是個少年,
他們家雖然并不缺食物,但是他非常為自己的父親担心。因為那時的失業率高達百分之二十幾,經濟不景
氣,時時都可能失去工作。由于政府幾乎無權干預經濟,所以也沒有今天的政府有關失業救濟的福利制度。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突然失去工作,全家的境況會變得十分凄慘。

 

 在一個發展的過渡時期,勞資關系也變得十分緊張。工業社會已經以人們意料不到的速度來到了。
羅斯福總統實際上看到了這個歷史大勢,在加強聯邦政府的力量,尤其是干預經濟的能力上,作了許多努
力,但是屢屢受挫。他無法得到政府的另外兩個分支的支持。

 

 當人們現在贊譽羅斯福總統的目光犀利,在歷史重要關頭能抓住要害的時候,我也想到,被人們
指責為過于保守的最高法院,他們看上去跟不上時代的“拖后腿”的行為,實際上并不是毫無意義的。在
飛速變化和產生重大改變的時刻,是必須有人在那里“拖一把”的,必須有那么一個減速器的。這個減速
器就是在社會迅速變革的時候,必須有人再三推敲,新的改變和最基本的原則之間的如何契合。

 

 聯邦政府權力的有限制的適度擴大,是造福美國人民的,聯邦政府權力的無限擴大,是會吞噬美
國人民的根本利益的。因此,三個分支的歷史任務不同,他們在歷史轉變時期,反應的不同也應該是必然
的。

 

 正是這樣的“平衡和制約”,這樣幾個分支互相牽扯的遲緩變革,才保證了變革的平穩,更重要
的是,它使得這個國家既不斷出現全新的歷史面貌,又保存了人們最本原的基本理想。

 

 在這個制度下,羅斯福總統并沒有能夠大刀闊斧地成功,但是,只要他的努力是順從歷史潮流的,
那么他的一些理念,都會在后來一步步逐漸得以實現。這里還有一個關鍵,就是對于任何一個理念,不論
是推出這個理念的一方,還是持謹慎態度,甚至持反對態度的一方,他們的爭執必須是理念的爭執,而不
是打著某種旗號的黨派之爭或政治利益之爭。對于這一點,美國人始終持高度警惕。

 


 從1937年開始,美國最高法院終于同意聯邦對經濟有管制的權力。對于美國人,這是相當大的
對政府的一個讓權行為。美國人的概念是這樣:權力本來就都是屬于人民的。由于共同生活的需要,他們
達成契約,出讓部分個人權力,給一個共同的管理機構,即地方政府。而聯邦政府的權力,是由地方政府
出讓的,從根本上來講,是大家為了共同利益,或者說絕大多數人的利益,而出讓的一部分權力。所以,
人民有權對此斤斤計較。他們必須確保基本權力還是留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在某一個借口之下,被一個高
度集權的政府喧賓奪主,控制一切。

 

 布魯諾告訴我們,政府干預經濟之后,他的感覺就是生活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最大的變化還是
福利和稅收都同步增加。也就是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美國人終于達成一個新的契約。大家拿出一筆錢來,
在一部分經濟出現問題的時候予以支撐,在一部分人發生困難的時候予以補助,也借以穩定這個大家共同
生活其中的社會。

 

 布魯諾說,在他小的時候,銀行開門的時間很長,盡量爭取客戶,但是,在經濟蕭條的時候,大
量的銀行倒閉,使得許多人一夜之間失去一切,非常沒有安全感。現在我們所看到的美國銀行,都是由聯
邦政府聯保的。銀行依然是私有的,但是它的運作受到法律的監督。普通民眾的安全感強得多了。

 

 布魯諾還回憶到他小的時候,美國的老人除了用自己的積蓄養老之外,還在一定的程度上依賴孩
子的經濟援助。社會是不承担這方面的福利的。但是現在的美國,老年人的生活基本上完全依靠社會的一
套福利制度。子女不必再承担父母的生活。他是一個普通的退休工程師,辛勤工作了一生,他現在常常覺
得自己的生活狀況,甚至并不比正在工作的年輕人差。這只是一個普通美國老人從自己的生活中所感覺到
的變化。

 

 政府依據法律對勞資關系的干預也是三十年代大蕭條以后才逐漸深入。美國人傳統上把勞資雇傭
關系看作雙方的自愿合約,任何一方隨時可以中止合約,“炒魷魚”和“跳槽”容易得很。作老板的認為這
沒有什么不公平,你要感到不公平你也可以自己作老板呀。但是現實生活中,勞資關系中勞方經常是處于
弱勢的。所以法律就對此作出平衡。現在的法律保障工人組織工會的權利,罷工的權利,并有組織地和資
方談判,而法律對資方則作出一些重要的限制,尤其是雇工和升遷不能歧視,工人的安全健康要得到保障。

 

 我在失業的時候對此很有體會。老板只用了半分鐘就突然宣布我被解雇了,頓時生活無著了。美
國同事說,找勞動部去。在州勞動部設在我們這個小城市的辦公室里,一位黑人官員給我看了老板解雇我
所寫的理由。老板當然要找出一些理由來,因為弄不好他會惹上一場官司的。這位官員問我有什么要說,
我說我不認為我有什么過錯。然后這位黑人官員只用了五分鐘就在計算機上打出了他的評判,平靜地向我
宣布:法律規定,雇員如有過錯,證明的負担在雇主一方。現在雇主沒有能夠提出證明,雇員就沒有雇主
所說的過錯。所以,你將有權領取失業保險金,盡管雇主是否雇傭你是他的自由。失業保險是雇主平時必
須依法為所有雇員交的。這一失業保險讓我有半年時間生活無憂,到了美國后第一次可以成天坐在圖書館
里!你看,這個時候政府出面為弱者說一句,對窮人是很要緊的。

 

 聯邦政府干預經濟,對美國的影響當然比個人生活中的體會要深遠得多。整個美國的面貌不再相
同。這使得勞資關系變得緩和。在發生沖突的時候,有了更多更成熟的取得妥協的方式。整個社會的經濟
不再象一匹放縱的野馬。幾個月一次,由美國聯邦儲備委員會宣布利率的升降。我們有時候覺得,好象聯
邦儲備委員會主席的威嚴甚至在總統之上,他

 

 一句話會立即引起全球的股市大波動,總統都沒有這樣的威風。但是,我的經濟學教科書上又說,
盡管幾乎所有工業化國家在1900年以前就建立了中央銀行,美國人卻一如既往地對任何中央壟斷機構深感


疑慮,所以根據1913年的聯邦儲備法建立的聯邦儲備系統,美國的中央銀行系統,居然設立了不是一個中
央銀行,而是分散在全國十二個聯邦儲備區域的十二個聯邦儲備銀行。我現在錢包里的幾張一元美鈔,就
分別是亞特蘭大,紐約,波斯頓,里奇蒙和舊金山的聯邦儲備銀行印的。這樣重復設置不浪費嗎?但美國
人幾乎是習

 

 性地覺得分散讓人放心一些。

 

 然而,這一切都是有正負兩方面的效應的。例如,福利的增加就必然導致稅收的增加。而且,它
們往往不是量入為出的。稍一疏忽,只要一眨眼的功夫,福利支出飛速增加,政府預算赤字也會突然失控。
聯邦政府越大就越難把握。經濟干預本身就是非常復雜的,時時會遇到一個是否適度的問題。

 

 聯邦權力擴大,曾經因為美國最高法院的質疑,遲遲沒有邁入一條本質性轉變的門檻。但是由于
一個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轉化,引起的社會本質性變化,使得這道門終于被突破。一經突破之后,聯邦
政府權力的擴大和聯邦政府本身規模的膨脹,其速度都是驚人的,甚至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

 

 美國民眾終于有機會親眼看到了建國者們當年憂慮的理由。政府就像是大家親手喂養的一個怪
獸,它的自我擴張能力是它的主人根本無法預料的。

 

 這種聯邦權力的擴大,引起了越來越多的美國人民的不安。1992年中期選舉的結果也在一定程度
上反映了這種不安。因為美國的共和,民主兩黨,它們對于政府規模的基本態度和意志是不同的。共和黨
是一向呼吁縮小聯邦政府權限,把權力還給各州的。而相對來講,民主黨則更傾向"大政府"的作用。

 

 然而,各州的自治權力,是美國的“權利法案”的重要內容之一。美國憲法第十修正案規定,“凡
憲法未授予合眾國政府,又不禁止各州行使的各種權力,均保留給各州政府和人民行使”。維持各州作為一
個“國家”的獨立自治權,從一開始就是美國人所理解的自由的一個重要部分。

 

 因此,在我入學以后的第一堂法律課上,我的法律老師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同時是兩個國家
的公民,你們是美利堅合眾國的公民,也是你們所在的“小國”的公民。他認為,你們要學美國法律,這
是必須掌握的第一個概念。

 

 在這個基本概念之下,各個區域的美國人獲得了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的自由。這些作為合眾國成
員國的“州”共同約定,只有非常基本的一些問題被確立為聯邦法律,作為成

 

 國的“州”不能違背的共同法律。例如,猶他州的摩門教,在他們的教義里是允許多妻制的,但
是,他們必須遵從一夫一妻的聯邦法律。

 

 但是,在絕大多數牽涉到生活方式的問題上,聯邦政府是無權干涉的。每一次大選的時候,實際
上,選民除了投票選舉總統和議員之外,他們還必須對他們所在的州的許多提案進行投票。例如,他們投
票決定,是否愿意在自己州的范圍內發行彩票,甚至開設賭場。美國的賭場都設在有限的幾個地方,就是
因為其他州的人民,在賭場的高收益和平靜的生活之間,寧可選擇后者。實際上,這是他們在以投票的方
式決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聯邦政府是無權決定在哪里開設一個賭場的。

 

 對美國人來說,本來所有的權力就都是他們自己這些小國家的。是聯邦政府的成立,使得大家
出讓了一部分權力。因此,聯邦權力如果無限擴大,就意味著他們將失去自由。因此,合眾國的存在和聯


邦政府的存在,只有在一個前提下是必要的,那就是,這種聯合以及聯邦政府的工作,使得各個州都能夠
在不失去自由的前提下,獲得聯合所帶給各州人民的好處。所以,美國始終在一個如何“平衡”的討論之
中。不同的時代,也給這種平衡帶來不同的問題。

 

 盡管在我們的眼中,美國已經是一個地方非常高度自治的國家。但是,在這里,從建國一開始到
現在,爭論的最大的一個問題還是,聯邦政府到底可以有多大的權力,始終還在為聯邦與州的具體權力劃
分,不斷地在那里探討。這種充分討論本身就是很重要的,國會也就成了提供討論的一個場所和各州民眾
表達意愿的渠道。

 

 正是這種意愿表達渠道的暢通和充分自治的基本滿足,使得從南北戰爭以來,美國得到了最大的
安寧,沒有一個州愿意獨立。因為,如果它們能夠基本上按照自己的意愿和方式生活,又能夠得到合眾國
聯合和強大帶來的利益,又有一個聯邦政府在照應那些麻煩事,省了它們許多麻煩,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樣的五十個州,也就是五十個小國家的聯合,也是人民之間的一個契約。它的穩定依靠它們聯
合的共同利益的存在,而不是依靠強權和武力把它們留在這個聯邦之內。因此,如何及時反映它們各自不
同的聲音,如何在合眾國中時時能夠爭取它們各自的利益,這都必須通過選舉制度來保證。各個地區所選
上去國會議員,必須確保是他們所屬的地區的民意代表。

 

 今天的美國人,每個人手里都是相同份量一票。所有的普通人都握有直接選舉的選票,他們手里
的選票,直接決定了總統的人選,直接選出了在國會中代表他所在的州的參議員,也直接選出了在國會中
代表他所在的選區的眾議員。

 

 這樣的選舉,必然的結果就是給國會帶來了全美國不同地區民眾的不同聲音。這也必定使得國會
從此“會無寧日”。他們必然會不停地激烈爭辯,永遠沒有一個統一的聲音。他們也必然要為了共同的利益
協調和妥協,然后又是新的矛盾,新的妥協。美國國會永遠不會看上去謙和一致,但是,美國卻正因為如
此而平穩統一。在國會大廈里,我為美國人這種使不同的意志和理想妥協共存的本事嘆服不已。國會大廈
的大廳里,陳列著眾多華美的雕塑,那是每個州送來的本州英雄的塑像,每州兩座。這樣,和公認的大智
大德的歷史人物在一起的,出了不知多少英雄人物的弗吉尼亞送來了南北戰爭中的“叛軍”,南軍的著名將
領李將軍的塑像,而密西西比州送來的居然有南北戰爭時南方自己的總統杰弗遜戴維斯的塑像。

 

 我現在還是回到兩年前的中期選舉。一般認為,一旦國會席位的局面改變之后,也會有一個慣性,
共和黨占領的多數議席狀態也會持續一段時間。但是,如果長期的局面發生大的突變,總是有一定的原因。
外界評論多半把這個原因尋根溯源歸到克林頓那里。

 

 對于那次中期選舉的結果,克林頓自己也十分沮喪地出來表示,民主黨失去四十年來的多數議席,
他具有無法推卸的責任。說白了,就是在克林頓開始的兩年中,他的總統沒有當好。如果在那個時候,你
提出今年大選結果的預測問題,大概很少有人相信克林頓會取得連任的。

 

 首先是“旅行門”和“白水門”確實造成很強烈的沖擊。因此而反映出來的整個白宮的作風,給
人的感覺很不舒服。第一夫人希萊利在白宮的比重也使人琢磨不透。克林頓在競選期間最大的諾言,醫療
制度改革甚至都沒有被他所屬的民主黨還占著多數席位的國會通過。克林頓在這一個階段,不乏給大家提
供種種疑點和“靠不住”的感覺,卻沒有在政績方面有什么突出的舉措。只有經濟恢復的形勢已經比較清
楚,雖然緩緩邁進,但是已在路途之中。

 


 這位年輕的總統在競選時表現出來的勃勃生氣,和當選之后所表現的不成熟,形成了一種令人疑
惑的聯系。人們懷疑,這位美國的第一個“嬰兒潮”總統,是不是還“欠火候”?人們是否還是應該更傾
向于一個穩健的風格? 這次中期選舉,可以說是美國民眾給了兩個政黨一個很強的信息。然而,如何去理
解和消化這個信息,兩個政黨卻得出了完全不同的結論。也正是這種不同的解讀方法,終于使得美國今年
的大選局勢又發生了一個逆轉。

 

 中期選舉之后的共和黨可以說是完全陶醉在勝利之中。在中期選舉之前,他們提出了一個名為“與
美國契約”的目標方案,其實就是一系列法案,許諾如果美國人民讓他們在國會中占多數,他們就將在限
期內實現這些目標。此后他們宣布完全如期完成。盡管后來有的人指責他們只是有折扣的實現目標,但是,
也并不否認他們至少完成了其中的一多半。這一切,都如同給了1992年失去大選的共和黨一劑強心針。

 

 中期選舉之后的一年里,共和黨絲毫不懷疑他們即將在不久之后的大選中,奪回暫時被克林頓奪
去的總統桂冠,畢竟,在此之前的十二年里,都是共和黨人担任總統,他們覺得自己完全有理由相信,克
林頓的上臺是一個偶然事件,是民眾被克林頓的巧舌所迷惑了。而這一次中期選舉,真正反映了民眾的覺
醒。

 

 有一項提案略為擴大了總統的權力,一般來說,這樣的提案都是要經過非常吃力的反復才會得到
國會的通過,但是,這一次卻通過得十分順利。新聞界普遍認為,這是因為共和黨議員們堅信他們馬上就
要回到白宮,才通過得這么“痛快”的。此刻,共和黨給外界的印象幾乎是喜形于色。

 

 然而,這些獲勝了的共和黨政治家們,幾乎已經忘記了在一旁靜靜觀望的,看上去土頭土腦的美
國老百姓。他們在想些什么呢?這種忘卻,哪怕是十分短暫的忘卻,有時也是致命的。因為,選票還都捏
在老百姓們的手上,還沒有投出去呢。

 

 共和黨占據多數席位的國會,確實使得克林頓第一任期的最后兩年顯得十分艱難。他和國會之間
的關系始終非常緊張。在立法問題上,白宮和國會經常發生意見不合。對于國會試圖通過的法案,克林頓
也一連否決了好幾個。

 

 根據美國憲法的設計,總統對于國會自行提出通過的法案所具有的否決權,也是平衡與制約原則
的一部分。處理由人的因素參與其中的制度設計是不可能完美的,只能說是要盡可能完善。否決權的設計
還是很有道理。因為雖然國會更多地體現了民意,但還是可能產生偏激和異化,而國會手中的立法權又是
非常大的一個權力。

 

 因此,除了我們前面提到過的,最高法院對于國會立法有一個司法復審權之外,總統也有一個對
國會立法的否決權,但是,這個否決權并不是絕對的。如果把對立法的絕對否決權交給總統,總統的權力
又顯得太大了。所以,總統否決之后,國會還有一次機會強行通過這項法案。

 

 但是,國會第一次通過一項法案的時候,只需要半數以上的贊成票,而在總統否決以后的強行通
過,就需要三分之二的贊成票了。在一般情況下,國會取得三分之二的贊成票還是相當困難的。但是,如
果總統的否決絕對沒有道理而很不得人心,那么三分之二的贊成票也是完全可能的。就在這樣的反復推敲
之中,最終被確立的法案也就比較順應民意了。

 

 然而,如果白宮和國會這兩個分支發生過多的沖突,這也是不正常的。在這個時候,由于他們之
間的爭論是公開的,民眾對于問題究竟是出在哪一方,也會有一個他們的判斷,這種判斷也會在大選的時


候被選票反映出來。

 

 其中國會與行政分支發生的最大的一個風波,就是去年年底的美國政府關門了。記得當時我正在
給你寫信,也隨便向你談到了美國人對于“政府關門”處變不驚的態度。他們早就習慣了這種政府的兩個
分支產生對立的狀況。

 

 那一次的“政府關門”是由“平衡預算”的問題引起的。就是我前面提到過的,里根時代實行的
“寅吃卯糧”經濟政策,當時給美國帶來了繁榮,而留下的最大后遺癥就是天文數字的政府赤字。必須消
除這個后患,達到政府的平衡預算,已經成為全美國人民的基本共識。因此,在這個問題上,民主,共和
兩黨并沒有什么分歧。

 

 問題在于,如此龐大的赤字一時半會兒是根本解決不了的,必須在政府的開支預算中逐年扣除出
來。那么,怎么扣,減少那些方面的開支,減少多少,分幾年扣清,當然都成了問題。

 

 說實在的,美國政府的預算到了每年都以幾千億美元計的地步,這時候,他們之間的爭論又是在
幾十億美元的上下,你讓老百姓怎么算得過來?老百姓怎么可能判斷出個誰是誰非呢?這時,民眾基本上
是在依賴這個制度。依賴于白宮和國會這兩個分支的互相監督。這兩個分支都有大量專家組成的預算委員
會,尤其是國會的兩黨結構,使得兩個分支必定要作出認真測算,不致產生勾結而有意揮霍納稅人的血汗
錢。

 

 結果,克林頓和以共和黨占多數的國會,在去年年底,他們雙方的預算始終無法達成一致意見。
由于政府行政分支的所有年度開支都必須由國會通過預算,才能撥出錢來,所以,尷尬的僵局終于形成了。
行政機構一年的錢花完了,撥錢的時候到了,預算卻沒有通過,當然錢也就撥不出來了。政府的所有行政
機構,除了實在關不得的少數機構之外,其余一律由于沒有經費沒有工資而關門了。當時正值圣誕節,克
林頓總統十分狼狽地自己掏錢付電費,才使得首都華盛頓著名的“第一圣誕樹”的彩燈沒有熄滅。克林頓
因此而產生的麻煩當然不止是為“第一樹”支付電費。

 

 所謂的政府關門,基本上就是克林頓手下的行政這一攤關門,關門之后龐大的政府雇員隊伍拿不
到工資,給民眾也帶來巨大的不便。所有的國家公園,國家博物館等著名旅游點全部關閉,游客怨聲載道,
旅游點周圍私營的服務設施也全都沒了生意。領事館簽證停止,影響商人出國經商,甚至影響到國外。停
止簽發出口許可,造成出口商巨額出口損失,等等。這些壓力當然直接落到問題發生的部門,也就是落到
克林頓的行政分支頭上。

 

 美國民眾并不認為政府關門就一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由于這些具體問題激起的民怨,很
自然是先集中到克林頓那里。然而,這個僵局維持的時間太長了,民眾也開始試著琢磨這場政府停擺的門
道。

 

 那么,在這場行政分支和立法分支的重大分歧中,美國民眾既然對于幾十億美元出入所造成的是
非很難判斷,那么他們究竟如何拿出他們的意見呢?這個時候,新聞界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新聞界一方面竭盡全力向民眾解釋這幾十億美元的分歧所在,另一方面對于政府這兩個分支緊緊
地跟蹤報導。幾乎每天都要報導雙方的談判進展和發表的談話。每天,大家都在電視里看著這兩撥人,是
如何在解決國家遇到的這個難題。

 


 克林頓當時的確已經不堪重負。政府關門所引起的全部問題,他都必須設法解決。我們前面已經
提到過,美國是沒有總理這個角色的,所以克林頓就得自己想辦法担著了。為了應付“內困”,他甚至取消
了極為重要的出訪計劃。當時,國會談判中最“露臉”的,就是當時共和黨在參眾兩院的領頭人杜爾和金
格里奇了。杜爾則在今年最終被共和黨推選為總統候選人,成為克林頓的競選對手。可是,人們在電視里
看到,杜爾和金格里奇在預算談判破裂之后走出白宮,卻是一付喜滋滋的模樣。正是這付藏不住的笑容,
使人們漸漸開始對他們的“監督”誠意心存疑問。

 

 結果,人們證實這種疑問不見得就完全沒有道理。新聞界終于披露,眾議院議長,共和黨的金格
里奇承認,他們送交克林頓的一份維持政府臨時開支的法案,確實比較“苛刻”。原因之一居然是嫌克林頓
在前往以色列參加拉賓葬禮的飛機上,沒有對他和杜爾表示充分的禮貌。這個“不禮貌”不僅包括沒有在
飛機上主動和他們討論政府預算的問題,也包括在下飛機的時候,他們沒有被安排從飛機的前門下機,而
是從后門下的飛機。

 

 這條消息一經證實,很多美國民眾對這個“政府關門事件”,反而開始偏向于他們原來所抱怨的
行政分支。盡管,這個預算之爭,根本上還是反映了兩個政黨對于聯邦政府的規模,聯邦與州之間權力財
力劃分的重大分歧,應該說,還是各有各的道理。最終的解決也還是依靠雙方的妥協和讓步,達到一個平
衡。但是,在解決這個爭端過程中,共和黨時不時表現出來的過強的黨派性,在一定程度上摧毀了民眾對
他們的政治誠意的信心。

 

 一個政黨提出一個被人們所贊同的政治理想當然是重要的,而他們提出一個理想的目的,究竟是
真正為公共利益服務,還是為藏在他們身后的政治利益服務,這也是美國民眾時時關心的一個問題。在這
次一個月內美國政府兩度關門,而且關門事件長達近一個月的風波中,共和黨在國會的兩個領袖所表現出
來的過分黨派性,成為大選前共和黨聲望下降的一個轉折點。這種過度的黨派表現,也許,也反映出共和
黨在中期選舉后的勝利氣氛中,一直沒有真正清醒過來。

 

 然而不論是什么原因,在美國看上去似乎是不可琢磨的民意,也不是絲毫沒有道理的。至少是政
治家們不可忽略的。此后的大選民意測驗中,共和黨候選人杜爾的聲望雖然由于各種原因時上時下,卻再
也沒有達到過一個滿意的民眾支持率。中期選舉成了共和黨曇花一現的勝利花朵。

 

 相反,克林頓總統在中期選舉民主黨失利之后,好象是認真進行了一些反思。一方面他開始走向
穩健,白宮的那群“顧問們”似乎也隨之有所約束。另一方面,克林頓開始不再考慮一下子抱個大金娃娃,
一下子作出“醫療制度徹底改革”這樣過于復雜的大手術。而是謹慎地與國會合作,一小步一小步地推出
一些切實可行的立法。例如在同樣的醫療制度改革問題上,他和國會取得共識,先通過一項立法,使得離
開原來工作崗位的人,可以保留原來的醫療保險,而不必重新申請。立即有大量民眾直接受惠。

 

 同時,經濟的復蘇在今年大選之前已經形勢十分清楚。盡管克林頓總統依然受到已經發生的諸多
案件的困擾,但是,這些事情基本上發生在他1992年當選總統之前,或是當選之后的最初兩年,在中期選
舉之后,已經不再象過去那樣頻出狀況。例如"檔案門"的曝光是在今年夏天,但是,事情是發生在兩三年
之前。在中期選舉之后,外界普遍感覺,在屢屢碰壁之后,92年初入白宮時的克林頓春風得意的模樣已經
一掃而光,步子邁得穩多了。

 

 中期選舉之后的第一夫人,也似乎開始重新給自己定位。有一次,我們和一個美國朋友談起克林
頓的諸多麻煩,我們問他,你覺得在那些給克林頓帶來麻煩的案子里,哪一個是最難對付的呢?他笑笑說,
給克林頓帶來最大麻煩的是他的妻子希萊利。


 

 確實,在克林頓所鉆進去的那些“門”里,無時不刻都可以看到希萊利的影子。在國會調查和司
法調查的時候,甚至往往第一夫人所占的份量比總統還大。盡管至今為止,還沒有確切證據表明希萊利有
什么違法行為,但是,各種疑點幾乎象影子一樣,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這實在不平常。我們可以回想一下
當初的“水門事件”,事情鬧得再大,也沒聽說有尼克松夫人什么事兒。

 

 在美國歷史上,希萊利確實是一個很不一般的第一夫人。似乎同克林頓一樣,這個第一夫人也象
征著一個“嬰兒潮”的新一代。在耶魯大學讀書的時候,她已經是“水門事件”調查中的一名司法助理。
在成為白宮的女主人之前,她曾被評為全美最出色的一百名女律師之一。

 

 在克林頓進入白宮之后,我看到過這樣一個笑話。說是在克林頓當選總統之后,他們夫婦有一次
外出,在加油站加油時,他們遇到過去希萊利的一個追求者,此刻他正是這個加油站的老板。走出加油站
之后,克林頓就笑著說,幸虧你嫁給了我,否則,現在你就只是一個加油站的老板娘,而不是美國第一夫
人了。希萊利回答說,那可不一定,如果我嫁的是他,沒準兒今天的美國總統就是他而不是你了。

 

 這個笑話的作者大概是克林頓的一個反對者。他既影射了希萊利可能在影響白宮的政治生活,又
嘲笑了克林頓的無能,是靠著夫人才有了今天。可以說是一箭雙雕。笑話當然只是一些反對克林頓的人的
情緒表達,但是這個笑話也反映了克林頓執政的前兩年中,希萊利在民眾心中非常突兀的印象。

 

 在克林頓的第一個任期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們自己也吃不準將如何處理這個第一夫人的位置才是
恰當的。人們可以感覺到,克林頓也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新一代的總統,他好象很想開創出白宮一個新的
風貌。他有一個公認的能干的妻子,為什么不讓她也在這四年之中也發揮一些超乎常規的作用,也一顯身
手呢?

 

 于是,希萊利在克林頓一上臺之后,就令人矚目地被委以主持醫療改革的重任,頻頻作為一個重
量級人物在公眾場合曝光,吸引了很大的注意力。當然這樣的安排,引起不少的攻擊,但是,一開始,許
多人都持觀望的態度,甚至也有不少人樂觀其成。

 

 最終,醫療改革并沒有成功,希萊利帶著一幫人辛辛苦苦搞出來的改革方案過不了參眾兩院的關,
白白辛苦一場。但是,對于第一夫人希萊利的逐漸不滿,卻和醫療改革的失敗沒有太大的直接聯系。人們
更多的疑惑還是來自希萊利在“旅行門”,“檔案門”,“白水門”中所扮演的角色。盡管至今為止,還沒有
確切證據認定,但是,從已經公布的一些證據中,尤其從“旅行門”公布的一些材料中,人們傾向于相信
希萊利在白宮中管了一些超出她的職權范圍的事情,對這些事件負有或多或少的責任。

 

 我不知道克林頓夫婦是如何重新思考這一切的。但是,相信圍繞希萊利所發生的一切爭論,并不
能完全歸咎于美國民眾對于第一夫人形象的保守要求。在美國,總統第一夫人確實有一個大家所習慣的賢
妻良母的傳統形象。但是,時代在發展,人們也逐漸理解,象希萊利這樣的“新女性”,你要求她在克林頓
可能是整整八年的任職期間,完全浪費自己的能力和放棄自己的事業追求,徹底成為克林頓總統的一個陪
襯,似乎對她也不公平。

 

 盡管歷來的慣例,美國的總統夫人就是一個不支薪的總統秘書。然而,希萊利承担一個諸如醫療
改革這樣一個具體的工作,不論成敗與否,人們都有可能接受。但是,她必須有她非常清楚的職權范圍。
克林頓處理希萊利位置的失敗,并不在于她領導了一次失敗的醫療改革計劃,而是,他沒有使民眾建立起
這樣的信心,相信第一夫人不會在白宮的政治生活中不恰當地四處插手。


 

 所以應該說,克林頓總統試圖對于美國第一夫人形象作一些改變,并不是一件不能為民眾所接受
的事情,只是這樣的改變一開始就走得不夠謹慎,使得人們對于夫人過度參政的疑惑壓倒了一切。

 

 在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希萊利已經成了公眾對白宮不信任的因素之一的時候,總統夫婦檢討之
后所能夠做的,大概只有“糾往過正”了。中期選舉以后,希萊利竭力回到傳統的白宮女主人的角色,致
力于婦女兒童事業,大力修正形象。她在報紙上開辟的專欄,經常談到她的孩子和家庭生活。她甚至潛心
寫作和親自朗讀制作了一部有聲圖書“集全村之力”,教育人們如何養育子女,在書中,她也大談自己養育
女兒的經歷。情深意切,使人聞之動容。盡管還是有人攻擊她的這種變化是“作姿態”。但是,她的“有聲
書”十分暢銷,這本書剛出來就賺了四十萬美元,她把它全捐給了慈善事業。

 

 克林頓總統改變作風的另一個重要部分,是他開始在他宣揚的政見里,開始吸收一部分共和黨的
主張,也就是更多地考慮妥協。在改革福利制度等問題上,他終于和共和黨人占多數的國會達成一個協議。
福利制度也是一個涉及面廣,一直需要不斷調整的復雜問題。

 

 在發達國家中,美國的福利一向是低得出名的。但是也有很多人相信,這是美國充滿活力的原因
之一。然而,具體制定福利制度的分寸,一直是非常艱難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我甚至覺得,聽政治家
們的辯論往往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在他們宣揚自己主張的時候,往往是強調一個側面,聽哪一面都是振振
有辭。而實際上,這卻是一個尋找平衡點的困難的“技術活兒”。

 

 福利過緊,影響大量底層民眾的生活,福利過高,經濟不發展,最終也是損害大多數人的利益。
這實際上不是什么美國問題,找出福利的平衡點是全世界各個國家都傷透腦筋的事情。最終,平衡點的確
定往往還是依靠實踐的結果,實行一個時期,根據結果再作調整,但是已經在實行的政策都有一個強大的
慣性,要作出調整都不是輕而易舉的。尤其是要把過高的福利調下來的話,立即涉及到已經在原來的制度
中受益的千家萬戶,你很難說服人們為了一個構想的長遠利益,而放棄他們已經得到的“勝利果實”。

 

 因此在事實上,主張提高福利的一方總是更容易受到底層民眾的歡迎。克林頓以前所留給人們的
印象,在福利問題上,是比較堅決地站在窮人的立場上,贊同政府的大幅度干預。當然也頗有蠱惑民眾之
嫌,這也是共和黨提到克林頓非常不屑的原因之一。因此,在大選之前通過的美國福利制度改革的法案,
看上去象是克林頓向中間路線邁出去的較大一步。因為在這個福利改革中,一些已經被聯邦政府掌握多年
的福利經費和權力都還給了各個州。因此,人們相信克林頓在簽署這個福利改革法案的同時,也在修正過
激的聯邦“大政府”的觀點。

 

 總之,四年一度的美國總統大選逼近了,美國主要的兩個黨派,共和黨和民主黨都在順著自己對
于民意的了解往前走。誰的理解正確就必須在大選的時候見分曉了。在美國這樣一個民眾散漫的國家,要
琢磨準確民意,真還是要費一番功夫呢。

 

 今天就寫到這兒。

 

祝好!林達


林達 2013-08-19 17:2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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