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四、且戰且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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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且戰且退


  這是最初的內戰,是決定關東命運的舉足輕重的搏戰。
  復雜多變的局勢,像局勢那樣多變而又經常互相矛盾的政策,使這段已經刀鏤斧刻寫在了黑土地上的歷史,某些章節至今還放在抽屜里蒙受灰埃。
  最初的結果,是杜聿明的兩個軍6萬多人,把林彪的10多萬人,一路趕出山海關、興城、錦西、錦州、義縣、阜新。后來又增加五個軍,就把林彪趕出四平、長春,一直趕到松花江北。
  有些部隊,闖進關東就開始退關東。有時也停下來放一陣槍回頭再跑,直跑到人家不追了,才算站住土八路的鐵腳板。
  幾乎所有的關東大中城市名字前面,都曾被冠以“保”字。有的還提出要“像保衛馬德里”那樣的“保”。結果是保什么丟什么,丟得喪氣又泄氣。
  局勢之嚴峻,有人曾以“有遭遇西路軍危險之可能”比喻之。
  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
  勝利,就孕育在這難堪的“丟”與“跑”之中。
  第8章:“獨霸東北”
  10月19日,中央在給東北局的電報中說:“國民黨已知我黨在東北建立武裝,因此,他急于派軍隊及黨、政人員到東北和我斗爭。我黨方針是集中主力于錦州、營口、沈陽之線,次要力量是在莊河、安東之線,然后掌握全東北。⑴”10月23日,又指示東北局:“竭盡全力,霸占全東北。”⑵王振奎老人聽過高崗作報告:“勾子”(即屁股)靠著蘇聯,只要把臉面前海上陸上幾個口子一堵,東北就是我們的了!
  就是這樣簡單。
  截止11月20日,在蘇聯政府決定執行中蘇條約規定,將長春路及沿線大城市交由國民黨接管前,中央和東北局的政策,一直是“獨霸東北”。
  一個鼓舞人心的響亮的口號。
  一個一廂情愿的口號。
  “拒敵于國門之外”第一槍打響在天下第一關。
  交手前,13軍派代表乘吉普車下通牒,要冀東部隊撤出山海關,讓他們出關接收東北。土八路沒客氣,送上門來的槍下了,車留下,人訓一頓,開著“11”路回去了。
  11月初,國民黨軍隊大規模進攻前,山東7師趕到了。不同建制的六個團萬余人,面對全美械裝備的13軍和半美械裝備的52軍,雙方兵力為1:6。
  7師到玉田后,接到中央和東北局電報,命令火速到山海關增援。本已人困馬乏的部隊,立即加快步子,每天120里急行軍。
  疲憊之師也不含糊,上場就演拿手好戲。
  7師干部戰士不少是礦工出身,擺弄炸藥就像女人擺弄鍋碗瓢盆。炸碉堡,毀鐵路,在渤海地區用這種“土大炮”搞得鬼子心驚肉跳。如今又如法炮制,對付除了人全是美國貨的13軍。一連兩天晚上,山海關西沙河國軍陣地上,“炮聲”動地,火光沖天,炸死炸傷和俘虜100多人。
  第一次繳獲美國武器,大家愛不釋手:這美國家什是好哇!
  國軍哪領教過這個,懵了:土八路用的什么新武器呀?是“老毛子”給的吧?后退10余里。后來弄明白了,氣得直咬牙:土八路就拿這破玩藝兒唬人哪!又硬起來,逼上來。
  土八路也犯起嘀咕:這頑軍怎么和山東那些頑軍不一樣,還敢和咱拼刺刀?那印著“昭和”字樣的炮彈的火力,簡直就沒法和這“USA”相比,把黑夜都打成白天了。
  在叫得很響的“獨霸東北”的口號下,有個口號叫“拒敵于國門之外”⑶。
  今天聽著不倫不類,當時大家也有些不理解。
  八年抗戰,一直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打運動戰和游擊戰。這回變了,到這里就挖工事,拉開架勢和敵人打。這可是大姑娘坐轎頭一遭。是大姑娘就得有這一遭,革命勝利遲早也得打正規戰,問題是隨著抗戰勝利,這種正規戰就到來了嗎?“拒敵于國門之外”,是拒一段時間就走人,還是戰至一兵一卒?部隊都擺在山海關一帶土地上,兵少戰線長,幾乎沒有縱深可言。硬碰硬,能拒得了嗎?
  開頭,沈陽來電報,說錦州會源源不斷補充兵員彈藥,還有大炮。這挺令人鼓舞振奮,卻只見電報不見人。幾次要求增援,增援上來的都是國軍。
  7師師長楊國夫(離休前為濟南軍區副司令員),高大,壯實,臉上有幾顆麻子。1928年參加革命,身上留下大小不下10塊傷疤的老紅軍,是戰爭這所大學培養出來的游擊專家。他沒念過書,當然不喜歡咬文嚼字,何況這個口號的意思是再明白不過的。他雖感力不從心,但執行命令決不含糊。
  11月15日,13軍54師攻占九門口,52軍25師迂回成攻,占領義院口。
  曾任一機部副部長,現為全國政協委員的徐冰州老人,當時是7師政委。他和參謀長閻捷三(離休前為后勤學院副院長)主張撤退。副師長龍書金(最后一個職務為新疆軍區司令員)是員虎將,沉思良久,也說撤吧。
  楊國夫臉上的麻子有些變色。未了,終于嘆口中氣:撤……
  再不撤,就只有向南突圍,闖不了關東了。
  11月中旬,自治軍副司令員呂正操,率李天佑等人去營口設防,“拒敵于國門之外”。走到鞍山,被蘇軍截住,汽車也被扣下。李天佑在蘇聯吃過黑面包,會俄語。一番口舌,“老大哥”放行了,他們也不去了--山海關那邊的“國門”已被突破了。
  從昆侖關到山海關
  --戰犯錄之一
  杜聿明是十一月八日到達山海關前的。
  正是國軍被七師的“新式武器”打得暈頭轉向之際。
  十三軍軍長石覺說∶共軍火力非常強大,且戰術神妙。攻打沙河前,十分鐘就將村落房屋盡數摧毀,一個連傷亡殆盡。這位抗戰中有名的“逃跑將軍”湯恩伯的心腹,建議杜聿明重新考慮是否攻打山海關。
  杜聿明接到的情報正好相反∶“山海關共軍武器破爛,沒有炮火。”⑷杜聿明帶領十三軍團以上軍官,和那個“傷亡殆盡”連的連長,親去沙河前沿調查。
  這對杜聿明是不稀罕的。從抗戰到內戰,他經常親臨前線調查、指揮。一九四二年在緬甸,半夜三更,他駕著吉普闖過日軍炮火封鎖區,坐到同古前線塹壕里,向士兵和營連軍官了解戰況。他帶過的部隊都有這種作風,也沒人敢唬他。
  那個連長是真懵了。問他哪個村莊被毀,他說北邊一個。進村后,無一間房屋損壞。再問,就亂指一氣。
  杜聿聿明決定:以13軍為正面主攻,54師出九門口向共軍側后包圍攻擊;以52軍25師為迂回部隊,向山海關東攻擊前進。截斷共軍后路。
  其余為預備隊,隨戰況推移向山海關推進。
  他成功了。
  一列載著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的火車從秦皇島駛來。被成功鼓舞著的杜聿明,坐在他那節臥室、餐廳兼指揮所的車廂里,用那雙因熬夜太多而充血的眼睛,望著掠窗而過的站牌:山海關、綏中、興城、錦西……
  那清一式的站牌,那隨處可見的深藍色“仁丹”廣告,那初冬冷淡的陽光下寧靜的河流,那背陰處覆蓋著薄雪的山嶺,化作軍用地圖上交叉縱橫的曲線和指紋似的等高線,化作象征城市的大小不一的圓圈,化作覆滿大地的黃綠色軍服,化作像血一樣的火和像火一樣的血,化作高腳杯和“青天白日”,“云麾”勛章悅耳的碰撞聲。
  他陶醉了。
  他不知道林彪也正在向錦州走來。
  但他知道他遲早是要碰撞的。
  他知道這位赫赫有名的共產黨將軍的份量,他就是沖這種份量來的。
  “米脂婆姨綏德漢”。不知米脂出過多少美女,也不知綏德出過多少好漢。但杜聿明這位男子漢出自米脂而不是綏德,卻是無疑的。
  如今舞臺、銀幕和一熒光屏上男子漢很多,而且大都鋒芒畢露,一覽無余。有的甚至洋人不洋人,國人不國人,像個莫名其妙的天外來客。個頭中等偏上,臉膛方方正正的杜聿明,在軍服筆挺,馬刺丁當的將軍叢中,與眾不同的,也許就是那種內在的傳統的儒將風度。連那位張牙舞爪的卡夫東,也稱他“是一個很有教養的人”⑸杜聿明的男子漢氣概,表現在他的業績上。
  一九三三年一月,日軍占領山海關后,分兵三路進攻熱河。十七軍二十五師,就是此刻杜聿明麾下的五十二軍二十五師,從蚌埠趕到古北口阻擊日軍。穿著草鞋的南方籍官兵,在臘月的冰天雪地中與日軍的飛機大炮對壘。師長負傷了,副師長杜聿明代理指揮。激戰三晝夜,二十五師傷亡四千余人,日軍傷亡二千多。
  這不是一次勝仗,就象后來遠征緬甸退走野人山一樣。他是負者,也是英雄,悲壯的英雄,歷盡萬難而萬難不屈的錚錚男子漢。
  不過,使他建立功名的,畢竟還是一九三九年底的桂南昆侖關大捷。
  當時,杜聿明是中國唯一的機械化軍五軍軍長,對手是曾經參加過南口、忻口、太原、臺兒莊、廣州戰役的坂垣征四郎的第五師團。激戰十余天,昆侖關得而復失,失而復得。日軍炮彈紛紛落在指揮所附近,幾次在杜聿明身邊爆炸。他抖落地圖上的泥土,拭去望遠鏡上的煙塵,眉頭不皺。
  誰都知道,這個坂垣師團也吃過林彪的苦頭。
  不用仔細觀察,就會挺有趣地發現,做為統兵幾十萬的將軍和東北內戰的一對對手,杜聿明和林彪有許多相似之處。
  都是黃埔畢業。都被稱為儒將。都是各自領袖的愛將。都是抗戰名將。連抗戰中建立功名的地方也那么相象,一個叫昆侖關,一個叫平型關。
  平型關和昆侖關都是進攻戰。林彪是占據有利地勢打埋伏,一個沖鋒壓下去,是戰略和戰術上的出其不意,打的是巧仗。杜聿明是仰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昆侖關,是實打實,硬碰硬的攻堅。對手同樣是號稱“鋼軍”的坂垣師團,林彪攻的是21旅團輜重隊和后衛部隊,杜聿明攻擊的是12旅團主力。戰果也不相同。平型關殲敵1千多人,昆侖關殲敵4千多人,旅團長也被擊斃。但是,平型關戰斗中的土八路,裝備根本無法和杜聿明的機械化相比。而且,平型關戰斗是在中國軍隊節節敗退時爆響的一曲凱歌,其敢打必勝的男子漢氣概,堅定全中國人民的抗意志和信心,都是非同一般的。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是武林中的話,論的是武功,而不是將才。如果真要比較這兩位抗戰名將的優劣高下,或許還真的需要他們比試一下。
  果真有這一天,那就不僅是他們的不幸,更是全民族的悲哀了。
  這一天果真有了。
    “我有一個根本意見”
  --4A電報⑹之一
  歷史已經證明,這一段是至關緊要的。
  林彪用并不需要多少天才,卻是少不得的意志、膽略和果斷,寫下了黑土地內戰序幕揭開后的第一筆。
  “一戰解決問題”11月19日上午,兩輛灰綠色,長鼻子像生了癩瘡似的剝落許多漆皮,如今在全世界的博物館都難見到的日本老式汽車,“吭吭哧哧”地從設在三經街的東北人民自治軍總部門前啟動了,“吭吭哧哧”駛出了沈陽的“洋灰馬路”,拐上通往遼西的“電道”(日本人在東北修了許多公路,老百姓稱之為“電道”,形容其平坦、快。柏油路則稱之為“洋灰馬路”……今天一些老人還這么叫)。
  前面一輛敞篷的,坐的是警衛人員。后面一輛帶篷的,車廂里是以李作鵬為首的參謀人員,還有林彪的秘書季中權。
  林彪坐在駕駛室司機旁邊。
  他戴頂釘著兩個扣子的灰布軍帽,裹件日本黃呢大衣,倚在靠背上。
  對窗外本來就沒有什么看頭的結了層白霜的大地,他似乎全無興趣,對車身的顛簸好像也無動于衷,兩道給人印象深刻的濃眉下,一雙不大的眼睛似睜不睜,這是一張瘦削、清秀、白凈,看上去要比39歲的實際年齡小幾歲的臉。這是一張看上去城府很深,使人難以捉摸的臉。這是一張若不是他的名字,人們也會認為是平淡無奇的臉。這是一張如今35歲以上的人都是非常熟悉,也非常討厭、,可以使孩子想到大灰狼,使大人想起中國歷史上所有丑角的臉--簡直就是面目猙獰!
  那時候,人們可不覺得討厭,更談不上猙獰。
  談到這張臉,在黑土地上與這個人打過交道的老人,有的說“親切”,有的說“嚴肅”,有的說“令人肅然起敬”,有的說“也看不出什么”。
  談到這個人,有的說他“不像個將軍”,有的說他“更像個學生”,有的說他“就像個大姑娘似的”。
  一位老人說他第一次見到林彪,是在第一次反“圍剿”前。他是紅3軍的,林彪是紅4軍的一個師長,都駐在吉安東部一個鎮子里。一天有人說林師長做報告,他跑去一看,站在講臺上的怎么是個孩子呀?!一口湖北話,挺尖、挺細,一字一句的,把“日本”叫“二本”。他也聽不明白,腦子里轉來轉去就是一句話:這么個清清瘦瘦的孩子,怎么能當師長呢?
  曾担任過國務院衛生部副部長,現在是中國計劃生育協會副主席的季中權老人說,林彪一天24小時除了睡著了,腦子很少有閑著的時候,總是在思考問題。
  此刻,車輪在轉,林彪腦子里那個車轱轆也在轉,直到兩輛長鼻子汽車的車輪不轉了,他腦子里的車轱轆還在轉。
  有人說離開沈陽不久,車輪就不轉了,有人說是快到錦州時。有人說是車壞了,有人說是休息時,兩個從地方臨時雇來的司機逃跑了。于是,6個輪子就變成了4個蹄子。馬是管理處長何敬之弄來的。也不知他是怎么弄來的,就像變戲法似的。每到這種當口,他都能露一手。
  林彪率領的這個輕便指揮班子,各有各的神通,連毛澤東都挺感興趣。
  1946年4月,曾專電詢問林彪,讓他介紹說明。
  林彪騎馬的姿式挺好笑。兩肩耷拉著,有時還袖著手,頭隨著馬蹄的節奏一點一點。“大將軍八面威風”,他好像總沒睡醒。已經下幾場小雪了,騎個把小時就凍得受不了,就下馬步行。一雙日本大頭鞋在薄薄凍了一層的“電道”上邁動著,好像還挺有勁。
  馬蹄得得,腦子里那個車轱轆在轉。
  腳步聲聲,腦子里那個車轱轆在轉。
  中央想在錦州西部打大仗。
  11月14日,毛澤東在給“冀熱遼分局并告東北局、冀察晉局及黃梁、李沙”⑺的電報中,指示:以錦州為中心地區,為我全力集中作戰之戰略樞紐。
  同一天,毛澤東又致電彭真、林彪:彭林:
  十三日十九時電悉。頑十三軍,已在秦皇島撫寧地區集中,估計其后續尚有一個軍,至少集中三個軍,然后向山海關綏中之線攻擊前進。目前山海關作戰并非真面目戰斗,我黃梁兩部四萬二千,遠道新到,官兵疲勞,地形不熟,目前開至叉院口駐操營必無好仗可打,即便殲敵一部,不過戰術勝利,而兵力暴露不得休整,勢將陷于被動,為避免此缺陷,謹慎使用主力,求于將來決戰時,一戰解決問題,應令李運昌、楊國夫兩部堅守山海關、綏中線,節節抗擊,消耗疲憊敵人,而令黃梁兩部從冷口,界嶺口分路隱蔽開至錦州、錦西、興城三角地區,處于內線,休整部隊,恢復疲勞,補充槍彈,熟悉地理民情,創造戰場,演習夜戰。俟敵進至綏中地區或興城地區,業已疲勞消耗至相當程度,我則集中最大兵力,計黃克誠三萬五千,梁興初七千,楊國夫七千,李運昌、沙克,在盤山錦州至山海關一帶者至少兩萬(新部隊可以參戰作輔助兵力)共約七萬人,于有利的時間地點,由林或羅⑻親去指揮,舉行反攻,分作幾次戰斗,再次殲滅其二、三個師,最后全部殲滅三個軍,即能從戰略上解決問題,冀東已編成兩個野戰旅,可調至山海關、綏中、興城之線的西面山地隱蔽集結,于正面主力決戰時,從側面切斷敵軍后路。總之從內線作戰著眼,此種方針最為有利,你們是否同意,仍望考慮電覆。
            毛澤東
  11,15在延安的毛澤東,分析得頭頭是道,而且決心、氣魄很大--“一戰解決問題”。
  可情勢變了。
  山海關失守后,13軍和52軍主力,憑借精良裝備,炮空優勢和初戰銳氣,長驅直入,向錦州疾進。11月19日占領綏中后,即與黃梁兩部平行前進,而使在錦州、錦西、興城地區創造戰場的預想,成為黃粱一夢。
  即使山海關還能堅守幾天,黃梁兩部能提前趕到指定地域,這個計劃也是很難實現的。
  因為打大仗的大前提,即在宏觀上對敵情我情的分析、判斷,是不可靠的,不準確的。
  “爆發戶”與“七無”先闖進關東的部隊,能夠吹氣兒似的膨大起來,是有其特殊的背景的。
  東北人當了14年亡國奴,吃橡子面和配給的發霉的苞米面。吃大米是“經濟犯”。誰吃了,逢上倒霉,惡心吐出來,被日本人看見,當場就被抓走。
  東北人盼解放,解放者卻是胡作非為的“老毛子”。中國軍隊一下子開來了,能不親嗎?16軍分區12團駐在沈陽小河沿奉天師范學校,人們都來“賣呆”,很多青年要求參軍,機關黨支部書記周云,半夜時分出去解溲,一些人還圍著不走,他去就挑了一個排。
  高秀成那個連在錦西接收一個軍火庫,不到一星期擴大一個營。戰士當班長,班長當排長,班排長當連長、指導員。
  老人樂呵呵地說:那時想當個團長、師長、司令也容易得很。槍有,那時“老大哥”讓咱搬。人有,都想跟你走,也弄不清“八路”是怎么回事,反正是中國軍隊來了。可你不能再擴大了,再擴大就不是八路軍、共產黨了。
  兵員成份,一是工人,學生;二是潰散的國兵;三是成建制的偽滿軍隊;四是打著八路旗號,由國民黨先遣軍組織的武裝。
  當時潰散的國兵很多,帶槍的、徒手的,路上隨處可見。這些人中不少是兵油子,不會做工種田,也不想做工種田,槍桿就是他們的飯碗。未潰散的偽滿軍隊,走投無路,也要求八路收編。那些由國民黨特工人員組織的武裝,本是準備迎接、配合國軍接收東北的,沒想到共產黨先到了。
  既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先打起“八路”旗號求生存,時機一到,就準備掉轉槍口。
  即便是純正的工人、學生,也有丟槍不干的。他們是沖“中國軍隊”來的,一聽“八路”不是“正牌”,不是正牌不就是歪門邪道,不就是“胡子”嗎?還有的本來是想混一官半職的。在中國,當兵歷來是當官的途徑之一。鬼子投降了,天下太平了,混個官還不好?沒想到還要打仗,打的還是美式裝備的正牌國軍,這可是玩命。
  12月14日,林彪在給“中央東北局、李、呂”⑼的一封電報中說:在東北新成立之十多個旅,成分皆極壞,皆缺乏政治認識,流氓,土匪,憲兵,偽軍甚多,真正的工農成份,亦被帶壞。這些部隊所見之李運昌部(三個旅),亦無戰斗力,對群眾紀律極壞,不但不能發動群眾,反而成為群眾對我不滿;不但不能消滅敵人,反助長敵人士氣;不但不能打土匪,且受土匪勾引。
  據《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統計,1945年12月底至1946年1月初,僅10天左右,“先后叛變者有:吉林一萬二千人,合江五千人,龍江約三千余人,牡丹江三千人,松江一萬人,遼北三千余人,嫩江三千余人,李運昌部亦叛變不少,先后叛變共約四萬余人”⑽可現在,這些部隊都列在東北人民自治軍實力的花名冊上。
  而且,其中大多數部隊的裝備,不僅在東北,就是在全國的共產黨軍隊中,也堪稱一流。一式三八大蓋,歪把子,各種火炮,有的還有坦克。
  那服裝也夠整齊的,從頭到腳都是日本貨,除了不戴軍銜,不說日本話,活脫脫就是“日本鬼子——一些老百姓鄙夷地稱之為“中國鬼子”。
  先到的闊氣成了“鬼子”,后來的寒酸得像群叫花子。
  11月26日,黃克誠在給毛澤東的一封電報中說∶部隊五十多天行軍,極疲勞。因自華中沿途動員均說坐火車、汽車及到東北裝備等樂觀心理出發,現在遇到極為困難之情況,無黨,無群眾,無政府,無糧食,無經費,無醫藥,無衣服、鞋襪等,部隊士氣受到極大影響。
  不止“七無”。
  還缺少武器。
  12月17日,黃克誠在給軍委的電報中說:部隊武器僅補充步槍一千二百支,輕重機槍四十四挺,山炮十門,野炮四門,尚不能補足,沿途留下之武器,且多破缺不全,為新部隊丟下不用者。楊師、梁師稍好一點,干部戰士對新部隊裝備完善,老部隊破破爛爛,極不滿意。
  闖過關東的老人,都記得當時的一句話:“新兵新槍,老兵老槍,有的沒槍。”
  軍隊沒槍就像老虎沒牙齒,別說打仗,連張牙舞爪嚇唬人的資格都沒有。
  最頭疼,也是最可怕的是“無群眾”。
  12月11日,林彪在給“呂、李、東北局、并報中央”的電報中說:老百姓說:八路軍和中央軍都是為老百姓的,彼此不打好了,并認為國民黨是中央,舊政權,舊武裝人員,皆盼望找國民黨接頭。
  人心所向,是“不打好了”。加上“到一處吃一處,吃空燒盡,有如蝗蟲”,人們就愈發“想中央,盼中央”。
  從1945年11月16日退出山海關,到1946年5月19日退出四平,每仗下來,傷員基本都是部隊抬著。抬下戰場,抬著行軍,抬著打仗。1師出關后打的幾仗,都是1團和2團打的,3團成了“担架隊”有的部隊有時也能“動員”到老鄉,有的抬到沒人處就扔了,有的還把傷員砸死了。
  無人抬傷員,無醫院,無情報,無根據地……一一羅列起來,能有“17無”,“27無”。
  多的是土匪。
  關東向為多匪地區。“八·一五”后,土匪蜂起,蘇軍未進駐地區,基本都由土匪填補了真空。在匪患不算嚴重的錦西,林彪也被騷擾得不得安寧。白天看地形,土匪就在周圍山上打槍,晚上則進村搶劫。李作鵬幾次帶人搜剿,連影兒也抓不著。有天晚上,家里就留幾個人。當時若有土匪或特務報信,不用多,來個把排,可能就不會有“九·一三”事件了。
  背后有土匪搗亂,正面“頑軍”又如何?
  1946年5月31日,黃克誠在給“中央軍委”的電報中,談到“頑美式部隊比之過去一般頑軍有下列進步”:㈠軍官士兵待遇提高一般吃穿均較優良,軍官克扣軍餉貪污已減。
  ㈡官兵關系有進步,高級軍官宣布不準打罵,下級軍官打罵亦減少。
  ㈢官兵關系有進步,駐軍民時(此處顯然有誤,但聯系下文,意思是明白的——筆者)對居民紀律頗好,政治部到達地方召集居民開會宣傳麻醉民眾,一切給養由后方運送,故擾民較少,雇民夫一般給錢,但強拉打罵者仍有。
  ㈣戰術上比過去靈活,迂回用的多,戰術改變很快,開始與我作戰時,駐村落經我一度夜襲,即改露營,開始營連沖鋒,經一度打擊改用疏散隊形,第一梯隊被擊潰后,后列梯隊即連續沖鋒,因我守備部隊受炮火殺傷,人員減少,連續沖鋒即抵不住。
  ㈤指揮統一,協同動作,比過去好。
  ㈥守備沉著圍援做工事完成工事很快到達即做工事,故占領之突破很困難,對我作戰信心頗高不像過去有很大畏懼心理。
  ㈦火器比日本軍隊強盛炮兵技術很好。
  ㈧督戰嚴厲,后退者常被督戰隊槍決。
  《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中寫到:進入東北之敵軍為蔣系統精銳,大部美械裝備,經過美國訓練,參加印緬作戰,炮火和自動火器多!戰斗力強,老兵很多,都有三、五年的軍齡,其中甚至有個別排長仍當戰斗兵者,較頑強,不容易繳槍,甚至一個(此處有誤,似應為“一連”——筆者)打到七八個人還不繳槍,帶著運征軍,常勝軍的驕傲狀度,尤其是新一軍新六軍特別驕傲,戰斗確實也頑強。⑾實實在在,這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評價國民黨軍隊的文字,也是第一次聽說“老八路”竟然“有如蝗蟲”。就像前面已經寫了幾筆,下面將繼續寫下去的林彪一樣,若不是那么多老人都那樣講,不但難以相信,簡直就不能容忍!
  打完日本打國民黨,一些人對于美械裝備的國民黨軍隊的認識,還停留在抗戰期間鬧磨擦時打“土頑”那個階段上。
  低估了敵人,高看了自己。
  不知彼,也不知己。
  也難怪,部隊就是發展很快,還建立了那么多“革命政權”嘛,這說明人民是擁護、支持我們的嘛。還有“老大哥”也支持我們嘛。
  對于隱藏在很好的表象下復雜、險峻的局勢,對于黑土地上已經和行將發生的事情,坐在大城市里是很難看到的。
  延安的毛澤東也看不到。
  林彪離開沈陽前也不知道。
  但是,他好像已經感到了一些什么。
  據說,對于“獨霸東北”和“拒敵于國門之外”,他好像開頭就有點不同意見。倒不是他不希望“獨霸東北”、“拒敵于國門之外”,而是眼下究竟能不能霸住、拒住,和怎樣才能霸住、拒住。
  據說,一路上,他腦子里像車轱轆似的轉來轉去,就是這個問題。
  “撒退將軍”錦州西65里,錦西縣城東8里,有處不大不小的景致,叫作虹螺山。
  史書稱:虹螺山“山脈自西而東,蜿蜒百余里。從各方觀之,均成形,鄉人因有‘八面威風’之稱⑿”并不威風的林彪,站在“八面威風”上。
  帶股腥味兒的海風,要把人刮倒似的,斜刺里撲啦啦拽動著大衣襟。
  很冷,那風好像要穿透衣服和皮肉鉆進骨子里。大海碧綠碧綠的,鼓動著冷冰冰的誘惑和殺機。在8倍望遠鏡里看久了,就把碧綠碧綠的大海和瓦藍瓦藍的天空,混成一體。
  漂浮在碧綠碧綠的海水中的葫蘆島,碼頭上停著幾艘灰蒙蒙的軍艦。
  看不清艦上旗幟和標記,但是美艦無疑。有兩艘好像剛到,隱隱約約可見士兵正在下船。登上碼頭后,就和軍服顏色差不多的土路融在一起,一隊隊朝望遠鏡方向蠕動著。
  來得挺是時候。地形也行。也有仗打,因為有敵人。可此刻這位東北人民自治軍總司令,能夠調動的全部武裝力量,只有來一連土匪也難應付的一個警衛排。
  沒有兵,不能打仗的將軍,似乎應該順便瞅幾眼周圍的景致。可他大概連想都未想過,甚至壓根兒就不知道腳下這座山,算甚么狗屁一景。
  ——“內線作戰!”
  ——“全部殲滅三個軍!”
  ——“一戰解決問題!”
  人們常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來形容大將軍風度之類。其實不用泰山崩于前,就是一棟樓塌于前,誰都掉頭就跑。當然,用已經被用俗了的大海的潮浪形容林彪此刻的心情,當是很妥貼的。可浪濤再大,也濺不到那張瘦削、清秀、白凈的臉上一星泡沫。
  能夠看到的,只是那步履愈發沉重的踱步,和那些日子每頓2兩左右的飯量。不過,他的決心,可能在那一刻就已經定了。
  其實,部隊就離這兒不遠。
  黃克誠的三師,距林彪也就20里左右。梁興初的1師更近,就10里樣子。幾天后,1師前衛團到達楊家杖子附近洞口村時,團長江擁輝到鐵路線上一個小站,通過綏中縣電話局打個電話,沒想到接電話的正是林彪。
  當年115師保衛部巡視員樂壞了:林師長,你來了!
  肯定也很高興的林彪,聲音里聽不出多少高興:嗯,來了。你們都帶了些什么武器呀?
  江擁輝答:步槍、手榴彈,還有幾挺機關槍。
  林彪道:手榴彈是寶貝呀。
  手榴彈真是個寶貝。不然,土八路不會為它編那么多歌兒,唱得那么興致、開懷。可手榴彈再寶貝,也難敵國民黨的美式大炮。而且一路兼程,一個個弄得精疲力竭,蓬頭垢面沒了模樣,再寶貝的手榴彈也扔不多遠了。
  最慘的要數楊國夫的7師。
  12月4日,林彪轉發一封電報:
  中央軍委:國夫轉電如下我師自渤海登陸行軍,又在山海關堅持半月之久,后又運動防預,每旅皆是戰斗傷亡,減員有兩千之多,現部隊干部情緒低,戰士帶槍逃亡甚多,(僅昨晚連跑二十八人帶槍九支)。原因:部隊自出關來,未領分文款項,服裝不能解決,生活極端困難,目前部隊極須整頓與補充。
  林
  支轉
  就是這樣的部隊也調不來。
  沒有電報密本。
  11月22日,林彪在給“軍委東北局”的電報中說:楊國夫與我無密本聯系,情況不明。
  11月23日,黃克誠、劉震、洪學智⒀給“彭羅并軍委”的電報中說:與林臺密本始終未弄通,林來報均未譯出。請轉告林設法送密本來。
  沒有密本,只聽呼叫,誰也不知道誰在哪里,只有拿著收到的“天書”著急上火。
  還沒有地圖。
  沒有地圖,別說打仗,連行軍都困難。
  全套美式通訊設備的杜聿明,卻耳聰目明。連江擁輝和林彪通的那次電活,都被他的情報人員截接了。
  從關里開來的部隊聯系不上,調不動,從南滿趕來參戰的部隊,也在沈陽受阻。
  羅華生(離休前為原鐵道兵副司令員)率領的2師,10月上旬渡海在皮口登陸不久,即奉令到錦州西部作戰。步行到普蘭店,政委劉興元(離休前為軍事學院政委)與蘇軍聯系,“老大哥”挺幫忙,給調來一列火車。誰知沈陽的“老大哥”卻變了面孔,讓立即下車,限令24小時內離開沈陽,不然就要繳槍。羅華生派通訊科長王建華去東北局聯系,希望東北局與蘇軍交涉,能夠放行。
  見到的是東北局副書記高崗。
  高崗說:告訴你們師長,就照蘇軍講的辦。
  科長急了,總部命令我們去錦西作戰,下火車就不能按時趕到了呀!
  高崗說:你回去就這么講,就說是我的命令。不然就繳你們槍!
  科長火了:“老毛子”要繳我們槍,你也要繳我們槍,這算什么共產黨?!
  剛見面時,高崗一臉麻子就不是色。這下全青了:你敢頂撞我?我斃了你!
  高崗也是沒法。“老大哥”正要用坦克趕小兄弟出城。大概他正在憋氣窩火,就把一肚子火沖自己部下發了。
  開動“11”號走到新民附近馬三家子,看見車站上停著一列火車,車頭還“呼哧呼哧”喘氣。幾個“老大哥”荷槍實彈守著。10多節車皮上,坐著不少八路。一問,是冀東部隊,車上載滿著日本軍火被服,也被“老大哥”截住了。
  羅華生上前商量:你看,我們不少人徒手,又沒穿棉衣,都是八路,支援點。押車的是冀東部隊的一個后勤部長:沒有李運昌的命令,誰也不能動。
  這邊談著,那邊人早上車搬東西了。
  那個部長破口大罵:你們是土匪!
  副師長賀東生(離休前為廣東省軍區司令員)火了:有你們這樣的八路嗎?你才是土匪!
  這邊武裝著,那邊和“老大哥”干起杯了。
  不知誰說的,“老大哥”愛唱酒,把他們灌醉了,車就有了。立即行動。供給科長弄來10多瓶酒和燒雞、豬頭肉什么的,又找上幾個酒量大的陪著。“老大哥”樂壞了,扔了轉盤槍,翅起大拇指,一口一個“毛澤東”,“毛澤東”。大家也翅起大拇指,一個勁兒地“斯大林”,“斯大林”。沒用半小時,幾個“老大哥”就全放倒在那兒了。
  可2師已經用不著去錦西了。
  新部隊裝備好,中看不中用。老部隊破衣爛槍,疲憊不堪,散在各地,處于行軍狀態,形成不了力量。
  對于這些,中央即便不是不知道,也是知之不多,而且沒聽進去。所以,直到11月22日,仍然堅持在錦州西部打大仗。
  彭羅并林李沙并黃劉洪:㈠頑軍十三軍五十二軍的向錦州急進,望集中營口、沈陽主力到錦州方面協同黃梁兩部以全力殲減該頑,據報頑十三軍只有一萬六千人,每連只有六七十人,兵無斗志,五十二軍情況卻不明,但孤軍深入,軍民不和,彈藥不繼,如我以全力堅決打擊之,是能大部或全部加以消滅的。
  ㈡蔣軍困難甚多,兵力不夠分配,現在頂多只能調五個軍入東北,即使蘇聯允許蔣軍控制東北各大城市,在蘇軍走后,我仍有可能奪取大城市,現在如能消殲其兩個軍則將給蔣以決定打擊。煞美在全國威風,并給國共談判和全國反內戰運動以極好影響,并對我爭取東北及華北斗爭亦有極大幫助,望你們根據情況盡一切可能達到消滅該頑之任務,這是決定大局的斗爭。
         中央
          11·22
  “二月逆流”中,被葉群一句話就送進監獄關了7年的季中權,個頭不高,儒態文雅。
  65歲的老人說,從1945年11月5日起,他就給林彪當秘書,直到1947年夏季攻勢后才離開。這期間林彪發出的所有電報,都是林彪口述,由他筆錄,再送電臺拍發的。
  對于1945年11月21日上午8時,林彪在錦西前線拍發的那封電報,老人有印象,但具體細節記不得了。他只記得那段時間,林彪很少睡覺,有時半夜剛睡下又爬起來:小季,把燈點著。
  電報全文如下:
  軍委、彭、羅:連日我在興城錦州一帶所見所聞我部隊已參加作戰者疲憊渙散戰斗力甚弱新兵甚多缺乏訓練梁師剛到黃師尚未到遠落敵后,各部皆疲勞武器彈藥不足而未得補充,衣鞋缺乏,吃不慣高粱,缺少用費,此外,自總部起各級缺乏地圖對地理形勢常不了解,通訊聯絡至今混亂,未能暢通,地方群眾則未發動,土匪甚多,故迂回包圍時,無從知道。
  敵人利用我以上弱點,向我推進,并采取包圍迂回依據以上情況我有一個根本意見,即:目前我軍應避免被敵各個擊破,應避免倉促應戰應準備放棄錦州以及以北二三百里讓敵拉長分散后,再選弱點突擊,因此在沈陽,營口各地之我軍不必趕來增援,應就地進行裝備與訓練養精蓄神,特別加強炮兵的建設,以等待以后之作戰。目前黃梁兩師皆我親自指揮,如能求得有利作戰時,即進行極力尋求戰機,側面的殲滅戰,此可能性仍很大,但亦不擬輕易投入戰斗,并擬義縣為后方對敵正面與后面,仍以現時部隊與敵糾纏扭打。部隊急需補充棉衣,棉鞋,及大衣,望大量籌集,并望迅速大量印地圖。
  以上意見望軍委考慮決定指示我們與各兵團。我與各部不能暢通電報于錦西坎圭附近已開始與敵接觸,我即向江家屯轉移以利與黃梁會合。
                      林彪
                       馬八時
  林彪到東北后,發出的第一個比較重要的電報,是請求中央要求撤退,是違背中央要求打大仗的精神不想打仗的撤退。
  對于一個將軍,不論是古是今是中是外,撤退都不能說是光彩的。
  但撤退有時比進攻還需要勇氣。
  1947年5月,陳云在給高崗的一封信中,曾把避免錦州決戰,成功地指揮四平撤退,作為共產黨人進入東北前七個月中的兩件大事。并說,如果這兩件事當時有錯誤的話,東北就很難有以后的好形勢。
  “一個在展開的最初階段中所犯的錯誤,是永遠無法矯正的。”
  這是普魯士和德國軍事家老毛奇說的。
  也打了幾仗
  生活中不乏這樣的將軍:聲名赫赫,可認真琢磨,卻想不起他曾指揮過哪個著名的戰役。
  林彪用不著悲哀。
  無論怎樣討厭他,憎恨他,只要提起平型關大捷和三大戰役中的遼沈、平津戰役,就不能不想起“林彪”這個名字。還可以想到長征路上闖關奪隘,從長白山一直打到海南島。
  可現在,對于當年紅1軍團、紅1方面軍、115師的老底子,也是后來四野骨干力量的新四軍3師和山東1師,林彪還有點心中無數。平型關戰斗負傷后,他有6年多未聞過戰場的硝煙了。當年115師的班長、排長、連長、營長,現在大都成了營團干部,有的已經當師長了。對這些還習慣地稱他為“林師長”的部下,他曾是那么熟悉,現在卻有點陌生了。
  他要摸摸他們,看看他們的戰斗技術。
  還要摸摸從未見過的美式裝備的敵人,摸摸那個從未打過交道的杜聿明的脾氣。
  在這點上,林彪與杜聿明所見略同。
  3師和1師從錦西后撤途中,都打了幾仗。
  先是在舊門,是遭遇戰。1師和52軍拼起了刺刀。邊打邊撤,撤到高橋附近又打一仗。兩仗雙方各有傷亡。第三仗是撤出錦州后,12月1日,在錦州義縣間一個小鎮上下齊臺,由林彪指揮1師和3師7旅打的。
  戴著助聽器的梁必業老人說,1師指揮所設在一個光禿禿的山頭上,他用望遠鏡觀察,發現前方主攻團指揮所,也有幾個人在用望遠鏡觀察。
  仔細看,認出其中一個是林彪。梁興初不信:林師長怎么跑咱們前邊去了?
  看準了,趕緊說:快,向前轉移。
  在后來有名的大洼戰斗中,林彪指揮所距前沿就1里左右,他就站那兒觀察指揮。71軍潰兵跑旁邊村子里,林彪讓警衛員去抓。
  此前在開原阻擊新1軍,林彪干脆跑到7旅前沿陣地去了。季中權和參謀處人員勸他別跑得太遠,他不理睬,一定要親眼看看這個“天下第一軍”。炮彈從頭上“嗖嗖”掠過。季中權從未見過這陣勢,不覺中把腦袋伸到工事外面去了。林彪伸手按下:小季,要打死的呀。
  從錦西撤退到四平保衛戰結束,林彪經常跑到前邊去,目地只有一個:知己知彼。
  上下齊臺那仗的印象是:敵人火力強,不好打;自己隊形太密集,易傷亡,而且是一面推。
  于是,撤退路上,這位“撤退將軍”腦子里車轱轆般轉來轉去的那些問題中,就增加了兩個內容:“一點兩面”,“三三制”。
  第九章“最后一戰”
  “獨霸東北”之后的口號,叫作“最后一戰”。
  喊得和“獨霸東北”一樣響。
  口號是什么?口號是為了達到一定目地,完成某項任務,而提出的具有強烈感召力量和鼓動作用的一句話,一個正確的口號,簡潔明了的語言中蘊蓄的思想,是非常豐富而深刻的。
  站在八十年代的峰巔上回顧歷史,我們在中國歷史進程的任何一個階段中,都能找到一些代表那個階段的口號。凡是口號比較正確的階段,革命和建設都比較成功、順利。反之則反之。而一個正確的口號,來源于對局勢和前途的客觀的、冷靜的、不帶一點虛妄的科學分析和判斷,即順應了歷史的規律和潮流。反之亦反之。提出并執行正確的口號,需要天才、意志、信念、勇氣和干勁。
  識別并抵制錯誤的口號,尤其需要天才和勇氣。
  黑土地“萬花筒”
  1945年8月25日,中央在《對目前時局的宣言》中提出,日本投降后,“我全民族的重大任務是:鞏固國內團結,保證國內和平,實現民主,改善民主,以便在和平民主團結的基礎上,實現全國的統一。”(輸入者注:此處原有一個“⒀”,顯然不對,故刪去。)毛澤東在延安和重慶曾多次講過類似的話。1946年1月10日,在以毛澤東名義頒布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防止國內軍事沖突的通知》中,明確提出:“中國和平民主新階段即將從此開始。”⒁劉少奇、周恩來、朱德等人,也都講過同樣的話。
  “文化大革命”中,“和平民主新階段”被視為“投降主義路線”大加殺伐,并把它的版權歸屬于劉少奇。這并不奇怪。如果“叛徒、特務、內奸、工賊”這四頂每頂都如泰山壓頂般的帽子,不是給了劉少奇,而是戴到別的什么人頭上,也是同樣下場。
  “獨霸東北”和“最后一戰”,都源自“和平民主新階段”。
  確實,“八·一五”后,中國歷史的一個階段已經結束,一個新階段正在開始。
  但不是“和平民主新階段”。
  是戰爭,還是和平?
  優勢在敵,還是在我?
  應立足于大城市,還是把主要力量投入到農村和中小城市去?
  今天,這一切早已沒有什么謎底了。但在當時,一個個問號就像一道道溝壑,縱橫在冰天雪地的黑土地上。
  杜聿明兩個軍就把林彪逼得一路后退,后面還一窩蜂般跟進著五個軍。
  優勢在誰,應該說是明確的。加上蘇軍決意把大城市交給國民黨,共產黨唯一的出路就剩下了農村和中小城市。這也應該是明白的。可由于大前提是“和平民主新階段”,認識并實行這一切,也就困難重重了。
  1945年12月5日3時,彭真和羅榮桓發出一封電報:軍委并林、程、高、陳:⒂㈠根據塔斯社一日馬帥⒃談話來判斷:第一,沈陽以南我可以繼續放手,第二蔣頑接收沈陽,長春,似仍系空運,據渝電,兩處兵額均系一萬人。
  ㈡除北寧路作戰部隊外,我仍可集中三萬至四萬主力爭奪沈陽,并可集中一萬主力威脅長春。
  ㈢因此我們應積極準備參加爭奪沈陽,以造成對于和戰均有利之局面。第一,如蔣頑開到后,蘇軍即撤退,我即堅決爭取消滅頑敵,先占沈陽,再奪長春。第二,如蔣頑到后,蘇軍仍不撤退,于蔣頑進入沈陽三至五日后,我即以相當兵力跟蹤。逼近沈陽,并爭取在城內公開發動群眾,進行各種活動,在顧及蘇軍國際信用條件下,以各種形式與蔣頑爭奪沈陽。
  ㈣為了達到上述之目地,必須阻斷北寧路前之敵,或予以殲滅性之打擊。因此在北寧路方面,除林所指揮之主力作戰外,提議程、詹⒄集中二、三萬主力,同時向秦皇島,山海關,綏中一線之頑敵進擊。
  ㈤可否請示。
   彭羅
           微三時
  同一天,高崗、陳云覆電“彭羅”,表示了不同意見⒅。
  12月7日,劉少奇在覆電中說:我獨占東北已經是肯定的不可能,因此,不應以爭奪沈陽、長春為目標來布置一切工作。而應以控制長春鐵路兩側地區,建立根據地,利用冬季整訓十五萬野戰軍,建立二十萬地方武裝,以準備翌年春天的大決戰為目標來布置一切工作。林彪冬電部署以旅為單位,分散打土匪做群眾工作,是對的。
  12月底,東北局撤出沈陽后,仍不肯遠去。先撤到本溪,呆了一個多月,又轉到撫順。圍著沈陽,戀戀不舍地打轉轉。
  12月24日,劉少奇致電東北局:“你們主力是部署在沈陽、長春、哈爾濱三大城市周圍及南滿,似乎仍有奪取三大城市的態勢,而在東滿、北滿、西滿的許多可靠的戰略要地并無堅強部隊和有工作能力的領導機關去建立可靠的根據地。你們屁股坐在大城市附近,背靠有很多土匪的鄉村,如果頑軍一旦控制大城市,你們在城市附近不能立足時,主力以至全局就不得不陷于被動。你們今天必須放棄爭取東北大城市的任務企圖。”“你們今天的中心任務,是建立可靠的根據地,站穩腳跟,然后依情況的允許去逐漸爭取在東北的優勢,這應該作為下一階段的任務。”⒆12月28日,毛澤東致電東北局,指示:“我黨現時在東北的任務,是建立根據地,是在東滿、北滿、西滿建立鞏固的軍事政治的根據地。”這種根據地是“距離國民黨占領中心城市較遠的城市和廣大農村。”目前“我產在東北的工作重心是群眾工作”。“只要我們能夠將發動群眾,建立根據地的思想普及到一切干部和戰士中去,動員一切力量,迅速從事建立根據地的偉大斗爭,我們就能在東北和熱河立住腳跟,并取得確定的勝利”⒇。
  問題到此應該結束了,下一步是怎樣具體實行的問題了。干這個,共產黨人輕車熟路,個個都是行家里手。可行家里手中的巨匠,早已發表“槍桿子里面出政權”著名論斷的毛澤東,由于本文將陸續寫到的種種原因,一度卻把希望寄托于那位后來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的美國將軍馬歇爾,把建立根據地的方針,變成了“最后一戰”。
  “八·一五”后的近十個月里,是一個色彩紛繁,變化多端,像個萬花筒般令人眼花繚亂的歷史階段。
  曾有那么一個歷史時期,我們很喜歡把大千世界的各色問題,一刀齊地截成紅與黑兩種顏色。對于黑土地上的這段“萬花筒”時期,則以毛澤東《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指示那天為界。此前違背這個指示精神的,可以忽略不計。此后再不“讓開大路,占領兩廂”,即為“錯誤路線”。
  這樣分,連毛澤東本人都難站到“正確路線”上了。
  這是個需要并將產生領袖的時刻。已經當之無愧地成為共產黨領袖的毛澤東,在這一歷史時期同樣是當之無愧的。但領袖畢竟只是領袖,而不是神--盡管“袖”字最后那一豎,再往下出點頭,差不多就變成神了。
  錯誤口號,必然導致失誤和混亂。
  因一部《兵臨城下》,而在“文化大革命”中較早罹難的白刃老人,闖到關東后担任共產黨安東人民廣播電臺第一任臺長。不久,上級還說要來個國民黨的臺長,讓他有個思想準備。老人說,當時覺得真別扭。兩個臺長,怎么工作,聽誰的?還不成天斗嘴吵架?
  有的老人說,大家議論“最后一戰”了,和平了,統一了,咱們是不是也要授銜了?一些人就算計自己能弄個什么“校”,什么“尉”。有的挺高興,覺得弄塊牌子扛扛,“土八路”就“洋”起來了。有的說:咱可不能戴那玩藝兒,那不成國民黨了?
  撤離城市時,有些機關和部隊把家具都帶著。火車、汽車,一路裝上卸下,不辭辛勞。有的為多裝家具,竟丟下彈藥不管。“最后一戰”了即便不刀槍入庫,也沒有沙發、沙發床和地毯什么的,來得實惠了。
  《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中,有一段文字:有的同志掌握不住自己,花天酒地,聽戲,鬧陳設,逛市場,找老婆,下館子,沒。車不走路等,好像有點習以為常的事,有的同志結婚不擺宴席,甚至想用小汽車鋪張浪費,在當時戰爭觀念是很淡薄的。(21)
  1946年5月24日,黃克誠在給中央的一封電報中,這樣寫道:整個軍隊與地方干部除一部先進者外,一般渴望和平厭戰,希望在城市享樂腐化,從承德來之干部,幾無愿在鄉村工作者,都要求到長春、哈爾濱去。軍隊干部則很多要求休養,做后方工作,做地方工作。
  有些機關和部隊,進城第一件事是找房子,好“洋樓”。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自來水,抽水馬桶,沙發和沙發床。頭幾天像掉進棉花堆里:這有錢人擺的什么窮闊?過幾天習慣了,舒服了,就感慨萬端起來:會走路就拿打狗棍,這些年今天傷一個,明天亡一個,哪曾想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地方呀!這幫人可真他媽的會享福呀!這回也該老子享受享受,在天堂里當當神仙啦!
  發財現象也比較多,集體、個人都有。特別是先到的部隊。用一些老人的話講,是“黃(金子)白(銀子)黑(煙土)都有”。這些人,有的在退出城市時就匿下了。后來聽說要打仗了,溜的就更多了。
  有人很不理解:苦大仇深之人,一塊兒穿草鞋,嚼樹皮,天當房子地當炕,腦袋掖在褲帶上干革命,怎么進城幾天就變成這副模樣了呢?
  說這話的,也不乏這樣的土八路:什么樓上樓下,簡直是他媽的受洋罪!可他媽的熬出來了!
  對于為了解決肚子革命而走進這個隊伍中的人,這一切都是正常的,從一個極端(也包括那種認為“熬出來了”的人)走到另一個極端,也是極容易的。就人的本性而言,誰也不是為了受苦才來到這個世上的。而且,闖關東路上不是講得明白,東北是個“花花世界”嗎?
  據說,當時遼東軍區政治部曾有個通知,要求團以上干部每天要喝牛奶,營連干部喝豆漿。下邊部隊聽說了,戰士氣得哼兒哈兒的:我們在前邊拼命,他們在后面喝牛奶呀!
  講這個故事的老人,講著講著就“撲哧”一聲苦笑了:別說那年月,就是今天的團職干部,又有多少能喝上牛奶的?那時可真有點闖王進京的味道,飄飄然,昏昏然,把什么都看得那么簡單,輕而易舉。好像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再上每天早晨一杯牛奶,自己就變成“老大哥”了,革命就成功了。
  把“和平民主新階段”這個提法,歸功或歸罪于誰都是不合適的。因為那是中央集體的意見。同樣,把上面一些現象的產生都歸咎于“最后一戰”這個口號,顯然也是不公正的。可誰又能說會與此毫無相關呢?
  “零點前誰搶到就是誰的”
  1946年1月10日,國共兩黨領袖,向各自所屬部隊發布了從13日午夜起生效的停戰令。
  雙方立刻緊鑼密鼓行動起來,竭力在停戰令生效前搶得盡量多的地盤。
  杜聿明率13軍主力攻占義縣和阜新后,又向熱河開進。1946年1月4日攻占北票,5日占朝陽,9日占葉柏壽,10日占凌原。一路攻無不克。
  攻占凌原當晚,杜聿明接到蔣介石密令:務于停戰生效前占領平泉等重要城市。
  這邊搶了平泉,那邊丟了營口。
  位于沈陽、旅大、錦州三點之間的營口,是沈陽的海上門戶,水陸交通便利,地形平坦。大兵團從此登陸,向東可以切斷中長路,威肋旅大,向西可以控制北寧路,向北則是進入東北腹地之捷徑。所以,杜聿明闖關東瞅準的第一個登陸點,就是營口。遼沈戰役期間,毛澤東也一再叮囑林彪“控制營口”。
  6師和5師一部渡海到營口后,即控制營口。1946年1月10日,52軍25師進入營口。蘇軍定于1月15日將沈陽移交國民黨。國民黨兵力不敷分配。1月13日,逐將25師主力調去沈陽,留下一個加強營守衛營口。
  由山東6師和5師一部編成的遼東軍區4縱,讓出營口是為了不吃眼前虧。
  一見25師主力走了,立即卷土重來。
  五個團對付一個加強營,也不那么容易。人海戰術,攻擊到午夜停戰令生效了,海關、郵局和市公署大樓三處制高點,還在國軍手里。
  是就地停火?還是繼續攻擊?戰前動員時講,過了13日午夜,誰再打誰負政治責任。25師敢于撤走主力,就是瞅準這一天要停戰。留守部隊死打硬拼不投降,原因之一,就是幻想頂到午夜,停戰令生效。停戰令是不容忽視的。
  可從戰略到戰術,最終解決問題的,畢竟還是實力,而眼下態勢是絕對有利的。
  而且,即然是“最后一戰”,豈能打個半生不熟?
  司令員和政委咬咬牙:打!
  1月25日,任弼時代表中央致電東北局和林彪,詢問此事:北平執行部將派執行小組到營口,望即準備接待。如果營口盤山確系在十三日二十四時后奪回則須準備退出該兩城,因我們提出雙方必須退出該時限以后所占地區。
  3縱7旅打盤山的口號,也是“最后一戰”。
  部隊從遼中出發,經臺安奔襲52軍一個輜重營。大雪尺把深,天冷,用東北人話講,“嘎巴嘎巴”的。一天一夜,隊伍在雪地里趟出百多里,一個個頭上像開了鍋。夜里10點多鐘趕到,明晃晃月亮地里,見敵人正朝幾十輛卡車上裝東西。瞿文清率尖刀班摸上去:不準動!
  一個四川口音道:娘賣X的,跟老子開什么玩笑?
  我們是“八路”。。。。。。槍響了。
  輜重隊也不含糊,頂得很厲害。瞿文清剛沖進一步個大院里,敵人反擊上來。他們剛爬上房頂,敵人也爬上來。瞿文清隱在煙囪后,一槍撩倒一個。那人栽下去時把槍甩了,那槍順著瓦片“咣咣當當”往下滑。瞿文清瞅得真切,不要命地上前一把抓住。好家伙,是支新的美式沖鋒槍。打完仗又回來撿子彈,那手腕上還有塊表。
  他樂顛顛跑去報告:指導員、指導員,你看我得塊表,得讓我戴一個禮拜!
  指導員呂世斌聽聽、看看、愛不釋手,卻很爽快:調皮鬼,批準了,戴一個禮拜。
  老人說:那時團長也沒塊表呀!
  這一仗打得漂亮又美氣。可一身汗沒干,敵人增援上來了。上級命令趕緊跑,跑得差不多了,有人就喘吁吁地去問指導員:你不說這是“最后一戰”,半夜前打下來就是“解放區”,打不下來就是“敵占區”嗎?
  不久,又去配合4縱打沙嶺,動員時還講“最后一戰”。
  20年后,瞿文清在沈陽見到遼寧省郵電局副局長呂世斌,還“泡”他:第一仗就是“最后一戰”,第二仗還是“最后一戰”,你可把我們這些小兵糊弄懵了!呂世斌苦笑著:我也覺著不是那么回事兒呀,這嘴上講著,心里也膽突突地發虛。可上級就那么講,換了你,能不那么講嗎?
  戰爭年代,這樣令人苦笑的口號,實在是不多的。
  可后來呢?
  兩個典型戰例
  停戰令頒布后,關內停戰,關東仍打,明停暗打。
  秀水河子和沙嶺戰斗,就是這一時期兩個比較典型的戰例。
  秀水河子說
  在1:350萬的遼寧省地圖上,北南流向的秀水河子和東西橫亙的彰(武)法(庫)公路,縱橫交錯疊成一個挺工整的“十”字。河與公路交疊處,就是秀水河子。
  這是個有5000余戶人家的小鎮,公路把小鎮劃成南北兩半。人家大都是圍有土墻的獨立院落。東南地勢平坦,西北地形起伏,有山。因河而得名的那條秀水河,在東邊親昵地擁吻著默默無聞的小鎮,日夜不息地述說著只有它們才能聽懂的悄悄話。
  已由“東北人民自治軍”更名為“東北民主聯軍”的八路軍和新四軍,闖到關東后的第一個殲滅戰,就是在這里打的。
  13軍89師一個加強團,只團長只身脫逃。
  老人都說∶那時候國民黨真狂,也真有點不大好惹。
  獨立旅出關到義縣附近,一天黃昏,一輛摩托車闖進一團團部,機槍“嘩嘩”一陣猛掃,掉過頭就跑了。這種鏡頭在今天銀幕和熒光屏上,主角是什么人是不用問的。可吳振淮老人親身經歷的,卻是被射擊的角色。那輛“屁驢子”(當時東北老鄉稱摩托車為“屁驢子”)跑沒影了,有人還愣在那里沒緩過神來。
  現在,還是這個13軍的89師265團一個營、266團全團和師山炮連、汽車連,遠離主力,竟孤軍深入到秀水河子來了。
  “如能求得有利作戰時,即進行極力尋求戰機,側面的殲滅戰。”
  林彪腦子里那個車轱轆,轉到“秀水河子”停住了。
  當時,林彪正率主力1師和3師7旅在這一帶活動。兵力占優勢,部署上勿需多大變動即可投入戰斗。而且,部隊進入東北后,針對美械裝備敵人特點,第一次搞了半個月練兵,體力戰力都有恢復和提高。
  1師和7旅都是115師老底子,7旅還是林彪的“娘家”。他當連長時,就在這支部隊。這是兩支具有光榮傳統的部隊,也是黑土地內戰中的共產黨主力。闖到關東后,林彪就把它們帶在身邊。
  當即決定:7旅19團和1師2團,分別由西南向東北,由北向南,担任主攻;7旅21團一部和1師2團,由東南和西北兩個方向對進,做為輔助攻擊;1師3團為預備隊,兼打可能西竄之敵;7旅20團和一個保安團,負責打援。
  2月14日(22),部隊已經進入攻擊地域,林彪還是有些不放心:打個電話,先別打,等我去。
  太陽卡山(輸入者注:這個‘卡’字似乎應為‘下’字。也許“太陽卡山”是個地名?請網上高手,特別是東北銀指正),林彪從法庫趕到秀水河子附近,在彰武方向公路下一座破廟里,又召集師旅領導開了碰頭會。然后去到附近一個老鄉家里,兩塊門板一拼,地圖一攤,就踱起步來。
  一夜未合眼。不是背著手來回踱步,就是盤腿坐在炕上,老和尚打坐般一動不動。槍炮聲響成一鍋粥,炮火映紅了皚皚白雪,也透過被震破的黑糊糊的窗紙,一陣陣映在那張瘦削的臉上。眼睛半睜半閉,眉頭一動不動,看不出任何表情。
  下半夜了,槍炮聲還沒有弱下來的勢頭。52軍趕來增援的一個團,已在10多里外的太平莊打響了。兩處槍炮聲攪成一團。
  林彪看看表,讓7旅作戰科長陳世勛,去告訴戰斗總指揮、7旅旅長彭明治(曾任駐波蘭大使。最后一個職務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武裝力量監察部副部長):天快亮了,敵機要來,援兵要到,拂曉前若不能結束戰斗,就撤下來。
  今年77歲,一副慈眉善目的陳世勛老人說,彭旅長讓我報告林彪,拂曉前一定結束戰斗。可天亮了,槍還在響。林彪又讓我跑了一趟。進村一看哪,滿街都是寫著“USA”的戰利品,彈藥箱,汽油桶,十輪卡,大炮。土八路這回可開洋葷了!俘虜一堆堆蹲在雪地上,黃糊糊的像一堆堆窩窩頭。戰士們拿著美國槍,叫著,跳著,一梭子一梭子朝天上放。
  月亮明晃晃掛在天上,天地一片銀色。敵人還嫌不亮,又把照明彈一個個掛了上去。
  天出奇的冷。干部戰士都穿著薄棉衣趴在雪窩子里,有的還穿著在山東、河北時老鄉慰問的雙層布夾鞋。
  17時20分,開始肅清外圍敵人,3小時結束戰斗。
  22時,開始總攻擊。
  “九·一三”前的回憶錄,都大談“一點兩面”和“三三制”。并說這是在東北第一次運用“林總”的“一點兩面”和“三三制”戰術。“九·一三”后,這些字樣都不見了。有的文章把“三三制”變成了“以各個戰斗小組為單位編成疏散的戰斗隊形”(23)。而在有關黑土地這場內戰的幾乎所有的文章,“九·一三”前的“林彪”、“林總”,“九·一三”后大都代之以“東總”。
  2團突破口正是敵人主要防御點。重迫擊炮發射的燃燒彈,在陣地前沿筑起一道德火墻。沖上去的戰士變成了“火人”,有的撲倒不動了,有的在雪地上翻滾著。
  眼見沖擊受阻,7旅的方向卻鴉雀無聲。江擁輝沒有多想,也來不及多想。
  他的任務就是從北面打進去,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小的傷亡從北面打進去。
  槍林彈雨中,一個稱職的指揮員的頭腦,會變得出奇得冷靜、敏捷而又活躍,在撲面而來的熱浪中,江擁輝發現東北角敵人火力較弱,還有個彎曲的小河溝,便于隱蔽,沖擊距離也短。他立即命令1營向那里運動,集中全團火力壓制敵人,掩護1營迅速發起了攻擊。
  就在這時,7旅方向槍聲大作,撼動了整個戰場。
  原來,這是林彪安排的。他故意讓19團晚20分鐘發起攻擊,迷惑敵人,使敵人將兵力和火器投入到2團方向,以增加攻擊的突然性和可靠性。
  趁敵人轉移火力之際,2團1營迅速突破敵人陣地。接著,另外三支箭頭也相繼射入鎮內。
  短兵相接,全美械的13軍可就不如半美械的52軍了。大炮不能上刺刀,炮彈都打到后邊去了。每班只有3支步槍,想拼命也只有3把刺刀。可敵人也不是一打就癱,沒刺刀就跟你搶槍把子。有個機槍手腦袋被扭住了,還抱著機槍射擊。
  這一仗,1師和7旅傷亡700多人。
  這個數字,打破了山東和華中地區8年抗戰中任何一次夜戰的傷亡紀錄。
  秀水河子戰斗,是在節節后退的不利態勢下,利用敵人輕敵冒進,精心策劃的第一個干凈利落的殲滅戰。對于打擊敵人氣焰,消除當時對美械裝備敵人的恐懼,恢復和堅定斗爭信心,無疑起了相當的作用。
  從更廣泛的背景上看,這一仗向那個“萬花筒”時期訴說著的,卻遠非僅僅如此。
  沙嶺—碰上了“王牌”就在1師和7旅乘坐30多輛美制“大道奇”,在老百姓“這八路可真小看不得呀”的嘖嘖贊嘆聲中,浩浩蕩蕩闊闊氣氣駛出“一舉成名”的秀水河子時,沙嶺戰斗打響了。
  2月初闖到關東的新6軍新22師,2月10日后,相繼占領盤山、臺安、遼中,在遼河以北以西地區形成一條線式防御陣地。其66團和師教導營進至遼河南沙嶺村,成為突出孤立部分。
  遼東軍區決定吃掉這股敵人。
  兵力部署,以4縱五個團(后又調來3縱一個團)主攻,3縱兩個旅警戒、打援。
  除了都是打孤立突出之敵外,一切都和秀水河子是另一種情景。
  首先是“最后一戰”。
  戰前動員:這是“最后一戰”了,這一仗打完了,東北就和平了!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動員一切力量堅決打好這一仗,也一定能打好這一仗!日本鬼子都打垮了,頑軍算老幾?把炮彈放出去就是勝利!
  真是把對手當成幾炮就能轟散的“土頑”了。結果一打才明白,新6軍新22師是號稱“虎師”的王牌中的王牌。
  從延安到西柏坡,毛澤東都有電報,要林彪想方設法打掉這個新6軍新22師。林彪幾次想集中絕對優勢兵力,吃掉這個王牌中的王牌,都未得手。4縱和3縱都是東北野戰軍中和主力,也可以說是王牌。可這都是后來的事。是在和新6軍這些王牌不斷較量中打出威風的。就像在山海關“拒敵于國門之外”的7師,后來成為著名的“攻堅老虎”,當時還不是一樣。現在,這兩個縱隊各方面實力,都明顯地遜于對手。
  不是“土頑”是“王牌”,就該認真對付了吧?不能說沒認真,但戰術是談不上的。四面八方,人海戰術,猛打猛沖,把立足已穩之敵當作立足未穩之敵,一次不行再來,還不行再上。這個部隊傷亡大了,頂不動了,換個部隊再頂。就像羊頂架似的,頂了一晝三夜,不得不撤出戰斗。
  斃傷俘敵近7百人,4縱和3縱傷亡為2千1百人(24)。
  張繼璜老人當時是四縱十旅二十八團政委。
  老人說∶
  開進路上,大家都很高興。打八年日本還要打老蔣,“最后一戰”了,能不興奮?我們團后邊是炮團,九門日式山炮,大騾子大馬拉著,瞅著美氣神氣又長勁兒。
  一開火就不行了,那炮彈不少從敵人頭上飛過去落到自己陣地上去了。敵人那炮彈卻象長了眼睛,專往咱人堆里砸。都是燃燒彈,打哪哪著火,雪好象都打著了。我和團長在一間草房里指揮,草房打著了跑到外邊。草垛,蘆葦,可利用的隱蔽物都打著了。沒招了,就躲進個大糞坑里指揮。
  我們還有個糞坑,部隊往哪兒躲呀,就那么順著街道往里沖。我說這樣不行,趕快在墻上打洞,從兩邊房子里往上攻。
  當時還是班長的崔文清老人說∶
  和新二十二師一交手就叫人吃驚。槍打得準,炮打得更準,就在你頭上幾米處爆炸———小鬼子可沒打出這水平。
  趙斌當時是四縱十一旅三十二團二營副營長。
  老人說∶
  我那個營傷亡了一半,大都是火焰噴射器燒的。一打一條火龍,滿是冰雪的大街都燒黑了。當時也不知道那叫“火焰噴射器”,就叫“那玩藝兒”,“噴火的那玩藝兒”。后來不知誰說那叫“火箭炮”,大家就叫“火箭炮”。
  來個縱隊領導,說∶甚么娘賣×的“火箭炮”,弄來個我看看!
  我帶兩個班,從路邊人家挖開墻鉆進去。兩個國軍趴在沙袋后面,正往火焰噴射器上鼓搗甚么。我瞅一氣,認準了,就撲上去。
  滿以為拿回來就有辦法了。那個領導轉圈兒看,掂一掂,踢兩腳∶娘賣×的,就這么個玩藝兒呀?就這么個玩藝兒叫“火箭炮”呀!
  撤出戰斗后,大家議論,說過去打鬼子也沒這樣呀?這是“頑軍”嗎?后來就傳說,新六軍是在美國訓練的,都是大學生。
  那時可真有點怕美式裝備,怕新六軍。
  這邊攻堅攻不動,那邊打援沒打住。
  3縱8旅兩個團在六間房打援。晚到一步,敵人兩個營已經進村了。8旅連俘虜也沒抓個問問,趕到那里,圍住就打。攻了一天,占領一半村子,就一步也動不了了。旅長火了:再攻不進去殺你們的頭!正發脾氣,背后“轟隆”一聲,一個連沒幾個人了。
  高秀成當時是8旅22團3營教導員。
  老人說:我那個營是預備隊。1營、2營攻了兩天,傷亡挺大,又疲勞。我們要上,他們不干,怕我們把“最后一戰”的光榮搶跑了。團長是剛從延安來的,理論有一套。敵人沒把咱土八路放在眼里,他沒把我們這些冀東土八路放在眼里。
  你得有真本事呀?關鍵時刻卻拿不出決心,就讓那兩個半殘廢的營在前邊粘糊。
  六間房久攻不下,敵人大隊援兵要到,旅里決定用攻鬼子炮樓的辨法造土坦克。拉來滿滿兩馬車炸藥,放在9連休息的院子里。也不知是有壞人還是怎的,半夜時分,一下子就響了,幾十里外都看見火光,還聽見爆炸聲。我這耳朵,現在還不大好使。
  前邊傷亡,后邊傷亡。這邊不能打了,沙嶺那邊也撤了。一路抬著傷員,那個垂頭喪氣勁兒就別提了。
  老人都說,回到遼陽后開追悼會,一個個都眼淚汪汪的:這叫甚么“最后一戰”喲!
  一勝一負,國共兩黨,一比一平。
  足球是圓的,戰爭也不能說是方的。不應以勝負論英雄。但對于成敗的原因,還是應該論論的。
  而在更廣闊的背景上,勝也好,負也好,圓的也好,方的也好,訴說著的都是同一個主題。
    “請主席頭腦清醒考慮之”㈠
  --4A電報之二
  對于這段萬花筒般變化著的時局,看得比較清楚的人,歷史己經在黑土地上寫下了他們的名字:林彪、黃克誠、陳云、羅榮桓、高崗、張聞天……
  其中,首推林彪和黃克誠。
  “黃瞎子”的眼力新四軍3師老人,都說黃克誠眼神不好,近視。平時,師里幾個領導有時稱這位師長兼政委“黃瞎子”,他也答應。對于慣于夜間活動的土八路,眼神不好是個難題。行軍時,有人跟他開玩笑,故意在前邊一蹦一跳的,說有石頭,有溝。他就挺認真地在后邊又蹦又跳。
  從身材到心靈都是堪稱巨人的戴高樂將軍,有句名言:“沒有威信就不會有權威,而除非他與人保持距離,他就不會有威信。”這種“距離論”的版權,其實并不是這位法蘭西英雄的。翻譯名人傳記,那些曾在歷史上留下雷霆般足音的中外名人,在都是這樣說的,做的。
  來自湘南紅土地的戴眼鏡的瘦小的黃克誠,與這種不無道理、也令人討厭的“距離論”無緣。他是以對同志手足般的情誼,和基于這種情誼的嚴厲和寬厚,建立起絕非裝腔作勢才能攫獲的權威。他是以剛正不阿的錚錚鐵骨,和“雖九死其猶未悔”的耿耿忠貞,贏得了人民的敬仰和信賴。他是以他深邃的眼力和杰出和貢獻,在中國半個世紀風雨如磐的路上,留下了屬于他的也屬于人民的非同凡響的足音。這種品格和眼力,在這片黑土地上,在那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萬花筒”時期,曳起一道耀眼的閃電。
  據說,如今有些追悼會向遺體告別儀式,過了“那一會兒”,人們就海闊天空地談笑風生了。而黃克誠的追悼會,自始至終,都被一種景仰、懷念的氣氛籠罩著,那么深沉,那么莊重,那么肅穆。流淚的人那么多,流的淚也那么多。人們談論的只有黃老的為人,黃老的剛正,黃老的節操,黃老的氣度……
  9月13日,黃克誠得知蘇軍占領東北,即致電中央:“建議中央立即派大部隊到東北去,不管蘇聯紅軍同意與否,要下決心進軍東北。”“并派有威望的軍隊領導人去主持工作,迅速創造總根據地,支援內地戰爭。”
  到東北后,他始終關注根據地建設。
  11月26日,在那封著名的關于“7無”的電報中,他向毛澤東提議:以一部主力去占領中小城市,建立農村根據地,作長期斗爭之準備。
  同一天,又致電軍委:東北敵特工、土匪甚多,如不及早建立根據地,我主力在東北亦很難應付。
  11月29日,又致電東北局:“已進入及將進入東北之主力及新組建成之部隊,數目特別巨,但若列黨政民之支持,無糧食經費的充分供給,無兵員的源源補充,將大減弱強大力量。目前東北大城市為頑軍占領,鄉村則被土匪所占據(大都與頑聯系),我們則處于既無工人又無農民之中小城市。這樣下去,不僅影響作戰,且有陷入不利地位之危險。因此,運用冬季不能進行大規模作戰之五個月期間,發動群眾,肅清土匪,建立各級黨與政權,應成為當前之急務。”建議“立即劃分主力師(或旅)的補充熟悉地區,作為該師(或旅)之根據地”。如果在整個東北部隊中不能實施,“則請劃十個縣地區給三師各旅去建立后方,開辟工作”。
  12月17日,在給軍委的電報中說:三師及楊、梁等師,干部均感沒有根據地,非肅清土匪無法解決目前困難,亦不可能生存發展,但迄今仍未劃固定地區,向林總商討,林孤掌難鳴,向東北局建議,則從不回電,對目前既不確定持久方針,又無救急辦法,使情勢無論上下均感惶惑,且有人提及有遭遇西路軍危險之可能。
  當從中央到地方都覺得東北形勢很好時,他在那里來了個“7無”,簡直把形勢描寫得一團漆黑。當一些人還把美械裝備的敵人視為不堪一擊的“土頑”時,他在那里一筆一筆地算計了敵人的“8條進步”。
  當有些人還未從“獨霸東北”中清醒時,他在那里發出了“有遭遇西路軍危險之可能”的警報。
  是危言聳聽嗎?
  1946年5月24日,在四平失守后的一片悲觀氣氛中,在科爾沁大草原東部的白城子,他在給中央的一封很長的電報中,這樣剖白了那顆赤子之心:我是一個從壞處設想的人,所看到的現象亦是壞的方面較多,故或許有片面之處,但都是事實。
  在他口述或是撰寫這封以及此前此后的那些電報時,他都想了些什么?想沒想到宋人張商英那句“自古忠烈多磨難”?他應該想到--但44歲的瘦小羸弱的男子漢,把這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翻開建國后的報紙,“形勢”好像從來都未壞過,連“文化大革命”時期都是“大好,而不是小好”。這樣一個人罹難的命運就是注定了的,或遲或早而已。
  據說,1959年廬山會議后期,毛澤東曾派一位著名人物和黃克誠談話,意思是站過來就行了。軍委秘書長兼總參謀長黃克誠,拒絕了。
  一個憂國憂民,憂黨憂軍的人。一個說真話,做真事的人。一個堂堂正正的大寫的人。
  據說,毛澤東12月28日給東北局《建立鞏固的東北根據地》的電報,就是根據黃克誠等人的意見擬定的。
  可停戰令頒布后,毛澤東又命令東北民主聯軍“保衛馬德里”。
  于是,一封封少喜多憂的電報,又飛向了林彪、東北局和中央。
  林彪無回音。
  東北局無回音。
  中央無回音。
  照飛無誤。
  縱觀歷史,那些有著堅強個性的杰出思想的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喜歡順從的人。這就決定了他們腳下永遠不會有平坦大道。
  林彪“孤掌難鳴”時,他支持了林彪。彭德懷蒙冤時,他和彭德懷站到一起。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出了麻煩時,他站出來實事求是地評價了這一切。林彪被一個“鬼”字覆蓋了時,又是他第一個把林彪的一生都放到歷史的天秤上。
  毛澤東說: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
  黃克誠的骨頭也是最硬的。黃克誠的胸懷也是最博大的。
  黃克誠--中國共產黨人之楷模!
  黃克誠--中國男子漢!
  黃克誠--人民的兒子!
  林彪腦子里的車轱轆
  “批林批孔”時,就聽說林彪是個好沉思默想的人。
  當年在林彪身邊工作過的老人,都說從東北人民自治軍總司令到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林彪想的是怎樣建立根據地,是戰爭,是用槍桿子打出黑土地的共產黨天下,把東北變成推進全國解放的戰略后方和前進基地。
  而在這段“萬花筒”時期,擺在黑土地上的最尖銳、最重要的問題,莫過于對和戰前景的估量了。這個問題不解決,別的都無從談起。
  從1945年11月19日離開沈陽,準備到錦州西部指揮打大仗起,主導林彪腦子里那個車轱轆的核心問題,就是這個了。
  他認為東北不可能有和平。
  因為和平是力量的平衡。
  和黃克誠一樣,林彪在這一時期的所有電報中,幾乎都談到了建立根據地問題。
  和林彪一樣,黃克誠也認為東北的和戰前景只能是戰爭。不然,他們就用不著那樣極力主張建立根據地了。
  請看林一封電報:中央并東北局:江號電悉。國內和平是否完全可靠,如完全可靠則我們在東北部隊目前應集中力量作最后一戰,如不可靠則仍分散建立根據地,準備應付敵明年之進攻。盼復林1·5·9時顯然,他對和平,對“最后一戰”,是懷疑的和有保留的。
  1月6日,中央在復電中說:國內和平有希望,保衛熱河的戰斗是帶著決定性的。目前階段中并可能是最后一戰。
  1月26日,中央在《對東北和戰方針問題的指示》中,明確指出:我們完全不應該懷疑東北問題有和平解決與國民黨實行和平合作的可能。
  林彪不但仍然懷疑,而且致電中央,據理力爭,說明戰爭的危險性。
  當時在“東總”工作過的老人,都說林彪從未講過“最后一戰”,前方后方唱的是兩個調子--當然不包括沙嶺戰斗那個前方。
  老人還講,秀水河子戰斗前,林彪給1師和7旅營以上干部做一次報告,講東北形勢,講建立根據地,講“一點兩面”、“三三制”。
  林彪說:沒有自衛戰爭的勝利,就不會有真正的和平。對這一點不保持警惕,就會陷入被動。
  人民渴望和平,就像農民渴望土地,土地渴望種子,種子渴望陽光、春風和春雨。“和平民主新階段”符合人民愿望,軍人愿把“最后一戰”喊破喉嚨。直到今天,還有人在論證當時確有可能開始一個“和平民主新階段”,論證得也不無道理。可歷史已經證明了的,欲完全是另外一種情景。
  對于“獨霸東北”,對于“拒敵于國門之外”,對于計劃中的錦州西部那場大仗能不能打,對于每個置身于前線的士兵,都不能算是難題。可當人們都在渴望和平,而和平的祥云也確在頭上飄翔時,透過那瑰麗的云霞而能看到戰爭的烏云,這里需要什么?
  有個時期,報紙和紅頭文件上寫了那么多“天才”,好像把“天才”都預支出去了,今天就難得見到了。這兩個字有些犯忌。如果把這兩個字和“林彪”兩個字聯在一起,那就更叫人心驚肉跳了。
  現在,林彪更需要的是勇氣。
  因為他面對的是毛澤東。
  在中國近百年史上,沒有誰像毛澤東和林彪那樣,曾經那么親密,又那么疏遠,那么大起大落了。
  據說,毛澤東第一次見到林彪,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28年4月,朱德、陳毅率隊上井崗山與毛澤東會師。毛澤東下山迎接,和朱德、陳毅從大路上山,部隊從小路走的。上得山來,見部隊玻坐在路邊休息,一個娃娃樣的軍人,站在那里給部隊講話:這個土匪,那個軍閥,只要有槍,就有塊天下。我們紅軍也有槍,紅軍也能坐天下。
  毛澤東站住,聽了一會兒,問:這個人是誰?
  陳毅答:他叫林彪,是個營長。
  毛澤東說:營長?營長是領兵打仗的嘛。
  第二天,毛澤東找林彪談話,讓林彪給井崗山紅軍做報告,題目叫《紅軍能夠坐天下》。
  據說,長征過草地時,毛澤東身邊的12個戰士,從担架員、警衛員到挑夫,都是林彪在紅1軍團挑的。政治條件好,身強力壯。臨走前,林彪請他吃頓飯,說:一定要保護好、照顧好毛主席,紅軍不能沒有毛主席。
  可在此之前,四渡赤水到會理后,林彪卻要毛澤東下臺。
  遵義會議后,毛澤東指揮紅軍打了不少勝仗(也有敗仗),也走了些冤枉路。林彪說走的盡是“弓背路”,應該走弓弦,走捷徑。說毛澤東這樣指揮不行,要把部隊拖垮。在會理休整時,他和彭德懷打電話,讓彭德懷站出來指揮,“我們服從你領導,你下命令,我們跟你走”。不成,又寫信給中央三人小組,要朱毛下臺。他讓聶榮臻在信上簽名,被拒絕。紅1軍團軍團長林彪,就一個人簽名送上去了。后來,毛澤東說:你懂什么?一個娃娃。
  無疑,后一個故事與前兩個是矛盾的。而后一個,白紙黑字,寫在《聶榮臻回憶錄》上。這就愈發使前兩個故事真假難辨,甚至完全不可信。可有很多時候,生活也就是這么矛盾著,尖銳地對立著。
  現在,當林彪在冰天雪地的黑土地上,不知踱來踱去了多少時間,腦子里那個車轱轆終于在下面一封電報上停下來時,不知他可否想過那句“你懂個什么?一個娃娃。”
  毛主席:敵人和談是個陰謀。蔣介石企圖利用和談,在關內停戰,調集精銳到關外大打,先解決東北,再像磨盤那樣南北夾擊我們。恐怕還是得立足于打,立足于消滅敵人有生力量。這是我對和戰的根本性意見,請主席頭腦清醒考慮之。。。。。。
  林彪手里拿支削好的紅藍鉛筆,盤腿坐在炕梢,背靠在疊好的半人高的被垛上。有點西斜的陽光,透過屋檐下尺把長的冰溜子和老式窗格上的窗紙,照在那張微仰著的瘦削蒼白的臉上。眼睛似睜不睜,聲音不高不低,一字一句,就像背誦一篇早已熟記在心的課文。
  季中權伏在四腳方桌上記錄。他沒有理會到這封電報的份量。來電去電,當時電報很多。可聽到“請主席頭腦清醒考慮之”時,他心頭一震,筆尖停頓了一下,隨即又全神貫注起來。
  記錄完畢,林彪看了一下,季中權就送交電臺了。
  回來時,林彪下炕了,正在地步踱步。
  林彪抬起頭:小季,你看這個電報怎么樣?
  季中權道:“請主席頭腦清醒考慮之”這句,是不是重了點?
  林彪站住了:對,快去拿回來!
  電報已經發走了。
  此電未查閱到。
  還有一些電報也沒看到。
  季中權老人說:這封電報,準確時間記不得了,在約在秀水河子戰斗前后。地點是彰武、法庫一帶,在一個老鄉家里。電文還要長些,主要內容就是這些。這是我給林彪當秘書的20多個月中,印象最深的一封電報。
  毛主席沒有回電。四平失守后,在那封決定林彪當東北局書記的電報中,毛主席好像提了一下,記不準了。這期間林彪也再沒提,但看得出來,他有壓力。
  當年我從上海投奔革命到延安魯藝后,組織上就教育我們要完全相信毛主席。毛主席的威望在心中是扎了根的,林彪卻“請主席頭腦清醒考慮之”,毛主席還會錯嗎?可林彪也是毛主席信得過的人哪?
  平型關打日本,赫赫有名,說他是“常勝將軍”。那時我才21歲,也弄不明白究竟是誰對誰錯。
  老人說,“二月逆流”他被關進監獄,“九·一三”后又被勒令揭發“林彪在東北的反黨罪行”。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什么。逼來逼去,他就把這封電報講了。嘴上講著,心里念叨:這能算嗎?
  不知這封電報上寫著幾個“A”。就拍電報那一刻講,兩個就足夠了。但從宏觀上看,這無疑是一封4A電報,一封戰略上的4A電報。
  在戰爭與和平這一點上,林彪的洞察力,要比毛澤東高明、深刻。
  黃克誠是看準了就說。林彪也不把話埋在肚里。在會里請彭德懷站出來,要“朱毛”下臺的那封信,是頗能代表他的性格的。
  但他早已不是那個“娃娃”了,話還是要說的,但通常都要放到腦子里那個車轱轆上,翻來覆去轉得差不多了,再出口。
  電報發走了又想追回來,林彪在黑土地上也不僅這一次。
  做為一個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林彪也是個不流血的政治的政治家,而且是個頗精明、機敏的政治家。不然,1942年國共關系惡化,毛澤東就不會讓他出現在重慶的談判桌前。不然,在黑土地處于最嚴峻的歷史時刻,他就不會出任東北局書記。當然,后來“文化大革命”的發生、發展,也就可能是另一種情形了。
  世界是個大千世界。
  人也是個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的人,把大千世界的世界,也把大千世界的自己,愈發攪和得千般色狀,萬端變幻,叫人愈加難以捉摸了。
  第十章 四平不平
  戰爭是個嫌貧愛富,到處浪蕩的花花公子。它總是貪婪地盯著那些富美之鄉,政治經濟中心,重要港口和交通集散地,有機會就猛撲過去,噬吻得漫天血火。
  四平是太對它的胃口了:位于關東腹地,正處在中長、四梅和四洮鐵路的交叉點上,是進出東南西北滿的自由港。
  于是,戰爭就張開黑色的翅膀,從山海關一路撲向四平。
  這是國共兩黨闖進關東后的第一次大打出手。
  5月1日,毛澤東說:“東北戰爭,中外矚目。”(30)
  12月30日,蔣介石說:“四平街一役,奠定收復東北之基礎。”
  共產黨人的最大戰果,是這一仗終于打掉了“最后一戰”。
    四平與重慶
  3月24日,中央在給東北局的電報中說,蘇軍4月份撤退完畢,國民黨必由沈陽出兵向北爭奪長春和哈爾濱,“我黨方針是就全力控制長、哈兩市及中東全線,不惜任何犧牲,反對蔣軍進占長、哈及中東路,而以南滿、西滿為輔助方向”。“動員全力,堅決控制四平街地區,如頑軍北進時,徹底消滅之,決不讓其向長春前進”。(31)
  4月6日,毛澤東在給“林彪同志并告彭”的關于組織四平會戰的電報中,說:必須準備數萬人傷亡,要有決心付出此項代價,才能打得出新局面。
  毛澤東何以張口就是“必須準備數萬人傷亡”?
  3月25日,毛澤東致電“彭林”:恩來回延三日,本日赴渝。美方因蘇美關系,急欲停戰,蔣被迫亦不得不停戰。故美方專機接周赴渝談判,判斷數日內即可談妥,派停戰小組至東北,望你們準備一切,尤其是不惜犧牲,打一、二個好勝仗,以利我談判與將來……
  從1946年新年伊始到四平失守,在中央給東北局和“東總”的電報中,“打一、二個好勝仗,以利我談判與將來”的句子,屢見不鮮。
  “八·一五”后,國民黨瞪著眼睛,硬說東北沒有共產黨軍隊,有的只是“土匪”。明明白白,實實在在存在著,人家卻視你為無物,也實實在在叫人忍無可忍。忍無可忍也得忍著。3月17日攻占四平,把揣著蔣介石的委任狀的遼北省主席劉斡東活捉了。參戰部隊明明是后來成為東北野戰軍頭等主力師的10旅,開頭卻準備“以寧北保安軍剿匪安民肅清土匪的消息及寧北省政府名義發通電。”(32)
  “拒敵于國門之外”,在錦州西部打大仗,是為了“獨霸東北”。現在,中央急切地要在東北打一、二個大勝仗,是為了在“最后一戰”的和平到來之前,證明自己的存在和實力,以便在黑土地上爭取盡量多的主動地位。
  戰略從來都是服從于政治的。
  于是,黑土地上的四平,就成了一張流血的政治的談判桌。
  于是,4年前從蘇聯療養回來就去到重慶,協助周恩來和國民黨談判的林彪,隔著千山萬水,又一次和周恩來攜起手來。
  于是,趴伏在四平前線塹壕中的士兵,一個個都成了政治家和外交家。
  3月13日,蘇軍開始由沈陽沿中長路撤退回國第二天,國民黨軍隊進占沈陽。接著,又先后占領鞍山、海城、營口、撫順、鐵嶺、法庫等地。4月上旬,調集主力,南攻本溪,北犯四平。
  東北民主聯軍也拉開了架式。本溪方向,由遼東軍區統一指揮3縱、4縱和保3旅,阻敵南進。四平方向,西滿3師7旅、10旅和8旅、獨立旅大部,向鐵嶺以北集結;東滿2師和北滿7師,以大部向開原開進;1師和萬毅縱隊,暫在鐵嶺東南休整,準備向四平西南方向作戰。
  同時,東北局調集兵力,準備奪取長春、哈爾濱和齊齊哈爾。
  四平不平。遼寧不寧。長春和哈爾濱炮聲隆隆。
  焦點是四平。
  為了在蘇軍撤退前趕到長春,新1軍運抵沈陽喘息未定,立即北上。4月8日,新38師進到興隆泉、柳條溝一帶。當晚,被1師、3師8旅、10旅和萬毅縱隊十二個團圍住,激戰一夜。
  另一路71軍87師和91師,4月4日占領法庫后,沿公路經通江口北進,企圖繞八面城迂回四平。4月10日,87師兩個團突出冒進至金家屯時,與趕去阻擊的獨立旅3團遭遇。
  林彪的既定方針,是趁敵在運動中,或立足未穩之際,集中優勢兵力打敵一路,求得徹底殲滅一部。新38師本來已經進入預定地域,可這個像新22師一樣的王牌中的王牌確實厲害,沒能達到預期目的。現在,87師兩個團送上門來了。他立即命令3團節節抗擊,誘敵深入,一面火速調集1師、3師8旅、10旅、萬毅縱隊和遼西工人教導團,共十四個團兵力,在大洼和金山堡一帶張開口袋。
  4月15日黃昏發起攻擊。戰至第二天上午7時,將87師主力大部殲滅,并擊潰91師一部。
  梁必業老人說:1師担任主攻,從87師側后突破原定1團、2團并肩突破。快打響了,林彪說不行,重新調整。兩個團擺在一起,梯次配備,前邊擺一個營,后邊擺兩個營,再后邊還是。前邊突破一段,后邊的接上去攻擊,每支部隊都是生力軍,很快就突破了。
  敵機很猖狂,貼著樹梢俯沖掃射。林彪說:讓每個戰士打一槍。真打下一架。李兆書老人說:我們連配合28團和獨立旅3團斷敵后路和打援。10幾挺輕重機槍擺在路邊,歪把子,捷克式,加拿大式,馬克辛……什么牌子都有,就跟今天街上那些小轎車差不多。天黑后,敵人上來了。開頭挺硬氣,往上攻,炮打得可蝎虎了。可咱們人多,又有準備,下半夜敵人就往后退了。
  那一仗打得真漂亮,往后就不大行了。
  大洼戰斗殲敵4千3百余人,是秀水河子戰斗后又一個較大的勝仗。
  秀水河子戰斗后,中央軍委在賀電中說:在頑敵進攻下如能再打兩次這樣的戰斗,國民黨將不能不承認我在東北地位。
  在大洼戰斗的賀電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重慶談判桌上,共產黨人的記分牌增添了一分。
  但這并不能改變共產黨的劣勢。
  悲哀的馬歇爾
  “沒有四平就沒有東北。”(33)
  這是蔣介石說的,說得得意、自信。
  他有理由得意、自信。
  他的愛將沒辜負他的厚愛,在黑土地上指哪打哪,連連得分。
  最重要的一分,是他親自得的。
  在“八·一五”后中國這場內戰的歷史上,寫著馬歇爾的名字。
  從1945年12月20日到1947年1月8日,寫了1年零18天。
  1946年4月下旬后,內戰的焦點在東北,馬歇爾的精力也就主要集中在東北。毛澤東說“東北戰爭,中外矚目”,那個“外”和“目”,很大程度上,就是指的這位杜魯門特使那雙炯炯有神的藍眼睛。
  關于馬歇爾的調處,我們曾謂之為徹頭徹尾的虛偽,是打著調處幌子縱容、支持蔣介石發動內戰。從宏觀上看,這是不無道理的。具體到有些問題,就不無偏頗之處了。
  馬歇爾來華不久,即停運國民黨軍隊到華北,暫停給國民黨新的大規模援助,幫助中國完成了包括東北停戰協定的四大協議。
  這無疑給飽經戰難的中國人民帶來了福音。于是,黑土地上就出現了“歡迎馬歇爾”的口號。人們把這位后來提出“馬歇爾計劃”的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當成了救苦救難的洋菩薩。
  他的格言是:“一旦去干就要成功”。
  他很快就陷入了窘境。
  這與美國的既定政策有關。
  從抗戰初期賣給日本軍用物資大發其財,到太平洋戰爭爆發后,幫助國民黨抗戰以牽制日軍南下,美國對華政策的基點,始終是“為自己”。就像蘇聯先是援助國民黨,現在又支持同一個“祠堂”的共產黨,都是為自己一樣,是可以理解的。通過雅爾塔協定,美國在中國獲得了最大的利益。戰后美國對華政策的基點,就是保護這些利益,并伺機攫取更大的利益。
  蔣介石心里明鏡兒似的。
  在“史迪威事件”中(34),不能就蔣介石沒有中國心,但更值得贊嘆的是他的精明。美國多的是將軍,全世界卻只有一個蔣介石。美國要使中國抗戰,就越不過蔣委員長這個臺階。窺透了這一點,他就毫不猶疑地表現出了令羅斯福震驚的強硬和果斷。現在仍是如此。美國要想保持它在中國的利益,只有依靠他蔣介石。無論這個亞洲大國發生了什么事情,世界頭號強國美國都別無選擇。
  他要打內戰,要通過一場內戰消滅共產黨。
  如果外交不是以實力為后盾,而純粹是權術的競技,那么,有著幾千年傳統的中國式狡猾,即便不是天下無敵,也叫你纏不清,理還亂。
  1945年11月26日,美國前任駐華大使赫爾利,在給杜魯門總統的辭職報告中說:“在戰爭期間,我曾供職于爪哇、澳大利亞新西蘭和西南太平洋一帶,埃及、巴勒斯坦、黎巴嫩、敘利亞、外約旦、伊拉克、沙特阿拉伯、伊朗、俄國、阿富汗、印度、錫蘭、緬甸和中國。在所有這些派遣的任務之中,中國的是最復雜和最困難的。”(35)
  把這些話僅僅視為赫爾利在華使命失敗的托詞,是不妥當的。
  5星上將馬歇爾的才智、名望和風度,都不是這位穿過牛仔褲的俄克拉荷馬州人可比擬的。可面對蔣介石這樣一位盟友,他就能創造奇跡嗎?
  而且,他也是美國人也要為美國服務,為美國的政策服務。
  而且,當他踏上中國土地時,他的國家就是個不干凈的角色了,星條旗已經可恥地飄揚在中國內戰的硝煙中了。
  所以,無論馬歇爾本人多么清白、公正、真誠,也無論他在世界能得到多少諾貝爾和平獎,在中國,只能是悲哀的馬歇爾。
  誰來,也不能創造奇跡。
  他們都是抗戰名將
  ——戰犯錄之二、三、四
  說闖關東的國民黨軍隊是精銳部隊,是精銳在它的全美械和半美械裝備,精銳在操縱這些裝備的是訓練有素,具有豐富戰斗經驗的士兵,更精銳在指揮這些軍隊的將軍,都是蔣介石手下能征善戰的一流強將。
  之二:“東方隆美爾”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九九艷陽天。
  老天爺是真夠照顧的,太陽又紅又大,罩在幾乎全是“南蠻子”的新一軍官兵頭上,脊背暖洋洋的。土地爺卻發了脾氣,大概是被“天下第一軍”的美械裝備攪了好夢,一路和它過不去。
  過了驚蟄,陽光下,濕漉漉的南風一溜,鋪了一冬冰雪的黑土地,就由南向北一路融化開來。田野上泥水南流北淌,道路上積水翻漿,“電道”變成了地地道道的“墊道”:馬車、牛車、毛驢車,特別是重載車,不是路面滑膩難動窩兒,就是陷進坑洼爬不上去——你就一路墊去吧。
  新一軍這些“南蠻子”哪見過這個呀。本來浩浩蕩蕩,威風凜凜,又風弛電掣的汽車、炮車和裝甲車隊,涂著“青天白日”徽記的綠色車身糊滿泥水,像群生了癩瘡的老牛,一路喘息著,走走停停。有的路面平光光、干爽爽的,加大油門開起來,車頭猛地一沉,屁股就撅起來了。有人以為是中了地雷,卻沒爆炸聲。
  有人認為是土八路挖的陷井,可也不能挖這么多呀?問老鄉,才明白這叫“翻漿”:夏天暴雨沖刷的坑洼被秋雨灌滿了,風雪一捂凝結了,春天化凍后,表面風干了,肚子里卻是一攤漿糊般的稀泥。
  于是,就沿路去折老百姓的門板,抱柴垛上的柴禾,朝車輪下墊,朝泥漿里墊。
  杜聿明原定4月2日占領四平,又推至4月8日。結果,直到4月15日,新1軍和71軍才推進到四平近郊。
  西歐那位隆美爾被稱為“沙漠之狐”。這位被譽為“東方隆美爾”的孫立人的“天下第一軍”,現在成了黑土地上的烏龜。
  此刻,孫立人應英國女皇之邀,正在倫敦受勛。
  在佩帶中正劍的將軍叢中,孫立人是非同凡響的。
  首先是他的履歷。
  他是安徽舒城人。先入學清華,后保送赴美,入印第安那州的普渡大學,獲工程學士學位,又轉入弗吉尼亞軍校,成為那位悲哀的馬歇爾的校友。這樣,在留日派、保定系、黃埔系等派系如林的國民黨將軍中,他就成了形單影只的留美派。又是貨真價實的工程學士,將軍兼學者,愈使他顯得鳳毛麟角。
  二是他的業績。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抗戰,他是稅務警察總團特種兵團團長,率隊參戰中彈負傷。一九四零年,稅警團改編為新三十八師,他任師長。翌年,隨杜聿明的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英軍第一師和裝甲第七旅在仁安羌被圍,向中國軍隊求救。孫立人即令一一三團星夜趕去,發現日軍只有一個大隊(營),迂回至仁安羌北面,截斷了英軍的退路。英軍七千多人,竟然束手無措。一一三團當即發起猛攻,將日軍擊退。
  對于在打通滇緬公路中立下赫赫戰功的新三十八師,此舉實在算不了甚么,大概連孫立人也沒怎么往心里去。新二十二師和下面將陸續寫到的一些將軍的功績,也并不在新三十八師和孫立人之下。但是,由于孫立人直接救了英國人的命,又是在美國點化的,于是就大受洋人青睞。先是送一頂“東方隆美爾”桂冠,后來又給戴上一枚英國皇家“自由”勛章。
  不過,這榮譽畢竟是在戰場上實實在在打出來的,是中國軍隊的光彩。
  還有他的性格。
  大凡在美國吃過面包的人,都有那么點無拘無束,放浪形骸。孫立人倒不必言必稱美利堅,但他的基于學識和戰功的孤傲、倔強,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不會搞人際關系,也是有名的。據說,后來在臺灣任陸軍總司令期間,每周的軍事匯報從未準時出席過。原因是不愿向參謀總長周至柔敬禮,遲到可以避免,因為蔣介石到場了。
  美國式的民主令人羨慕,但孫立人是生活在中國,是封建專制的中國。而且,他不是工程學士,而是位將軍。他僥幸沒在大陸成為戰犯,但他脫不過“孫立人兵變”(35)。他沒有申訴機會,百年之后將成為千古迷案。但這種命運,從他接受美國式教育回到中國那一天,是不是就已經定了?
  而現在,這位不屑與周至柔等人為伍的孫立人將軍,在倫敦授勛完畢,也沒和老頭子打個招呼,又應史迪威之邀,去大洋彼岸旅游參觀了。
  當這位“東方隆美爾”踏上黑土地,站在他早就應該站到的位置時,杜聿明督率他的大軍,已經快攻入四平了。
  孫立人面對他的三個師長,將胸前那枚“自由”勛章向上移動了一下:這里將佩戴和明天一起到來的”青天白日”勛章。
  之三:黃埔老大哥正在指揮部隊向四平開進的鄭洞國,遠遠地望見孫立人趕來,就停在路邊等候,將新1軍“物歸原主”了。
  他黑了,瘦了,長臉上灰蒙蒙的、厚實的嘴唇爆了皮,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眼睛似的。
  一個農民最幸福的,莫過于捧著金燦燦、飽鼓鼓的稻谷的時刻了。對于一個將軍,最欣喜、最榮耀的,莫過于攻下一座強兵據守的重要城池,并在萬人矚目中,以勝利者的姿態進入這座城池了。
  鄭洞國是最有資格充當這種角色了。從4月10日起,他就一直在四平前線指揮戰斗,指揮所先后由開原推進至昌圖,又進至雙廟子,多次到前線督戰。他現在所處的位置,進入四平,奪得首功,只是舉步之勞。可他好像根本就沒想過這些。他把新1軍指揮權交給孫立人,就不聲不=響地退回雙廟子前進指揮所了。
  這就是東北保安長官司令部副司令長官鄭洞國。
  一個純中國特色的將軍。
  在實力雄厚的黃埔系將領中,和杜聿明同為黃埔一期老大哥的鄭洞國,以他的敦厚,忠誠,勇猛,打仗穩當,獨樹一幟。
  1925年春,孫中山下令東征打陳炯明。攻到淡水城下,以校長身份指揮黃埔學生軍的蔣介石,在官兵中征選“敢死隊”百余人,強攻淡水。槍林彈雨中,敢死隊員鄭洞國第一個攀上云梯,沖上城墻。
  “七七事變”后,做為蔣介石的嫡系將領,從古北口抗戰到保定會戰,徐州會戰,武漢會戰,昆侖會戰,宜昌會戰,直到1943年率遠征軍進入印緬作戰,北征南殺,大小幾十戰。身上傷疤之多,據說在東北國軍高級將領中,是數一數二的。昆侖關戰役中,他親率榮譽第一師担任正面主攻。沖上去,打下來,全師傷亡近半。當年的敢死隊員紅了眼睛,親自督戰。號稱“鋼軍”的12旅團旅團長中村正雄,就上他的部隊擊斃的。
  在遠征軍入緬作戰失敗,退居印度那段寄人籬下的日子里,連孫立人都對美軍將領的驕橫跋扈憤憤不平,鄭洞國卻能和他們處得來。
  紅領巾時代,對于連環畫、小說和銀幕上那些“叛徒特務狗漢奸”,就有深刻印象。即便是在那從生活到文學都模式化了的年代,舞臺、銀幕上只要一出現這類角色,冷漠的觀眾也會發出一陣笑聲。
  在這位能和美軍處得來的鄭洞國將軍身上,你看不到那種媚骨和奴相。他有時也不得不忍耐著點,但更多的是憑借他的堅毅、尊嚴、正氣和大度,去面對他置身的那個世界。他的這種品格,贏得了同事、部下和上司的敬仰和信賴,也征服了以主子自居的美國將軍。這種品格,本來就是人類應具的高尚的美德。
  就是因為這種美德,杜聿明把他從湯恩伯的第3方面軍挖來,當杜聿明的副手。
  就是這種美德,后來他明知不可為也為之,去到了長春那座死城。
  從他指揮他的部隊在黑土地上打響第一槍后,這種美德就化為負數了。
  也是“各為其主”吧。
  之四:逐次抵抗大師孫立人入緬作戰失敗退入印度時是新38師師長,從印度反攻前任新1軍軍長。廖耀湘則依照同樣的順序,由新22師師長升任新6軍軍長。
  都是王牌師和王牌軍的師長、軍長。
  在某種程度上,新22師打得比新38師還出色,因而廖耀湘就顯得更加非同凡響。
  1942年3月30日,在優勢日軍攻擊下,為避免被敵各個擊破,杜聿明命令第200師撤出同古,又命令新22師在斯瓦河兩岸阻滯敵人,掩護主力集中,準備進行平滿納會戰。
  從斯瓦至平滿為一條隘路。日軍攻擊部隊為第5師團三個聯隊和第18師團兩個聯隊,并配以重炮、坦克和數十架飛機,狂轟濫炸。面對絕對優勢的兵力和火器,新22師沿途構筑陣地逐次進行抵抗。待日軍進入預設陣地,埋藏的地雷炸彈一齊引爆,兩側伏兵和正面阻擊部隊齊出反擊。開頭,日軍憑借武士道精神,不顧傷亡,頑強攻擊。兩、三次后,就不敢冒進了。新22師就虛設一些陣地,引誘敵人上鉤,并不斷派出小股部隊,出擊敵人側后。4月10日后,日軍又調集第55師團,全力攻擊。新22師仍以這種虛虛實實的戰法,痛擊敵人。戰斗半月之久,日軍傷亡慘重,始終摸不清新22師虛實。16日,新22師安全進入平滿納,將窮追不舍的日軍引入預定地域。
  對此,杜聿明曾評為遠征史上“罕見的戰例”(37)。
  寫完這段那天晚上,筆者做了個夢:炮彈把斯瓦河濺成漫天瓢潑大雨,河面上漂滿翻著肚皮的死魚。涂著太陽徽記的飛機,在亞熱帶叢林上空尖嘯著,紅色的火焰將綠色的世界一片片燒成焦黑。
  在這紅綠黑之中,在火與血中撲抱在一起撕打翻滾的士兵——這一切都是無聲的。
  我站在廖耀湘跟前。他站在塹壕前,不理睬我這位“共軍”,只顧擦他那副眼鏡。一會兒,那副眼鏡變成了望遠鏡。擦完了就放在眼前張望。眼睛望著,嘴里下著命令,表情溫文爾雅,身子一動不動。他的命令我一句也沒聽懂,好像講的是法語。對了,他在法國圣西爾軍校鍍過金。在西方,圣西爾軍校與西點軍校齊名。可他沒直接救過洋人,洋人就不捧他。一排炮彈在前面筑起一道火墻,沖擊波把他的軍帽掀掉了,頭上光禿禿的像個葫蘆瓢……
  醒來想起,他的光頭是見自《遼沈戰役親歷記》中的一幅照片。
  現在,1946年5月14日,這位“叢林之狐”一樣的逐次抵抗大師,又率領他的新6軍由開原以中長路以東山地,準備迂回至四平以東火石嶺子地區,攻擊共軍之左側背。
  由開原至火石嶺子,公路兩側都是山地。西側山地縱深小,距中長路近,共軍不可能埋伏大部隊。東側正好相反,又是共軍進出南北主要通道,還有可靠后方,是新6軍北進最危險的方向。
  “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孫子兵法和經驗都告訴他,應該走那條最危險,但有時卻是最安全的路。
  他走對了。
  他以配屬新6軍的71軍88師作預備隊,將新6軍三個師分成左右兩路縱隊,實行廣正面前進,彼此互相掩護。一路遇敵,若敵兵力不大,另一路仍可一意前進。
  他學乖了。一是接受了87師的教訓,二是剛在本溪打了幾仗,認識了土八路也不像想像得那樣好對付。而且,當年打日本也常這么干,輕車熟路。
  5月14日上午,左路先頭團在威遠堡門附近與共軍遭遇,前衛營一個連長陣亡。這是新6軍闖到關東后,陣亡的第一個連長。戰至下午,共軍主動撤離。
  從開原出發前,廖耀湘就得知林彪調3縱沿中長路東山地南下,準備迂回四平國軍之右側背。威遠堡門戰斗,廖耀湘判斷只是3縱先頭部隊,繳獲資料卻出乎意料地證明就是3縱主力。他立即得出結論:既然3縱主力不能阻止一個團的攻擊,那么一個新22師就能擊破北進路上任何共軍。
  18年后,廖耀湘在回顧這段“罪責尤深”的歷史時,字里行間不無得意之色:當時國民黨在東北戰場上的作為,可以說大都取決于戰地負責實際指揮之責任者的決心意志和企圖,爾后新六軍敢以六個師北上長春與東出梅河口(而且東出梅河口是我個人的主張,呈報杜聿明決定的),實直接與威遠堡門之戰斗結果攸關。威遠堡門不僅給我個人帶來了囂張的氣焰,也給整個新六軍的所屬各部隊帶來旺盛的士氣,但同時也帶來了輕敵的心理。對新六軍而言,可以說威遠堡門之戰開啟了順利進犯四平與長春的端緒。這個并不聞名也并不為人所注意的小戰斗,其影響是很深遠的。(38)
  5月18日下午,新22師先頭部隊到達火石嶺子以南時,發現共軍在公路兩側山上構筑陣地,連警戒都未布置。到達火石嶺子車站時,一列從梅河口馳來的軍車,不知車站已經易手,還在向前開進。
  比之湯恩伯之流,廖耀湘等人從意志、決心到戰術,簡直是天壤之別。
  杜聿明笑了
  ——續戰犯錄之一
  此刻的杜聿明,面黃肌瘦,1。7米左右的漢子,據說體重還不到100斤。1月30日,他率領13軍進占阜新后,即感到腰腿疼痛不支。咬著牙挺到秀水河子戰斗結束,就再也撐不住了。2月18日,乘專機飛北平,住兩個月院,割去左腎,未等徹底痊愈,就又匆匆降臨黑土地。
  對于杜聿明來說,最清新的空氣,不是林間湖畔拌著花香鳥語的氣息,更不是簡直要令他窒息的來蘇兒味兒,而是帶著血腥氣的硝煙,是卷著尸臭的火藥味兒。毫無疑問,他是在骨肉相殘的戰場上病倒的,但并不能因此就說是在內戰中累病的。從古北口抗戰到昆侖關大捷,特別是入緬作戰敗走野人山,在那空氣都能攥出水的亞熱帶雨季原始森林里,沒有雨具,沒有住處,野人似的輾轉跋涉兩個多月,誰能斷言病根不是那時落下的?而且,倘若此刻黑土地漫卷的不是內戰硝煙,而依然是抗戰峰火,又誰能說他不會同樣走下病床,踏上戰場?
  不過,就像老戰友鄭洞國的美德早已變成負數一樣,杜聿明現在對蔣介石愈是披肝瀝膽,對他的將來也就愈加不利。
  4月16日,杜聿明返回黑土地時,局勢是這樣的。
  四平方向,新1軍和71軍攻擊受挫,非增加兵力打不開僵局。本溪方向,4月17日,熊式輝親自指揮52軍25師和新6軍14師攻擊,25師一個團被重創,逐放棄攻擊。
  從兵力看,四平和本溪共軍各有10萬余人。論火力戰斗力,四平優于本溪,林彪又親自在四平指揮。而本溪與沈陽唇齒相依,為沈陽門戶,共軍集結本溪,直接威脅沈陽安全。如將本溪共軍壓迫至連山關以南,即可抽離一個軍以上兵力增援四平。而且,新6軍主力在遼陽,52軍主力就在沈陽附近,稍加調整,即可攻擊。
  不到100斤的身子朝大衣里一裹,杜聿明驅車奔沈陽南郊的紅廟前進指揮所了。
  行前,在報紙上發條消息,說他已到四平前線督戰。
  林彪也慣會來這手。
  從沈陽起飛的飛機,帶著隆隆嘯聲,一批批從頭上掠過,再一批批轉來。在遠方那心馳神往的藍天與大地交接處,炮聲、炸彈聲就像沉雷似的日夜轟鳴。還有身邊幾部電話機不時響起的鈴聲。這鈴聲突然響起來是最討厭的,特別是對一個身體衰弱的病人。可杜聿明喜歡聽,因為那鈴聲是從前線傳過來的,他已經兩個月沒聽到這鈴聲了,更何況這鈴聲傳遞的都是好消息,據說音樂可以治病,他需要的就是這種音樂。他覺得此刻就像置身在一座現代化的音樂廳里,傾聽一曲由他創作并指揮的交響樂。
  也出了點不諧和音。
  坐在原蘇軍司令部的東北行營大樓里的熊式輝,聽著南方一陣緊似一陣的轟隆聲,唯恐杜聿明重蹈覆轍,心頭像有堆螞蟻在爬。一大早,就讓參謀長趙家驤打電話,要杜聿明回來,另謀萬全之策。
  對于這位像自己一樣腿不大好,被人并稱“東北二瘸”的行營主任,杜聿明在心頭是沒怎么瞧得起的。若論官場傾軋、角斗,他或許不是對手。可現在是戰爭時間,東北的一切只有通過戰爭才能解決。熊式輝也軍裝筆挺,耀眼的紅領章上,每邊還比他多一顆金黃色的星花。可那不過是聾子的耳朵而已。他杜聿明司令長官才是堂堂正正的馳騁疆場的國軍將領,蔣介石是靠他來打黑土地這塊天下的。
  不過,他也不敢得罪這位陸軍上將,他畢竟是他的上司。熊式輝只要隨便往老頭子耳朵里吹吹風,他杜聿明打幾個好仗,再瘦下去一圈,也是難以抵銷的。
  從戰場到官場,他都不想吃虧。
  但他現在不想回去。他理大,熊式輝官大,理沒官大。蔣介石兩次限令攻占四平的期限都過去了,熊式輝一籌莫展。進攻本溪失敗后,聽說每天晚上都用安眠藥安眠。沒有平地不顯高山。現在正是大展身手的當口。只要能迅速打開僵局,首先是打開本溪方面的僵局,他就能用事實征服熊式輝,使熊式輝放手讓他指揮作戰。同時也在重慶談判桌上壓下一個沉重的砝碼,給老頭子送去一份最好的禮物。
  他決定拖到晚上再說。打得好,熊式輝不會強迫他改變決心。碰了釘子,再改變計劃也來得及。
  他給新6軍軍長廖耀湘和52軍軍長趙公武打電話,命令他們全力猛攻。
  他成功了。
  他在四平也得手了。
  5月12日,新6軍向開原集結時,杜聿明在沈陽向廖耀湘交代任務,指出:共軍若繼續據守抵抗,新6軍就向左旋回,直接攻擊共軍左側背;共軍若撤退,即進出遼河套南岸,截斷共軍向北退路,壓迫共軍主力于遼河套內殲滅。
  林彪跑了。
  杜聿明逐下令向長春推進。
  蔣介石有些猶豫。他担心在長春會遭到頑強抵抗,又會形成四平那樣曠日持久的膠著狀態。不如養精蓄銳,待與中共徹底鬧翻時再打。反正和戰開關都在他手里。
  杜聿明進攻長春腹案,是在本溪戰斗進入尾聲時就打好了的。
  他向蔣介石派來視察的副參謀長白崇禧,據理力爭:第一,攻擊四平街的目地,就是為了擊敗共軍主力,一舉收復長春、永吉(即吉林省)。如果不乘勝追擊前進,必將前功盡棄。第二,停戰后,我軍整補,共軍也會整補。而共軍擴充非常迅速,我軍卻不能盡量擴充。鑒于從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到錦后奉命停止前進,到今年三月底為止,這四個月之間,共軍兵力增加了一倍多,我軍當時以兩個軍可以順利打到錦州,而現在有七個多軍卻到處被共軍牽制,尚不能順利打下本溪、四平,說明停戰是對共軍有利而對我軍不利。第三,現在命令已經下達了。大軍作戰收回成命不是那么簡單,中途變更部署也是很困難的,反而引起部隊的疑慮混亂,有被敵人各個擊破的危險。第四,長春為東北首府,永吉小豐滿水電站為東北的動力資源,一舉收復,在政治上影響很大。在軍事上,可與共軍隔江(松花江)對峙,形成天塹,對我軍有利。在經濟上,可以依靠小豐滿的電力,供給長春、沈陽、鞍山等處用電,發展工業。否則,小豐滿電站被共軍控制,東北用電都成問題。(39)
  他又如愿以償了。
  鞍馬奔勞的疲苦,由一連串的勝利加倍地補償了。
  杜聿明的身體增大了一圈,原來那張灰黃粗糙的臉上,竟像喝了杯醇酒似的,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站在黑土地潮潤的春風中,以雍容穩健著稱、輕易不喜形于色的杜聿明,笑了。笑得那么開懷、X意,又笑得那么矜持,穩重——一派儒將風度中的春風得意。兩年半后,共產黨人在決定他為哪級戰犯時,大概是不會忽略他的這段經歷的。
  會笑的人最后笑。
  (可林彪就笑到最后了嗎?)也許更令人忍俊不禁,卻又笑不出來的,是杜聿明和廖耀湘這些=屏蔽廣告=名將做為戰犯走進監獄時,竟和當年的日本戰犯生活在一起。中國戰犯除了寫材料和養病的,是必須勞動的,洋戰犯卻不必拿中國鋤頭。中國戰犯除了病號吃小灶,別的都是中灶,洋戰犯則全部吃小灶。這似乎是很難理解的,又似乎是很容易理解的。
  四平不是馬德里
  ——4A電報之三
  從4月18日國民黨在四平市郊打響,到5月18日民主聯軍撤出四平,四平保衛戰正好打了一個月林彪不想打這仗。
  4月11日深夜,林彪在給中央和東北局的電報中,在敘述了阻擊新1軍新38師和71軍兩個師的推進情況后,說:在此種情況下,及在蔣介石繼續增兵東北的情況下,我固守四平和奪取長春和可能性和東北和平迅速實行的可能性均不大,因此我軍方針似應以消滅敵人為主,而不以保衛城市,以免被迫作戰其結果既不能保衛城市又損失了力量,而造成以后雖遇有利條件亦不能殲滅敵人,故我意目前方針似應脫離被迫作戰,采取主動進攻。對于難奪取與鞏固之城市,則不必過分勉強去爭取,以免束縛軍隊行動。
  這是基于雙方實力而得出的判斷和建議,是林彪的又“一個根本意見”。
  4月27日,毛澤東致電林彪:林彪同志:一、四平守軍甚為英勇,望傳令獎勵;二、請考慮增加一部分守軍(例如一至二個團)化四平為馬德里。
                         軍委
  5月12日,黃克誠致電中央:中央:(甲)由關內進入東北之部隊,經幾次大戰斗,戰斗人員消耗已達一半,連、排、班干部消耗則達一半以上。目前雖尚能補充一部新兵,但戰斗力已減弱。
  (乙)頑九十三軍到達,如搬上大量炮兵及部分坦克用上來,四平堅持有極大困難,四平不守,長春亦難確保。
  (丙)如停戰短期可以實現則消耗主力保持四平,長春亦絕對必要,如長期打算下去,則四平長春固會喪失,主力亦將消耗到精疲力竭,不能戰斗。故如停戰不能在現狀下取得,讓出長春可以達到停戰時我意讓出長春,以求得一時期的停戰,也是好的,以求得爭取時間,休整主力,肅清土匪,鞏固北滿根據地來應付將來決戰。
  (丁)東北如已不可能停戰,應在全國打起來以牽制國民黨向東北調動,東北則需逐步消滅國民黨主力,來達到控制全東北的目地。
  (戊)我對整個情況不了解,但目前關內不打,關外單獨堅持消耗的局勢感覺絕不利。故提出面意見請考慮。
                        黃克誠
                       辰文
  毛澤東不給黃克誠回電,是因為毛澤東不同意黃克誠的意見。
  林彪不給黃克誠回電,是有難言之隱:他同意黃克誠的意見,卻不能不執行毛澤東的決定。
  4月18日攻占長春,林彪精神為之一振。第二天清晨,即發出一封電報:東北局中央:⒈長春攻占意義甚大。
  ⒉敵新一軍三個師,七十一軍兩個師正向四平進攻,現一個師已被我大部殲滅另一個師被我殲滅兩個營,我方傷甚大(開原起義約四千人)。
  敵昨日已直接開始攻四平,我守軍決戰至最后一人。
  ⒊望令攻長春之楊國夫部曹里懷部及第八旅等有戰斗力的部隊星夜南下,至四平急進,決不可以攻長春傷亡與疲勞而有所影響,否則對大局極不利。
  ⒋長春只留少數部隊保衛城市。
                          林
  本溪、大洼的勝利,長春、哈爾濱和齊齊哈爾的迅速奪占,使黑土地局勢一時變得好看了些。于是,林彪調兵遣將,“守軍決戰至最后一人”。
  其實,沒有這些,林彪也不會違背毛澤東“化四平為馬德里”的決定。
  1945年11月21日,林彪在錦西發出那封“應避免倉促應戰應準備放棄錦州以及以北二三百里”的4A電報后第二天,又接到劉少奇代表中央擬定的《全力消滅錦州頑軍》的電報(40)。這無疑是與林彪那個“根本意見”相悖的,但他仍然回電表示執行中央決定。
  有必要把這封電報抄錄如下。
  軍委:⒈我決心在錦西高橋以西山地進行大規模的殲滅戰。
  ⒉梁師黃師應迅速到江家屯地區附近一帶迅速休整恢復體力鼓舞士氣,同時派出高干偵察地形提供作戰意見度以小部控制大小虹螺山(峴)構筑據點。
  ⒊已令沙李部在高橋錦西(三十里)附近正面抗擊敵人牽制敵先頭,目前則派出小部隊逼近敵人進行騷擾與夜襲。
  4楊國夫部應以一個團接近鐵路逼近與吸引敵人,其主力應到楊家杖子毛家屯一帶望立即行動。
  ⒌此戰關系全國政治形勢關系東北前途,必須以最高度的積極與勇敢組織與進行這一戰役,望加速休整部隊盡可能求得部隊的足衣足睡蓄養精力以便猛沖敵人向敵人肉搏。
               林彪
                 廿三日十一時
  雖無“決戰至最后一人”的話,但決心和氣魄都是夠大的。
  但要以為無論在何種情況下他都會命令他的部隊死守死地,直至戰至一兵一卒,那就不是林彪了。
  林彪調集十四個師(旅),以四平市區為中心,構成一條東西蜿蜓百余里的防線,先后擊退敵人正面進攻和迂回,打成對峙。
  5月15日,杜聿明調集十個師,分三路突擊四平。以新1軍担任正面攻擊;71軍兩個師向四平以西攻擊,威脅側翼;以新6軍等五個師向四平以東迂回,企圖截斷民主聯軍退路。
  四平,危機四伏!
  四平北不到20里的一個小鎮梨樹,這些日子變得格外熱鬧,簡直有點車水馬龍了。民主聯軍的在車、馱車,偶爾也有幾輛繳獲的美制道奇,和接收的燒木炭的像患老年慢性氣管炎一樣吭哧著的日本汽車,使僅有的一條十字小街愈發顯得狹窄、擁擠了。在南面轟轟隆隆的炮聲中,綢布店,糧米店,醬菜店,雜貨鋪,大都關門了。幾家飯館倒是格外興隆,穿著灰色、黃色和灰不灰、黃不黃的軍裝的人,進進出出。老板們點頭哈腰迎送著,一個個笑逐顏開。不過,在迎進送出和數票子的同時,也都在察顏觀色,并不時打著眼簾向那炮聲隆隆處望一陣,隨時準備帶上早已打點好的金銀細軟“跑屁頭”(東北話,即“逃難”)。
  小鎮東南角一棟平房里,林彪在踱步。
  這是一個中學教員的家。如今的中學教員家庭,除了書外,內外觀很難與周圍居民找出差異。此時非同一般,起碼這3間青磚瓦房的那幾扇玻璃窗,就可與七品“縣太爺”相比。明亮的屋子里,最顯眼的是墻上那幅以四平為中心的五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和地圖上那些擠擠匝匝的紅綠色小旗。
  林彪踱步的起始點都是這幅地圖。踱著踱著,就站到地圖前望一陣,有時踱到院子里,踱回來還在地圖前止步。有時好像什么也沒踱出來,望一陣子又繼續踱。有時就說:小季,記錄。于是,一封電報就飛向前線,或是東北局,或是延安。如果說這期間還有什么動作,就是伸手到桌上那支布袋里抓把黃豆,像如今銀幕和熒光屏上一些外國人嚼口香糖那樣嚼著,腳下繼續踱著。
  流血的政治的輪子在黑土地上飛旋著,也在林彪的腦子里飛旋著。
  世界上沒一個比喻是完美無缺的。把人,特別是把林彪這樣一個人和誰進行比較,更是一件蠢事。但是,把他一生中指揮過的大小戰役,戰斗進行比較、分析,就不難發現,這位非常強調“二百米內硬功夫”和“刺刀見紅”的將軍,更善于打運動戰,打巧仗,而較少打那種硬碰硬的陣地戰,消耗戰,特別是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
  做為一個流血政治的政治家,林彪懂得四平這顆棋子在國共對壘這盤棋上的份量。四平頂住了,半個東北就是共產黨的了。但愿望是一碼事兒,有沒有實力,能不能頂住,又是一碼事兒。他又何嘗不想“獨霸東北”呢?實力對比,當然也包括智謀的較量。力量不足,就要使巧勁。如同他這個“三等殘廢”和一個大漢摔跤,要想取勝,就要憑借靈巧,閃轉騰挪,瞅準空檔,這一拳,那一腳,一點一滴地消耗,拖垮對手,而千萬不能支起架子,讓人家抓住。在秀水河子和大洼,他就是這樣干的。在錦西不打大仗,向后撤,也是這樣一個宗旨。可現在,他被抓住了,是等在這里讓人家抓住的。
  而且,打了8年游擊戰的部隊,根本不適應這種控壕據守的正規陣地戰。
  開頭,一些部隊把碉堡修得老高,像日本鬼子炮樓似的,被美式大炮一炮一個,成了靶子。7師主力星夜南下,進入陣地就開打,還是山海關前那一套。可敵人早已學乖了,“三板斧”一點不靈。這種情況并非一個7師。
  在兵力火力都不得心應手情況下,以每個團18里防御正面的淺近縱深,把敵人硬頂了一個月,原因種種,下面將一一寫到。而做為東北民主聯軍的統帥,林彪是不遺余力了的。
  但他現在不想頂了,他看出火候了。
  每個在前線的指揮員也都看出火候了。
  一些老人說:那時看國民黨那勁頭,別說3年,就是用上打鬼子的8年,也不一定能打垮。
  林彪的辨法,挺絕妙,也挺平常。在絕妙和平常之間,我們可以看到鮮明的林彪風格。
  請看4月29日電報:中央東北局:28日亥時電悉。近十日內恰值夜間無月亮不便我大軍的夜間作戰,又因地形平坦及新一軍已構筑陣地,且七十一軍及五十二軍六十軍各一個師已與刻軍靠拢,故在十日內殲滅或擊潰刻軍可能性不大。進入東北之敵,為國民黨最精銳的,新一軍又為其最強者,故我軍雖奮勇作戰,傷亡重大,彈藥消耗甚多,但只能作部分的消滅與擊潰敵人,而難于全部擊潰與消滅。
  四平仍在我手,敵攻勢受挫,但正在調防,準備向我作新的進攻。以上情況供你們研究參考。
                        林
  不講守得住,也不講守不住,只強調困難,明確說明10天之內不會出現奇跡。而且,“最精銳”的敵人正“準備向我作新的進攻”,為后文打下伏筆。
  再看4月23日電報:中央東北局:在保衛四平的戰斗中幾個老主力旅傷亡各有一千數百人,子彈消耗為數浩大茲將第七旅彭明治部本旬報告轉如下:自四月徽泉頭守備時部隊變化甚大在泉頭雙廟(牛亡)牛哨半拉山門阻擊敵軍遲滯敵人前進仍然給敵人嚴重殺傷。自己本身的傷亡數不下千數。
  在四平北郊的防御戰中只二十團十旅特務營傷亡五百余昨晚戰斗十九團以猛攻小孤樹占領村莊,我傷亡百余,二十團猛攻任家屯之敵計傷亡達百余。
  以上屢次戰斗傷亡失聯絡已達千七百多人,有的連隊進行兩連合一,有和剩班把人基礎一時恢復不起來,同時在月來(此處似有誤,但意思尚可明白——筆者)運動中冒雨行軍,担任防御任務,白天與敵激戰,夜間修作工事,休息時間甚少,體力精神疲,因此部隊勇氣不像過去那樣激昂,那種生氣活潑的現象也不見有。
                      林
                          寢
  還有5月17日電報:中央東北局:茲將程世才(41)來電轉如下:除大臺山作戰外,自十日至今,連續進行七日保衛戰,部隊沒有睡過一通夜,終日作戰,轉移作工事,甚疲勞,所攜各種子彈炮彈已耗盡了,地方對我戰斗動員差,找不到担架,前線上傷員運不下,西豐城嚴重太平景像。
                       林
                        筱日
  在這里,他又把正在前線浴血奮戰的指戰員推上第一線,用他們的嘴把自己想說的全說出了。這是無可挑剔的。來自前線的意見是最有權威的。換個人,也會這么做。
  完成林彪風格的最重要一筆,在于不到最后一刻不說話。
  5月17日電報:中央東北局:四平今日敵北面與西面的攻勢被我壓倒,我獲槍百余支,東南陣地則被敵攻占,現東南形勢危急,刻敵我正猛烈爭奪中,已令各部拼死奮戰,求得壓敵之新攻勢。
                       林
                        筱
  5月18日電報:中央東北局:四平以東陣地失守數處,此刻敵正猛攻,情況危急。
                       林
                       5·18
  中央東北局:敵本日以飛機大炮坦克掩護步兵猛攻,城東北主要陣地失守,無法挽回,守城部隊處于被敵切斷的威脅下,現正進行退出戰斗。
                       林
                       巧亥
  終于到了那一刻,林彪就堅決、果斷、毫不猶豫地說出去,做出來。
  機敏得就像只黑土地上的狐貍。
  克勞塞維茨說:“防御的概念是抵御,在抵御中包含有等待,我們認為等待是防御的主要特征,同時也是防御的主要優點。”
  四平保衛戰也是等待。這種等待在戰爭中是不多見的:掘壕據守一個月,等待重慶談判桌上的唇槍舌劍平息下來,簽一紙停戰協定。
  10年前發生在西班牙的馬德里會戰,也包含有等待:等待國際縱隊的援兵。4年前的斯大林格勒會戰,也包含有等待:爭奪空間,爭取時間,等待援軍,圍殲敵人。
  馬德里等到了。斯大林格勒等到了。四平沒有等到。沒等到和平,也沒等到援兵。別說國際縱隊,連老百姓都不理解共產黨,而是“想中央,盼中央”。
  韓先楚,一位可以說是“黑土地上的隆美爾”,也可以稱之為“黑土地上的巴頓”,或者“黑土地上的蒙哥馬利”,但他誰也不是,就是他自己的將軍,曾這樣評述這場“化四平為馬德里”的戰役:“四平保衛戰,是在特定歷史條件下形成的城市防御戰,是我軍進入東北后,領導層對和戰問題看法不一掌握不定的集中反映。”
  “在我軍處于劣勢條件下,過多的看重了一城一地的得失,與敵進行不利條件下的作戰,在戰略上是失策的。”
  “由于我軍果斷的撤退,擺脫了戰略上的被動,又一次避免了不利條件下的決戰,保存了有生力量。另一方面,經過四平保衛戰和大撤退的反面教育,徹底消除了和平幻想,對東北全黨全軍在和戰問題,根據地建設問題上統一思想,產生了積極影響。”(42)
  終于打響了“最后一戰”——用8千多干部戰士的鮮血的生命。
  “都是‘老骨頭’呀!”
  ——黑土地英雄譜之一
  三道林子北山,為四平側后制高點。天上飛機,地下重炮,新38師兩個營跟在坦克后面輪番攻擊。保1旅1團打得差不多了,7旅特務營上。上去沒半天,1連僅在炮火下就傷亡大半,有個排就剩下3人。
  沈陽軍區原副參謀長韓鏖,當時是7旅電臺副區隊長。老人說,旅部住在四平北楊木林子,部隊上去下來都經過那兒。上去齊整整的,回來稀落落的。
  20團3營頭天早晨上去,第二天傍晚回來,連槍都沒人扛了,像木柴一樣捆著挑回來的。
  5月18日,10旅29團11連在四平北神仙洞附近,掩護全團撤退。
  連長、指導員和副連長都負傷下去了,胡可風帶領2排在山上陰擊。撤下來時,就剩他和排長單長勝,還有個當向導的老鄉。老人說∶我們三個都成了英雄。
  單長勝是“戰斗英雄”,那個老鄉是“戰斗模范”,我這個副指導員是“政治工作模范”。其實呀,活著的人活著就是了,那些犧牲的人才是真英雄。
  老人一個個念叨著,從四平念叨到秀水河子,又念叨到出關在舊門打的第一仗∶第一仗就犧牲個警衛連長,那可是個好連長呀!打日本可勇敢了,叫王永富,王永富……
  黃達宣老人說∶從出關到四平撤退,一路上,打一仗,隊伍就少一截,越打越少,越走越少。
  在“九里山下古戰場,牧童拾得刀與槍”的那個九里山下長大的陳世勛老人,說∶秀水河子戰斗結束后,村里村外,雪地一片片被炮火燒黑了,讓雪一襯著,真叫黑。還有血,一攤一攤的,把雪都染紅了。白的那么白,紅的那么紅,雪白血紅——長那么大頭一回見哩。
  《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中寫道:四平保衛戰中我軍傷亡總數達八千人以上,部隊元氣損失甚大,黃克誠之三師七旅,原是井崗山老部隊,四平撤退后只剩下三千余人,失去戰斗力;萬毅之三師(即萬毅縱隊——筆者)原有一萬三千人,經四平戰斗傷亡及撤退被擊散,只剩四五千人,失去戰斗力;一師梁興初部,剩五千人,還保持有戰斗力;二師羅華生部還保持有戰斗力;鄧華保一旅損失相當嚴重,其次是三師、八旅、十旅;楊國夫部弄得疲憊不堪和不少損失。(43)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四平保衛戰中傷亡的8千多人,同期的本溪保衛戰,和此前各地各次戰斗絕不會低于8千人的傷亡中,絕大多數都是抗戰中幸存的戰斗骨干。
  用老人們的話講:“都是‘老骨頭’呀!”
  黑白分明
  ——他們也有姓名之一
  同一時期傷亡的國民黨官兵,參加抗戰的比例數,比共產黨部隊還高。
  他們大都來自南國的紅土地。他們在那里落生,在那里戍邊,也曾在異國的叢林中作戰。為了國家不再挨打受辱,為了人民能夠像樣地活著,他們身邊曾倒下那么多戰友,鮮血把紅土地染得愈發殷紅。他們九死一生地闖過來了,闖到了民族解放和勝利的那一天。他們本來都是英雄好漢。
  而且,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也都是世代在土疙瘩中刨食吃的農民子弟。
  闖關東前,他們中一些被運去接收南京、上海時,跨出C—54式巨型飛機艙門,面對著不斷嗚叫和“咔咔”作響的攝影機和照相機的鏡頭,望著那些朝他們歡呼的西裝革履的先生、太太和小姐們,那種畏怯,惶恐,自慚形穢,以至有些無所措手足,與闖進錦州、沈陽、長春的那些土八路,是沒有什么不同的。
  從古北口到臺兒莊,到昆侖關,到滇緬戰場,倒斃在他們槍口下的日軍,就個人而言,素不相識,無冤無仇。可他們是侵略者,他們遠渡重洋來燒毀我們的家園,殺戮我們的父母,奸淫我們的妻女。他們是強盜,是魔鬼,是野獸,是中華民族、也是人類的敵人和仇人。殺死他們,就是拯救祖國,拯救正義。
  殺死一個,祖國就多一份安寧,人類就少一個敵人。
  可現在,從山海關到四平,三點成一線出現在準星前端的,是誰呢?在他們第一次扣動扳機前的瞬間,可曾有人閉過眼睛?可曾把槍口抬高一寸?可曾想過自己也是中國人?
  即便是理直氣壯,覺得怎么接收怎么有理的杜聿明,在山海關指揮國軍打響東北內戰第一槍時,那心靈深處就會那樣平靜,蕩不起一絲別樣的漣漪嗎?
  “內戰一開,生靈涂炭,決難止息,歷史的罪名,將落在我們的頭上。”
  (44)發出這種悲嘆的,后來在和平解放北平中立了功的傅作義,那雙白凈的手上就沒有血腥氣嗎?
  他們都在這場內戰中活下來了,傅作義還當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水利部長和國防委員會副主席。當官并不是一切。活著也不是一切。可那些把紅土地養大的精壯的活生生的身軀,埋在了黑土地的人呢?死人就是一切,就一了百了嗎?
  本來,他們應該去和家人團聚,去娶妻生子,去享受天倫之樂。本來,他們應該有最好的住房,最好的生活保障,最好的醫療條件,把身體好好普查一次,把在戰爭中落下的殘疾好好治療一下。本來,他們應該去受教育,而且是受最好的教育,用那雙操慣了槍炮的手拿起筆,去掌握建設國家,振興民族的武器。
  可他們卻來到這片遙遠而陌生的黑土地,來打殺本來和他們一樣的骨肉兄弟。歷史記得他們是怎樣來到這片黑土地的。
  歷史是不會忘恩負義的。歷史將永遠銘記著他們昨天的偉烈和功勛,也同樣注視著他們今天的悲哀和罪孽。
  昨天,今天,就像這白骨和黑土地一樣,黑白分明。
  他們一個個都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可誰也不知道。黑土地上沒有一塊他們的墓碑。大概他們自己也不想把姓名留下。
  但歷史已經為他們立碑了,那碑文一字字都像警鐘長鳴……
  第十一章 春之冬
  在春未暖融融的黑土地上,共產黨人全線后退,退向臨近朝鮮的狹窄地,退向遙遠的松花江北。
  開頭退得有條不紊。偌大個四平城,據說連具烈士遺體都未丟下。后來就不行了。新6軍一輛汽車拖門炮,就毫無顧忌地對共產黨大部隊窮追不舍。
  處在勝利峰巔上的國民黨,終于把共產黨人趕到了人民中間,并最終把自己推入絕境。可在1946年那個嚴酷的春未,共產黨人確是連招架之力也沒有了。
  有的部隊被阻在敵后,有的失去聯絡,有的潰不成軍。
  來自延安和東北局的意見,卻是“必須守住”公主嶺和長春,像保衛馬德里一樣保衛長春,變長春為第二個凡爾登。(45)
  還在亂著套。
  “想中央,盼中央”
  5月18日夜,1師2團財會科會計劉淑,在梨樹附近一個小村聽到集合號,不知怎么回事兒,和政委妻子張華出門來看。江擁輝匆匆趕來:還傻等什么?快走!跑呀走呀。張華說:只剩下喘氣兒的勁兒了,當俘虜也走不動了。劉淑說:可不能當俘虜。張華說:對,死也不能當俘虜。兩人強撐著往前挪動,江擁輝帶著打阻擊的騎兵趕上來了。
  又饑又渴趕到吉林市,滿指望能吃點喝點,大街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像座空城。剛過松花江橋,身后轟隆一聲,江橋炸了,那邊敵人也腳跟腳進了城。江面不到500米寬,對岸汽車、摩托車嗚嗚叫,老百姓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擁到大街上,揮動各色小旗,呼喊口號。那情景,就像當年八路端了鬼子炮樓回來,老區人民歡迎子弟兵。
  大家看得這個氣呀:東北人都是亡國奴!
  狗咬呂洞賓,不認好人心!
  歡迎吧,有你們好瞧的!
  ……
  1945年12月8日,重慶《中央日報》2版刊登消息:《溝幫子視察記。人民在嚴寒中修復共軍之破壞,老翁談人民將以全力協助國軍》。
  1946年11月12日,東北民主聯軍司令部的《陣中日記》,有這樣一段:“頑區群眾條件極壞,我軍通過時,沿村抗擊,我們只能完全夜間行軍。”(46)“八·一五”后,從南京、上海到所有國民黨軍隊進駐的淪陷區,一夜之間,蔣介石的畫像就從塵封多年的地方找了出來,莊重地掛上家庭和街道的莊重處。
  人們追隨著浩蕩開進的國軍歡呼,戀戀不舍地圍著每個穿制服的政府官員,向他們問好、致意。8年了,“國軍”來了,自己國家的軍隊來了!
  黑土地人沒有蔣委員長的畫像,甚至從未見過,那心情卻是一樣的。
  大連凱達實業有限公司沈陽分公司離休會計宋長青老人,“八·一五”光復時,在沈陽南站前“中興和”餡餅鋪當學徒。八路進沈陽那天,站前廣場人山人海,都去看“咱中國的軍隊”。他把掌柜的4歲兒子舉在脖子上騎著,在人群中朝前擠。伸著脖子望了半天不見出站,有人說是“老毛子”不讓下車。人們火了,都罵“媽個巴子”:沈陽是咱中國的,咱中國軍隊來了憑什么不讓下車?媽個巴子的老毛子還講不講理了?
  有人喊“來了”,人群立刻擁動、歡呼起來。看清了,人們突然都有些發愣。那槍,那炮,那歪把子,還有那鋼盔什么的,沒說的,是繳獲的。可那衣服,怎么盡是些紫了巴嘰的“二大布衫子”,邋邋遢遢的?有的頭上戴頂戰斗帽,有的穿件鬼子上衣或褲子,有的干脆從頭到腳都是鬼子打扮。這是中國軍隊嗎?中國軍隊怎這副樣子呢?
  可人們很快又歡呼起來。畢竟是中國軍隊來了——盼了14年哪!
  喊些什么,老人記不清了。有點印象的,是“蔣委員長萬歲”和“毛主席萬歲”。
  國民黨進城就大不一樣了。吉普車,汽車,炮車,裝甲車,坦克,清一色美式裝備和美式服裝,有的是卡嘰,有的是從未見過的“羅斯福呢”。人們興高采烈,奔走相告:比小鬼子還闊氣,神氣,這回可是真正的中國軍隊來了!
  老人說,當時人們對美國印象可深了。人家有錢,家伙好,還有原子彈。國民黨是“正牌”,又有美國支持,國民黨肯定能贏。
  所有老人都談到當時東北人民的“正統觀念”。這是不難理解的。他們看慣了在這片土地上走馬般廝殺的外國軍隊,和打著各種“官家”旗號的中國軍隊,吃夠了它們的苦頭。他們就像盼望神話中的天兵天將一樣,盼望一支“正牌”的強大的中國軍隊。中國有這樣一支軍隊,各種各樣的“鬼子”就不能在這片土地上橫沖直撞了,天下就太平了。
  現在,他覺得是盼到了。
  他們不知道,他們很快就將難堪地注視著這些人的丑行了。
  而且,他們似乎還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在中國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從來就是只有一個“萬歲”的。別人頂了天,也只能是“八千歲”,或“九千歲”。
  秀水河子戰斗同時,獨立旅打下彰武附近的泡子車站,鄭紹華那個班住在一對50多歲的老人家里。開頭,老兩口挺害怕,好像家里來了鬼似的。他們幫老人打場,推碾子,挑水,掃院子,一口一個“大爺”、“大娘”,叫得老人心花怒放:天底下哪有幫老百姓干活的兵呀,你們這些“南蠻子兵”真仁義呀!老太太是滿族,梳著高妝頭,每天晚上在油燈下給大家做鞋,見沒人就跟鄭紹華說悄悄話:孩呀,這八路不是正牌,有什么出息?再說你們那家什也不行,不是白搭小命嗎?大爺、大娘這輩子什么不缺,就缺個兒子……
  瞿文清老人講了個向導的故事。
  3月20日,保衛撫順失利,連夜往外撤,他找了個向導。
  剛到東北,打不過人家,總往后退。老百姓也不認八路,找向導挺困難。后來政治教育講課時,大家還爭論這個問題。有的說咱是八路,應該說服動員,不能來橫的。有的說敵人都快摸到屁股了,他不干,不動硬的怎么辦?
  這個向導倒挺痛快。是個中年人,黑燈瞎火看不出什么身份,他則把這支由他引路的軍隊當成了國軍。點頭哈腰中不乏至誠,一路上車轱轆話喋喋不休:長官呀,你說說,好不容易把“小鼻子”盼倒了,又來了個什么“共產黨”。共產黨算什么東西!共產共妻,走哪吃哪,專門扒鐵路,一群穿“二大布衫子”的“胡子”!他們也想成氣候?做夢!我說長官哪,我們都擁護蔣委員長,都向著國軍,盼望咱們國軍打勝仗,把這幫共產共妻的“胡子”打光了,我們老百姓就有好日子過了……
  對于國民黨關于共產黨“共產共妻”的宣傳,黑土地的前輩是不難接受的。
  傳統觀念告訴他們,凡是扛槍的隊伍,不是正牌,就是“胡子”。“胡子”不就打家劫舍、搶男霸女嗎?“胡子”當然不扒鐵路,可和八路同是共產黨的臊性的“老毛子”,不就把一些鐵路扒了,設備拆了,運回國去了嗎?
  李伯秋的老家在遼陽,“九·一八”事變后出走再未回來。闖關東后戎馬倥傯,遼沈戰役后才回去一趟。都到這里候了,一些老人還問他:大侄子,聽說你們那槍呀炮的,都是用大姑娘和“老毛子”換的,這是真的嗎?
  在黑土地人的心目中,“老大哥”實在沒給小兄弟留下好印象。而“我軍無錢,在鄉村中行動時,則到處征發,老百姓恨我”,“到一處吃一處,吃空燒盡,有如蝗蟲,人民怨聲載道”,則正好“配合了”那些關于“共匪”的宣傳。這是沒法子的事,為了生存,逼到這份兒上了。卻無疑使人們愈發“想中央,盼中央”。
  劉光濤老人說,當年在冀東時,鬼子偽軍一出炮樓,十里八村的,消息一溜風就送到耳邊來了。鬼子在前街住著,咱們傷病員就在后街,那么多特務、漢奸,硬是不知道。
  現在黑土地上的情景,正好顛倒過來了。
  黑土地上的共產黨人,歸根結底的無根據地,無人民。
  共產黨人在黑土地上一退再退,根本原因就在這里。
  “毛主席萬歲”?“蔣委員長萬歲”?
  四平失守,在共產黨隊伍中引起的震動是空前的,巨大的。
  在這種震動中,相當一部分人動搖了,逃跑了,有的甚至叛變了。
  留下來的都是金子。他們使這支隊伍更精粹,更鋒銳了。
  共產黨黑土地的天下,就是這些人金子般的脊梁撐起來的。
  “那小差開的呀”趙緒珍老人說:四平撤退后,走了42天到樺甸才站住腳。我們走,敵人追,我們丟,敵人站。看著要追上了,趕緊拐彎兜圈子,哪兒不好走往哪兒走。有的敵人跑到前邊去了,也得趕緊繞圈子。飛機在頭上撒傳單,后邊還有大喇叭喊:共軍弟兄們,共產黨完蛋了,你們別跟著白送命了,快投降吧。有時還唱歌,唱岳飛“精忠報國”什么的。哪個狂呀!現在講這些像鬧著玩兒,那時可真是不大行了,打也打不了,走也沒勁了。
  黨支部開會,號召黨員和干部背兩支槍,或兩個背包。那時黨員是秘密的,實際已沒什么秘密了,和看背槍和背包的就知道了。這也擋不住跑。俘虜過來的跑,在東北擴大的跑,從關里來的也跑,黨員也跑,干部也跑,有的跑回家了,有的當土匪了,有的投敵了。走到東豐北邊,一天晚上跑22個,帶走20支槍,28顆手榴彈,2200多發子彈。連長王信圖,也帶支20響跑了。師政委李伯秋見了我,說:小趙呀,你這個指導員怎么當呀!
  老人說,這若是在平時,不撤職,也得擼你個茄子皮色,可那時都跑,無所謂了。虱子多不咬人,債多不愁人。當連長、指導員的,當時見面就問:你們今天又跑幾個?
  10旅退到綏化進行整頓,槍斃三個逃兵,還有兩個人陪斬。三聲槍響后,有段對話:——還跑不跑了?
  ——不跑了。
  ——再跑怎么辦?
  ——一樣。
  ——和誰一樣?
  ——和他們三個一樣。
  四平撤退引起的逃亡波,持續了很久。
  6月25日,東北民主聯軍《自衛報》,刊登的《教育和鞏固新戰士的幾點初步體會》中,有這樣一段:老戰士對新戰士談話時,不要夸大敵人的力量,應該多講我軍有利的地方。如一個戰士在軍人大會上承認錯誤時說:“我聽老同志說四平打仗怎么厲害,傷亡多少人,我害怕了,所以想跑。”一個班長在班里說敵人炮火怎么兇,一炮彈打倒四五個,一個戰士聽后嚇得晚飯都沒吃,黃昏時就和另一個新戰士逃跑了。
  新兵逃跑,主要是怕死。老兵和干部就不那么簡單了。
  趙緒珍老人告訴我,王信圖是山東老八路,打仗很勇敢。當時以為他投敵了,又覺得不大可能。1968年山東來人處調,才知道是跑回家了。23團2營副營長朱鐵武,15歲參加新四軍,槍林彈雨幾十仗,退到西豐時,帶著管理員和通信員投敵了。1949年解放上海被捉住,槍斃了。19團2連一個姓吳的班長,要拉幾個人回家,回不去就投敵。槍斃時,面不改色。
  有人失望了:革命沒頭了。
  有人絕望了:萬歲的是蔣介石了,坐天下的是國民黨了。
  “東總”前指作戰科長王繼芳(47)的形象,頗像舞臺、銀幕和熒光屏上風靡一時的那種奶油小生。一副時裝模特兒般的身材,一張白白凈凈、挺討某些異性喜歡的臉。不過,其所作所為卻大相徑庭。
  5月18日夜,“東總”前指從梨樹撤退前,發現王繼芳不見了。大家也沒當回事兒,以為他干什么去了,還等了一會兒。
  兩天后,林彪覺出不大對勁兒了:這敵人怎么就跟著屁股追,而且這么大膽、放肆呢?
  就在民主聯軍從四平東北、西北和正北分三路撤退時,王繼芳正迎著國民黨走去。他可不是空手去的。從腦袋到挎包,都裝著從實力統計到撤退計劃之類杜聿明求之不得的情報。
  幾天后,王繼芳重返梨樹,把房東那個面龐嬌嫩、豐滿漂亮的地主女兒領走了。個把月后,國民黨在長春為他們舉行了盛大的婚禮,還送他一頂“少將參議”的烏紗帽。
  他本是個紅小鬼,在革命部隊中長大的。也許是過旱撐起了超體力的負荷,他累了,又遇上個多情的女人,而且也早就該成個家了。這屬人之常情。陽關道也好,獨木橋也好,你就走你的。也許是一時想不開,糊涂,動搖。這樣的例子也不少。你仍可以和你所愛的人,去自食其力。這樣,在后來的“階級斗爭”和“文化大革命”中,可能受審查,批判,戴上幾頂帽子。若能挺住,今天也會重過人的生活。可他不,他旱就準備好了那么多“禮物”,臨走還問有沒有什么新情況。他要用曾和他一鋪炕上打呼嚕,一口鍋里攪馬勺的戰友的血,染自己的頂子,鋪一條榮華富貴的前程。
  1949年秋天,二野在重慶把他抓住了。四野派架飛機把他載到武漢,審訊后槍斃了。據說,那個喝松花江水長大的白白胖胖的女人,一直跟著他,也沒有什么政治背景,就是愛上了這個一副好衣服架子的男人。
  他害了那么多曾經和他一樣的人,也害了自己,還害了一個女人。
  輕易不贊揚誰的林彪,曾贊揚“東總”情報部門:能頂得上一個主力縱隊。
  一個王繼芳能頂多少敵人呢?
  9月25日,東北局在《關于準備粉碎敵人進攻的指示》中說:必須立即嚴格審查干部戰士的成份,堅決清洗壞人。(48)
  總參謀部原副總參謀長閻仲川老人,當時是“東總”作戰科參謀。一下江南時,5師在靠山屯打了勝仗,林彪讓他去了解情況,總結經驗。還未趕到,敵人增援上來了,5師撤了,他被隔在敵后。5師沒見到人,家里慌了神,以為又跑了一個。他帶著兩個騎兵通信員繞了一天一夜趕回來時,有人正在查他的檔案。
  高秀成老人講得更有意思:撫順撤退后,營長高占會開小差了,帶著管理員、通信班長和通信員跑了,騎我的馬。營長開小差了,教導員有責任,這沒說的。師里領導(老人是講了姓名的)卻非說我知道不可,是故意放走的。我和營長是老鄉,關系也挺好,可他要跑誰知道呀!把我“下放”到鐵嶺一個兵站當站長。四平撤退那個亂勁,師找不到團,連找不到營。我那個兵站也沒人管,大概認為我旱跑了。兵站加上一個宣傳隊,男男女女100多人,就一支槍。轉哪轉哪,也算老天爺照應,在東豐找到了部隊。哪知道領導還是不放心。
  我這個人心里不存話,愛發個牢騷,愛發牢騷就是重點對象。撅嘴騾子賣個驢價錢,就壞在這張嘴上了。
  讓我到師里當秘書。就念4年書,“秘”字都認不大準,怎么當這個“秘書”?為的是放到領導眼皮底下好放心。還派個通信員監視,上街買盒煙也跟著我。
  那個通信員也不爭氣,他倒跑了。
  領導又說是我放走的,在柳河關我三個月,真能把死人氣活了。閑著沒事,我就敲門砸窗。領導來了,說你是共產黨員,要經得起“考驗”。我說我沒法經受這種考驗,我不能把他們的覺悟都教育提高到中央委員那水平上。
  某軍副政委劉學友老人,1947年入伍后,就在北安軍政大學讀書。畢業后到哈爾濱,還沒分配工作,先搞“內部清理”。會幾句日本話的,不是“漢奸”,就是“特務”,關起來先打一頓。他那個區隊抓起1/10,最后又把抓人的人都抓起來了。
  把這些都歸咎于王繼芳,是不公正的。
  很多老人講了很多關于“內部清理”的事情。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特派員來談話”,一些被特派員找去談話就沒影了,也不知為的什么。當過特派員的老人,講起來也直搖頭嘆氣。
  陳世勛老人說,1937年微山湖西“肅托”,殺了300多人。哪來那么多“托派”呀!用電話線把大拇指和大腳指捆上,搖電話機上電刑。受不了就招,招誰抓誰,招了就殺。大都是些參軍不久的男女學生,平時敢說話,愛發點牢騷的。為了節省子彈,就用刺刀扎,女的朝陰道里扎……
  有的老人說,要打仗了,被關押的“敵人”都要求上戰場經受“考驗”。一些人就是想死在敵人手里——死在自己人手里是什么滋味呀?命大的,沒死了,回來再吊起來拷打,審問……
  一些人挨整,是因為開小差,投敵,或是被疑為要開小差要投敵。
  肺部至今還嵌塊彈片的呂效榮老人,正好與此擰著勁兒。
  ——日本投降后,你為什么要搞暴動,不回家?后來那么多人都跑了,你為什么不跑?
  老人說,他當指導員的那個8連,185人全是本溪茨溝暴動的“特殊工人”。
  四平撤退前傷亡、逃亡1/3,進關時剩下20多個,全國解放就不到10個了。
  戰爭年代剩下的都是金子,信任又重用。1955年審干,這些人被撥拉出來過遍篩子,倒也沒什么。到“文化大革命”就都成糞土了,翻來覆去問你留在革命隊伍里想干什么?有個石子亮,是山西決死隊的,暴動負責人之一,在廣州一個區公安分局當局長,活活給打死了。留在部隊的幾個挺幸運,去農場喂豬養雞種地。我們有那么多這樣那樣的“辦公室”,有那么多想干事,沒事干,或是沒正經事干的人,能不能再增加一個辦公室,把黨內軍內歷次“內部清理”的“戰果”統計一下,看看從“AB團”,“托派”到“叛徒特務走資派”,究竟有多少?
  再研究探討一下,其間有沒有什么必然的聯系?
  夏天穿棉襖
  5月29日,林彪在給“周林陳并曹”(49)的電報中說:你們炮兵團的直屬隊,及一門榴彈炮,共五百人,其中大部分為革命的韓國人,另外有十余日本人,因未接你們撤退命令,在吉林附近被敵人機械化步兵追上,全部被俘……
  6月1日,彭真、羅榮桓和高崗在給“饒伍葉周(50)并中央”的電報中,說:我軍自四平撤至公主嶺附近時,敵以多路平行縱隊各附汽車坦克向我追擊,其受我抵抗之路則停止,而他路則進行包圍,飛機進行放肆轟炸,故被割斷我部隊甚多,至今尚存數團,數個營,數個連,落在敵后面,尚不知去向……
  在梅河口南,中長路和沈吉路之間的三角地帶,一支部隊行蹤這定,漫無邊際地轉悠著,從百花盛開的5月下旬,直轉悠到一片濃綠的7月。
  看穿著是群叫花子,而且是“叫花子之最”。分不清什么顏色的棉衣,也不管袖口、膝蓋或肩頭什么地方,到處開花綻朵,和路邊香氣襲人的野花爭妍斗艷。那臉也不知多長時間沒洗了,那頭發、胡子也不知多長時間沒理了。猛一見,就像從人類原始時代走來的一群野人。再看肩頭還扛著槍,又分明像“胡子”。可在這方面見多識廣的黑土地人,祖祖輩輩也沒見過這樣破衣爛衫,頭發、胡子長了這樣長的“胡子”呀!
  這是被阻隔在敵后的3師獨立旅直屬隊和兩個團。
  離休前為沈陽軍區后勤部部長的石瑛老人,挺愛笑,笑得文雅,達觀。也挺愛動感情,講著講著,臉色驟變,有時還罵兩句,挺嚇人。
  在東北野戰軍的師級干部中,他是個很有個性的人物,用他自己的話講,“是個走到哪里都要說了算的人”。他也確實能說了算,因為他有能力,又有魄力。
  可現在,獨立旅政治部主任石瑛,只能帶著他的部隊像沒頭蒼蠅似的瞎轉悠。獨立旅原在大洼一帶抗擊71軍。旅長兼政委吳信泉(離休前為軍委炮兵副司令員),從蘇北出發時身體就不好,這時終于累倒了。四平撤退前,林彪命令獨立旅在這一帶牽制、迷惑敵人,沒有命令不得離開。
  老人說:當時,周保中、陳光在延邊一帶,3縱程世才在通化附近,鄧華和吳法憲在八面城西北。開頭都來電報,要獨立旅去配合他們作戰。我(輸入者注:此處這個‘我’字似乎應為‘他’字)們是主力呀。都比我官大,都得聽。這一頭,那一頭,有的是有敵人過不去,有的是走到半道情況變了,只在東豐打了一下。后來電池用光了,不能收發報了,清靜了,也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是不是可以歸隊了。實際上,周圍都是敵人,也出不去了。部隊忽啦啦往北一撤,地方政權嘩啦啦全垮了。原來見面點頭哈腰的地方干部,現在都不見了。
  我召集營以上干部開會。那會悶得嚇人,一人開口,大家都像炮炸膛。說黃克誠瞎指揮,說林彪只顧自己逃命,后來把矛頭對準我:你還想把我們往哪兒瞎領呀!
  有怨氣得讓人放。你是領導,不沖你放沖誰放?下邊干部戰士不也一樣沖他們放嗎?放怨氣是信得過你,也是逼你、將你。
  我先把前一階段收到一些電報的有關段落念一遍,那意思是很明白的。然后說,大家東跑西顛很辛苦。7月天還穿著大棉襖,捂得要生蛆。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我們要挺住,要把部隊帶出去,一個人也不能丟!大家從蘇北千辛萬苦到東北,都是“老骨頭”,是黨的寶貝。現在不知道上級意圖,上級也不知道我們在哪里。怎么辦?請大家拿主張。如果商什么高招,那還得聽我的。
  老人們都說,四平那一仗,若是把這些“老骨頭”折騰光了,東北會怎樣就不好說了。
  石瑛率隊北上。到梅河口南山城鎮找到個區政府,有日本人留下的舊電池。
  張口要幾個,人家獅子大開口,讓拿100支槍換。眼下是金子不如窩頭的當口,100支就100支。
  電臺“活了”,“東總”命令先拉到柳河。從柳河又橫著向西插、晚上睡,白天走。一路走走打打,過了沈吉路、中長路,又過遼河和內蒙沒有人煙的沙坨子,快到通遼時,遇上來接應他們的旅獨立營。
  那可真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呀!他們哭,獨立營的也哭,戰士哭,干部哭,首長哭,抱著哭。
  黃達宣老人說,到通遼時,棉褲成了棉褲衩子了,膝蓋下邊都掛飛了。
  鄭紹華老人說,他的屁股露了出來。
  屁股露出來不要緊,因為大都都是夜間行軍。主要是沒鞋穿。在蘇北不愁這個,這雙剛上腳那雙就來“慰問”了。闖關東到山東、河北境內,老鄉也慰問了些。到東北可就苦了這雙腳板了。3師來晚了,獨立旅又在最后邊,“日本財”一點沒發到,老百姓又根本沒有“慰問”的習慣。如今坐辦公室,一雙布鞋3年還好好的。那年月,兩天急行軍,大腳趾就出來“賣呆”了。
  穿戴還算好對付,最主要的是吃。
  吃糧給錢。錢是東北局印的票子。國民黨沒來時,老百姓就不大認這種票子。國民黨來了,一看人家那穿戴和手里的家伙,土八路的錢就不叫錢了,更不用說現在打了敗仗,讓人家攆成這副模樣了。物以人貴,錢也一樣,后來連這樣的“票子”也沒有了,就寫條子。沒有紙,就從破窗紙和糊墻的報紙上撕一條。這件事沒忘過,這是當年當八路的基本功。可這條子能不能用?什么時候能有用?別說老百姓,連寫條子的人都不知道。
  以班為單位,自己解決肚子問題。弄到什么吃什么,弄不到就餓著。
  虱子可是一頓不落,一個個吃喝得膘肥體壯,光天化日之下在身上遨游。
  解開扣子,里面白花花一層,也分不清是棉花,還是虱子。虱子盼打仗,一打仗就沒功夫抓它們了。抓不過來,就脫光膀子抖落。這樣搞得差不多了,再抓,或是用牙咬,用石頭砸,棉衣里子弄得血漬漬的。砸破肚皮也不死,一張嘴拱進肉里還是喝。有人就說虱子是新6軍,真頑強。有人說不對,虱子是“革命蟲”,干革命的人才有資格生虱子,地主老財資本家有嗎?
  走著走著,有人“撲通”就倒了。一動不動,摸摸鼻子還有氣兒。趕緊到河里或路邊洼坑里掬捧水,最好是到附近人家去找碗米湯,灌下去就活了。
  不少人開了小差。1團2連連長和指導員,一塊兒跑了。黃達宣那個連少,就跑個副連長。
  老人說,當時沒少開會,團里開,連里開。講紅軍長征多么艱難,講要看到光明,革命到底。都是實實在在的道理,一聽就明白。團長余和坦,政委李少元,都是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團長講著講著就哭了,政委講著講著就哭了,大家聽著也哭了。
  老人說,他那時就記著一個理兒:咱是窮人,共產黨是為窮人打天下的。
  還記著毛主席的一句話:四四年打倒希特勒,四五年打倒小日本(51)。毛主席1943年就能看到抗戰勝利,今天跟著毛主席和共產黨,也一定能勝利。
  就是憑著這種樸素的信念,黃達宣和他的戰友們,用刺刀,用雙手,掩埋了一個個倒下去的烈士,抬著不斷增加的傷病員,走出了黑土地的那個夏天里的冬天。
  第十二章   又一聲“撤”之后
  在秀水河子繳獲的那輛美式吉普,從梨樹駛出來,剛拐上通往公主嶺的“電道”(公路),就開不動了。大車,馱馬,向北擁退的隊伍,把道路堵塞了。
  秘書和警衛員上前道:能不能讓開點,后面是首長的車,首長有急事。
  林彪要盡快趕到公主嶺去。毛澤東讓他堅守公主嶺和長春。
  黑暗中,七嘴八舌響起斥罵聲:什么手掌腳掌的,這時候了還擺臭架子耍威風!
  就是林彪來了也不讓!瞎指揮,打敗仗,就會撤,就能跑——撤退將軍,逃跑將軍!
  問問你們那個首長,是不是要撤到”老毛子“那邊去?……美國作家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在他那本被評為1987年中國暢銷書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中,曾以這樣詩一樣的語言描寫林彪:他是紅軍中年輕的鷹。在一九三五年那明媚的春天里,云南的田野萬紫千紅,到處是雪白、桃紅和淡紫的罌粟花,在陽光下迎風搖曳。在紅軍這道星河中,沒有比林彪更為燦爛的明星了(52)。此刻,歷史正以不知比索爾茲伯里輝煌多少倍的語言,贊嘆坐在吉普車里面的這位面色蒼白的將軍,并把黑土地這副絕不輕松的担子,愈來愈沉重地壓下他那瘦削的肩頭。可在這些后來高唱《林總命令往下傳》(53)的士兵眼里,他只能是斷了翅膀的鷹和隕落的星。甚至一些當年非常熟悉、崇敬他的老部下,也心存疑慮:“林總”是不是多少年沒打仗了,不會打仗?
  林彪病了
  從中央決定在錦州西部打大仗離開沈陽后,除了秀水河子戰斗結束去撫順參加東北局會議,半年里,林彪就一直跟部隊在前線轉悠了。天冷,騎不住馬,大都是“11”號。后來有了車,一些路也走不了。有時一天就換一個地方,最多半個月左右。去四平前線過西豐縣一個小村子,窮光光的,沒一戶像樣人家,就一間馬棚子還寬敞點。
  季中權老人說,那天睡得晚,起得也晚。他出了馬棚子,看見鄰院窗根下坐著幾個大姑娘,一個個埋里埋汰的,懶洋洋地曬太陽。有的叼根尺把長的大煙袋,有的伸進懷里抓虱子。30多年后當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衛生部副部長的老人說,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關東三大怪”之一的“大姑娘叼個大煙袋”(54)。
  林彪身上也生了虱子。晚上住下,鉆進被窩,脫光膀子,在油燈下一聲不吭地在衣服上捉,用指甲掐,掐得“叭叭”直響。像臉色一樣蒼白的身上,兩排肋骨清晰可見。
  生活之苦,林彪似乎無所謂。“撤退將軍”、“逃跑將軍”、“不會打仗了”的議論,他也無動于衷。使這個本來就心事重重的人操勞過度,簡直不堪重負的,是基于和戰問題的一系列分歧,和由此而來的壓力。
  據說,在黑土地上,林彪對前途從未喪失過信心,也從未飄飄然過。秀水河子戰斗后,有人說國民黨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林彪說∶不對呀,人家那炮打得像放花,咱打不起呀,這個敵人不好打呀。大洼戰斗后也是這么說。
  錦西不想打,四平不想打。拖過了錦西,沒拖過四平。
  他“孤掌難鳴”。
  意見相左,但毛澤東對他還是看重和信任的。
  5月1日。毛澤東在給林彪的電報中說∶前線一切軍事、政治指揮,統屬于你,不應分散。
  5月19日,毛澤東在給“林并告彭”的電報中,在同意林彪放棄四平,“準備由陣地戰轉為運動戰”后,又說∶究竟采取何種方針,由林根據情況決定之。
  若由林彪決定,那就像錦州一樣,再后撤幾百里,“讓敵人拉長分散后,再選弱點突擊”。
  同一天,毛澤東卻又來電指示:長春衛戍部隊應立即開始布置守城作戰,準備獨立堅守一個月不靠主力援助,而我主力則將在敵人兩側主遠后方行動。
  6月27日,林彪致電中央:公主嶺、長春、吉林未守之原因除時間倉促來不及立住腳根布置防線和工事處,還由于防線太寬,公主嶺防線至少卅里,長春防線則一百八十里,吉林防線約五十里,如敵先將我軍包圍,然后集中兵力突破我一點,則狀況甚難設想,四平之守,乃因敵未料我軍防御,故逐次增兵來攻,被我各個擊破,且敵在野戰中,遭受了大的打擊與殲滅,故四平防御戰乃一時(特殊?)條件地形成,而不能作為我一般的作戰方針,此次如我軍守大城市,則許多中小城市,將被丟掉,許多運動戰各個擊破敵人的機會不能利用,敵如繼續增兵對我守兵進行包圍攻擊,則仍然要放棄原(?)因就是這樣。
  拿破侖說:“有一句確切不移的作戰格言,便是不要做你的敵人所愿望的任何事情——理由極簡單,就是因為敵人如此愿望。”
  在奪占長春之前,國民黨的愿望就是要和共產黨決戰。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共產黨敢打就行,一戰解決問題,一口把你吃掉。
  從錦西到四平到長春,毛澤東和中央和東北局所要做的,正是蔣介石和杜聿明所愿望的。林彪和黃克誠等人的所做所為,正是對手所不愿望的。
  四平一戰,共產黨的“老骨頭”被打掉那么多,但總體元氣還在。做梁,做棟,做磚,做瓦,在黑土地搭起共產黨的天下,還夠。
  如果在公主嶺、長春和吉林再來場馬德里式保衛戰,黑土地上的狐貍再機警,接二連三四,也難免有個閃失。而一旦失誤,后果就“甚難設想”。
  如果在錦州西部打了大仗,其結局將比四平更慘,當是無疑的。
  毛澤東放手讓林彪在黑土地上干,是在本章快結束的時候。此前,毛澤東是戰略由我定戰斗由你打。林彪不情愿,也不遺余力去打。四平臨決定撤退前,還親自跑去前線看了看。公主嶺能不能守,他也不光在地圖前踱步,也親去實地踱一番。此前是越打越被動,現在是怎么看也看不到“馬德里”在哪里,只有落荒而逃。
  從“獨霸東北”到“最后一戰”,到未了,一切都是按照“孤掌難鳴”的林彪的路數“鳴”的。
  林彪也病了。
  像杜聿明一樣,林彪的病根也是在抗戰中落下的。
  平型關戰斗后,林彪被閻錫山的部隊誤打了一槍。子彈擊中肺部,血迸出來,傷勢很重。延安都準備開追悼會了。后來去蘇聯治療,據說發現骨髓神經受傷,結個疤,造成植物神經紊亂。據說,這病人喜靜,怕光,失眠,憂郁,且病情會隨年齡增長而加劇。根治辦法是手術,把疤取掉。可這種手術非常危險,九死一生。不知是醫生不敢做,還是林彪不想做,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反正手術是沒做。
  從沈陽到錦西、阜新、法庫、撫順、開原,再到四平,林彪勁頭和精神都挺好。從四平撤退到吉林,也沒看出什么兆頭。出吉林到九臺就有些不行,到舒蘭終于病倒了。
  據說是“交感神經發炎”,發燒不退。飯更少了,覺更少了。比飯少覺少更引人注目的,是脾氣也變得一反常態了。
  到九臺路上騎馬。林彪眼睛好像睜不開,晃晃悠悠,有點坐不穩的樣子。深夜,秘書照例去機要組那兒,看看有無什么重要情況。剛躡手躡腳走幾步,就聽林彪喊:干什么?別管它,別管它。
  聲音不高,速度不快,不熟悉的人很難聽出什么不滿來。但對林彪的秘書、參謀和警衛人員來說,卻非同一般了。
  20多個月里,這是林彪對季中權唯一一次發火。
  對季中權來說,林彪這火發得毫無道理。對李作鵬和何敬之那次,那火發得雖然不無道理,卻也是與林彪的一貫作風悖背的。
  從四平撤退后,一路上到駐地后,林彪第一件事就是和部隊聯系,了解所處位置、傷亡、逃亡、情緒以及其它意外情況。在九臺出發前,林彪讓季中權通知參謀處,讓電臺和機要組乘汽車一起走。不知是李作鵬忘了,還是怎么了,他們到了舒蘭,電臺馬馱人挑還未到。
  林彪說:帶我去。
  季中權情知不好,也只有把林彪引到李作鵬住處。
  因能喝酒而得名“大燒鍋”(東北人稱酒坊為“燒鍋”)的李作鵬,正和何敬之等人坐在那里喝酒。
  林彪瞅了瞅,雙手抓住桌沿,“唏哩嘩啦”一陣響,桌子翻了。(有的老人說,林彪還隨手抓過炕上的行李什么的,摔向李作鵬等人)然后轉過身,說聲:走。據說,林彪感情渲泄爆發到這種程度,不光在黑土地,就是在整個戰爭年代,也是空前絕后的。
  在場的人全目瞪口呆了。那目瞪口呆,與其說是嚇的,倒不如說是驚的:“林總”這是怎么了?!
  一些老人說,林彪不會打了敗仗拿部下出氣。他是病了,是病態。他當時的負担和壓力太大了。四平打得那樣苦,部隊撤退那樣亂,敵人那樣猖狂,下一步究竟怎么辦?多少問題擺在他面前呀!這些也在其次,關鍵是思想不統一,還在亂著套。他在發出“請主席頭腦清醒考慮之”那封電報后,還發過幾封帶有“根本意見”的電報,主席都未明確回覆。可現在已是火燒眉毛,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他又解決不了,說了不算。
  對于一個電報發走了又想收回來,收不回來了還要發報據理力爭的人,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內心情緒?對于一個對身邊小事從來不聞不問,電臺晚一點兒也不礙什么大事的人,去把飯桌掀了,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宣泄?
  有的老人說了幾遍:“路線斗爭太苦了!”
  “莫斯科撤退”
  回到住處,林彪繼續踱步。踱了一會兒,大概是踱不動了,就原地坐下。
  那是一戶朝鮮族人家,進屋就是炕。靠墻坐著,一動不動,像是睡著了。一會兒,卻又閉著眼睛冒出一句:小季,記錄。
  那個車轱轆仍在飛轉。
  不能不轉。
  5月31日,黃克誠的電報:毛主席:東北情況很混亂,很難阻止敵人占齊哈(齊齊哈爾和哈爾濱——筆者),假使退出哈齊,能取得和平停戰,則堅決退出求得停戰,來整理內部,以求再起,時機緊急,請考慮。
                         黃克誠
  6月1日,林彪在給中央周張譚(55)的電報中,說:“準備游擊放棄哈爾濱。”6月2日,東北局在給“中央并林”的電報中,也說:“我們準備放棄哈爾濱”,“我已告辰兄準備退出”。
  老人們都說,如果國民黨過松花江向北打,當時是沒法抵擋的。東北局已將東西裝車,國民黨一過江,馬上就放棄這座“東方的莫斯科”。
  6月3日,毛澤東在給“東北局林并告李黃”的電報中,說:同意你們作放棄哈爾濱之準備,采取運動戰與游擊戰之方針,實行中央去年12月對東北工作指示,作長期打算,為在中小城市及廣大鄉村建立根據地而斗爭。
  在“最后一戰”和“保姨馬德里”的口號聲中,歷史在黑土地上兜了近半年的圈子,又回到了那個本來的座標點上。
  據說,此前此后,林彪主要思考兩個問題。一是準備到東滿打游擊,二是整頓部隊,恢復士氣,堅定信心。
  第一個問題,在6月1日電報中,林彪說:“七旅及七師今后應準備打到牡丹江”,“第一步可以珠河為目標”。另外還有專電,沒查到。筆者看到1945年12月25日的一封電報:彭羅并報中央:為阻止敵進奉天后,我領導機關處于受敵威脅與被動情況下,提議東北局與總部,移到海龍。將本溪、遼陽一帶的物資、資源、原料,移到通化。
  我東北根據地的重心,應擺在哈爾濱一線以東,以延吉、臨江、通化為鞏固建立。我之群眾工作干部,主要部份亦應放在沈陽以東,因這一帶山多,人口多,物產多,敵少,氣候好,海外貿易多。
                  林
                   十二月廿五日
  天候、地形,敵情,我情,民情,從錦西到秀水河子、四平、公主嶺、長春、哈爾濱,哪一仗不能打,哪一仗能打、怎樣打,林彪腦子里那個車轱轆,幾乎從未轉錯過,不能打還得打的仗,那車轱轆上已把下一步的路數轉出來了。
  而在更廣闊的宏觀上,林彪的目光更犀利、深刻而又執著。
  由此而想起當年常聽常講常唱的那句“挽救了革命挽救了黨”。在黑土地這段撲朔迷離的“萬花筒”時期,如果也可以這么說上一句的話,那在這句話前面的就不是“毛主席”,而是“林彪”了。
  解決第二個問題,一個最主要的方法,就是大講1812年俄法戰爭中,俄軍在莫斯科的大撤退。
  據說,在林彪很喜歡的幾位外軍將領中,既有在這次戰爭中慘敗的拿破侖,也有成功地指揮俄軍撤退,終獲大勝,功成名就的庫圖佐夫。林彪在錦西避免決戰,指揮撤退時,腦子里那個車轱轆上是否轉過庫圖佐夫的這一杰作,誰也不清楚。但他能在四平撤退后迅速抓住普遍存在的悲觀失望情緒,迅速地大講莫斯科撤退,肯定不會是即興之作。這無疑是成功指揮四平撤退這一杰作后的又一杰作。
  “決定戰爭勝負的因素,并不是部隊士兵的喪失,而是希望的喪失。”
  無論看沒看過利德爾·哈特的《戰爭論》,古今中外一切杰出的軍事家,都是深諳這位英國軍事理論家這句話的念義,并致力于使他的士兵像堅守最后一道防線一樣,決不丟掉希望。
  很多老人都談到當時林彪講莫斯科撤退的故事,說明四平撤退的意義。林彪還讓人寫篇介紹莫斯科撤退的文章,很長,登在《自衛報》上。還通過蘇聯駐哈爾濱領事館,搞到一部記錄片《庫圖佐夫》,給部隊放映。
  一些老人印象頗深的,是林彪在舒蘭一家戲園子的一次講話。
  大意是:大家一定以為我跑得太快了,丟的地方太多了。我說我跑得還慢了,丟得還少了。
  這不是開玩笑,我講的是真話,講的是馬克思主義,是毛主席的軍事思想。
  東北情況是敵強我弱。我們只有一個拳頭,敵人有好幾個拳頭,一個拳頭是打不過好幾個拳頭的。怎么辦?就是要把敵人的拳頭變成手掌。怎么變?就是把城市丟給他們。城市一丟,人們的包袱就沒了,身子就輕了,敵人和拳頭可就伸開了,我們就可以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吃掉他們了。
  解決東北的問題要靠戰爭。戰爭的根本問題在于消滅敵人。勝負不能從一時的進退看,也不能從一城一地的得失看。我們力量小,城市只能是旅館(林彪在各種講話中,經常講“城市是旅館”——筆者),暫住一時。
  把敵人拉散了,把敵人一股股地吃掉了,城市自然就是我們的了。如果我們現在舍不得城市,和敵人硬拼,那我們只能有兩條路:或者被敵人吃掉,或者走抗聯的老路——退到蘇聯去。
  剛才我講了,拿破侖的軍隊開進莫斯科時,也是很猖狂的,可他們的失敗在那時候已經決定了的。今天也一樣。我們已經通過大規模撤退,換取了消滅敵人的有利條件。這并不是個新問題。我們當年在中央蘇區和敵后=屏蔽廣告=根據地,就是這么做的。
  現在,我們要把眼光轉一轉,從大城市轉到中小城市和廣大農村去,把大氣力用到建設根據地去。有了根據地,我們就有了家。有了家,就會要兵有兵,要武器有武器,要糧有糧,要衣服有衣服——在座不少人還穿著棉衣哩。我們有了這些,我們就會有全東北。
  從“拒敵于國門外”,到“保衛馬德里”,在“萬花筒”時期那些像放花一樣的比喻中,把四平撤退比作“莫斯科撤退”,還是較為準確的。
  不過,對于一個扛著步槍的士兵來說,他們更注意的不是說,而是干,是跟著你林彪到底能打勝仗還是打敗仗。
  “東北王”《東北解放戰爭大事記》中,關于1946年6月16日這一天的文字,是這樣的:中共中央發出關于東北局干部分工問題給東北局的指示。指出:目前東北形勢嚴重,為了統一領導,決定以林彪為東北局書記、東北民主聯軍總司令兼政治委員,以彭真、羅榮桓、高崗、陳云四同志為東北局副書記兼副政委,并以林、彭、羅、高、陳組織東北局常委。中央認為這種分工在目前情況下,不但有必要而且有可能,中央相信諸同志必能和衷共濟,在重新分工下團結一致,為克服困難爭取勝利而奮斗。(56)
  關于黑土地10個月來情況的一次組織總結,當然也是思想路線總結。
  林彪——“東北王”。
  據說,林彪看完電報,沉思一下,就繼續踱步。那步履和神態,與過去一般無二。
  而毛澤東在決定林彪當“東北王”時,對于這個當年的“娃娃”,會想些什么呢?
  1948年11月23日,就在東北野戰軍主力兵分三路,啟程進關時,東北局在沈陽召開擴大會議,通過了《關于全東北解放后的形勢與任務的決議》。
  其中有這樣一段:當我們開始進入東北,國民黨反動派在美帝幫助下,曾經利用和平煙幕,進兵東北,接著又依靠其當時軍事上的優勢,配合東北反動勢力,向我作大舉進攻,企圖消滅我們于立足未穩之時,當時情況,極為困難。尤其是當時東北黨內少數領導干部所存在的錯誤思想,更增加了當時的困難。
  這些同志對于敵人的和平陰謀抱著很大的幻想,對敵我力量的對比,以肓目的樂觀代替了冷靜的科學分析,對舊政權舊軍隊敵偽殘余分子和階級本質,缺乏階級的分析,過份強調少數一時不能取得的中心城市的作用而忽視了廣大的鄉村,因而使他們違背了毛主席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的指示,在堅決依靠東北人民,堅決消滅敵人,建立革命根據地的各種政策上發生了許多原則性的錯誤。這是在階級斗爭的緊要關頭,少數同志喪失階級立場的一種非常危險的傾向。這種傾向,一開始就遭受到另一部分領導干部的堅決反對,但仍給予東北人民解放事業以很大的損失。直到一九四六年東北局七七決議之后,才在全東北黨內貫徹了毛主席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的指示,克服了黨內右傾危險……
  基本公正中的一個基本的不公正,是把毛澤東的錯誤“忘掉”了。“獨霸東北”,“拒敵于國門之外”,“最后一戰”,“化四平為馬德里”,“把長春變為馬德里(輸入者注:此處“馬德里”似應為“凡爾登”)”……好像全都是“東北黨內少數領導干部”提出來的,毛澤東只有“一九四五年十二月的指示”。
  “東北黨內少數領導干部”,或者是就這樣認識的形勢,并積極向中央建議的,或者是執行中央的指示,這樣做確實“更增加了當時的困難”。但是,把這一切都歸咎到他們頭上,這不是人為地把這段歷史搞復雜了嗎?怎能叫人口服心服呢?應該看到這個決議的毛澤東,當時又會作何感想?
  沒有錯誤的毛澤東,是另一外一個毛澤東。
  被掩蓋、回避了的歷史,不是真的歷史。
    停戰15天
  就在共產黨人整頓好行裝,隨時準備棄城出走之際,6月5日,毛澤東來電報了:東北局及林:寧周電稱,蔣已允馬停戰十天談判,請東北局堅守哈爾濱十天等語。
  望立即布置堅守十天至要至要。
                           中央
  從6月7日開始,停戰半個月。
  6月26日,國民黨軍隊進攻中原地區,中國內戰全面爆發。
  黑土地卻一直沉寂到10月下旬。
  這四個月,是黑土地共產黨人寶貴的春天。他們惜時如金,全力以赴,揮汗如雨地播種,耕耘,兩年后就收獲了個金燦燦的秋天。
  從當年的林彪到今天的老人,都說國民黨沒向江北推進是失算。否則,共產黨的日子將更難過。
  “停戰外,我軍整補,共軍也會整補。而且共軍擴充得非常迅速,我軍卻不能盡量擴充。”杜聿明是個明白人,蔣介石也不糊涂。對于受傷的老虎,當然應該窮追猛打,置之死地,而不可放虎歸山,讓它養好傷口再撲出來。
  只是,和日本人打了8年,血流成渠,接著又和中國人打,把黑土地打得雪白血紅。共產黨打乏了,國民黨也打累了,雙方都迫切需要坐下來喘口氣兒。
  而且,國際國內輿論都是和平,蔣介石有壓力。還有,過江占領哈爾濱,在蘇聯門口舞刀弄槍,也不大好。或多或少,這也是個原因。
  關鍵還是兵力不彌分配。
  國民黨國防部史政司編寫的《綏靖第一年重要戰役提要·作戰檢討》中,有這樣一段:㈠我軍以接收之目的,應進出松花江自有必要,惟就作戰方針言,欲壓迫共軍于松花江而殲滅之,則似過遠,以分進合擊包圍于四平地區而殲滅之,爾后向松花江進出為當。其次,就本案壓迫松花江殲滅之方針,在兵力部署上,與方針又不相吻合,即逐次使用兵力,致四平街久攻不下,其后增加兵力,亦未著重四平附近殲滅共軍之措施。迨攻下以后,即為離心推進,而成為廣泛之驅逐,卒未獲殲滅共軍也。
  ㈡作戰初期,我軍因兼顧遼東遼南方向之作戰,僅以新一軍担負四平及解長春之圍雙重任務,兵力不足,以致四平久攻不下,長春淪于敵手。
  而后次第以第七十一軍和新六軍兩軍加入,雖獲得四平決戰之勝利,然已遷延兩月以上時間,使敵得以從容脫離戰場,未能將敵主力擊破,貽爾后東北剿共軍事以無窮之后患。
  ㈢我戰略受政略影響,專注重城市及交通線之占領,忽略殲滅共軍主力……(57)
  “欲壓迫共軍于松花江而殲滅之,則似過遠。”兵力不足,才感到“過遠”。蔣介石也不是不知道,“逐次使用兵力”為兵家所忌。可兵力不足,不能一擁而上,一錘子砸下去,也只有使用添油戰術。待“以第七十一軍和新六軍兩軍加入”,連奪四平、長春、吉林,雖“未能將敵主力擊破”,也算大獲全勝之際,剛剛“平定”的南滿又亂了套:60軍184師在火線上倒戈了。
  “八·一五”前的東北,大米為日本人的“專利”,只有少數“高等華人”才能進口。日本節節敗退,前方吃緊,后方吃緊,先是吃大米加高粱的“二米飯”,后來就成清一色的高粱米。于是,黑土地就有了句至今在一些老人口中還能聽到的歇后語:“小日本吃高粱米——沒法子了。”
  蔣介石大概一輩子也沒吃過高粱米,但他也是沒法子了。
  注釋
  ⑴⑵丁曉春、戈福祿、王世英編:《東北解放戰爭大事記》,十五頁。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
  ⑶牋采訪中,很多老人都談到,這句口號是東北局在一封電報中提出來的。原電未查到。
  ⑷牋《遼沈戰役親歷記》,526頁。
  ⑸牋《在中國土地上--蘇聯顧問回憶錄》,274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
  ⑹當時電報分為四個等級:標有一個“A”的為一般電報,兩個“A”為急電,三個“A”為加急,四個“A”為特急。
  ⑺即黃克誠、梁興初、李運昌和沙克。沙克當時為晉察冀軍區副參謀長。
  ⑻即羅榮桓。
  ⑼“呂”即呂正操,“李”即東北局副書記,北滿分局書記李富春。
  ⑽中國人民解放軍東北軍區司令部編(1949年10月):《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6,7頁。
  ⑾同⑽,196頁。
  ⑿沈陽市圖書館編印(1985年):《東北名勝古跡軼聞》,185頁。
  ⒀劉震當時為新四軍3師第一副師長,洪學智為第二副師長兼參謀長。
  ⒁《中國革命史論文輯要》,982頁。
  ⒂“程”即冀熱遼軍區政委程子華,“高”即高崗,“陳”即陳云。
  ⒃即馬林諾夫斯基元帥。
  ⒄“詹”即冀東軍區司令員詹才芳。
  ⒅12月5日,高崗、陳云覆電為:彭羅:㈠我們對滿洲的戰略意見,詳見未發完的艷致東北局及中央電,馬帥談話內容未見,最近對我們兵力的數量位置也不知道。
  ㈡大殲滅及阻斷北寧線,同時以三四萬主力進攻沈陽,一萬主力威脅長春,如此大兵,已否全部到,并請考慮后果及影響如何。㈢你們轉來中央關于改變獨占滿洲與建立根據地戰略指示,與你們來電是不同的。我們意見,亦分別請示中央。高陳微⒆《東北解放戰爭在事記》,30、31頁。
   ⒇《毛澤東選集》(合訂本),1075、1076、1077頁。
  (21)《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105、106頁(22)有的資料說是2月13日。
  (23)李運昌等著:《雪野雄風》,72頁。自由出版社(1988年)。
  (24)東北三年內戰中歷次戰斗雙方傷亡數字,所見資料有些出入,有的出入還較大。筆者均以最新資料為準。沒有,則以”文化大革命“前最早的資料為準。
  (30)《毛澤東軍事文選》(內部本),276頁。中國人民解放軍戰士出版社(1981年)。
  (31)《東北解放戰爭大事記》,46、47頁。
  (32)四平市博物館編(1985年):《四戰四平》第1集,8頁。
  (33)5頁。
  (34)史迪威,美國佛羅里達州人。1942年任中印緬戰區美軍中將司令兼中國戰區總司令蔣介石的參謀長,因與蔣介石發生矛盾,1949年被美國政府調回。(35)《八·一五前后的中國政局》,435頁。
  (36)據江南著《蔣經國傳》摘引官方公布的資料稱,1955年6月初,孫立人和陸總第五署督訓組長郭連亮(輸入者注:好像是叫郭廷亮。記不清了)等人,欲乘蔣介石在臺南檢閱部隊時,發動“兵諫”。在官方公布的孫立人的辭職書中,稱之謂“不肖事件”。郭連亮等人被捕,孫立人被軟禁至今。此案疑點甚多,至今眾說紛紜。江南先生稱“孫立人是政治的犧牲品”。
  (37)《文史資料選輯》,第8輯,26頁。
  (38)《文史資料選輯》,第42輯,71頁。
  (39)《遼沈戰役親歷記》,555頁。
  (40)見本書第8章《獨霸東北》的《“撤退將軍”》一節,119頁。
  (41)程世才當時為遼東軍區司令員兼3縱司令員。
  (42)《黨史研究資料》,第1、2期,5、6頁。中國革命博物館黨史研究室(1986年2月20日)。
  (43)《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8頁。
  (44)黃濟人著:《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96頁。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2年)
  (45)凡爾登是法國東北默茲省的城市和鐵路樞紐。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德法兩國在這里進行了著名的凡爾登戰役,德軍傷亡近60萬人,法軍傷亡35萬人,故有“凡爾登絞肉機”之稱。
  (46)中共中央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中國人民解放軍檔案館編:《陣中日記》,14頁。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
  (47)有的資料說王繼芳是作戰科副科長,有的老人說他在山東時當科長,到東北后是作戰科參謀。
  (48)《沈陽軍區歷史資料選編》,35頁。
  (49)即東滿軍區司令員周保中,政委林楓,副司令員兼參謀長陳光。“曹”好像是曹里懷,為長春衛戍區司令員。
  (50)即饒漱石、伍修權、葉劍英和周恩來,當時都在北平軍調部。
  (51)采訪中,有幾位老人談到毛澤東這句話,都記不住出處。
  (54)“關東三大怪”為:窗戶紙糊在外,大姑娘叼個大煙袋,養個孩子吊起來——東北人把孩子的搖籃吊在空中,來回悠,叫“搖車”。
  (55)“周”即周恩來,“張”和“譚”說不準,待查。
  (56)《東北解放戰爭大事記》,65頁。
  (57)《四戰四平》第1集,20頁。
 


張正隆 2013-08-20 09:5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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