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天地玄黃·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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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天地玄黃·楔子》

……正是午夜時分,歷史剛剛進人1948年。北京大學教授、詩人馮至突然從夢中醒來,在萬籟俱寂中,聽到鄰近有人在咳嗽,咳嗽的聲音時而激烈,時而緩和,直到天色朦朧發亮了,才漸漸平息下去。馮至卻怎么也睡不著了,他想:這聲音在冬夜里也許到處都是吧。只是人們都在睡眠,注意不到罷了。但是,人們不正是可以從這聲音里“感到一個生存者是怎樣孤寂地在貧寒的冬夜里掙扎”嗎?
詩人想了很多,很久。幾天以后,一篇題為《新年致辭》的文章發表在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副刊上。在講述了那在天色暗明之間的生命感悟之后,詩人接著寫道——
如今又是一年的開始,由于過去的教訓,大半沒有人敢對于今年抱多大的希望了,大家都是憂心忡忡地過日子。就以出版界而論,由于紙價的騰貴,讀者購買力的退滅,作家生活的艱難,今年的文藝界恐怕將要比過去更加荒涼。人們都這樣談論,這樣担心;但既然這樣議論,這樣担心,就證明人們并不想就此死去,他們還要繼續掙扎,縱使是在所有外界條件都被剝奪了的時刻。若是把一個小小的文藝副刊比作冬夜里咳嗽的聲音,未免太不倫不類,但就一個生存者的掙扎這一點來看,則又有類似的地方。現在什么不是在掙扎呢,從一日的溫飽,到最崇高的理想,凡是在這一條線索上能夠連串起來的事物,它們都在掙扎。只有那些用千萬人的生命來滿足人的妄想的人們不懂得生命的掙扎,它們在踐踏生命。并且現在是沒有余裕來修飾自己的時代。人類的痛苦正如冬日的樹木,直挺挺地在風中雪中搖擺,沒有一點遮蔽。只有罪惡會穿上一件美麗的外衣,在人面前眩惑一時;大多數的騙子都會用空洞的口號蒙著自己的虛偽。但是一個真實的生存者是不懂得這些手法的。縱使他的聲音像是半夜的咳嗽那樣不悅耳,但是它使聽到它的人感動了,有所領悟了,因為它是生存的聲音。但愿這個刊物能夠繼續下去,和一切生存者息息相關,沒有修飾,沒有浮夸,自然也愿意在自己的生命里開出一些美好的花朵。
詩人是敏銳的,他說出了這個時代的真實:“生存”成為壓倒一切的需要,于是有了生存者的掙扎與選擇,有了生存者的文學。
元旦這一天,盡管處于戰亂之中,人們照舊過著自己的日子。作家葉圣陶在忙碌了一天以后,按照多年形成的習慣,在燈下,記下了這一日的生活——
一日(星期四)看報。校對十余面,頭又昏脹,2形寒,因偃臥。下午一時半出外,步行至青年會,行一小時有余,體內覺溫暖,精神亦較爽。到青年會因朱學蓮與股小姐結婚,朱之父蘊若先生,系用直學校之同事,別將二十余年矣,今來上海,自直往一晤。見時知其老而不衰,雙目失明四年,近入醫院,一目已重明。所患日白內障,破眼球膜,剝去內障,居然無恙。三時半進茶點,伯祥與余及馮賓符三人致辭。到者及七十人,十之六七系用直人,伯祥與余高用直時,此輩或方為嬰孩,或且未出生也。六時回家。①
在平實的日常生活中透出了歷史的滄桑之感,這心境也是屬于這時代的大多數人。性格比葉圣陶遠為峻急,因此而成為1948年最有爭議的作家的胡風,這一天也過得很平靜,他在自己家里,接待了來自南京的三位年輕朋友:路翎、化鐵和阿垅,暢談三日之后即一道校改《財主底兒女們》下部紙型上的錯字,一天基本校完,又忙著為尋購印書的紙張而四處奔波。②--胡風早已預言:“時間將會證明,《財主底兒女們》底出版是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的事件。”③此刻的胡風卻是滿頭大汗,一臉嚴肅:在作這些出版瑣事時,他是懷著一種文學莊嚴感(以至悲壯感)的。
在北方故都北平,清華校園內這一日卻有一番熱鬧:上午全校師生在工字廳舉行新年團拜,晚上中文系師生舉行同樂會。晚會的最高潮,是系主任朱自清先生和同學一起扭秧歌。其時“翻身秧歌”已在北方廣大農村跳得如火如茶,現在又傳人了學術殿堂清華園;而素以穩健著稱的朱自清先生這回卻聽任學生給他化裝,穿紅衣,戴紅花,盡管有幾分不自然(由于不習慣),卻又是極其認真地投人群眾娛樂的熱潮中:許多人事后都覺得這件事頗有一種象征意義。而朱先生本人卻在日記中鄭重寫道:“晚,參加中國文學系新年晚會,頗愉快,”④
女作家丁玲在本世紀曾兩度成為人們注目的中心:1928年,23歲的她以《莎菲女士的日記》對人生(與性)的大膽、潑辣的追求而震動文壇;20年后又以反映農村階級斗爭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乾河上》而成為“知識分子與工農結合”的成功典型。她是在河北石家莊市郊宋莊迎來1948年的。在此之前,她在給親人的信中,已經談到了她“對宋莊有了感情”——
陳明,我從昨天病了,現在還躺在床上,又是
那么可厭的感冒,現在已經退熱了,準備下午起
床。我為什么病的呢?一半是由于前天驟冷,一半
是由于感情把我壓倒了。我要告訴你,我對宋莊
有了感情,我在大前天晚上的代表會上,哭了。我
說了我對于那些貧苦者,有了被子,有了襖,有了
甕,我的高興。我說了我對于那些不滿意得了綠
票的同情。……我說了我對于滿圈的問情,當我
走進他的屋子里的時候,我只在地炕上找到一張·4·
破床和一床破被,一口破箱子里有幾件小孩衣服,
我才明白,為什么他在貧農團蓋著沒收來的地主
被子時,是那樣地在炕上爬來爬去,可他連一張紙
也沒往家拿呀!當評級評到他家時,他堅決而迅
速地說:“三等貧”……
這感情自然是真誠的,盡管不免帶有文人的夸張:知識分子來到民間(農民中),總會有這樣的驚喜,感動,以至內疚。這位滿圈的形象一直深藏在丁玲記憶里,直到歷經風風雨雨,晚年重寫《嚴寒的日子里》時,仍以滿圈作為小說主人公的原型。丁玲當年在宋莊的活動也變成了“英雄傳奇”,至今仍在當地流傳:在一個漆黑的深夜里,篡奪了貧民團權力的壞人,煽動群眾,武裝包圍了村公所;老蔣同志(丁玲在宋莊用的是“蔣英”的名字)面對上了膛的刺刀,面不改色,侃侃而談,最后說服了大多數人,紛紛放下了槍,區武裝部隊也及時趕來,終于化險為夷……/5/
與丁玲同是延安文藝界的“大名人”的蕭軍此時在東北解放區。作為《文化報》的主編,1948年元旦這一天他向讀者送上了《新年獻詞》,署名卻是“秀才”:原來他要標新立異,借一位曾對新政權有過誤解的老秀才的口吻,表達一般老百姓(以及舊式知識分子)對“革命者和共產黨人”的新認識和真誠擁護:“從此‘正統’之迷夢,同情地主‘慈悲心’粉然碎矣!始知革命者與共產黨人之所為,斯其乃以圣人之心為心,以圣人之懷為懷,圣人之志為志,順乎天理,應乎人情,亙古所未有……”/6蕭軍在這里傳達了一個重要的時代信息:當年共產黨人與革命者正是以類似“圣人”的道德的純潔性而贏得人心的;當然也可以說這實際上是一種主觀的“期待”(因而不免是一相情愿的),但誰也不能否認這乃是那個時代善良的人們的由衷之言……
和丁玲一樣在大變革的北方農村和農民一起迎接新的一年的,還有趙樹理。在1947年7、8月召開的晉冀魯豫邊區文聯文藝座談會上正式確認“趙樹理的創作精神及其成果,實質為邊區文藝工作者實踐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具體方向”,趙樹理成了解放區文藝的一面旗幟。但老趙依舊是老趙,他仍作為一個普通的編輯,積極投入了(新大眾報》1948年元旦創刊的工作。編輯部設在河北趙莊,他家也搬在那里;有人這樣描寫他的“辦公室”:“里外兩間,外間老鄉放著些雜物,鍋,盆,爐子,席國,農具,等等,后墻塌了一個角,露面進來一條太陽光;里間有一張單桌,也放著老鄉的壇壇罐罐之類;他的地盤仍舊在炕上,盤著膝坐在那里寫,窗口放著的,還是那幾樣東西…·,·那周圍的樣子,幾乎和在太行山小山莊上的情形沒有什么不同。”/71947年1月,趙樹理與美國記者貝爾登有過一次有趣的對話:“你這些作品的版權是誰的?收人有多大?要是在我們美國,你出了這么多的書,一定是一個很富有的人了。”趙樹理回答說:“這是我的工作崗位,這是我應該作的工作。我們是不談稿費的。”“這不是剝削了你嗎?”“這怎么能算剝削呢?寫作是我的具體分工。我是以此作刀槍同敵人,同反動派,同;日的風俗習慣作戰斗的,我是一個文藝戰士。”在談話里,趙樹理還強調了他是“為農民寫作”的--正是這一寫作的基本立足點,很快就給趙樹理帶來了麻煩。/8/
和趙樹理同樣自稱作“文藝戰士”的,還有一大批活躍在戰場前線的文工團員。也就在1948年元旦這一大,新安旅行團的演員在朝城岳樓屯華東野戰軍司令部駐地的土臺子上演出。1947年因孟良崗等戰役的勝利而威震全國的陳毅、粟裕將軍在臺下和戰士一起觀看。先演秧歌劇《夫妻識字》、《光榮燈》,歌劇《張德寶歸隊》,活報劇《美蔣活報》。接著,改變場面,在舞臺前廣場演出《勝利腰鼓》。幾十把火炬,照得廣場通明。新旅男女演員頭扎白頭巾,腰系紅綢,在嘹亮的懈放軍進行曲》軍樂聲中,打起腰鼓,分作兩隊從兩邊威武雄壯地走上廣場。近萬觀眾鴉雀無聲,只聽得隆隆的鼓聲和“向前,向前”的軍樂呼喚。忽然場上一聲號令,響起了驚天動地的鼓聲、軍號聲,隨著隊形變換,有如千軍萬馬,前奔后突,蔚為壯觀。鼓聲一停,陳毅、粟裕一起上來,連聲贊好,陳毅激動地揮舞著手說:“你們的腰鼓打出了解放軍的威風,要把它打到華東野戰軍所有的部隊去,打遍全中國!”/9/
和北方清華大學的同樂會遙相呼應,元旦這一天,香港文協舉辦了新年團聚大會。從1947年末開始,在中共的安排下,各界民主人士和文化人士紛紛從國統區各大城市和海外匯集到香港,據茅盾說,人數總在千數以上,“隨便參加什么集會,都能見到許多熟悉的面孔。大家都興高采烈,沒有一點‘流亡客’的愁容和凄切”,與1941年皖南事變后,大批傾向共產黨的文化人轉移香港,情況與心境都大不相同。這次新年團聚會到會的有三百多人,可謂一次“大會師”。郭沫若與柳亞子、葛伯贊、茅盾、葉以群、適夷、林林都講了話。茅盾后來回憶說,他講話的中心是,“建議香港文藝界應該加強文藝批評工作,糾正前一時期主要存在于上海的文藝批評的偏向。這種偏向表現在對正面的敵人不去批評,好像有危險,而對自己陣營卻很有一些不負責任的批評。這些批評調子唱得非常高,非常‘火’,使青年以為這是最革命的。但實際上它是要引導青年到錯誤的方向”四。茅盾這里所指主要是與胡風有聯系的一些青年批評家的批評活動,我們在下文還會作詳細介紹。盡管目前還是發動反擊的“建議”響誰建議自是很清楚的),但敏感的人們已經可以嗅到些許火藥味了--這似乎在預告,剛剛降臨于世的1948年的中國文壇將不會平靜:這也是一個“戰場”。
錢理群《1948天地玄黃》
(注:一個“/”之后或兩個“/”之間的數字是原注釋號碼)


錢理群 2013-08-20 14: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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