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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鄧小平就差那么一點兒
鄧小平之死累得我們搞歷史的也窮忙了一大陣,原因是他是個「歷史人物」,我們是「寫歷史的」。如今這個歷史人物死了,那些寫歷史的,拿筆就「寫」,豈不順理成章哉!因此,鄧公最后一口氣還未咽下去,我們搞歷史的電話、電傳、郵箱都忙了起來。什么功過、是非、影響、后果,乃至軼事、婚姻、兒女,和婚外之情等等說不盡的問題都一時俱來。你說我也不清楚呢?那如何可以,誰叫你吃這行飯? 毛為接班人鋪路 記得二十年前毛公仙逝時,我們也照樣忙了一大陣子。那時有位川籍地理學教授告我:看樣子今后中國是「女主當權」了。我說您是「看風水的」可能有此預見,我們搞歷史是「算命的」。我們根據歷史來排排她的「八字」,她似乎沒這個「命」呢。孰知余音未了,風水先生就打來電話說算命的說對了,「女主被抓起來了」。-隔洋觀火,說不關痛癢的風涼話,實在是有點「麻木不仁」,但是那通對話的「四川腔」至今繞耳未絕也。 我們那時對「女主當權」不樂觀,沒啥深文大義也。凡是熟讀過呂后、武后、西后故事的人(包括毛澤東)都知道江后沒那個條件呢。接班人沒那個條件,交班人原可為他(她)制造條件。像我的老鄉朱元璋,他生前就知道他那軟弱的「太孫」接班有問題。所以他就決心把那些問題人物(從龍打天下的功臣)殺光。-朱元璋殺功臣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冤案之一啊!但是朱元璋殺盡功臣,卻不能殺兒子。問題就終于出在兒子頭上了;是為「靖難之變」。 毛澤東晚年也要為接班人制造條件,開始向我們安徽打傘的鳳陽和尚學習大殺功臣,把「你辦事,我不放心」的長征老干部,殺他個精光。-周恩來臨死之前,對流著眼淚來為他送終的數大軍區司令哀求他們「保護老干部」。周就知道他死后,長征老干部(包括鄧小平),恐怕要被老毛殺光了! 小平「命大」 鄧小平是「長征老干部」之一。但他卻不是一般軍區司令員可以「保護」得了的老干部。他是毛澤東親自出馬「炮打司令部」的那個大司令部里的副司令。毛原是把「劉鄧」同列的。他終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正司令劉少奇殺掉了。陪斬而死的老少干部,少說點三十萬人吧!-但那個小矮子,身長不過五呎的副司令鄧小平卻奇跡似的漏網了。 小平何以漏網,大陸上有許多小道消息呢!但那些都無關宏旨。小平之不死,主席高抬貴手,刀下留情也。毛那時要殺鄧,殺一只小雞耳。小雞大難不死,說是因為小雞善于躲藏,我們「寫歷史的人」就要笑而頷之了。鄧公自己也知道,劉之慘死(不可想象的慘死)和他自己之能逃過一劫,實在是「命大」!讀者如會說四川話,不妨以廣安川語說之,才知其韻味深長呢!
總之,鄧在生死之間,「就差那么一點兒」,真是驚心動魄! 毛為何留鄧不殺 斯大林有句名言說,死一個人是個「悲劇」,死一百萬人只是個「統計」。毛公殺人十倍于斯大林;百倍于秦始皇(后一句是他自己的夸口)。古語說,「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者難逃。」毛氏直接間接所殺的人,也十倍于黃巢。「大躍進」(一九五八一九六一)時,毛公心一橫牙一咬,一下就餓死貧下中農三千萬。(中文史料見丁抒教授著「人禍:『大躍進』與大饑荒」,一九九六年香港增訂版;英文史料見 Jesper Becker, HUNGRY GHOSTS, Maos Secret Famine,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96, Illustrated. 325pp. 這一類的史料書,下一世紀中,中國政府是會以「官書」形式出版的。)再加上鎮反、肅反、反右、文革,遭殃者是上億的。鄧小平先生事后痛定思痛,也承認那是「浩劫」!-在這場浩劫里,那個「罪大惡極」的「劉鄧司令部」的兩個司令,只死掉一個,另一個「不在劫」,那就令人難以想象了。其實小平之不死,不是個偶然事件呢。他之不死,分明是毛公特意保護的結果。周恩來取名「恩來」,是感念光緒皇帝的「皇恩」。如此鄧公也應取個名字曰「鄧恩來」,以感念毛皇上的不殺之「恩」! 不殺之就重用之 毛為何留鄧不殺呢? 回答這個問題,先得知毛。-張學良說張作霖「有雄才,無大略」;蔣介石則「有大略,無雄才」。毛澤東可是個「雄才大略兼備」的不世出的大英雄啊! 韓信批評項羽說,那位項大花臉只有「婦人之仁」和「匹夫之勇」。-其實這位西楚霸王所有的只是一般人的人性而已。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婦人之仁者,惻隱之心也。歐美人不吃狗肉,何也?現代社會心理學家說,凡能進入你的臥室與你搖尾巴玩耍的「寵物」( pet ),你就不會忍心去殺而食之。孟子不也說,「君子之于禽獸也,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所以孟子勸「君子」們,不要隨便到廚房里去。因此美國人不吃狗肉,也只是一點點的惻隱之心而已。但是這在嗜食「香肉」的英雄們(包括毛、鄧二公和韓信),那只是一種「婦人之仁」了。 至于羞惡之心,那也是一些血性漢子受不了刺激的心理而已。紅臉漢子當面受了點小侮辱,立刻就要「拔劍而起,挺身而斗」。身可殺,志不可辱。這也是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的人性而已(讀者諸公與在下皆有之也)。-但這在特大號英雄的韓信和毛澤東看來就是「匹夫之勇」了。韓信可以在羞辱他的淮陰少年胯下爬過而心平氣和;毛主席可以在重慶大呼「蔣委員長萬歲」而面不改色。這才是大英雄。 只有英雄才能識英雄。曹操告訴劉備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這一下,劉備把筷子都嚇掉了。因為也只有英雄才要殺英雄。其實劉皇叔有所不知。英雄對英雄亦有其兩面性,曰,要不那就殺掉他;要不那就重用他。
毛之于鄧,是英雄識英雄。英雄如不殺英雄,英雄就會重用英雄。不才嘗有拙作論毛鄧曰,毛晚年做了一萬樁錯事,只有一樁不錯-他沒有殺鄧小平。此之謂也。 尚未具被該殺的資格 再者,殺功臣是有其公式和次序的。功臣都是有功、有能、有位、有黨羽、有班底,總之,是有實力的大官。他們不能一起殺。要分開來,先造成他們彼此之間的嫉忌,爭功、爭寵,然后一個個分而殺之。那是急不得的。這套公式在中共黨史中叫做「拉一派,打一派」。中國古法家叫做「急則合,寬則離」(曹操就用這辦法叫公孫康殺袁尚;春秋戰國時代也有二桃殺三士的故事;蔣公中正這個當代大法家對付汪、胡、李、白,戰后應付CC、黃埔,甚至要黃埔看黃埔杜聿明寫淮海戰役自述時就說,「邱清泉是蔣介石派來監視我的」。蔣公用的都是這套手法。這也是個世界性公式呀!西文史書內叫做 Divide & Rule )。 在中國近現代史中,把這老兵器用的最高明的便是毛澤東。善泅者,死于水。毛在中國歷史上是個獨夫,就是他使用這套權術用得過了分,使用得太殘酷。遠在江西時代,毛還是個小毛頭,他為抓贛南基地,便利用個「外來政權」的「黨」,殺盡以「本省人」(江西人)為骨干的「團」。一殺數千人,還把這群小功臣(大半都是「本省同志」),加上個反革命的帽子叫「AB團」。其實AB團這個 Anti-Bolshevik Corps 是老K中的CC團( Central Club 中央俱樂部)中,以程天放(江西人)為首所形成的一窩「小老表」的地方派系;也是當時札根贛南的共青團的死敵。毛為搶共青團中這窩小老表的地盤,不惜把他們加上個AB團的名字加以誅戮。這也是化「人民矛盾」為「敵我矛盾」的「毛澤東思想」第一次的運用-也可說是毛的第一個「二二八」。第二個「二二八」,那就是毛公用盡心機去對付劉志丹、高崗為首的那窩「老陜」了。 那時「共青團」里的一批小老表,對毛澤東的手段也很清楚。他們就公開向黨中央控訴,說毛某搞「拉一派,打一派」。為圖反擊,他們也叫出「擁護朱黃彭,打倒毛澤東」的口號(見陳誠所搜集之共黨史料:「富田事件」)。不幸他們太年輕,太無「斗爭經驗」,最后就被毛澤東所集體屠殺了。-所以,毛澤東以拉一派打一派的手法殺功臣,是從江西時代就開始的。到延安之后,清除張國燾、王明用得還是這一個老套路。但是飛鳥不盡,則良弓不藏;狡兔不死,則走狗不烹。-毛澤東從艾思奇那里學了一套「矛盾論」。這套理論,他一生吃著不盡。毛好「與人斗」,而斗爭的程序則先斗「主要矛盾」,再斗「次要矛盾」。斗爭期間,而且要利用「次要矛盾」,共同去斗「主要矛盾」。把主要矛盾的對象斗臭了、斗垮了,再把「次要矛盾」升級為「主要矛盾」,再依樣畫葫蘆的「斗」下去,所謂「與人斗最樂」的毛澤東思想中的「辯證法」,便是要沒止沒盡的斗下去-毛的格言是「中國有八億人口,不斗行嗎?」 且看矛盾的矛盾程序: 第一大主要矛盾為蔣介石。毛要率領全黨,統戰全國而斗爭之。李鴻章、劉
紹唐都是以一人而敵一國。蔣公等而下之,以一人而敵一黨,終被斗垮、斗臭,至今還無「葬身之地」。 蔣氏這個「主要矛盾」一去,諸種「次要矛盾」次第升級。毛公先「拉」劉周彭去「打」掉高饒;再扶劉去彭;再升林去劉;劉死再連周去林;林死則周公就變成「主要矛盾」了。-可是毛與周,卻是「使君與操」,本事不相上下。毛打的多半是少林派、外家拳,以掌劈磚、以頭碎石的硬功;而周打的則是武當派的太極拳。是一種四兩撥千金、隔山打牛的內功「沾綿拳」。一旦被他「沾」上身來,你縱有九段十段摔角高功,你也「摔」他不掉。最后只有被他緩搓慢揉,點穴而終。所以,-毛公那一套看來無堅不摧的斗爭高功,碰上周公的「沾綿拳」,就變成捉襟見肘、一籌莫展的「匹夫之勇」了。 周恩來不是個獨夫,更不是個個體。他是個有歷史、有群眾、有國內和國際聲威,黨、政、軍、財、外、教、特一把抓,有影無形的、也是無法代替的政治實體。在這個實體之中,人才鼎盛.。武有葉劍英,文有鄧小平,都是不世之才。-但是在毛的功臣名單中,他們都只是周公之下的王朝、馬漢。殺不了頭頭,而亂殺頭頭之下的王朝、馬漢,那就是用牛刀殺雞,失其意義了(雖然四人幫們還是認為早殺早好,而毛不為也)。這就是小平能三上三下,打爛屁股,而保住了腦袋的基本原因。他雖是個十惡不赦的副司令,若論被殺的資格,鄧公還差那么一點兒呢! 對鄧某量才器使 毛高祖雄才大略,對從龍之士,最會量才器使。能殺能用。這一點蔣比他就差的遠。蔣公基本上是個軍人,最看中的是稍息立正,絕對服從。這一絕對服從的結果,部下的高官上將,不是奴才也變成奴才。 抗戰后毛派林彪去東北,就說,「關之外,將軍主之!」蔣就做不到。 共產黨內斗,張國燾被斗垮而叛逃。張之下的幾員戰將,也被斗的鮮血淋漓,那位少林寺出來的魯智深許世友奉詔去面圣。許大和尚一件主席便跪下大哭。主席說,「起來,起來。別哭了,別哭了。回去帶兵去。」許和尚磕過頭,擦擦眼淚,就回營「帶兵」去了。等到林韓信有叛變的跡象了。主席巡視到和尚的軍區來,并「親切地」撫著和尚的手說,「現在的修正主義還想復辟呢。」和尚聞言,怒脈僨張,誓與修正主義不共戴天。「主席指到哪里,俺打到哪里!」 問問柏楊先生,上面這則真實的小故事,不知出在「資治通鑒」的哪一卷? 鄧公小平至死不忘「四個堅持」;他對毛公亦有說不盡的知遇之感呢。毛也深知鄧是個人才。若論黨政軍財一把抓,則周公之下的管家婆,得圣人之一體者,那就非鄧莫屬了。周公已在死亡邊緣,小平尚富于春秋,前途無限呢。將來五人幫的后黨,如能接班,由「諸呂」(呂后之黨)殺之,為時未晚。如「諸呂」接不了班,則這個無產階級地主大家庭還得有個(像周恩來那樣的)管家婆。
毛某不但有這腹稿,他并且向從俄國來訪的赫魯曉夫也宣泄了。累的「赫禿」也為此忙了一大陣(見「赫魯曉夫回憶錄」)。毛公死前據說還要華國鋒「大事問江青」。但是他也分明知道江婆娘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所以他也一再警告老婆說,「他們」在黨中、軍中比你們的力量大的多。勸江氏行為要收斂。毛所說「他們」者,鄧、葉以次的老干部也。至于毛一死,「尸骨未寒」(江青之言)「他們」就把「主席的愛人」(葉劍英的話)抓起來了,可能也非主席生前之所料吧。他之留鄧不殺,可能還希望老鄧做做他遺孀的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呢。為此,老鄧可能也有點內疚。真的,小平、小平,您今次泉下再見主席,如何交代? 差一點兒作了元首 毛氏死后,四人幫鋃鐺入獄不久,鄧公小平在眾望所歸、眾星所拱之下,就東山再起,大權在握了。論歷史,論功勛,論威望,小平這時都是全國一人。代替不了毛主席;可是代替華主席應是理所當然了。 說老實話,鄧公那時如正大位,作了黨主席,作了國家元首,不用說那位做慣「太陽詩」的郭沫若,會再做什么「狗屁華主席,狗頭軍師汪。擁護鄧主席,擁護黨中央」,來大力勸進。全國人民和全世界輿論,都會熱烈支持的。奇怪的是,鄧公小平自己卻一再謙辭。硬是(四川俚語)既不做主席,更不做元首。為此,那時我們在海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議論紛紛,不得其解。 筆者那時對「行為科學」有興趣,記得曾試以行為科學來解釋那是一種社會心理現象。蓋鄧與毛的社會行為的背景不同。毛上學較晚,長的又是高頭大馬。因此,他自小學時起,就習慣于站「排頭」,當「老大」。在同伙中遇事以「老大」自居,領袖群倫,對同伙小老弟們,頤指氣使,到晚年還要當導師、作舵手,習慣成自然也。 鄧小平適得其反。他十六歲就留法,人又生得矮小而伶俐活潑。因此,在中小學時代,他就習慣于站「排尾」,當「小弟」被老大們差來使去,燒狗肉、刻蠟板,唯老大們命令是從。這也是習慣成自然,到老不能改。如今七十歲的人了,縱使是實至名歸,你要他改變生活習慣,去站排頭、當老大,周身不舒服也。他寧愿有其實、干其事,而不享其名。 賢明的讀者,您以為在下在說洋話,搞啥行為科學教條嗎?非也。你我都讀過中小學。試想想咱們中小學時代里的老大和小弟們的生活習慣。天下一家,沒啥古怪呢。那時男女分校,中小學中的「老大」們,找不到女朋友,有時還移情于嬌美的「小弟」呢! 總之,不論是什么原因,鄧公小平是「差一點」就做了世界第一大黨的黨主席,和人口最多的世界第一大國的國家元首!他可以做,應該做而不做的理由,可任憑你解釋,但是「差一點」,卻是件歷史事實。 差一點兒到香港
這一次香港回歸祖國是鄧公之力也。親自迎接失土的歸還,也是小平鄧公晚年最大心愿也。如今倒數回歸不足五月,而鄧公于此一時刻,撒手而去,就「差這么一點兒」,而使愛國老人,不能完成其心愿,胡為乎而然呢?不能走入香港接收回歸,可以坐輪椅去嘛。不能坐輪椅,至少可以打開電視與民同樂嘛。為什么就「差這么一點兒」,而不及見呢? 迎接香港回歸與當主席、作總統不同。鄧公不做主席,不做元首,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迎接香港回歸,則非不為也,是不能也。同是差一點兒,造物對鄧公如此不仁?令人浩嘆! 我的朋友之中,相信算命看相的,正是所在多有,而未有像史學泰斗如何炳棣兄者。我倒想請炳棣兄好好替鄧公的「八字」排一排,做個科學實驗看這位不世出的歷史人物,為何遇事(不論是好壞),「就差那么一點兒」呢?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八日于北美洲
唐德剛 2013-08-20 16:2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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