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我就是無辜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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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無辜的人民
   事情是這樣的。
 本來我可以過好端端地生活,卻被那個神父騙了。我喜歡瓊瑪,波拉卻老是圍著她轉,我妒火中燒。其實,我們都是一個鎮上一起長大的伙伴。那時,我在神學院念書,瓊瑪和波拉剛從中學畢業,準備上大學,我們一起參加了一個革命團體的活動,只不過瓊瑪和波拉比我參加得早些。 雖然波拉是我的革命同志,并不等于因此有權利圍著我的瓊瑪轉,我產生醋意也是太自然不過的事。鬼使神差,我卻要為這事跑去向神父懺悔,喜歡一個女孩子有什么好懺悔!沒想到這神父告了密,害得波拉和我都入了獄。同志們還以為是我出賣了波拉。為這事,瓊瑪打了我一耳光。多可怕的事!我心愛的人打了我一耳光,而且是為波拉打的。在我心中,瓊瑪是溫柔可愛的圣女,我竟然因為波拉挨了她一耳光。
 更可怕的是,從獄里出來,我的異母兄弟勃爾頓告訴我,我是私生子,我的親生父親就是我無比敬愛的蒙太尼里神父。什么叫私生子?這是恥辱的印記,高貴身份的剝奪,終生受人蔑視。我極為敏感,自尊到有些神經質的地步,有什么不對嗎?我能決定自己的性情嗎?顯然,我的血液里有高貴的血統,我的母親是英國貴族。私生子的標記使我高貴的血統全都化作泡影。為什么偏偏我成了私生子?他們有什么權利讓我成為私生子,我同意過嗎?為什么他們要讓我一生下來就帶有羞辱的胎記?你不妨想一想,帶著私生子的標記怎樣生活?
 我不得不出逃,逃離這個恥辱之地。我寧可在誰也不知道我的底細的異鄉當乞丐,也不愿在恥辱之地讓人在我背后嘰嘰喳喳,說三道四。我制造了自殺的假相,爬上一艘遠輪讓自己消失了。十幾年來,我四處流浪,身上印滿了受苦受辱的瘢痕。這一切當然都該算在蒙太尼里神父和瓊瑪賬上,尤其要算在蒙太尼里賬上。我的受苦受辱都是蒙太尼里的罪過,不,是他的上帝的罪過。我要報復。所有的教士都是偽善者,對付他們,最好用短刀和尖刻的嘲諷。
 機會來了!家鄉的同志聘我去寫攻擊教會的小冊子。十幾年的流浪已經改變了我,他們沒有誰還能認得出我,況且他們都以為亞瑟早就死了。當然,我已經不是亞瑟,而是牛虻,是讓上帝、人性、愛、寬恕、教會感到不舒服的牛虻。瓊瑪一見我就覺得我太冷酷,甚至殘酷。她懂什么殘酷?她對什么都慈悲為懷,卻從來不知道靈魂——一個掙扎的人的靈魂受辱。
瓊瑪似乎有點疑心我就是亞瑟。我已經知道,當初她并不愛波拉,而是愛我。她打我那一耳光是誤會,她為此一直悔恨得要命。就讓她悔恨吧,讓她嘗夠悔恨的痛苦,讓痛心的悔恨嚙噬她的靈魂吧,為什么不呢?同情?!誰同情過我?
 我的心也有脆弱的時候,看到瓊瑪實在痛苦,也于心不忍。有一次,我竟然在她跟前跪下來,把臉埋到她的裙裾里,心里喊道,只要不再讓我遭受禍害和受委屈,我就會重新變成她的亞瑟。
 “啊,不,不!我怎么能忘掉這一切?!把我推到地獄里去的不正是她——用自己的右手打我耳光的不正是她?”我心中的另一個我,永不寬宥受傷害的我如此喊道。 對蒙太尼里也是這樣。有一次,我無意中偷偷看到他在懺悔,不,是痛悔。他那斷斷續續的低語充滿了無盡的絕望,最終沉入聽起來讓人心顫的無淚嗚咽。我不該蔑視一顆破碎、痛悔的心嗎?它還在流血啊!其實,要治好這顆破碎、痛悔的心,對我來說是舉手之勞。還有瓊瑪,那頭烏黑的秀發中一綹白發正在蔓延。只要我能夠寬恕,愿意寬恕,能夠從自己的記憶中剜除那受辱的瘢痕——那個耳光、私生子的標記,以及隨之而來的拉斯加、甘蔗地、雜耍班的屈辱。
 不,不能寬恕,不應該寬恕!天底下沒有比我所經受的更悲慘的事了。
 的確,要不是舊恨每每在我心軟的時候涌上心頭,我就動搖了。這就是我的堅強的革命意志。
 我受的最后考驗是在死囚牢里。我已被判了死刑,蒙太尼里來看我,我已把臉埋在他的臂膀里,從頭到腳都在發抖,我差一點又動搖了。
幸好,他竟然對我講起什么要避免暴動和流血,講什么保全無辜的人民。誰是無辜的人民?我就是無辜的人民!說我手上會染有他人的血,難道你蒙太尼里手上沒有染上我的血?!我們無神論者不像你們教士那樣虛偽,我們敢担當手上染的血。手上有別人的血,有什么不得了?人類的進步就是人血劃出來的歷史曲線,為什么耶穌在十字架上流的血就是寶血,我們為了歷史的進步、人民的解放事業讓人流的血就是無辜的血?教士的邏輯多么可笑!
 我干脆告訴蒙太尼里,我就是亞瑟。
 看他那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既讓我可憐,又讓我愉快。其實,只要他放棄基督教信仰,成為我們一樣的無神論者,我就可以再認他為父,那樣才證明他認同了我的受苦。我對他說:“你和我站在一個深淵的兩邊,要想隔著它倆人攜手是辦不到的。……如果你愛我,就把你脖子上的十字架取下來,……我不接受你那上帝的唾余。”與我一起做虛無主義者——這樣就會重新成為我的父親,還是繼續做神父,由他自己選擇吧。
 啊?他說什么我把他的心撕成了兩半?要逼他發瘋?他不曾把我的心撕成兩半?他不曾逼我發瘋?是他先把我的心撕成兩半。我對他正言道:“什么,你有什么權利——說我好像是要對你復仇!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只是要救你嗎?難道你永遠不明白我是愛你的嗎?”可憐的神父,念了十幾年神學,講了一輩子道,還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得救和愛。難怪馬志尼同志說,應該讓教士們學會真正的上帝崇拜,一點沒錯。
 蒙太尼里雙手掩面,哭了起來。已經那么大年紀的人了,竟哭得那么傷心。算了,我聽都懶得聽,干脆用毯子把頭蒙起來。
 其實,我心里也難過得要命,他畢竟是我父親。他走后,我也哭起來。我拾起父親失落在地上的手帕,在上面親吻、哭泣。講革命故事的人不要夸張我的堅毅,我心里有時也很脆弱。
 聽革命故事的人們不要誤以為我為了人民向教會宣戰。我只為了自己未經同意的私生子的私怨,革命是為了要求賠償我的生父帶給我的受辱。不錯,那是他偶然犯下的過錯,生活中這類過錯的確多的是。我自己也有過不那么光彩的事。但為什么偏偏是我要承受他的偶然過錯的后果?我就是想不通。你說我的心態有毛病?我倒想問,誰的心態沒有毛病?我多次說過,這是我“私人的痛苦”,革命理想為我這“私人的痛苦”提供了復仇的機會。難道一切痛苦不都是“私人的”?難道為了“私人的痛苦”去報復應該害羞?自由、民主、人民的苦難,都是為了抹去“私人的痛苦”借來用的口號!就像綺達是我在流亡中借來用的身體。我敢說,總有一天,人們不再需要這些口號,就可以復仇。這就是平等!我的自由制造流血,就是為了有一天報復私人的痛苦不再需要害羞,不再需要像我這樣喬裝打扮,不再需要經過流亡。到那時,沒有教會,只有人民民主專政的法庭。為了建立這樣的法庭,犧牲我自己的生命是值得的。你們應該記住我的犧牲,永遠紀念我這個革命烈士。
 


劉小楓 2013-08-21 16: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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