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 不可凍結的負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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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凍結的負疚
(《十誡》之八)
 
  伊利莎白是猶太波蘭人。
  1939年納粹占領華沙,猶太波蘭人統統被送往集中營。伊利莎白只有六歲,父母已被送去集中營。一個好心的非猶太波蘭人把伊利莎白藏起來。他單身一人,是個裁縫。
  圣誕節快到了。蓋世太保開始大搜捕,裁縫需要為伊利莎白搞一張出生證明書,才能躲過搜捕。時間很緊迫,戒嚴的時限只有幾個小時。裁縫找到一對年輕的信仰天主教的夫婦,請他們為伊利莎白出具一張假的出生證明書。這對天主教徒夫婦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在約定好的時間,裁縫牽著伊利莎白來到法律事務所,那對年輕的天主教夫婦已經趕到了。他們看見裁縫和伊利莎白進來,那個男的站著一動不動,一雙疲倦不堪的眼睛緊盯著裁縫的臉。那個女的臉上顯出模糊不清的猶豫。她走過來,伸手摸著伊利莎白的頭,仔細地看著她,想說什么又沒有說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對裁縫說,他們很遺憾,不能為伊利莎白提供假的出生證明,因為天主教徒不能說謊、不能作假見證。
  裁縫牽著伊利莎白的手離開法律事務所,伊利莎白覺得走在通往地獄的路上。“不能作偽證”的道德戒律使伊利莎白唯一的一線生命的希望破滅了,她渾身發抖,緊緊拉著裁縫的手。在“不能作偽證”的道德教條與這只溫暖的手之間,是伊利莎白六歲生命的生或死。
  在一個幼小生命生死存亡的時刻,“不能作偽證”的理由道德嗎?一個幼小的生命與一個道德信條,哪一個更重要?
  裁縫讓伊利莎白在浴池里躲藏了兩個星期,終于找到一位逃亡者帶她逃離波蘭去美國。裁縫牽著伊利莎白的手,穿過好多小巷,去找那個逃亡者。裁縫的手——令伊利莎白難忘的手,牽著她走過好多黑暗的小巷。
  伊利莎白的生命得救了,心靈像清水染上混濁的顏色,一直被籠罩在不可說謊的道德教條對她幼小生命的欠負和一只溫暖的手對她幼小生命的恩情之中。
  她的生活沉重不堪,童年生死經歷帶來的恩與欠壓在心頭二十幾年,像一道若明若暗的光暈,窒息了她的生命感覺。她覺得,生活在欠負和恩情之中是一種倫理上的不平等。伊利莎白心靈的受傷不僅因為被拋棄,也因為自己被人救護。他人的恩典是一種債務,伊利莎白感到欠債的重負。從念中學時起,伊利莎白就想找尋裁縫和那個自稱天主教徒不能作偽證的女士。
那位年輕的天主教徒叫索菲婭。一天,伊利莎白在書店看到索菲婭寫的倫理學著作,知道她如今是華沙大學哲學系的倫理學教授。伊利莎白決定馬上去華沙找她。
  索菲婭老了,不是自然的衰老,是生活摧殘的老。她面相祥和,看起來還葆有溫愛天性,沉毅的面色中透出隱隱的慈情。
  索菲婭請伊利莎白到家里做客,讓她住在一直為自己的兒子準備的空房中。她兒子在戰爭中死去了,索菲婭每天要在這間空房中放上一束補贖過去的鮮花。索菲婭對伊利莎白講了過去的事。
  “二十多年來,我當時的拒絕一直折磨著我,夜里時常因夢見你而驚醒。我的一生都為那次說謊不安。這倒不是因為說謊本身,而是說謊的后果。你一定記得,那個裁縫來找我們出具假出生證明書時,我們沒有猶豫就答應了。就在我們去法律事務所之前接到消息說,收養你的裁縫是蓋世太保的線民。當時我和丈夫參加了一個秘密組織,專門營救受納粹迫害的人。知道這個消息后,我們就不敢為你出具證明書了。我當時以天主教徒不能作偽證為理由拒絕出具證明書,本身就是說謊。說謊都是有意的,生活的偶然事件讓人一生要做到不說謊很難。為了我們的秘密組織不被蓋世太保破壞,我說了謊。我們當時清楚地知道這樣做對你的后果。
  “盡管當時說謊是有理由的,你的生命畢竟因為我們被拋回險境。我們后來搞清楚了,說裁縫是蓋世太保的線民的消息搞錯了。就算這消息是真的,我的一生也被這有理由的說謊傷害了,令我負疚終身,一生都帶著它的傷痕。一個生命的受傷,經常是出于一場偶然的誤會。但我并不覺得自己當時有理由的選擇是心安理得的。我一直在期待著你的出現,說明真相,雖然這并不能釋解自己的負疚。”什么是負疚?負疚是個人對自己生命的欠缺的道德承負。負疚出于如果我當初……那么就……的假設心愿,一種修改自己的生命痕跡的愿望。如果不是因為一個人心中有與自己實際有過的生活不同的生活想象,就不會有這樣的心愿,也就不會有負疚。人盡管并不能支配生活中的各種機緣,偶然的誤會造成生存裂傷,是生活中自然而然的事,但人應該以一種情感對待撞到自己身上的生存裂傷。負疚是信念性的情感,對生存裂傷感到歉疚的情感。我覺得心里有一雙上帝的眼睛在看著自己,雖然我的上帝從來不說話,但他一直在我心里。“
  昆德拉為了避免道德情感的政治化提出“凍結情感”的倡議。在基斯洛夫斯基的自由倫理學看來,有的道德情感是不可凍結的。
  人義論自由倫理承認人自身就是難免的疾病,這疾病恰恰是個體有限的自由在倫理實踐上的自足性的基質,使得我的身體傷痕累累,但我是無辜的,我在的身體不該承受這樣的傷痕。
  可是,誰應該為我在的身體不該承負的傷痕負責?
  既不可能追究我在身體的欠然,也不可能追究上帝。唯一值得追究的似乎是自然而然的偶然,但自然而然的偶然恰恰是無法追究的。人義論自由倫理把罪性改寫成有限性后,自然在性的欠然中的惡就終有一天會被看作是人自身的自由的表達或條件。對于神義論的自由倫理來說,不可避免的倫理處境中我在身體的受傷,是我在的身體不該承負的,這傷痕是紫色的傷痕。盡管如此,罪性的欠然中的惡仍然是反自然狀態中的不安、掙扎和負疚,個體人的自由倫理“終究意難平”。
  伊利莎白找到裁縫,他也老了。
  伊利莎白其實已經記不清他的模樣。伊利莎白告訴他,自己就是他當年救過的女孩子,想對他說一句感激的話。裁縫避而不談過去的事,只愿談做服裝,他不覺得自己有讓人欠恩的權利。
  恩是一種義,對于基督徒來說,義在上帝手中,不在人手中。自己擁有的恩不過是另一個人生命中偶在的裂傷,老裁縫不接受伊利莎白的恩情。
  自由倫理有兩種不同的品質:昆德拉在道德相對性中沉醉的暈眩倫理和基斯洛夫斯基在道德相對性中的掙扎倫理。基斯洛夫斯基把人們帶入自己已經不在意了的倫理迷離處境,讓人們記起自己在道德行為中的脆弱,指出“面對困境的人們”身體上的紫色傷痕,讓人面對自己道德的私人理解的荒涼、貧瘠、無奈和由此產生的靈魂和身體上的病痛。
  人義論自由倫理心安理得,神義論自由倫理“終究意難平”。
  據昆德拉的看法,心安理得的自由尤其體現在“興奮”的現在此刻的沉醉中。與此相反,“終究意難平”的自由在“興奮”的現在此刻的沉醉中看到純粹情感可能的受傷。
 


劉小楓 2013-08-21 16: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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