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5.回老家去勞動

>>>  讀書—連接古今充實信仰  >>> 簡體     傳統

5.回老家去勞動

  金堂縣舊治在我的家鄉城廂鎮,距成都四十五公里。城廂鎮很大,有東南西北 四條長街和幾十條小巷,還有一個破破爛爛的公園。我的童年就是在這個鎮上度過 的。五十年代初期,縣治遷往趙鎮,距成都六十公里。1966年4月22日早晨,盧德 銀押送我先去趙鎮,找中共金堂縣委會組織部。盧德銀進去同組織部的人聯系,我 在辦公室外面等著。過了一會,盧德銀出來,說縣上的意思是安置我在縣農場勞動, 食宿皆方便,每月發給生活費二十元,還說留在縣農場有利于改造(指管得緊)。 我拒絕了,要求回老家去,到社會最底層去勞動,自謀生路,自由畢竟比飯碗更寶 貴。這個點子是兩千年前的莊周同志給我出的。他勸人學澤雉,寧愿“五步一啄” “十步一飲”,不愿“畜乎樊中”。我拒絕去農場,縣委組織部也不好強留,便同 城廂鎮通電話商量,安置我回老家去勞動。于是當天下午盧德銀押送我離開趙鎮, 步行折回城廂鎮去。

  時在春末夏初,天氣燠燥。趙鎮去城廂鎮十五公里,沿途丘陵,多上坡路。眼 看夕陽西昃,趕路心切,走得我直喘氣,內衣汗濕。想古人得意于“富貴而歸故 鄉”,我乃戴著右派帽子,被押送回原籍,一副狼狽相,心情自不免棲棲皇皇,憂 慮著后半生茫茫的命運,任他沿途青山綠水,也無興趣觀賞了。但又不愿意露出可 憐狀,招盧德銀目笑,并帶回省文聯去傳播,有損鄙人形象,我便裝出一副自我感 覺良好的樣子,笑嘻嘻的,仿佛這次是我在幫助他完成政治任務似的。同時又找一 些正面的話題,反帝啦防修啦國際國內形勢大好啦,同他攀談,向他說教。要講這 一套漂亮的廢話,老實說吧,我的油嘴開合自如,隨便可以滔滔不絕,一點也不比 別人遜色。“右派分子確實狡猾!”盧德銀也許會這樣想吧。其實我講那些廢話, 只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狼狽相而已,可悲的還是我!

  疾步趕到城廂鎮已是黃昏時候了。巍巍峨峨的朝陽門(東門)城樓和兩翼城墻 上仰啃天空的齒堞,歷風雨數百年,今己蕩然無存。好像一個人免了冠,褫了衣, 城鎮的外貌被毀了,內態暴露出來,顯得丑陋。大東街仍然是那樣的大東街,路面 凸凹,房屋更破敗了。我幼時求學的那一家金淵小學,黑漆龍門,石砌臺階,怎么 毫無刷新,完整保留著昔年的記憶。停步望之,既親切又感傷,仿佛看見頑童的我 背著書包從里面跑出來。再向前走,是那一家金堂縣立中學,我也讀過,仿羅馬教 堂式的大門雄壯高矗,還是民國十九年駐軍旅長楊秀春督修的舊物。中學對面,那 是金剛公園,已成廢苑荒池,遠望唯見竹樹人家而已。再向前走,大東街轉向上北 街,但見關門閉戶,市井蕭條。本鎮尚吃,飯館生意不錯。街上行人匆匆,想是勞 動下班回家去的。我很高興,行人沒有一個認得我的。這里雖曰我的故鄉,我卻是 在成都出生的,四歲那年才隨父母遷回這里,十六歲初中畢業后又獨自離家去成都 上高中,每年只是假期回家短住,解放后又一直在成都工作。三十五歲的我僅在故 鄉生活了十二年,所以這里認得我的人很少。再向前走,一路問去,在上北街找到 了要找的鎮政府即鎮人民委員會——這塊白底黑字招牌不久以后將被造反鐵拳砸碎, 而用所謂的鎮革命委員會的那塊黃底紅字招牌取代之,從而帶來一場空前浩劫,敗 壞黨國,殘害民眾,流惡深遠。不過此時大家都還蒙在鼓里,誰也想不到慘變之將 至。走入鎮政府大門,庭院寂寂無聲,不見人來人往,可知政簡風清,一切尚未亂 套,唯有正面廂房壁上怵目驚心四個大字“聞風而動”預示著中國非大亂不可。

  幾個工作人員下班,從院內走出來,一邊走一邊交談著。其中一個女的,怯生 生地一驚,停步小聲喚我:“九哥,回來了嗎?”原來是我的堂妹余勛錦,她在鎮 上當會計。我說要找鎮長,她旁邊的一個瘦高個子,眼睛鼓鼓的,顯得很干練,看 看盧德銀,又看看我,說:“唔,你們來了。”便引我們到院內的辦公室去。

  鎮長姓王,嗓音洪亮,說話眼珠直轉,做事頗有魄力,從最基層逐步升上來的, 算來該是本鎮的老干部。我向王鎮長報了到,交出戶口遷移手續和糧食供應關系。 從此以后,我就是城廂鎮的居民了。我向王鎮長陳情,說今天只是來報個到,明天 我還要回成都搬運家具和書籍,待諸事了當了,便趕回來聽候安置。王鎮長同意給 我幾天假,囑我早去早回。然后由他單獨聽取盧德銀匯報我的改造情況,我則離去, 疾步回家看看。母親肯定聽堂妹勛錦說我回來了,她老人家難免提心吊膽,東猜西 疑,會不會認為我在外面又惹了什么禍,才被發配回老家呢?

    算來1950年故園一別,如今已是十六年了。想我為人長子,少年離家,在外面 不好好學乖弄巧,自取身敗名裂,還要禍延慈母,連累她老人家重新戴上地主帽子, 實在問心有愧。我走出鎮政府,斜竄入糠市巷,一路低頭自責。走到我家所在的槐 樹街,迎風嗅著愈晚愈濃烈的柚花香,我知道這熟悉的香氣來自故園,那些遺忘了 的記憶便忽然喚醒了。多好啊,如果我現在是背著書包,滾著鐵環,放學回家去!

  自責自愧之情,于是一掃而光,我快步輕走著,滿心溫暖。走著走著,余家院 子大門尚未走到,怎么老遠就望見母親的住房了?原來院墻塌了一段,只須橫過鄰 家的菜園地,便可回家。我不想走捷徑,便踏著童年的舊蹤跡,走向大門,歡歡喜 喜,一直走回家中。

  母親正在忙著做晚飯。

  “媽,你老人家好啊。”我笑著說,心里想哭。

  母親很激動,雙手在圍腰上擦來擦去,不知該做什么才好。我向她老人家解釋 為什么要回來,讓她放心。在那階級斗爭的時代,株連治罪的年月,一個惡名昭著 的大右派兒子回家來長住,顯然會給她帶來不光彩,甚至帶來威脅。可是我的那些 解釋,那些讓她放心的話,她都聽進去了,還不停地點頭說好。她是心甘情愿被欺 騙啊。媽畢竟是媽!

  這一夜住在本鎮招待所。王鎮長來通知我,說我已被安置在本鎮家具社拉大鋸。 從此一拉就是六年。


流沙河 2013-08-22 13:12:55

[新一篇] 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4.離開成都

[舊一篇] 流沙河 鋸齒嚙痕錄 6.大鋸生涯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