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之文集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悼王若水(1926-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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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兮歸來,反故居些!——悼王若水(1926-2002)
二○○二年一月十七日
  一月九日晚上,鐘彬來電話,告訴我"王若水今天(美東時間一月八日)凌晨在美國去世了"。我開頭還有些不相信,因為不久以前也得到同樣的消息,后來核實的結果才明白是誤傳。這一次,我想大概是上回的謠言的再版罷。稍后才知道,消息是確實的,是若水的子女傳出來的,而他們的消息源頭則是若水的愛人馮媛從坎布里奇打電話回來說的,一切懷疑的可能都沒有了。
  "人之云亡,邦國殄瘁"。幾天以來,從小的訃告、祭文和挽聯上看熟了的這八個字就在我腦子里回蕩。若水,你為什么偏偏在這個中國最需要你的時候走!
  上一次看到若水是去年夏天在協和醫院里,他和曾彥修同在那里住院。他躺在床上,精神氣色都還好,說話也一樣平和清晰,還很有力量。他知道自己得的是肺癌,已經五年了,但很坦然,看不出死亡迫在眉睫的樣子。
  但是我去看住在隔壁的曾彥修的時候,他卻告訴我說,協和的大夫已經對若水講"他們所能用的辦法都已經用完了"。我不覺一驚,雖然這話與我幾分鐘以前的印象并不符合。
  去年八月二十三日,忽然接到若水的電話說,他第二天就隨馮媛去美國哈佛大學了。馮媛是應那里的尼曼基金的邀請做訪問學者去的,他以前也做過那里的訪問學者,因此哈佛也歡迎他去,還答應為他治病,并且說哈佛醫學院的水平是第一流的。最后這句話,我是相信的,因此我想他去試試也好。若水還說,他明天就走,打電話找李銳辭行打不通,要我代他辭行,他的聲音很清亮,聽起來很開朗,很樂觀。
  我認識若水并不早,是一九八五年夏天到福建武夷山開一個學術會議時才初次見面,然而早三十年就久仰他的大名了。若水從五十年代起,就是一位"名人"。這在當時確實是異數。他是極少數有幸姓氏上達天聽,又蒙天語嘉獎,然后聲名播于天下的人。他在一九五○年高調入《人民日報》理論部工作后,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寫過批判胡適的文章,引起毛主席的注意。毛主席提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口號并且號召大鳴大放以后,他在一九五七年四月給《人民日報》寫過一篇社論,毛主席認為很好,因此在把鄧拓叫去狠狠批評他執行鳴放不力的時候把王若水也叫了去,當面稱贊,以反襯鄧拓不搞大鳴大放是"死人辦報"。其實鄧拓是憑他的經驗意識到鳴放的人將來決不會有好下場而存心保護干部。毛主席還說鄧拓像漢元帝,"你要是當了皇帝,非亡國不可!"當時熱烈擁護毛主席的王若水,雖然對此困惑不解,但是忠實地記錄下了這幾句話,給后來了解一個多月以后開始的反右運動和了解毛澤東思想留下了一個珍貴的見證。
  對于王若水來說,這真是圣上特達之知,大名因此不脛而走,我當時在新華社工作,同他屬于同一個圈子,因此知道得特別早,也特別詳細。
  這是王若水見到毛主席的唯一的一次。但是六年以后,他又寫過一篇《桌子的哲學》,據他自己說實際上是反右以后看了馬克思的《一八四四年哲學手稿》,受到影響的結果,這本書是被蘇聯(因此也被中國)哲學界認為是馬克思早年不成熟的著作而不予承認的。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這篇文章又受到毛主席的表揚。那時在中國,已是經過反右派、反右傾兩大運動而萬花紛謝一時稀之后,王若水也在《人民日報》被認為思想有問題而下放改造過一段時期了。二次蒙天語嘉獎,實在是異數中的異數。
  中國的事情就那么怪,毛主席喜怒無常,神機莫測的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命運(且不說決定國家的命運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幾乎把所有的干部都打倒了,但是到后期要遵照毛主席的指示"結合革命干部"的時候,只要有毛主席在無論什么時候對什么人講過一句話,這個人就有極大的可能被結合進革命委員會。我的一個朋友謝文清一九五六年的時候是新華社駐波蘭的記者,是贊成哥穆爾卡的,認為波蘭十月事件是"人民革命",與當時中國駐波蘭大使認之為"反革命"的觀點正好相反。照毛主席一九五七年一月《在省市委自治區黨委書記上的講話》,謝的思想與言論本來屬于右派無疑,但是當時卻剛剛符合毛主席要把匈牙利事件同波蘭事件分開好同赫魯曉夫作斗爭的需要,而得到了毛的表揚,因此而在文革中被"結合"當上了革命干部。到揪出四人幫以后,在當時"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必須始終不渝地遵循"的空氣下,第一批被中央任命的干部許多是毛曾在什么時候對之說過一句半句好話的人。謝文清后來當上廣播電視部副部長,實際上也是得力于一九五六年他那"漏網右派"的觀點,終于在一九八九年因為反對"六四"鎮壓而被免職。
  一九七二年,王若水被周總理任命為《人民日報》的"看大樣小組"的成員(相當于當時其他單位的革命委員會或臨時領導小組),一方面固然為他的才具,一方面也與他曾蒙毛主席的賞識有關。
  但是,若水后來居然干了一件荒唐事。他是在林彪出事以后"升官"的。當時,周恩來指示《人民日報》要批林彪的極左,而四人幫則要批林彪的"形左實右",若水想不通也罷了,卻竟然上書毛主席,告了張春橋、姚文元一狀,天真到以為毛會支持總理而批評張姚。這下可捅了大漏子,他不知道他反對的正是毛澤東的意見。毛澤東說了一句"《桌子的哲學》的作者,現在看來也不高明",于是招來了一頓他還沒有經歷過的大批判,而且又一次被下放勞動改造。
  不過,這一次打擊可深深地教育了若水,使他進一步看清了偉大領袖的真實面貌。好在一九七六年秋天,毛主席逝世,四人幫也倒了,若水倒反而多了一項"勇于反左"的帽子,因此一九七七年就出任《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很可能是當時資歷最淺、年紀最輕的"高干"。
  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立國。自從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全國人民,尤其是我們這些從事宣傳工作的人,就沒有一天不是處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地毯式轟炸之下。五十多年來,按理應該造就大批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但是,算來算去,似乎只有若水一個,頂多再加上其他幾個極個別的人,是真正鉆研,真正熟悉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當然理論的最高權威是有的,因為權力的中心必定要是真理的中心,他就是毛澤東本人。他盡管不難做到"一言而為天下法",但是要不了多久,甚至不到一年,他的話就會自動轉向,使人無所適從,又得"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了。原來跟了他一陣子的"理論權威",不免紛紛落馬,以至于現在誰也說不清到底什么是真正的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除了"朕即國家"這一條。
  我一直以為若水起碼要比我年輕七八歲,現在才知道他不過比我小三歲,而且我們的經歷十分相似。青年時期都熱心致力于鼓吹救亡民主的學生運動,后來又都全心全意擁護共產黨,崇拜毛主席,以后由幻滅而開始新的覺悟與追求。
  毛澤東逝世,四人幫被捕以后,中國開始有了一種"百昌蘇醒曉風前"的感覺,但是歷經三十年的高壓,備受荼毒的中國人當時能夠想到,敢于想到的只是人道主義和人的異化的概念,這都是馬克思主義的概念,又都是文革前曾有人提倡而又受到批判的概念。當初主持批判的主將之一是曾有"中國文藝沙皇"之稱的周揚,王若水則是一位積極追隨的青年理論家。文革中歷盡磨難的周揚對此有了反思和新的覺悟。到一九八三年,中共中央決定為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而召開由總書記胡耀邦做報告的大會,另外又召開一個大規模的學術討論會請周揚作主題報告。周揚決定主要講馬克思主義與人道主義的關系,同時邀請王若水作為他的報告的起草人之一。
  三月七日,周揚作了《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的探討》的大報告,在會場上和社會上得到了熱烈的歡迎,也得到了意識形態部門的贊揚。不料沒有幾天就引起了中央主管意識形態的最高負責人胡喬木的異議以至反對。
  以后的事情是一個長長的故事。它部分與胡喬木反復無常的性格有關,但主要是與中國政局的發展有關。周揚的報告終于還是違背胡喬木的意志而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九八三年三月十六日)。十個月以后胡喬木在中央黨校大禮堂(也就是周揚發表演說的同一個地方)發表了給周揚的文章消毒的演說,《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最后也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了(一九八四年一月二十七日),人民出版社還出了三千萬份單行本。
  周揚的報告與胡喬木的反駁直接引發了一九八三年十月中央八屆二中全會發動的"清除精神污染"的運動。
  在清污運動展開的過程中,地方黨委和公安系統把它和黃色報刊、淫穢活動、非法組織,甚至披肩發、超短裙……連系了起來,整個中國鬧得沸反盈天。
  清污運動總算到年底就過去了,但是留下了"自由化"這個詞兒(其意義仿佛相當于以前的所謂"三反"言論)到現在還不時要起作用。
  作為清污的一個結果,周揚在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五日向新華社記者發表談話,違心地作了檢討。一貫支持王若水的《人民日報》社社長胡績偉自請辭職,十月二十八日中央書記處同意了胡的請求,并且免去了王若水的副總編輯的職務,最后還在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把王從黨內除名。
  一九八四年秋,周揚因病住院,五年之后,郁郁而死,已經在"六四"風波之后了。
  王若水則始終不接受批評,不斷抗辯。事實上他在馬克思主義也包含了人道主義與社會主義也會異化這兩個問題上思想本來就比周揚豐富得多,深刻得多,也活躍得多,在一九八六年還出版了一本近二十萬字的《為人道主義辯護》。
  現在有人侈談八十年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但是不要忘了,所謂解放永遠是充滿了解放與反解放的斗爭的。八十年代中國思想界的中心議題就是周揚和王若水提出的人道主義與異化,而頂著壓力,始終站在斗爭的最前列的就是王若水。
  后來的人不要以為這僅僅是一場理論斗爭,它牽動到文學、藝術、電影、電視、牽動到整個社會以至中國的政局。
  這場斗爭的過程,王若水已經源源本本寫進了二十五萬字的《胡耀邦下臺的背景》里(據說若水本來定的是另一個書名,書商為炒作非要改成這個名字),他以鐵的事實,鐵的邏輯(當然是馬克思主義的邏輯)說明了真相,把迫害他的大人物和小人物釘在了恥辱之柱上。
  當時,像我這樣的人心中也不是沒有傾向,不是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但是被連續幾十年的運動嚇破了膽,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了腦袋,因此還是噤若寒蟬,只在心底對若水的正確與勇敢叫好,贊嘆與敬仰。
  在若水被除名以后,中國的報刊和出版社就不敢再出他的文章和書了。但是這個一生不倦地追求智慧、追求真理的人是不會擱下自己的筆的。他老當益壯,與時俱進,帶著問題學,想清一個問題就寫出一篇文章。每年大概總要寫篇把萬言長文,不能出版就自己打印出來,分贈友好。我就收到過一些,得益匪淺。好像把他的文章翻印流傳的人也很不少。我相信他的讀者不會比當年他那《為人道主義辯護》一印就是三萬冊的時候為少。
  若水青年的時候是在列、斯、毛的影響下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幾十年的政治運動這個"反面教員"使他逐步脫出了列、斯、毛的極左教條主義,回到馬克思《一八四四年哲學手稿》中所說的"人類的特性恰恰就是自由自覺的活動"的原點,和一八四八年《共產黨宣言》中所講的要建立"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的聯合體原初理想上來,重新學習,重新審視馬克思主義。他在一九九五年底修改定稿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完成了這個任務。
  他的思想越來越獨立,也越來越全面,越來越深刻,越來越切合實際。他在二○○○年底完稿的《整風壓到啟蒙》已經推翻了他的老領導周場說過的一九四二年的延安整風運動是"三大思想解放運動"之一的定論,論證了那是毛澤東為排除異己,在黨內確立個人絕對權威的一場運動,而且是全國解放后歷次政治運動的祖本和樣板。
  在《我的馬克思主義觀》的標題下,他引了亞里斯多德的一句話:"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就表明了這一點,在我看來,他似乎越來越轉向自由主義。當然,一切意識形態,一切主義,在其發展特別是實踐的過程中都會發生偏差、矛盾,以至異化,自由主義也不例外,然而幾百年來世界歷史的實踐證明,自由主義是最少偏差、矛盾與異化的,而且它也預設了隨時糾正自己的機制。
  《整風壓倒啟蒙》很可能是若水的"絕筆"了。他在文章的結尾說:
  我們今天需要一個新的覺悟,新的啟蒙運動。這是因為五四運動的任務還沒有完成,而我們今天又需要啟"黨文化"之蒙。……首先知識分子應當進行反思,重新對我們在多年中受到的教育進行批判的審查,從左的精神桎梏下徹底解放出來,恢復自己的人格尊嚴和獨立思考精神。不解決這個問題,國民素質得不到改造,人的現代化不能實現,中國也無法迎接新世紀的挑戰。在跨進新千年的門檻時,我們仍要舉起啟蒙的火炬,把本世紀未走完的路繼續走下去!
  說到啟蒙,若水真是一把好手。除了他的學力和識力而外,他的文字能力也是別人難能企及的。無論什么艱深的題目,也無論什么復雜的情況,由他寫來,都是宛轉自如毫無滯礙,完全做到了從小教師教給我們的文章的極致——simple(簡單)和direct(直捷)。有人說他的文字正可以用他的名字來形容:一泓秋水,清澈見底,了無渣滓,沁人心脾。
  一代思想大師,文章大家,為什么就這樣走了呢?若水,你提出的啟蒙的任務遠遠沒有完成,甚至還不能說已經開始。中國實在需要你啊!
  若水,你是抱著治好病的希望去美國的,不料卻竟然死在了美國,我知道你是不能不感到遺憾的。你幾次提到,只要一想到苦難深重的中國,你就會熱淚盈眶,甚至奪眶而出。你愛中國,愛得那么深沉,正是因為如此,你才會以衰病之軀,還那么勤奮地寫作,正是因為你深受中國,你才那么關心中國的命運。
  若水,中國現在正處于最需要你的時候。在長逾百年的轉型期中,現在已快到最后一個階段了,這是又一個極危險的階段,隨時有失序脫序的可能。中國最需要的就是思想家,只有思想家可以引導人們的行動,可以規范社會的思潮。若水,怎么偏偏在這個時候你撇下你命途多舛的祖國走了呢?
  嗚呼若水,生死別矣!西方之土,毋久留些!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李慎之 2013-08-22 14:4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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