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之文集 李慎之談王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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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慎之談王小波
  我并不認識王小波,雖然我同他的老丈人和丈母娘是幾十年的老相識,因此也認識了他的妻子李銀河。使我不能忘懷的是,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李銀河和林春兩個小姑娘在《人民日報》上發表一篇文章,里面引用了馬克思的話:偉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你跪著看他。這是我們這一代人想說而不敢說的話。二十年過去,看過的名人名文也不少,現在大多記不得了,但是這句話始終還印在我的心里。王小波惟一與我打過的交道是,大約六七年之前,我收到一本書,叫《王二風流史》,扉頁上寫著“李慎之叔叔指正”,我草草地看了一遍,覺得文字清新簡練、輕松活潑。內容照中國人傳統的觀點看,可能有點“黃”,但是我看也沒有什么。因為是寫知青的插隊生活的,后來轉送給另一個也插過隊的知青了。我知道這是銀河叫他送給我的。小波逝世的時候,我因為中風躺在外國的醫院里:他逝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因為病還沒好躺在中國的醫院里,零零星星看到一點追悼評論他們文章,不覺漸漸產生了一絲越來越深沉而彌漫的悲哀,因為這些文章勾起了我對小波文章的片斷回憶。小波和別人都說他是一個小說家,已經完成并獲獎的作品是長篇小說《黃金時代》和《白銀時代》。但是,我直到前幾天以前才聽說過,當然談不上閱讀。事實上,我對小說的了解是很不夠的,小波引起我注意的只是零零星星的一些文字。譬如,文化大革命,我總以為是當代和以后的中國人決不可以忘記的。倘說文化,這是中國博大精深的“五千年文明”結穴的杰作;倘說國恥,這才是真正的國恥,已經到了二十世紀的下半期了,只有我們中國才能鬧出這樣的活劇來,我總以為中國人倘要在二十一世紀還能好好地活下去,就要不斷地深刻反省文化大革命。(正因為文化大革命的緣故,我已經不敢說“徹底批判”了)但是近十年來,好象大家漸漸都把它淡忘了。只有小波還念念不忘,常在文章里提醒人們。比如他談到自己“改造”的經驗:當年我假裝(對勞動之苦)很受用,說什么身體在受罪,思想卻變好了,全是昧心話。說良心話就是:身體在受罪,思想也更 化了,變得更陰險,更奸詐……文革當然已經過去了,但是這種說昧心話的風氣還遠遠沒有根絕,甚至還很流行。記得一年多以前,我在美國康橋小住,麻省理工學院的中國同學會約我去座談。面對著一批二三十歲的博士生,我發覺他們簡直不了解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他們可都是“跨世紀的人才”啊!無怪乎小波還要在文章里專門解釋“積代會”就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我真怕即使這樣解釋了以后,年輕人還是不懂。從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中國的所謂思想界發生了一個轉折,其原因,在我看似乎是十分簡單的,中國傳統還在發生作用,無論是權勢者還是知識者,老一套又來了。稍稍改了的一點又退回去了。十年前有許多我有幸引以為同道的青年人,現在都“沉潛”了,拋開“下海”的不說,有的轉向“學說”,有的轉向“功業”,使我有時很感慨魯迅先生曾有過的對青年人的慨嘆。但是,我漸漸也“理解”了他們,青年人不像我這樣的老頭子,總是要奔一個前程的。然而,特立獨行如小波,卻更使我感到可貴。九十年代還發生了一股不可小覷的思潮——小波稱之為民族主義,我則以為是借著愛國主義的名義泛濫的國家主義思潮。許多人大談起中國文化如何“博大精深”來了,吠影吠聲,很是動人可聞。但是,我有一次偶然看到一段文字:
  總的說來,中國人總要以為自己有了一種超級的知識,博學得夠夠的、聰明得夠夠的;甚至巴不得要傻一些。直到現在,還有一些人以為,因為我們擁有世界上最博大精深的文化遺產,可以坐待世界上一切尋求智慧者的皈依——換言之,我們不僅足夠聰明,還可以担任聯合國救濟總署的角色,把聰明分給別人一些。我當然不會反對說:我們中國人是全世界上最聰明、也是全宇宙最聰明的人。一種如此聰明的人,除了教育別人,簡直就無事可干了。
  這樣痛快淋漓的諷刺,引得我再看一看文章的作者到底是誰,原來就是王小波,題目是《智慧與國學》。在目前的這股思潮中,連辜鴻銘也被捧為“學貫中西的文化怪杰”,敢于直斥之為“虐待狂”與“自虐狂”的,就我的見聞所及,也只有小波。這兩天,因為銀河給我寄來了小波的雜文集《我的精神家園》,又初次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中國人——尤其是社會的下層——有迷信的傳統,在社會動蕩,生活有壓力時,簡直就是渴望迷信。此時有人來裝神弄鬼,就會一哄而起造成大的災難。這種流行性迷信之所以可怕,在于它會使群眾變得不可理喻。這是中國文化傳統里最深的隱患。宣傳科學,崇尚理性,可以克制這種隱患,宣揚種種不可信的東西,是觸發這種隱患。作家應該有社會責任感,不可為一點稿酬,就來為禍人間。
  這是對中國文化最深刻的認識,也是最深刻的憂慮。其實,這樣的現象,西洋也是有過的,把人活活燒死的宗教裁判所和追捕燒殺女巫的行為就是。他們今天的局面是經過幾百年反復的理性的反思而得來的。這也正是我們所以對文化大革命持續反思的原因。魯迅先生說,中國要有希望,必須多有不自滿的人。我就是從這個意義上去理解小波的,也正是因為如此,我才產生了一開頭所說的一絲越來越深沉而彌漫的悲哀。這樣的人中國本來就不多,現在又少了一個。然而,這兩天看了小波的《我的精神家園》以后,我發現,小波還有多方面的興趣和才能,有些是我不懂的。我敢說我已經了解了小波,更不敢謬托知已、強作解人,我只能寫下這些話,獻上一個飽經憂患的老人的哀思,給予一個本來應該比我多活幾十年的中年人,為小波,為中國。
  


李慎之 2013-08-22 14:4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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