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神親嘴》第一輯 與天路客談信仰 之七:這樣,世界被摔成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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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七:這樣,世界被摔成了兩半


  一、
  在一種“存天理、滅人欲”的世界觀看來,人的情欲與眼目,確如洪水猛獸,一發不可收拾。凡出世的宗教,都會傾向某種禁欲主義,因為禁欲才是真的出世。曠野之中,深山古剎,若是一個人枯坐燈下,內心依舊“放縱情欲,滾沸如水”,那就算不得出世了。可如此一來,身體與世界的關系,就被簡化成了一種精神性的超級鏈接。換言之,就如黑格爾說的,這個世界存不存在并不重要,連自己存不存在也不重要。仿佛這樣一來,就不再沾染塵土;然而身體的意義,包括性的愉悅,也在宇宙論的層面上被否定了。人的身體來自塵土,成了一個很尷尬的事實。就像籍貫來自鄉鎮,也是一些人沒面子、不愿提及的事。人就埋怨他的造物主,給我一個靈魂就好了,為什么要給我一個身體呢。
  在一種身體與精神對立的二元主義里,肉身的世界被藐視。身體是客觀的,也就是非道德的,甚至就是惡的;精神是主觀的,也就是永恒的和善的。這樣的觀念從古希臘到古印度,也到儒道的哲學傳統,差不多一致,構成了一類與圣經啟示迥異的世界觀。近代以來,從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到康德對現象界與本體界的兩分,在哲學上復興了這種希臘式的二元論。費希特說得最干脆,人是兩個世界的成員,一個是因果律統治的物質世界,一個是人的主體性的精神世界。在后者那里,“我就是我自己的創造物”。到了薩特,就變成另一個著名的命題,“存在先于本質”。
  這樣,被造物的次序就發生了一個顛倒,仿佛靈界是比人間更高的,仿佛屬靈的天使才是受造的頂端,有身體的人不過等而下之罷了。于是人的盼望,就成了各種將世界摔成兩半之后的“屬靈”化。但《創世記》說,唯有人是按著上帝的“形象和樣式”所造。創造的使命,就是將這個世界,包括人的身體,也包括藏在身體里的性的愉悅與子孫的繁衍,都托付給了人:“神就賜福給他們,又對他們說,要生養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
  論到天使的時候,《希伯來書》則說,“天使豈不都是服役的靈,奉差遣為那將要承受救恩的人效力嗎”?

  中國民間,也有一種對于身體的曖昧肯定,就是仙女下凡,思慕人間。但下凡的代價,卻是對超越身體之上的價值世界的取消。一個人若相信某種靈與肉的二元論,他就不太可能既充分肯定身體的意義,又完全敬畏一個靈魂的世界。好萊塢的電影《天使之城》,是另一個基督教背景下的“天使下凡”故事。兩個天使麥西杰和塞斯寧可從天上墜落,披上滿身的血肉,而成為人。代價是暫時離開永恒而面對死亡。當成為人的塞斯問天使,上帝為什么要帶走瑪姬。天使回答,因為這就是“人”生。天使是柏拉圖式的存在。但人卻可以擁抱、撫摸、親吻和做愛,可能饑餓、寒冷、痛苦和憤怒,也一定有生離死別。在“人”生里面,永恒不是一個看得見的事實,而只在你的信心里向你顯現。
  基督誕生之前幾百年,以色列先知曾預言說有童貞女懷孕生子,給他起名“以馬內利”,意思是“神同在”。一個沒有“神同在”的世界,人就吃吃喝喝吧,因為身體不過是過眼的云煙。但在一個二元論者看來,“神同在”是幾乎不可能的,最多只能“如神在”。就如一位羅馬學者曾致信奧古斯丁,說“神是唯一的,是不可理解的,不可言喻的”。他說,一個不可言喻的神,怎么可能成為生命中“又真又活”的神呢。因此希臘人的上帝觀,即對一位“不可理解和不可言喻”的神明的敬拜,依然還是“如神在”的偶像崇拜。
  上帝若與我們無言,上帝就只是一個理念,甚至只是一個說法。我們渴望也是白白地渴望,我們憂傷也只能將憂傷進行到底。很久以前,我喜歡齊豫的一首歌,《有沒有這種說法》,里面對“如神在”的絕望與荒涼,曾叫我的青春期布滿了粉刺:
  
有沒有這種說法 常常飛行的人 離天堂比較近
有沒有這種說法 多喝幾杯的咖啡
就能寫出動人的文章
昨天 我企圖和上帝打交道 請他修改我的命運
上帝保持一貫的沉默 就像他從不承諾
  
  感謝上帝,基督信仰的核心,卻是“道成肉身”這一神同在的最高啟示。神的兒子“道成肉身”,這是人類史上唯一一次,對身體及其意義的最熱烈和最高規格的肯定。那些泛濫情欲、并以此來反抗世界的作家和藝術家們,以一種憋急了的態度,自暴自棄地以為,對身體的最高規格的肯定就是放蕩。如果我的精神是“我思故我在”,我的身體就是“我蕩故我在”。但在圣經中,上帝先以他的創造肯定了肉體的意義,再以他的救贖,又一次肯定了血肉之體被造的意義:
  
  (神的)兒女既同有血肉之體,他也照樣親自成了血肉之體。特要借著死,敗壞那掌死權的,就是魔鬼。并要釋放那些一生因怕死而為奴仆的人。他并不救拔天使,乃是救拔亞伯拉罕的后裔。(希伯來書2:14)
  
  任何一種二元主義,都刺破了上帝的信實,也是對人作為上帝藝術品的一種羞辱。二元論的邏輯,必是一個循環往復的宇宙觀,任何一元的消失,都是宇宙模式的崩潰。這就褫奪了一位至高神隨他己意的主權。也使一種線性的和目的論的歷史觀成為不可能。那么永恒就被取消了。肉體的情欲,和今生的驕傲,就成了不要白不要,要了也白要。
  人對宇宙秩序,最多剩下一種西西弗式的信心,人的命運變成了一種道德主義的抉擇。儒家所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既然善惡、陰陽都是宇宙的來源,身體的意義便無法獲得一個完整的肯定。我們只是克服肉身,選擇精神,克服惡念,選擇向善而已。也就是儒家說的“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這就把一個人的價值決斷抬舉成了宇宙的中心,使人的自由意志具有了宇宙論上的影響力。
  宇宙原本是一元。當撒但說,你們吃吧吃吧,吃了就“如神能知道善惡”。這一句誘惑就是二元主義的誕生。一個真神,加一個假神;一個上帝,加一個撒旦。世界被砍為兩段,二元論成為罪人躲避他的審判者的一個山寨。也叫我們的罪有了一個推諉。使徒保羅說,神的永能和我們的罪都是明明不能推諉的,但二元論卻說,明明就是可以推諉的。我們對罪的敏感與悔恨,被陰陽的或天人的合參之路阻擋了。二元論也導致了人們對罪的看法的一種泛靈化。如果罪是泛靈化的,罪就應該由冥冥中的力量去負責,而不是由我負責。所以就算一個人不相信上帝,二元論的世界觀也會在他生命的某一刻,帶來對造物主的怨恨。他說,老天你為什么不睜眼,上帝你為什么不管我。他說,天理何在,情何以堪?
  如果二元論是真的,善惡一念之間,情欲鋪天蓋地。那么告訴我,我為什么不能選撒旦?為什么不能放蕩情欲?為什么不能把驕傲進行到底? 
  
  
    二、
  人的身體,神看著原是好的。甚至連基督也從大衛的后裔而出。圣經中說到肉體或身體,一種是中性的“身體”(flesh),與靈魂相對應。而以貶義說到人的肉體和情欲時,是指罪的權勢對于全人的支配力。不是肉體(flesh)本身,而是罪的本性(Sinful nature或Sinful desires)。但中文和合本就都翻譯為“肉體”。就像圣經以貶義說到金錢,也不是指財物本身,是指借著財物使人淪陷在貪婪中的罪的可怕權勢。這權勢彌漫在整個人的生命里頭,包括肉體,也包括靈魂;包括了身、心、靈;包括了思想、情感和意志,也包括了理性與靈性。說一個人屬乎“肉體”或“情欲”,這是圣經對一個在罪中無力自拔的生命的描述,并非漢語語境里那種狹窄的含義。如《加拉太書》所說,“情欲的事,都是顯而易見的。就如奸淫,污穢,邪蕩,拜偶像,邪術,仇恨,爭競,忌恨,惱怒,結黨,紛爭,異端,嫉妒,兇殺,醉酒,荒宴等類,我從前告訴你們,現在又告訴你們,行這樣事的人,必不能承受神的國”。
  但在一種二元論的蒙蔽中,你可能會辯護說,我的精神是崇高的,只是我的肉體不爭氣。我的心管不住我的身體。多年前在一首詩中,我也曾流露這種二元論的人觀,仿佛為自己內心的驚慌買了一份保險:
  
  水岸猶如女性的唇線
  我站在上面

  我的下身長滿獸毛
  但胸脯還是純潔的

  各種二元論就如“魔鬼的代言人”,它為人的罪所提供的辯護,甚至與那罪一樣怵目。血淋淋的殺戮與放蕩,在審美的和個人自由的名義下,仿佛電影世界里的狂歡。缺乏對身體的一個創造論上的肯定,對禁欲主義或道德專制的反抗,就只剩下另一個極端,就是對情欲與眼目的萬般體貼。


    三、
  諾斯替主義是公元二、三世紀出現的一種宗教,受東方哲學和基督信仰的雙重影響。它的根本思想即一種極端的二元論。道家的陰陽二元是非道德性的,所以陰陽之間可以參同。摩尼教的善惡二元論則認為世界有兩個神,善惡相爭,勝負未定。諾斯替主義呢,受到基督教一神論的影響,于是在一神之下發展出精神與物質、身體與靈魂的二元論。一位至高的神被無限的抽象化、神秘化,類似一個柏拉圖式的最高理念,這樣的“神”或真理怎么可能與污穢的肉體世界同在呢。最高的真理只能超乎宇宙之上,不會去從事創造宇宙這種體力活。于是物質世界只是一個精神實體的不斷流溢與墮落的產物,仿佛鮮花放久了,就成了垃圾。于是這個世界也被諾斯替主義摔成了兩半,人間徹底地不可救藥。如果還有救贖之可能的話,也只能靠著超凡脫俗的方式和個人主義的方式,去了悟宇宙間隱秘的智慧。
  于是人就被分成了兩類,一是屬靈的資產階級,一是屬靈的無產階級。
  今天人類所謂的“現代性”,其實在很大程度上是古代諾斯替主義的復興。啟蒙運動以后,當歐洲開始反叛基督信仰;黑格爾主義、尼采主義、共產主義、科學主義,存在主義,人的思潮彼此起伏,竟都與這種二元論的宇宙觀有著隱秘的傳承。諾斯替主義也深刻影響了心理學對于人與世界的解釋,尤其是被譽為現代諾斯替主義的榮格心理學。以及也影響到最近二、三十年各種泛靈主義的“新紀元運動”,包括中國的氣功運動。
  二元論的宇宙,是對宇宙的斷章取義。仿佛很多人對下面這句圣經經文的斷章取義一樣:
  
  全世界都臥在那惡者手下。(約翰一書5:19)

  可憐這是一種沒有盼望的宇宙論。諾斯替宗教與一切東方奧秘思想一樣,都無法將“世界”理解為一個完整的世界。他們不能在眼前這個令人沮喪的宇宙之上,相信一位至高者的主權,相信圣愛是創世的源泉,也是寶座上的君王。于是陷入在善惡對立、身體與靈魂對立、精神與物質對立、信仰與世界對立,甚至上帝與撒旦對立的各種二元論里。這就等于在宇宙論上抬舉了惡的地位。哪怕是以一種憎惡、反抗甚至革命的方式,可你還是承認了惡的力量真的是“與至上者同等”的。承認生命的可能性及你對這世界的態度,都可能取決于這世上最壞的那一部分。這將是生命中一種什么樣的羞辱啊,盡管我也時常活在這羞辱里面。

  四、
  Pilgrims,這些是我近來對二元論與基督信仰的一些默想,也是我新書里的一些斷章。我對中國及東方的哲學傳統,如何影響了中國人對于基督信仰的闡釋,極感興趣。這并不表明,我自己就能擺脫此類影響。也沒有預設,此類影響會一概導致對圣經真道的偏離。目前,對倪柝聲弟兄的三元人論和他的屬靈觀的影響,華人教會中已有很多有分量的考察。指出其與佛道禪的傳統及古代諾斯替主義的隱秘關聯。以及,也有人對儒家“內圣外王”的成圣觀,之于中國基督徒的“成圣觀”的誤導有過考察。
  中國儒道兩家的陰陽二元論,希臘哲學的理念與物質的二元論、及以摩尼教為代表的善惡二元論之下的世界,都是憂傷而沒有盼望的。接受基督信仰,就是把自己全然交給那“在圣經中說話的圣靈”,以信求知,來更新自己的世界觀。而不是靠著“人間的遺傳和世上的小學”,去簡化我們覺得難以領受的圣經啟示。不是以中國文化去理解基督信仰,而是以基督信仰去觀照中國文化對普遍啟示的回應。以信仰之光,為中國文化重造一顆清潔的心。以一種二元論的文化背景去理解基督信仰,也許會降低理解的難度,有一時的好處。但不出于神的好處,神也使用,卻不會保守到底。
  有二元,就會有三元,如倪柝聲弟兄的三元人論。更會有四元,五元,因為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最后一定走向某種人本主義的屬靈觀,也就是某種泛靈論。如莊子或佛家的“道在萬物,道在屎溺”,或“郁郁黃花,無非般若”。萬有與空觀形成一對張力,最終摧毀對上帝主權的信靠。又如約翰·衛斯理強調他個人“第二次洗”的悔改經歷——感謝上帝,使用他的仆人,并給了衛斯理如此美好的生命體驗。但這以后,個人屬靈體驗卻被一些人不斷地高舉,神的話語的主權就被不斷地輕視。于是演化成一種神學立場,認為一次重生得救不夠,還要第二次受“圣靈的洗”,然后有人就說二次也不夠,還要第三次,第四次。看起來,似乎將重生得救與成圣勾連了起來,其實恰恰在救恩論上將“圣靈”與“圣道”的工作割裂了,不過是貶低了基督寶血的遮蓋。盡管沒有拆毀對三一上帝作為創造之主的信心,但卻損害了我們對“耶穌基督并他釘十字架”的信心,隱含對耶穌基督的唯一中保地位的搖晃。因為耶穌說,“成了”,不過成了一句不太可靠的話。恰恰因為對救恩的認識不完全,導致了對成圣路上的堅忍與永蒙保守的不確定,于是模糊了“稱義”與“成圣”。這也將一個“天父的世界”摔成了兩半。人一軟弱,就要再“洗”一次。一天不說“方言”,得救就失去了確據。永遠喝奶,就永遠吃不了干糧。
  沒有對上帝主權的信靠,沒有全然順服,成為上帝話語的囚徒。就可能在生命中的某一刻,使我們的信心不能完全,我們的救恩歸于無有。一旦人的行為在救恩上有份額,一旦有任何一件事可能落在上帝的預定之外,永生與救恩就不過是一種風險投資罷了。所謂信心,不過降低為一種西西弗斯式的信心。如里爾克說,“有何勝利可言,挺住,就意味著一切”。但對基督徒來說,恰好相反,若不是看見了得勝的確據,挺住了,又有什么意義可言。看穿人的“挺住”一文不值,才能看見基督得勝的榮耀。
  自由派神學和存在主義神學之父,第一個把神學心理學化的馬赫,恰恰出身于高舉屬靈體驗的德國敬虔主義傳統。這與倪柝聲的心理學走向的屬靈觀與成圣觀如出一轍。這是莫大的一個諷刺。高派的屬靈觀,與自由派神學看似截然對立,其實卻暗通款曲。
  “在神沒有驚奇”,所以在一個真正的敬虔之人,就是唯獨愛慕與敬畏神的話語的人,也沒有驚奇。在任何處境下,一定都有“WAY OUT”。所以我們盡管痛苦,卻不白白痛苦。盡管沮喪,卻不至絕望;盡管跌倒,卻不至全身仆倒。因為不但自然界是上帝的設計,連歷史也是上帝的設計。我們凡事隨自己的意志,卻凡事都在上帝的智慧之中。這就是基督教信仰。而任何一種二元論,都刺破了耶和華的信實,是對神的自我啟示的羞辱。
  如道家的陰陽二元,指向一種平衡的宇宙模型,但怎么平衡?對抗不可能平衡,所以陰中必有一點為陽,陽中必有一點為陰。并且“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陰被視為陽的來源,生生不息,以為天下母。因此二元論的意思就是,任何一元的消失,都是宇宙論的崩潰。二元論的邏輯,從根本上否定了前面的永生和新天新地。這使我們對上帝的存在主義式的信靠,再進一步,變成了一種道德主義的信靠。而道德主義的信靠,最終繞了一個圈,從神本主義退回原點,仍舊回到了人本主義。所以在二元論的世界觀下,人總會受到否定耶穌神性、否定耶穌是基督、以及否定自己的重生得救的試探,于是不斷地追求靈恩,就成了一個后現代語境之下的“方便法門”。
  詩篇說,“有人靠車,有人靠馬”,但唯有神的話語使我們平安喜樂。惟有耶和華的名,使我們一生的苦難和盼望有意義。信仰,就是問你到底靠什么為生?你的身體,你的靈魂,你的君王是誰?
  
  
  
  2007年8月28日修訂。


王怡 2013-08-23 16:4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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