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神親嘴》第八輯 行過死蔭的幽谷 不說出來的同情就是不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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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出來的同情就是不同情


  對那被捆綁的人說,出來吧。對那在黑暗的人說,顯露吧。他們在路上必得飲食,在一切凈光的高處必有食物。
  ——以賽亞書49:9


    兩個月前,我坐在家中,整理電腦里的六四圖片。好幾次在國外,我從網絡上陸續搜集了500余張精度較好的照片。國內上網搜集不易,前次在華盛頓遇見封從德,我說為什么那么多海外網站,沒人制作六四圖片的電子書或其他格式的壓縮包,為國內網民廣泛提供下載呢?那天我坐在電腦旁,決意在17周年時,整理一個六四圖片集。當我看到六部口外被坦克碾過的殘骸那張照片,以前也曾多次看過。但那一刻,我心中猛然酸痛,忍不住哭泣。
    其實我一直有意回避,去看六四中某些過于血腥的圖片。那些場景對我是一種巨大的試探,對正義感的試探,也是對內心的軟弱、苦毒和怨恨的試探。有淚可流也許是善良的,甚至是美好的。我們若不流淚了,就會慌張。覺得自己的麻木無可救藥。所以我們若哭泣,我們似乎就對人性保全了信心。然而,麻木是一個深淵,眼淚卻是更深的深淵。我們在麻木中卑微下去,在眼淚中崇高起來。這不過是人墮落的兩種方式而已。
  小說家昆德拉有一個兩滴眼淚的故事。一個人在海邊,看見夕陽西下,人們的身影沉浸在自然景觀里,宇宙浩瀚,人心良善。他流出了第一滴感動的淚。這淚是對美好事物和神的普遍啟示的回應。隨后他被自己的這種感動再次感動,如此纖細、如此柔軟,如此在俗世的洪流中站在了美好與崇高的那一邊。于是他流出第二滴淚。第一滴淚落入感動,第二滴淚落入試探。當我們的感動缺乏一個唯一配得的感恩對象,缺乏一種令我們匍匐屈膝的力量,當沒有一個上帝將我們的眼淚裝在他的皮袋里(詩56:8)。僅有一滴淚就是不夠的,我們勢必要流出第二滴淚來。將心里的良善歸在自己身上,將心中的義憤也歸在自己身上。我們也就將一切罪排除在自己之外。我們真是可憐的人,我們并未因這感動的眼淚,就從冷漠和不義的國度,移民到了愛和公義的國度。
  我背著人流淚,我的淚水卻欺騙了我。眼淚給了我一個愛與公義的假相,給了我一個把石頭變作面包的謊言。那天我在家中,面對受難者的圖片泣不成聲。我心中隨之生出一股恨意。對共產黨政權的恨,在那一刻達到我生命中有史以來的最高點。受洗以后,這是第一次我在心中滿懷一種具體的恨意。我被這種恨嚇住了,這種因義憤而來的恨意,盤踞在我心中,甚至比冷漠和遺忘更加可怕。于是我做了一個禱告,祈求我的神拿走我的眼淚,也拿走我內心的恨意。不讓我被自己的罪所捆綁,也不讓我被別人的罪所捆綁。我對這世界的罪所萌生的恨意,就是我的牢房。我求我的神將我從中釋放,因著真理賜給我自由。
  一個月后,我在華盛頓參觀猶太人的大屠殺紀念館。每看完一個廳,就在角落里禱告。出來后我翻看留言,有一頁只有一句話,“I never come here again(我再也不到這里來了)”,占滿整個頁面。我對著這頁留言,心中悲嘆,因為這也是我想說的。我的信仰仍然脆弱到不能將每一個廳、每一件具體的苦難都觀看一遍。看了心里就沒有平安。我留言說,希望紀念館里能設一間禱告室。就是尚無信仰的人,也需要一個駐館的心理醫生啊。
  這則留言像一句吶喊,喊出一個尖銳的事實。60年前猶太人的那一場苦難,至今依舊捆綁著每一個來到這里的參觀者。這就是世界的光景,人類有能力犯罪,卻沒有能力担當他的罪。17年前的天安門屠殺,至今也捆綁著每一個受難者和他們的家屬,每一個加害者和他們的家屬。也捆綁著每一個反抗者和每一個沉默者。離六四還有一周,我看見市政府的門口已加上了雙崗。這就和那則留言一樣令人悲涼。曾經的屠殺和仍被遮蔽的真相,捆綁著每個人的心懷,如同我的心懷。使我既有淚水流下,也有自以為義的“滿心的兇殺和毒恨”(羅馬書1:29)。這樣的捆綁是如何產生的,每一個在肉體上與這場苦難無關的人,如何在靈魂上成為一個陪殺場的人,或一個迫害的同謀者?
  “你們要記念被捆綁的人,好像與他們同受捆綁,也要記念遭苦害的人,想到自己也在肉身之內”(希伯來書13:3)。沒有造物主按他的形象和樣式造人,我們就沒有同情。沒有孟子所說人皆有的惻隱之心和是非之心。如果沒有同情,也許我們就不會同受捆綁了;但這地上就只剩下一個一個的人,卻沒有人類。什么是人類呢?人類這個詞意味著大地上沒有旁觀者。意味著“與喜樂的人要同樂。與哀哭的人要同哭”(羅馬書12:15)。意味著我們都在肉身之內,都在罪惡當中,都不自由,都無力從洪水中自拔。
  同情若不說出來,同情就不存在。同情若不說出來,人類就不存在。曾經在拉撒路的墳墓前,耶穌哭了。當耶穌要在拉撒路身上行復活的神跡之前,他竟然哭了。為我們的罪而哭,為我們一直伏在死亡的權柄之下而哭。我們若不認自己也在世界的罪當中,就輕易把自己的眼淚當作了耶穌的眼淚。把我們心中對罪的恨惡,當作了上帝的忿怒。
  又將臨到這一日,我將這些年搜集的六四圖片、天安門母親的證詞,和一些紀念六四的音樂、視頻,整理制作了一張“六四17周年紀念光碟”。并特別放了幾段安魂曲在里面。其中阿雷格里的《請垂憐我》,曾一直只在教堂誦唱,密不外傳。后來巴赫在教堂默聽了幾次,才將這首體貼神的慈愛的圣樂傳播于世。誰把同情埋在心里,誰就在暗地里堆積怨恨。把同情說出來,不但是對受難者的安慰,對抗議者的扶持,也是靠著神的慈愛對自己的醫治。我們同情,但同情不是公義的開始,而是對自己的憐憫。
  我將這張光碟,送給這周內遇見的每一個朋友。把我的同情和敬意送給每一位天安門母親和遺孀,也送給自己作為33歲的生日紀念。17年了,我從一個高中生而挨近中年。在我和政府之間,我和他人之間,我和自己之間,一直都沒有自由。唯有我的神在十字架上為我担當一切苦難,替我涂抹一切罪孽,只為了給我真正的自由,給我更高的盼望。不至于長久地作罪的奴仆,不至于落到一個地步,讓自己的罪和別人的罪主宰我的一生。
  我恨惡罪,就承認自己也在罪中。我尋求公義,就把自己放在公義的審判之下。如使徒保羅說,“因這十字架,就我而論,世界已經釘在十字架上。就世界而論,我已經釘在十字架上”(加拉太書6:14)。這樣的十字架才是我所甘愿的,是我不配得的恩典。十字架上的眼淚才是荒漠的甘泉,活水的江河。效法基督,不效法內心深處那個自以為公義的良知。不然任憑人的眼淚,人的義憤驅使我們,我們走在什么樣的道上啊,連公義也追不上我們。
  17年了,殺人者和被殺者都不得安慰。我也為你們向我的神禱告。殺人者和你們的同謀啊,這一位神已除去你們的罪孽,看你們為眼中的瞳人。他已替你們忍受那鞭傷和刑罚,他要的只是一顆憂傷痛悔的心。受難者和你們的親人啊。耶和華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讓我們恨惡罪,從恨惡自己的罪開始。讓我們愛罪人,卻從愛那不可愛的開始。因為基督正是這樣行的。因為生命在他,復活也在他。我們的親人都將一一死去,如同我們自己。死于槍火,或死于病痛,只是死于罪的不同形式。離開神的圣潔,這世上本沒有圣潔,離開他的公義與慈愛,這世上本沒有公義和慈愛。這世界若真有愛與公義,這真理帶給我的盼望,實在超過了我在這世上已失喪和將要失喪的。也必將超過你們所失喪的。
  17年了,我身處的這個國家怨恨太多,同情太少。謊言太多,真相太少。義憤也太多,而憐憫太少。甚至無辜者也太多,而罪人太少。我的神知道,我是怎樣一個罪人。我也知道我的神,是怎樣拯救和恩待了我。當納粹屠殺猶太人,當中共屠殺學生和市民時,我相信整個人類都在場。我曾以為,我一定是與受難者站在一起的。但當我心中升起對殺人者的恨意時,我知道我也和殺人者站在一起。
  天上地下,唯有耶穌基督站在殺人者之外。唯有在基督里,人類對我來說是一個溫暖的詞。
  

  2006-6-1寫于33歲生日,為“天安門母親”而作。


王怡 2013-08-23 16:5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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