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后現代主義與古代史研究的關系?可以用古希臘人的兩句話來概括,這就是“認識你自己”和“過猶不及”。后現代主義是人類自我認識的無盡過程中的一段小小的插曲,它揭示了人類在認識自己過程中的自身局限性,比如在歷史學中,使我們進一步認識到過去與歷史作品之間的間接關系,語言的相對獨立性,歷史話語與表象中的權力因素,歷史學家筆下的歷史(文本)不可避免地具有主觀成分,即具有與文學相同的“詩性”。
但由于人自身的局限,同人類的任何思想產物一樣,史學領域的后現代主義也具有“過猶不及”的明顯缺陷,即具有后現代主義思想反傳統、反科學、反權威、反理性的共同特征,力求摧毀理性時代所倡導的人類歷史過程的連續性、進步性、統一性、預見性以及歷史認識的確定性和可知性等基本理念,一言以蔽之,就是對現代的理性原則和既定結論一概說“不”。以后現代主義史學的主要代表人物海登·懷特(Hayden White)為例,他在其代表作《元歷史》和《話語轉義學》表達了這樣一種基本觀點:過去的不可知論,歷史與文學沒有區別,因為歷史的深層結構與文學是一樣的,同樣是“詩性的”,充滿了虛構和想象,所以是不真實的。這就把真理說過了頭,變成了荒謬。
這里需要首先區分目前冠以“后現代主義史學”頭銜的兩種學術表現形式:一種是歷史哲學范圍內的所謂“元史學”形式,也就是后現代主義的歷史哲學,其代表人物可舉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和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另一種是專業歷史學范圍內的后現代主義。
在筆者看來,后一種后現代主義并沒有掙脫自蘭克以來的傳統史學的研究套路和敘述方式,仍然是從經過認真收集與篩選的史料出發,由許多個別的史實上升到完整的歷史畫面,如一個人、一件事、一個事件、乃至一個時代。區別只是選題的角度,如原來處于傳統史學研究邊緣或范圍之外的社會各個環節、各個局部的歷史隨著史學研究興趣的轉移,逐步進入史學研究的中心地帶,同傳統政治史、經濟史、軍事史、思想史一樣,成為西方史家重點研究的對象,其表現是社會史和社會文化史選題成為史學研究的主題,城市史、鄉村史、人口史、婦女史、新勞工史、種族史、性史、心態史、表象史、儀典史、集體記憶史、消閑史、生態環境史等等,構成上個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專業史學研究課題的主流,歷史舞臺上的“演員”人數因此得到前所未有的擴充,三教九流、黑白兩道、蒼頭百姓、娼盜匪毒……歷史學家們把自己的觸覺深到從世間萬象到大腦皮層的表象世界和精神世界。其中有一些作品貼著與傳統史學決裂的后現代主義標簽,如福柯的《瘋癲與文明》、卡洛·金茲伯格(Carlo Ginzburg)的《奶酪和蛆蟲》等作品。這些著作雖然擺脫了傳統史學的宏大敘事,專注于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或心理層面的東西,但它們如果不是依賴史料的依托,無論在方法上多么花哨,表述上多么漂亮,都不會受到歡迎和欣賞。所以,本文對后一種并非脫胎換骨式的“后現代主義”不予置評,只是集中于分析后現代歷史哲學思想的缺失。
后現代主義者指出歷史陳述中包含著想象或詩性無疑是正確的,但又有哪一個學科的陳述沒有詩性呢?眾所周知,自然科學家并不諱言科學與藝術的結合,提倡科學的想象。這是因為自然科學家與社會科學家一樣,在研究中都需依循相同的思維邏輯路線,或者從個別到一般,或者從一般到個別。無論是自然科學家還是社會科學家,在建構一個一般性的概括(或者是定理或者是結論或者是某個模型)時,他并不能窮盡以數據、資料、史料等形式出現的有關這個概括所需要的全部個別,因此他對自己的研究對象實際上并不能做出詳盡無遺的完整描述,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概括只能是忽略了許多個別的理想化的一般建構①,這就不可避免地帶有想象和假設的成分。物理學的宇宙大爆炸和暗物質的理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與普朗克的量子論的對立,都明顯地帶有物理學的詩意,地理學的板塊漂移理論、生物學的進化論、恐龍滅絕假說也不例外。即使是在以精確著稱的數學領域,也同樣可以見到類似歷史的詩意現象,如歐幾里德歐的幾何公理只是在這一公理定義的空間才是正確的,而這個空間只是一個理論和模擬的空間。畢達哥拉斯定理也不是絕對的真。只要我們放開眼界,我們就不會苛求歷史學陳述中的詩意成分了。
再者,按照后現代主義的說法,如果說語言是獨立的存在,由語言構成的文本遮蓋了歷史事實,語言是橫在真相面前的不可逾越的障礙,那么不只是歷史學科,依靠各種語言(包括數學語言、物理學語言、計算機語言等)人類積累的所有學科的知識都只是無休止的符號游戲而已,均不能反映事情的真相。按照這個邏輯,后現代主義者的所有陳述也同樣是fallacy,傳遞給我們的也是偽知識了。這無異于自己否定了自己。
語言能夠準確地反映現實這不是單純的理論問題,同時也是被人類歷史反復證明的實踐問題。在長達數百萬年的人類體質進化與社會進化的過程中,人類從動物的單音節語發展到分節語再到文字的出現,所有的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的存儲和傳遞,都是通過語言進行的;所有的思維活動并由此產生的文化形態也是通過語言進行和時代相傳的。盡管隨著語言的發展,語言表述可以有夸張、隱喻、反諷、虛構等等多種多樣的表現形式,甚至還在一定歷史階段出現了修辭詭辯藝術,可以把死人說活、活人說死,有罪說成無罪,但這些都是語言表述多樣化的體現,并不能因此認為語言不能反映客觀真實。
我們的生活實踐證明,語言中的每一個詞匯都有特定的原生義和引伸義,對應于人的視覺、聽覺、觸覺、味覺以及心理活動的各種成分,基本可以滿足人們對正確認識社會和自然以及進行思想交流的需要。如果文字語言不能表達最為復雜的內心情感,我們還可以通過音樂、繪畫等藝術語言。因此,語言從來不是獨立的存在,盡管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它歸根結底是人們物質和精神實踐的產物,是人們準確或不準確表達、紀錄自己對自身與外界認識的有效工具。人的心理和生理活動,人的社會活動乃是語言的基礎與動力來源。人不僅可以利用語言準確地記憶過去,形成歷史記載,如可以用文字對我們的第3次世界古代史國際學術討論會進行真切的事實陳述,也可以用文字對這次學術討論會的意義進行符合與會者共識的價值陳述②。能不能準確地反映真實,關鍵不在于語言和文本本身,而在于運用語言和制作史學文本的人。
語言可以準確地反映客觀的過去和現實其實是個常識性問題。歷史家如同現實生活中的警察與法官。警察可以根據零星的痕跡(物證、人證、書證)捕捉到罪犯,重現犯罪現場和罪犯的作案經過;法官可以根據檢察官提供的部分證據對被告進行有罪無罪的判決;歷史家也可以根據經過考據的實物史料和文字史料大體復原或建構起較為完整的過去③,并進行符合客觀實際的價值判斷。這些建構與判斷即使包含著詩性也不能遮掩其真實的內核與實質。
事實上,能否發現并再現真實的過去,如何在對過去的帶有詩性的敘述中不損傷過去的真實內容,正是衡量一個歷史家治史水平高低的基本標準。專業史學已經如自然科學和其他社會科學學科一樣,制訂出一套驗證歷史家產品質量的標準,如首先需要查核史學作品中所舉證的史實(檔案、記錄、當事人和目擊者的陳述、工具、用具、遺址等實物等等)是否可靠,出處何在;其次檢查其研究方法和研究程序的合理性,檢查其理論前提是否以事實為根據,其理論的內在邏輯是否一致,然后在未來的史學實踐中檢驗其結論的預言性與可靠性。
從人類認知的歷史看,一切學科的發展,總是試圖通過不斷提出具有詩性色彩的新假設,不斷追求對假設的證實與證偽而表現出來的。因此,詩性對于歷史并不可怕,有限制地巧妙使用詩性不僅不會削弱史學的科學性,反而會增強歷史學的魅力,展現不同的歷史敘述和論證的風格。同樣,語言對于認識和再現過去也并不是什么障礙,而是有效的工具。正是因為有了過去的痕跡,才有史家的歷史認識和理解;有了史家的認識和理解,才有歷史建構和歷史文本。
筆者雖然不贊同后現代主義史學的基本結論④,但作為古代史研究者,我們必須重視后現代主義史學所指出的歷史詩性的特點對古代史研究的負面影響。盡管歷史學同其他學科一樣不可避免地帶有詩性,但這種詩性不能沖淡對歷史真實的追求,而應服務于對真實的再現。這點對于古代史研究者來說,尤應引起注意。這是因為古代史的史料具有特殊性。首先,古代史的研究范圍在時間上屬于前科學的史學時期,世界各國的政府并沒有非常強烈的歷史意識,有組織、有設施、有人員、有章法地大量保存檔案文獻。因此古代史的一手史料(目擊者、當事人留下的史料)與近現代史的一手史料在數量上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再者,古代中國和古希臘兩地雖然分別獨立誕生了史學,但古代史家絕大多數史家是憑借個人愛好和歷史責任感在人生旅途中轉人歷史寫作的,絕大多數是曾經滄海的政治家和軍事家,全部是業余人員。因此他們雖然都知道歷史的真諦在于求真求實,也懂得秉筆直書的基本治史道德,但在歷史研究與建構他們的完整敘述中,他們仍然有意無意地過分利用想象,即使像修昔底德那樣的嚴謹的史家,也在自己勾勒的戰爭畫面出現史料空白時,坦白地供認他不得不根據當時的情境編造當事人的演說。古代沒有錄音機,也沒有方便紀錄的自來水筆、圓珠筆或筆記本,所以古典作家筆下的那些歷史人物的直接引語,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也顯然是史家采訪當事人之后所做的追憶,如希羅多德對希波戰爭老戰士的采訪。在古代典籍當中,當事人和紀錄者在場的情況是微乎其微的。大量的直接引語(演說、對話)都是在時間和空間上遠離現場的歷史家根據回憶、直接間接的史料“建構”而成的,因此充滿了后現代主義者指斥的“詩意”。中國學人時常引用“六經皆史”和“文史不分家”之類確定的格言,就是出于這種古代史家邊界模糊的錯覺。有鑒于此,當代古代史研究者在處理古典作家提供的文字史料以及考古學家提供的不會說話的實物史料的時候,在收集、整理、鑒別、篩選和利用史料的工序中,需要比近現代史研究者更多的謹慎和小心,以避免給后現代主義者造成詬病或“解構”古代史的口實。
當然,我們也需要清醒地認識到,盡管古代的史料具有相對多的詩性,但那里也包含著大量的歷史真實,特別是在一些史學界公認的史家作品中,如希羅多德、修昔底德、波里比烏斯、塔西陀等人作品中。通過我們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思想加工過程,包括用不斷出土的考古材料加以比較印證,我們能夠成功地發掘出古代典籍里蘊含的真實寶藏。關于古希臘史書的馬拉松戰役犧牲將士的墓碑、關于雅典衛城的重建、關于提洛同盟的存在,都不是史家頭腦中的虛構,而是經過出土碑銘證實了的一次性過去的事實。
即使那些已經被證偽的記載,比如希羅多德關于波斯入侵軍人數和金字塔建造的傳說,也具有真實的成分,它們畢竟是希羅多德時代的人們的所思所想的真實寫照。所以能否真實地再現過去和準確地評判過去,取決于歷史學家的敏銳判斷力,取決于歷史學家的智慧,也取決于歷史學家的治史功夫(理論、文獻、古文字、現代文字)的嫻熟與否。我國史學家早已總結出歷史寫作的基本原則:“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有七分證據不能說八分話。”⑤這一原則同19世紀的德國史家尼布爾提出的史作寫作紀律是一致的。尼布爾說:“在放下筆時,我們必須能夠在上帝面前說,‘我沒有故意地或未經認真查核而寫了任何不真實的事情’。”⑥
批判地吸收和借鑒后現代主義史學思想的合理成分,認識到我們的研究成果不是純粹的事實;不理會后現代主義史學對歷史真實乃至一切理性原則的懷疑論,在唯物史觀指導下有選擇地繼承和發揚19世紀實證主義史學的優良傳統,更加嚴謹科學地從事我們的古代史研究,這應是古代史研究者對后現代主義史學提出的挑戰的回答。
注釋:
①這里使用了后現代主義的字眼。后現代主義的一個語言特征就是通過置換詞匯和術語來表示創新。
②本文為在復旦大學舉行的第3次世界古代史國際學術討論會所作,討論會的一個主題是后現代主義與古代史研究。
③當然不是所有的過去,而是歷史家認為對自己有用的、有選擇的過去。
④關于對歷史的詳細辯護,可參見美國史家喬伊斯·阿普爾比、林·亨特與瑪格麗特·雅各布的《歷史的真相》(Joyce Appleby, Lynn Hunt and Margaret Jacob, Telling the Truth About History)一書(紐約、倫敦1997年版)。
⑤安徽績溪縣上莊胡適故居展覽館中的胡適所書條幅。
⑥古奇:《十九世紀的歷史學與歷史學家》上冊,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98-99頁。尼布爾的這段道德宣示出自他個人之手,因此它是真實的語言再現。
世界歷史京128~131K5世界史郭小凌20082008
郭小凌,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北京 100875
作者:世界歷史京128~131K5世界史郭小凌20082008
網載 2013-09-10 20:4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