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中國遠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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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李山老人們的重修宗祠,重印《李山書》,錄制村史,從某個意義上既是重續歷史,也是一場自救運動。用當下知識分子的話來說,是鄉土中國的文化自覺。

草長鶯飛的四月,筆者“下”了一趟江南——故鄉溫州。不過此行目的不是為了賞陽春煙景,而是為浙江溫州文成縣的一冊民國老識字課本。

這冊課本編于1918年,出自文成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李山村,故又稱《李山書》或《簿記適用》。李山地處溫州市的瑞安、文成和麗水市的青田交界處的深山之中,因最初在此落腳的村民姓李而得名。《李山書》曾在那一帶山區私塾內廣泛使用,直至上世紀50年代初還做過夜校課本。李山村近百年來無文盲、無賭博,全村人人都會打算盤,村民言談舉止與眾不同,都與這冊《李山書》分不開。

這件事勾起了筆者強烈的好奇心,于是決定去一趟李山村。

“禮失而求諸野”

初見這冊《李山書》,使我眼睛一亮的是:這冊課本不是按通常所見的語文課本的編排形式——即從“人、手、足、刀、尺”之類的單個漢字開始,而是以四言、六言或五言、七言的韻文形式來編寫的;其內容也不是民國小學課本中常見的“小貓叫”、“小狗跳”之類,而是按“天文”、“地理”、“時令”、“稱呼”、“入學”、“契約”、“喜事”、“雜貨”等與日常生活有關的常識來分類。由于課本的使用者為本地民眾,故全書以溫州方言押韻,如開篇第一課“天文”:

天高輕清地厚重平

月出東邊風納西軒

霧罩山場露滴平篛

霜結五更水流山坑

即便用普通話讀來也瑯瑯上口,課文遣詞造句則雅俗得兼;既有文言的典雅,又有溫州方言的通俗親切,顯出漢語的獨特魅力。全書共35篇(課),分上下兩卷。每一篇的內容都別具特色。

仔細推敲《李山書》的章節次序亦頗耐人尋味:以“天文”、“地理”、“時令”始,繼之以“稱呼”,再繼之以“入學”篇。編者似乎認為,生而為人,當先明白了“天——地——人”這個“坐標”之后,方可以發蒙讀書,這也與傳統蒙學教材《三字經》一脈相承。

孔子曰:“禮失而求諸野。”正是《李山書》中所透露的這些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及其別具特色的形式,召引筆者去尋找這個默默無聞的小山村。

文成縣屬于半山區。筆者一行在云遮霧罩的盤山公路上繞了近一個小時,終于抵達這個群山深處的李山村。在村子的“水口”處,筆者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嘆:路肩下四棵足有四五十米高的大柳杉拔地而起。它們成菱形分布,如劍一般直指云霄。那通直的樹身襯著婆娑的枝葉,散發出一股來自山川大地的浩然之氣和陽剛之美,令初見者為之肅然。陪同的老主任告訴我,這四棵大柳杉是村里的風水樹,樹齡已有170多年。為了保護這四棵風水樹,村民們在每棵樹的根部,都用水泥精心修砌了一個圓形花壇。花壇四周打掃得清清爽爽,不留一根草屑。

這四棵大柳杉似乎是某種象征。它們帶給筆者的感受與后來的見聞交疊在一起,使筆者的李山村之行成為一次不同尋常的經歷。

進得村來,見村中屋舍道路整潔干凈,井然有序。在村口的大路邊,村民指給我們看一塊三尺來高的石碑。碑的正面已經被歲月剝蝕得字跡漫漶,只有側面還可以清晰地看到“永禁地方不得開莊放賭”十個大字。村人稱之為“禁賭碑”。他們還告訴我關于這個禁賭碑的故事。

李山村最初有20多戶胡姓人家,以種番薯為主。1820年以后,村民開始種植靛青出售,漸漸有了余錢。由于勞力不足,便從附近村莊雇用長、短工。隨著收入的增加,村里開始出現了賭博,還有了幾戶專門以開莊放賭為生的人家。一次,有一名從玉壺鎮來的雇工輸了錢無力償還,就在村邊的樹林子里吊死了。賭徒中有人見有機可乘,便向死者家屬詐稱其被主人謀害致死,慫恿其家人向主人家索賠。死者父母糾集了幾百人,攜帶刀棍,揚言要赴李山村拼命。村里聞訊后,一面呈報當時所屬的瑞安縣政府要求調解,一面組織人馬應對。不光動員了鄰近各村的親戚朋友幾百人,還派人去青田縣一帶購買生鐵,雇請鐵匠,趕制土銃土炮和火藥,同時在村子附近交通要道派人日夜輪流把守。雙方對峙了三年多時間,耗費了大量財力人力,最后經瑞安縣政府調解,以李山村負責死者喪葬費告終。經此事件后,李山村民便由各房推選一名有威望的長輩,成立禁賭組織,訂立禁賭條約,還刻了這塊“禁賭碑”,立在村口大路邊以警示后人。自此,李山村成為遠近聞名的“無賭博村”,而這塊石碑也被李山村人稱為“李山一寶”,成為村民們教育后代的教材。

筆者聽了這個故事,聯想起“李山村人人會打算盤”一說。種植和出售靛青本身是一項帶有商業性質的生產經營活動,自然要會算賬,算賬就得會打算盤。當時李山村幾乎家家戶戶都種靛青,打算盤也成為人人必會的技能。從今天看來,這也屬于“早期資本主義萌芽”。李山村的這個現象,或許可以作為一種地域性的“文化基因”,與上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后溫州人敢為天下先的精神及出色的經商才能聯系在一起。并且,當時的情形在《李山書》的“入學”一篇中也可以找到佐證:

讀書竭力賬目能記

撥珠活靈上賬分明

謄清匯陳流水便登

商碼如何壹一貳二

叁三肆伍陸

柒捌玖拾

佰仟皆從此連

李山村人種靛青有了余錢后,便開始考慮投資。在當時,投資首選自然是置田,猶如今天城里人的房產投資。李山村全是旱地沒有水田,便紛紛到附近的青田、瑞安、永嘉等地去買水田,再租給當地的人耕種,自己收租。這種情況在村子里蔚然成風。在《李山書》中,與此相對應的有“契約”一篇:

立字交約某姓某名

水田壹段坐處為先

土名安著四至畝分

憑中出字當與某人

親收價銀并無存留

遞年交租不許欠少

倘或拖欠起佃改耕

……

內容易懂易記,堪稱地道的“學以致用”和“生活教育”。故從某種意義上,《李山書》也是李山村的經濟史。也因此,與“禁賭碑”一樣,《李山書》也被李山村人視為“李山一寶”。

“愛國愛鄉是一條真理”

發起重印《李山書》的第一人是瑞安市退休干部胡明合。胡明合是李山村人,今年75歲。小學未畢業的他雖然文化不高,但見過世面,且腦子很聰明。他知道李山有《李山書》和“禁賭碑”,還有“百年辦學史”和“百年華僑史”。據族譜記載,村里1912 年辦了新式小學,這冊《李山書》便是當時一位小學教師編寫的。但隨著近年來離開村里的年輕人越來越多,這些“寶貝”眼看會有被“埋沒”的危險。胡明合覺得自己不能眼看著不管,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重印《李山書》。

印書首先要有錢。此時村里打算重修祠堂。李山村全村人都姓胡,原有一座胡氏宗祠已年久失修。村里商量決定按族中各房來分攤修建資金,但籌得的款項遠遠不夠。胡明合聞訊后,心生一計:將修祠堂和重印《李山書》兩件事擱在一塊,以保存李山歷史的名義,寫信向李山村在海外的老鄉募捐。他心想,如果祠堂能夠建成,《李山書》也就有望出版。

事情開始并不順利。華僑們担心錢捐出去了會被貪污掉。胡明合揣上自己家的屋契,從瑞安跑到村里向鄉親們發了狠話:“祠堂要是蓋不起來,就把我家房子給賣了!”加上胡明合又吸取了華僑們的意見,由村里各房推舉一人,成立了一個七人管理委員會,又公推其中一位成員負責管錢,所有賬目公開。那些華僑們這才放心地把錢捐出來。

款募齊之后,他自己一頭扎在村里專管祠堂的修建,把整理出版《李山書》的任務交給念過師范、現已退休的小學同學胡美英去張羅。好在胡美英也不負使命,以古稀之年,一個人承担起全書的編輯、印刷、出版等事宜。2008年年底,祠堂終于落成。村中已搬到文成、瑞安、溫州等地居住的胡姓族人紛紛回村參加盛大的入祠儀式,已定居在意大利、奧地利和荷蘭等國的親戚也派代表前來慶賀,全村男女老少一共到了 250多人。這也是李山村多年未見的盛況。而與此同時,《李山書》也得以重新印刷出版。

趁我們一行到來,胡明合在村禮堂里舉行“《李山書》首發式”。與現場刻意制造的熱烈氣氛對比,臺下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十位村民,幾乎都是上了歲數的老人。胡明合是主持人,他好像絲毫不受影響,講話的派頭像站在部隊隊列前做戰地動員。內容大意是回顧李山的歷史,強調重印《李山書》的意義,表示重振李山村的決心。可惜擴音器出了點毛病,一出聲像二重唱,震得人腦袋嗡嗡響。筆者聽了半天,聽得清楚的是兩句話:一是“《李山書》是一部百科全書”;二是“愛國愛鄉是一條真理。無論你走到哪里,都是李山人!”

就這兩句話,使筆者對這位個子不高、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胡明合老人刮目相看。

中國文化的小百科全書

《李山書》確實是一部內容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從中國歷史朝代、天文地理、醫卜星相、教育軍事、風俗禮儀、典章制度,到衣食住行、婚喪嫁娶、記賬訂約,以及竹木花草、飛禽走獸等,日常生活中的各種常識應有盡有。書中還專辟“洋貨”一篇,介紹當時還剛剛傳入中國的各種西方器物,除了日用的“洋油洋燈,洋傘洋巾”之外,甚至還有“顯微鏡”、“地球儀”之類的“高科技產品”,可見編者的“與時俱進”。

與中國傳統私塾讀物一樣,《李山書》中也有道德教化方面的內容,如“修身六言”篇中,教導村民“寧可人做不義,切勿我為不仁。”書中還包括了漢語修辭知識,如“四聲”和“反對字”兩篇。

筆者不禁揣想,上世紀初生活在中國南方山村的農民,念了這樣的課本之后,他們的見識眼界、心性氣度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在這冊“中國課本”中,還點綴著一些奇珍一樣的篇章,令筆者不勝喜愛。如“藥材”篇,開篇便說:

生芪炙蓍別直高麗

東洋西洋附子炮姜

西黨當歸厚樸香薷

山楂麥芽神鶱菊花

四言句之后,緊接著三字句:

淡竹葉金銀花

淡蓯蓉熟地黃

龍膽草何首烏

覆盆子山慈菰

筆者念此篇時,仿佛聞見一縷奇異的幽香。這些名字是花朵,是果實,是一根一莖,一枝一葉,教你想起神農嘗百草的傳說。細心的編者還注上當地俗名:“龍膽草俗名鯉魚膽”、“月季即月月紅”、“鳳仙俗名金交剪”等。

同樣別開生面的還有“顏料”一章:

大紅小紅桃紅棗紅

品紅水紅粉紅銀紅

金黃姜黃藤黃鵝黃

虎黃市黃杏黃蛋黃

京藍毛藍品藍翠藍

老藍寶藍洋藍月藍

……

這哪里是課文,分明是姹紫嫣紅的繽紛花朵從天撒落!筆者發現,這些顏料有一個特點:它們的前綴大多是一些植物或礦物。它們組合在一起時,頓使色彩有了生機,有了活潑潑的靈性;而它們背后是一雙中國眼睛。

筆者很難給這冊《李山書》下定義,所有現代中小學教材的學科分類都不適用于它。它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鄉土教材。也許可以說,它是一冊帶有鮮明鄉土色彩和時代色彩的中國歷史文化的小百科全書。

如今,已經無從知道,當年的那位編者是懷著怎樣的情懷來編寫這些課文的。但筆者卻由此悟到,中華民族的文化薪火并不都是靠知識精英們傳承下來,那些僻處鄉野的讀書人同樣担當了重要角色。或者說,依賴于廟堂的典籍文化和生長于民間的鄉土文化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文化的骨骼和血肉。在風云激蕩的上世紀,李山村,還有《李山書》也一樣承担了傳承中華文化命脈的重任,但卻鮮為人知。

據記載,1918年課本第一次出版,印數即達2000冊。消息傳開,附近山區民眾翻山越嶺到村里購買,供不應求。該書還成為在校學生的補充教材。之后又重印三次,總印數達1萬冊,使李山村成為百年來的無文盲村。1939年,抗日戰爭時期,溫州專員許蟠云來李山村組織民兵抗日。在民兵成立的慶祝會上,一百多名民兵都在簽名簿上簽上自己的姓名,令許專員大為驚嘆,待了解緣由之后,遂命名李山村為“文明村”。

在《李山書》重版“前言”中,有對編者的簡略介紹:胡伯莊,瑞安師范講習所畢業,任李山國民校長十七年,為解決山區貧困民眾讀書難問題,特地編寫了《簿記適用》石刻本出版。

而“前言”的最后一句話促成了筆者的李山之行:該書出版時間距今已近百年,但仍有些讀過此書的八旬老翁能背出書中的部分段落。

“照這樣子下去,再過十年李山村會‘斷種’!”

那天下午,在村中剛翻建的胡氏宗祠里,舉行了座談會。按照筆者的要求,村中幾位念過《李山書》的耄耋老人悉數被邀請出席。村中的“長老”們也悉數出席,有現任村委會主任,老書記,前后兩任村小學校長等,年歲大多在古稀以上。老人們濟濟一堂坐滿了祠堂的東廂房。

筆者原以為只是請這些老人背一背《李山書》,可出乎意料,老人們情緒激動、爭先恐后地向筆者訴說李山村的辦學歷史。

李山村建村于乾隆47年(1782年),村中原有私塾。1912年辦了李山國民小學后,一直借用民舍為校舍,先后換了兩處房子。由于辦學質量高,吸引鄰近一些村莊的子弟來讀書,隨著學生人數逐年增加,原先的校舍漸漸不夠用。1940年,在曾做過多年教師的族人胡同甫先生的倡議下,李山村7個房族各推選兩名首事,組成建校委員會,并推選同甫先生之子、當時任校長的胡虞為總經理,全面負責建校事宜。建校經費則由建校委員會研究決定,根據各房族的經濟現狀及人口多少,按總造價的百分比來分担。

工程開始第一年,投入國幣4000多元,民工2000多人;次年,為筑窯燒磚瓦,凡村中18 歲至45歲的男性,每人分派燒柴兩千斤(老秤,合2500市斤),担泥兩千斤。工程進行到第四年,經費不足,以“呈會”(溫州民間常見的集資方式)方式解決。1947年校舍告成。前后歷時7年,總投資國幣93萬元。尤其艱難的是,始建時物價每百斤稻谷僅5元,民工一天的工錢僅5角,后物價逐年猛漲,5倍、百倍乃至千倍地遞增,故最后一年的支出竟達80萬元。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如果單建校舍,發動村人投資,獻工獻料,是有一定困難的。聰明的村人想出了一個巧妙的辦法:將祠堂和校舍的功用合為一體。如學校的禮堂便是宗祠,但只掛宗祠匾額。三間神主廚前面用十二扇門關閉著。關上門后看不到里面的神主牌、燭臺和香爐。每逢初一、十五或節日,人們來燒香時才打開。為了保證學校的教學秩序,祠堂內不建戲臺,此種做法,在當地前所未有。總經理胡虞先生,七年來為建校舍鞠躬盡瘁,操勞過度,在校舍落成的第二年與世長辭,年僅37歲。

校舍落成后,為保證學生入學和教師工資,宗祠從各房的“清明田”中,籌集“校田”八十六石,作為學校常年經費。

據上世紀70年代做過李山小學校長的胡從久先生介紹,解放后,學校進一步擴大為“李山中心小學”。全盛時期學生達到370人,教師20余人;有小學六個班級,初中三個班級。教師中還有外地分配來的大學生。為了使他們能夠安心在村里教書,村里沿襲過去“校田”的傳統,動員在國外的親戚捐款,專門成立了一個教育基金會,每月給這些外地教師若干補貼。

然而,像中國近年來很多鄉村學校的命運一樣,從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學校的在校學生漸漸減少,一部分孩子隨著父母出國,一些家境好的也紛紛隨父母搬到山下玉壺鎮或瑞安縣城去居住。為了能留住剩下的孩子,1991年,僑居奧地利的胡虞之侄胡元紹出資10萬元人民幣,將校舍進行全面修理。但學校依舊日漸衰落。就這樣一直持續到2004年,全校只剩下8個學生和4個教師,最后不得不合并到山下的玉壺鎮去了。從此,1912年便開始辦學的李山村沒有了學校,只留下空蕩蕩的校舍。

老人們說到這些,憂急之情溢于言表。從他們口中還得知,李山村1949年前在國外有百余人。改革開放后國門打開,全村親帶親,戚帶戚,在李山村與歐洲大陸之間,匯成一股看不見的出國洪流,大多是往奧地利、意大利、荷蘭等國,很多人家都傾家出國,只剩下村中一座座鐵將軍把門的空房子。60多歲的現任村委會主任胡鏘弟說,全村總人口5000余人,90%都在國外或外鄉,留在村里只有100多人,且多是老人。由于沒年輕人接班,他已經連當了兩任村長還退不下來。

“我們大家都說,照這樣子下去,再過十年李山村會‘斷種’!”胡明合用一句本地話總結說。他告訴筆者,他們之所以要重修祠堂,重新整理出版《李山書》,目的就是想留住李山的“人心”。他還透露了“雄心壯志”:村里打算辦一個李山歷史紀念館,將李山村的百年辦學史、百年華僑史,還有革命游擊根據地史,通過文字、圖片和實物,分門別類進行展出。他還強調,李山人不能忘記自己的歷史,忘記自己的根。

鄒魯遺風,詩書之邑

座談會上的這個“開場白”實在有些長,主持人胡明合好容易讓眾人安靜下來,先請95歲的胡從治老人背《李山書》。老人不慌不忙地挑了“藥材”篇,張口便背了起來:

生芪炙蓍別直高麗

東洋西洋附子炮姜

……

一共204種常見中藥材,24種中成藥,共158行,一氣背完,且口齒清晰,不打磕巴。眾人無不折服,老人家神情自若。接著91歲的蘇竹孫老人背“金器”篇:

上冊已說下冊繼述

先說金器眾須切記

如意金釵銀圈銀牌

耳墜耳荢耳珰耳環

……

“金器”篇是下冊第一篇,其中有些句子很美,如“嵌玉鑲銀,點翠鍍金”等。全篇共68行,蘇竹孫老人也是倒背如流,背完了還張開缺了牙的嘴得意地問:“是不是啊?”老人說自己13歲從外村到李山做童養媳,之前不識字。進了胡家后,爺爺便拿著《李山書》一篇篇教她認字讀書。邊上的老人補充道,當時李山村嫁出去的“囡兒”(即女兒)都識字,娶進來的媳婦都不識字。蘇竹孫老人的老伴胡克茂還說,他那時才十來歲光景,已經算個勞動力;晴天下地干農活,下雨天或農閑時才能去讀點書。村里上不了學的人大都是這樣學會認字的,李山村“全村無一文盲”便由此而來,故2009年春李山胡氏宗祠落成的祭文中有這樣的記載:“家貧讀書,鄒魯遺風;詩書禮儀,風盛本邑。”筆者想起三四十年代陶行知、胡適等一批知識分子大力推行的“平民教育”和“小先生”運動,當時陶行知和胡適家中都辦了“家塾”,由家里上學的孩子放學回家教仆人們認字,而李山村的“平民教育運動”則完全是自發的,而且是“全民”的。它也印證了中國人自古以來信奉的“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風尚。

四位老人分別為大家背誦了《李山書》中的“茶食”、“海味”、“禾谷蔬菜”、“修身六言”等篇,個個都是一口氣背下,且四個人旗鼓相當,不分伯仲。蘇竹孫老人連背了三篇。

筆者問他們學了《李山書》有什么用。老人們說能寫信,比方自己想買什么東西,可以給在外面的親友寫信托其代買。在當時沒有電話也不通公路的條件下,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還有能記賬,每年收成多少,結余多少都能記下來,平日借債放息、買賣往來也有賬可查。最有意思的當屬蘇竹孫老人,她說還能看懂對聯,現在村里每有紅白喜事她都會去念念那些對聯。

李山村的“鄒魯遺風”在村中處處可見蹤跡。在村口禮堂的墻壁上,有一塊水泥制的黑板報。這塊黑板報的負責人為77歲的退休教師胡冠紹老人。他做過村小和初中教師,自1997年開始,他每個星期為村里出黑板報,一個星期換一期,已經堅持了12年, 共出了507期。他一個人還訂了5份報紙。筆者去李山村的那天,見黑板報標題為《新醫改方案明確,人人享有基本醫療》、《2009年全國愛鳥周活動在溫州世紀廣場舉行》。老人解釋,后者是因為李山村人的愛鳥意識還不夠,故選了這條信息來教育村民。

92歲的胡從桃老人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是打掃村里的道路,打掃完之后才回家吃早飯,一年365 天,天天如此。村委會給他工錢也不要,已經三年多了。難怪筆者這回去時,見村里雖然有些冷清,但道路清潔,井井有條。老人們還不無驕傲地告訴筆者,村里向來不但白天不鎖門,甚至夜不閉戶。那些出國或進城的人家留下的空房子長年到頭只掛著一把鎖,只有清明掃墓時才有人回家,可從來沒有發生過偷盜的事情。

在與這些老人們的對話中,筆者感覺到,他們對李山村的感情,是很難用語言來表達的。他們離不開這個村子,是因為這里有太多與他們的生命息息相關的東西:他們年少時的記憶,村口的禁賭碑和風水樹,列祖列宗的牌位,年邁的老父老母,還有屋后山坡上那一座座祖先的墳塋……

在李山的那兩天,筆者一直想問問出黑板報的胡冠紹和義務掃地的胡從桃老人:李山村現在就剩這些老人了,為什么還要堅持下去?

可筆者最終沒有問。在筆者眼里,他們如同一群堅守陣地的老兵,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氣絕不放下武器。他們身后的陣地便叫“故鄉李山”。

那天晚上,筆者一行住在胡海宗老人寬敞的四層樓里。村子里靜悄悄的,聽不見雞鳴狗吠和孩子的啼哭聲,只有寥寥幾座屋子透出燈光。

次日早上,我們一行離開李山村,老人們趕到村口送行。在出村的路上,我們遇見了胡從桃老人。老人家正拿著一把竹掃帚和一個簸箕,步履蹣跚地準備去掃地。

村口的那幾棵雄偉的大柳杉很快消失在身后。筆者的心情卻變得沉郁。許多印象盤旋在腦海里,與老人們布滿皺紋的面容重疊融合,化成一連串問號。在李山的短短兩天,筆者仿佛無意間觸摸到中國山村的脈搏和心跳,而這脈搏和心跳在大時代洪流中顯得那樣微弱,微弱得幾乎不為人所覺察;但又是那樣頑強,頑強得讓你怦然心動。筆者想,在中國版圖上也許很難找出第二個這樣百年來無文盲、無賭博、無偷盜的村子,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斷種”了,也許不會引起任何人關注。但筆者不知道,還有無數個跟她一樣的中國鄉村,它們的集體消亡難道也同樣不值一提?而這些村莊的消亡對未來中國社會的歷史、文化、政治、經濟又將會發生怎樣的影響?

費孝通先生在《損蝕沖洗下的鄉土》一文中說:“人和地在鄉土社會中有著感情的聯系,一種桑梓情誼,落葉歸根的有機循環中表現出來的精神。這種精神在那些倚賴礦產來維持生活的人看來是迂闊的。海外華僑可以勞苦終日,一文一文地儲蓄了寄回家鄉,死了把棺材遙遠地運回去安葬,那種萬本歸原的辦法是西洋人所不能了解的,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這象征著鄉土聯系的最高表現,而鄉土聯系卻維持著這自然的有機循環。也就是這有機循環,從農民的一朝拾糞起,到萬里關山運柩回鄉土,那一套所維系著的人地關系,支持著這歷久不衰的中國文化。”

在李山村,這種聯系表現得尤其鮮明。村中及村莊附近的所有道路、公廁、涼亭、老人亭、土地廟、禮堂、宗祠、校舍、基督教堂和頗為氣派的祖墳絕大部分為國外華僑捐資所建。改革開放以來,李山村的面貌更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安裝了自來水、變壓器、電視轉播臺、程控電話、網絡數字電視、數字寬帶等一系列現代化設施,其中華僑集資建設的占了80%。但這一切仍阻止不了村子日漸淪為“空心村”。

費孝通先生同時還說:“提倡都市化是不錯的,但是同時卻不應忽視了城鄉之間的有機聯系,如果其間橋梁一斷,都市會成整個社會肌體的癌,病發的時候城鄉一起遭殃。中國卻正患著這病癥,而且,依我看來,目前正在病發的時候了……”

這篇文章作于1947年的清華園。

如今,李山老人們的重修宗祠,重印《李山書》,錄制村史,從某個意義上既是重續歷史,也是一場自救運動。用當下知識分子的話來說,是鄉土中國的文化自覺。筆者很想替李山村的老人們問一句:李山村的宿命除了成為全球化、城市化壓路機下面的“犧牲者”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可能嗎?

(本文來源:中國青年報 作者:王麗) 


中國青年報 2010-09-03 03: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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