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生命的呼吸  --與大學生對話錄“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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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配合當代文學教學,山東大學、山東師范大學、煙臺師范學院、煙臺大學四高校于1993年10月4日-25日,舉行了“’93張煒文學周”。文學周期間舉辦了學術講座二十余場、四場對話會和作品朗誦會;山東師范大學和煙臺師范學院分別授予了作家張煒“名譽教授”。
  這里節選張煒與四高校學生的對話錄。
  ……
  問:您為什么很少寫當代生活的作品,即“直面人生”?
  我大致一直寫當代生活,但不能說全部作品都作到“直面人生”了。那是一種勇氣,同時也是一種深度。
  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自認為對當代生活作出的反應還是比較快的。而今天您的話對我倒是又一次提醒:讀者往往要求一個作者更迅速更直接,要求一種淋漓盡致的效果。我想這不過分。
  好的作家大概都有記者的素質。他的文字有時直接就是一次揭破,是關于這個時期的某種證詞。
  但我反對表面化地理解“勇敢”之類。藝術家的勇敢有時并不直觀。要允許一個作家有他自己的藝術選擇,有他表現上的獨特性--因為不獨特就不深刻,不深刻就很難談得上“直面人生”。
  看來作家仍然有別于記者。記者是職業性的。而作家始終具有超職業的意味。
  觀察一個作家是否能夠“直面人生”,主要得看他對靈魂的揭示是否銳利,是否能讓人心戰栗。
  問:您是否感到--獨在高處的寂寞?
  不太感到。我知道您的“高處”是指精神上的,即平常說的“高處不勝寒”。
  如上所說,一個從事精神勞動的人有了這樣的感覺是不祥的。可怕的是不少人最后都走入了這種感覺。
  有這種感覺,就是過分的成熟,或者說不成熟。物極必反。
  一個過慣了精神生活的人,到后來大多走入這樣的傾向:越來越專注于一些抽像的東西,而對具體事物缺乏熱情。這是必然的一個過程。他就這樣地走入了深刻也走入了荒唐。因為生活是具體的,真理也是由具體事物顯現羅列的。對真理缺少了質感,就會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厭倦。這樣就有了所謂的寂寞。
  人寂寞是好的,但不是所有的寂寞都好。
  有的寂寞是架式十足的寂寞,我沒有它。
  我認為樸樸實實地生活,為具體的東西而激動,這不但不錯,而且很重要。
  問:您的《融入野地》開頭就寫“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是否意味著您拒絕城市文明呢?
  我不拒絕。城市文明應該是好的、有意義的、健康的。城市也是“野地”一種。我是說“肆意修飾”不好。我反對的是“肆意”,而不是其他。
  現在的城市管理者,其中有的并非懂得深思熟慮。他們在對待城市的過程中,往往帶著某種偏見和執拗,更不用說野蠻和愚昧了。一座城市被搞得千瘡百孔,就算糟踏了一片好的野地。
  人們只看到野地上有林子、有花、有果實,就忽略了野地上還有村落和城市--它們只是人類種植的另一類花與果。我們當然希望所有的花果都是甘甜鮮美的,而不愿看到生澀或摻了毒素的。
  問:您的《融入野地》觀,是否是對現代文明的一次反動?
  如果人類進程大致是健康的、向前向上的,那么我那篇作品就不是有悖這種精神。
  時代和人的精神常常被一種喧囂所覆蓋,而我作品中說的“拒絕”,就是針對這片喧囂的。有人誤把喧囂當成一個時代的聲音,這是大錯特錯的。喧囂是不潔的泡沫,是時代水流之上浮起的一層膩苔。
  我想提醒人:如何在這樣一個時刻里信守、如何更深入地把握命運、如何對紛紜的世界有一個理解?……
  當然,它本身也有些復雜……
  問:有人說《融入野地》是超越文體的作品,而我認為它是散文……
  雖然文體并不重要,但它看上去總應該更像什么。說它是散文的多。而我自己只是想寫一寫自己的內心,如同一首長長的獨白。
  它的一部分是在醫院里寫的,出院后接著寫……有很多感想、悟想,一直想寫出來。這些年我寫《九月寓言》等,在下面--田野--的時間長,與大自然交流多。整個寫那部長篇的過程,就是我傾聽自然之聲的過程。我真的聽到了它的一些聲音--而這在以往是未曾聽到的。我回憶這些,有一種很感動的情緒。我那時想為即將出版的長篇單行本寫一篇長長的后記,但要說的話是說不盡的。于是我只得寫一下感覺、悟想,由于不是在寫具體的事物,因而才是長長的、有余數的、未言盡的。只有這樣一篇東西才能配得上那部長篇。
  這些年我在基層,在田野的跋涉中獲得了一份過去沒有的心情。怎樣表達這個心情呢?很久了,我守著這樣的心情,讓它浸染著我……
  問:唐詩宋詞也衰落了,那么現在純文學的低潮是否意味著要更新?
  形式上更新的前夜的確會有一個品種的衰落。新的形式在孕育,種子在土壤中等待。可是純文學的消沉卻不是形式上的問題,而是精神上的問題。而且“純文學”主要也不是形式上的一個界定。我說過,它主要是主題指向的嚴肅和重大。
  如此重大的命題,是任何一種有出息的藝術都要關切的,也是任何一個大時代都要關切的。所以,純文學的消沉主要問題不在于文學本身,也絕不是處于藝術形式更新前夜的問題,而是在一個社會轉型期間,人的精神上的萎縮現像。
  物欲如果被倡揚得過分,精神上就必然被忽略。精神侏儒多了,純粹的藝術就會沉寂。
  問:電視機的普及有利有弊,但對純藝術的影響是明顯的……
  不是對藝術;而是對思想。電視充斥生活的各個角落,傳播消息、畫面,不停地播放一些連續劇、武打片言情片、各種專題……我覺得這是一種侵犯。它到處都是,以至于讓人無法選擇、無法規避。這就構成了侵犯。
  無時不在的電視轟炸使人類精神上創傷累累。人變得浮躁了、淺薄了、沒有個性沒有見解了,但人卻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造成的。不再關心根本性的問題、本源的問題,不再牽掛全人類的共同出路……電視在微笑著送來精神麻醉。我不想預言,但我總固執地認為,總有一天人類在這方面會來個覺醒,采取行動,限制電視的播映時間和內容;人類總有一天會像對待鴉片一樣,對某一部分電視節目表示自己的憂慮。
  現在電視臺太多了,衛星轉播,電視屏幕上天天搖滾,瘋狂的喊叫通宵達旦,這不是災難是什么?黃色錄像帶也要通過屏幕才能表演,還有無數低劣庸俗的所謂的小品相聲之類……省地縣廠礦,到處都辦起了自己的電視臺,合伙搞起了電視轟炸,使人們無暇思索。各種信息像雹子一樣普天同降,把人弄得昏頭昏腦。
  電視如此泛濫不是個吉兆,起碼是不尊重人……
  問:您面對現實和人性中這么多的丑惡時,是如何看到了希望的?
  人類大概就在這種拼搏掙扎中延續……我有時相信,人類長河中,這一代和任何一代的美丑比例都會是差不多的;問題是在有的時代里,丑給收斂起來了,而有的時代里卻大部釋放出來了。收斂著的丑與釋放出來的丑同樣可怕,或者說忍而不發的丑在消除上更困難一些。
  我們的斗爭有了目標,這也是希望產生的原因。
  我也担心,因為我害怕丑像河水一樣把我們大家漫過來,然后淹死。就為了不淹死,才需要希望的鼓勵。有了這一鼓勵,有可能斗爭到最后一刻。頑強的表現,有時是因為心懷了一個希望啊,而不是盲目的樂觀,不是因為僥幸。
  問:這一次“文學周”發起的動機是什么?請直言不諱……
  “文學周”是大學等部門早想發起的,當時因為我有別的事,才拖到今天。它是個學術活動,但任何學術活動都有超學術的因素同時形成。這很自然。
  我來參加“文學周”,覺得心情像進行寫作差不多。我必須認真地參與、認真地思索。我們一起思索,對我而言并不輕松。在此,我個人的文學成就大小不是最重要的,它只是個由頭。
  我曾在一個場合說過:我的成就是微不足道的,但“文學周”的主題卻是莊嚴的。
  它的主題是什么?
  它實際成了一次對“文學”的反省,成了一場文學的思想的聚會和回顧。我集中地聽到了學者的聲音、知識分子的聲音,更直接地面對了讀者。
  我參與的這一部分,只是我的文學勞動。我將認真地完成我該完成的工作。動機是什么?這等于問我寫作--寫每一篇作品的動機是什么一樣。
  問:您認為當作家,須具備什么非同一般的精神?
  這個我可說不準。現在,大概須具備超乎常人的堅定性。在很多人追求的某種很現實的功利失掉之后,在一種相對的沉寂之中,你還在精神之域守護著,不是很難嗎?
  寫作這種事兒永遠產生不了“明星”,所有的像“明星”似的作家也都是偽作家。作家首先是個好的勞動者,他從里到外都是樸實的、勤勞的。人們尊敬他,是尊敬他長年累月地思想著,不知疲倦。如果不看重他,卑視甚至嘲笑他,也仍然不能終止他的思想。他是這樣的人:不太貪圖回報,理解和安慰也可有可無。
  人們也常常談論一個作家的維護真理的勇敢、堅持個性的執拗,等等,這都是不言而喻的。世上帶頭站在真理和正義一邊的,任何時候都有那么一撥人,而作家往往是首當其沖。這除了因為他們判斷力好、有膽子,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更敏感,即反應比較快。
  好的作家從來不跟著起哄。呼喊的聲音多起來時,他們就要開始回頭想了,想想這種呼喊是否有盲目的跟從。
  問:您打算寫城市生活的作品嗎?
  我以前也寫過幾十萬字,以后還要寫。現在“寫什么”并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怎樣面對它們,能否表現出一個人的原則、他的永不妥協性……我看到這樣的狀況:有人在一個題材一個領域里如果沒有信譽,跨進另一個領域里也同樣如此。
  寫什么都不會輕松,都會有一種迎上去的感覺。我總覺得在迎上去--像鼓起勇氣迎著北風,頂著刺骨的冰凌……換一個題材輕快一下的想法一點也沒有。因為寫什么都一樣。大概人到了中年以后,在理解上沒有什么太大的障礙。人在歲數增長的同時,又不能害怕寒冷,這就艱難了。
  問:文學的生命在于擁有讀者--這樣說對嗎?
  好像是這樣。誰都不讀,它大概就死亡了--是這樣嗎?不過你的“擁有讀者”是限定在一個什么時間范圍?如果是當代、是一部作品產生的那個時代,就未必對了。
  一部書長久地沒有讀者,等于在忍受干渴。可是像一株草、一棵樹,如果一渴渴了三十年、四十年,它還仍然活著,那要有多強的生命力?
  還有,衡量一部書生命力強弱的,還不能僅僅看讀者的數量。比如說就有那么一類著作,一代一代總在一些特殊的人手中相傳、磨擦,而一般民眾并不太知道。那些人數量少,可是卻擁有深邃的心靈。他們代表的人可能很多。他們有時懷抱著這樣的著作一塊兒寂寞。怎么評價這樣的書呢?
  難道寫出這樣的書與寫出眾手托起的書,它們的意義不是同樣大嗎?
  還得再想想……
  問:我覺得您的作品離現實太遙遠,也許我的要求太苛刻……
  這種看法我在不同程度上能接受。但這樣認為的人太少了。大多數人,這十幾年的時間里,倒是一直責怪我離得太近--說我因為所謂的責任心、理想主義等等,而沒有充分的“藝術化”。我想這是兩極的看法,對我各有促進。我更重視您的看法。離現實近一些,再近一些,這絕不會影響一個人的藝術。有人認為它削弱了“藝術”本身,我想這可能是個了不起的誤解。什么是“藝術”?它是脫離于一個人的生命血肉膽略氣魄、人的憂憤喜悅愛恨困惑等等這一切很具體的東西而存在的神秘之物嗎?一個藝術家失去了對于具體事物的熱情,他的藝術就會失去生氣,就會多質。我當然反對一個藝術家只對具體的事物感興趣--那樣他就會平庸、才情消逝。但是現在貌似對具體的東西缺乏興趣的人太多了。
  關注我們的生活、我們自己和我們周圍的人,讓勇敢和正義變得更加具體,這對于一個作家大概是非常重要的。
  的確有不少人只關注書本上的“正義”,而對現實中的“正義”漠不關心。這種狀態讓人難堪。我們如果問一句:書本上的“正義”又來自哪里?這樣一問,我們就會發現那種關切多多少少透著一絲虛假。當然,關注現實的、具體的東西更需要勇氣。因此這又要考慮到自己心理上的承受能力。但是這一切都不是回避的理由……
  我常翻看自己的作品和言論,發現作品和議論比較起來,后者更現實更具體一些。也許是因為它們在技術層面上的要求本來就不同吧?一部作品必須消化生活,必須等待經驗和感情的成熟、沉淀,它因此而難以再切近?我的作品有很多就是用回憶的筆調寫出的,是一種“向后看”。
  讓人有更切近感的,也許只有紀實文學家的作品?也未可知。
  無論如何,希望一個作家更貼近生活的要求,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提出這樣要求的人,只會是對生活更熱愛的人。
  問:嚴肅的著作在失去讀者,這個問題很嚴重……
  如果一部著作是真正重要的、優秀的,那么要失去就快些失去吧。滿身俗氣的家伙撫摸它,未必就是一件好事。那些渾身散發著臭味的家伙遠離它吧,這只能是書的幸運。
  好書必須排斥低俗的人。
  由于不節制生育,人太多了,國家又沒有力量普及教育,產生了一大批無望的人,他們在物質和精神方面都比較貧困。而這其中除了一小部分之外,大多是淳樸而無辜的。有人給他們講解生活的道理,他們是高興的。他們是勞動者,有走向真理的本能。嚴肅的著作在深層上是屬于窮人的,屬于勞動者的。
  但是人太多了,惡人孳生得也多。特別是攫取了財富和地位的那一類壞人,與純潔的藝術、嚴肅的思想,都是水火不容的。一部書不拒絕他們行嗎?
  問:純文學作品對于推動當代中國社會有多大的作用?
  我覺得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純文學能夠提出重要的思路;而我們知道,思路是人們改變生活、改變這個世界的最為重要的東西。因為純文學的消遣功能只是一個部分,它的重要作用還是提供思想。它已經融合了歷史的哲學的政治的諸多方面,是思想的綜合體。
  純文學不僅陪伴了生活,而且指導了生活。有時它沒有政治讀物的直接性,卻有長久的浸染性,有深深的情感介入。這是它了不起的功能之一。它可以有力地說服人,改變人的立場和觀念。它在文化上占居的非同一般的比重,也說明了它的不可或缺的地位。
  純文學對生活的反應也很快,它的干預生活的方式是獨特的,既不是強制的命令的,又不是生硬的唐突的,它的力量柔和久長,以柔克剛,而且很難消失。
  純文學維持的美好純潔的聲音,是一個時期一個社會的和弦。沒有了它,生活的旋律就立刻細弱單調起來……
  問:我看《古船》中的隋抱樸是不足取的,因為他背負的東西太多……
  是的,都像他那樣世界就沒有前途;相反,一個民族沒有他那樣的人,這個民族也很可悲。在一個苦難的時世里,總要有人自覺地背負起來--這樣才能使別人輕松一些。讓自己負起沉重,就得有了不起的犧牲精神。
  我首先是感激生活中的這一類人,雖然他身上的弱點也是顯而易見的。
  現實中遠遠躲開沉重的人太多了,遇到一點點危險就飛也似逃離的人太多了。人類的不能進步、苦難頻至,有時就是我們大家太能遺忘造成的。遺忘是人類的大敵。它使我們重新去犯錯誤,一遍遍地重嘗苦難的滋味。而抱樸這樣的人生來就是對付遺忘的,所以他太沉重,沉甸甸的。
  從養生角度看,他的活法不足取,但是如果大家都只顧自己養生,那么眾多生靈遭受涂炭的一天也就不遠了。
  他背負,他在忍受犧牲。
  問:隋抱樸后來轉變了,這種轉變是否突兀?他的轉變是來自學習嗎?
  我從《古船》出版到現在,不斷聽到有人這樣問過、評論過。奇怪的是抱樸什么時候“轉變”過?他這樣的人一輩子也不會轉變哪!他已經完完全全是他自己了。
  我從未想過他還會“轉變”,也未曾這樣寫過。
  有人這樣認為,我想那是在閱讀作品中尋找主人公“轉變”的一個老習慣。過去的戲劇、小說,據說有個要素,就是要寫出“轉變中的人物”。這實際上很概念化。一個人哪有那么容易就轉變了的?從絕對意義上看,人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而過去的藝術中要求的轉變,是指“量變引起的質變”,是一次“突變”--為了這一突變,作者往往要煞費心機,結果“人物”還是變得讓人生疑。本來嘛,人的世界觀要變是非常難的。
  帶著這樣的框子先入為主地看抱樸,就產生了錯覺。結果他干點什么、他一動作,就說是“轉變了”。其實他那樣的人,在那種境況中,能袖手旁觀嗎?在小說中間部分他不是為了挽救“倒缸”也動作過嗎?他那也是“轉變”嗎?不是,而是他這個人的性格邏輯促使他這樣。一個善良的人,一個自愿背負沉重的人,不會一直坐視。
  當然他會失敗。他的力量有多大,讀者心里也有數。
  問:有的評論認為,他讀《共產黨宣言》多少不太真實……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這樣看。好像他只配讀讀閑書,稍微重要一點的書要留給我們的評論者去讀似的。我認為抱樸在責任心、在心靈的廣闊度上,并不比某些評論者差。
  《共產黨宣言》我就好好讀過;而抱樸起碼比我更懂得讀它的重要。一個熱心于未來、牽掛著大眾的人,他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要看他靈魂里有沒有……
  問:我們現在缺少學者型的作家,這是否是文學衰退的原因?
  是一個原因。作家的學問大而全面,就會留下更好的作品,就會寫得長久。我認為一個真正的作家應該同時是一個學者。沒有淵博的知識能算作家嗎?而有了淵博的知識難道沒有資格稱為學者嗎?
  我們建國以來產生作家、確立作家名份的路子奇特又荒誕。只要能講故事、有點經歷,甚至僅僅因為是個“革命者”,就可以執掌文權當作家了。弄到最后他不僅不是作家,就連知識分子也不算。這慢慢形成了一個傳統,這個傳統毀壞了作家隊伍,也讓旁觀的人誤解。
  只要不是學者型的,遲早要被淘汰。正是恐懼于此,我在學習和研修方面,才從來不敢松馳。我一直覺得自己根底太淺太淺,一直不敢公然承認我是一個“作家”。
  那些從職業的角度談論“作家”兩個字的,我聽了害怕。“作家”作為一個指標,包含的條件太多了,它差不多是一個形容詞。它包括了心靈的性質、才情、知識、著作等等很多方面。僅僅從職業角度理解“作家”二字,永遠停留在不著邊際的狀態。一個民族是不會有太多的作家的,正像產生不了太多的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一樣。
  現在滿街都是“詩人”、“企業家”、“作家”、“藝術家”,滿街都是“偉大”、“史詩”、“著名”……時代沒有了尺度,沒有了矜持,沒有了起碼的嚴整性和莊重感。
  問:您對于當前的氣功熱、到處都辦氣功講習班怎樣看?
  人體的特異功能大概會有,我不懂,不敢妄議。生命是充滿奧秘的,個體的差異也很大,比如有人吃了涼東西就受不了、粗糙的食物也受不了,而有的人卻可以吃鐵和塑料--中外都有過例子。
  現在的問題是“氣功大師”一下子涌現太多,而且有不少四處辦班,一趟巡行就掙很多萬甚至幾十萬--這樣的“大師”據說功力大到無所不能。但我看他首先是贏利的能力大。可惜這些“大師”增多的同時,各種疾病也在增多,社會上的腐敗現像也在增多。他們如果拿出哪怕十分之一的功力來挽救一下生活,給貧困交加的人一點幫助,該有多好!“大師”多了,病房里的人也日益增多。這看起來很矛盾。
  實際上一點也不難理解。當一個時期缺少信仰、沒有法度沒有道德,向上的精神受到壓抑時,“怪力亂神”就要風行四起。“大師”的不可思議的涌現,絕不是吉兆。
  問:請您談談這一段時間流行的著作,一些詩、小說,您的看法……
  這一類話題談得似乎太多。這些作品充斥大學校園也太過份了,我看不是好兆頭。那些東西也能算“著作”嗎?“著作”兩個字使用起來沉甸甸的,太莊重了……
  我很少聽到你們談論、提問一些最重要的當代作家、他們的作品,這很可惜。我們好像只配讀一些下三賴、不入流的東西。我們的視野有問題。有人反復提問的所謂“作品”竟是非常粗陋低劣,平時在重要場合,比如說學術會議上都不屑于提起的東西。它們不應該進入我們的討論。讓這一類問題占據我們的話題很可惜。
  由此我也看到了當今精神文化生活中的一個危險信號。以前那些獻身于文化藝術思想的人士太坐視不顧了……
  你們應該關心真正的思想界,關心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說有哪些人、發生了哪些重要的思想?有哪些最嚴肅重要的藝術家,他們的代表性著作為當今的社會生活提供了多少警醒的思路、為一個民族的藝術之宮添加了多少磚石?他們及他們所代表的一切,才是生活的本質。不關心這一切,就是一種自我淹沒和取消。
  對于那些當代哲學家思想家藝術家的名字,你們能再熟悉一點就好了。不能津津樂道于三四位寫色情寫通俗小說的作者,也請允許我不再談他們……
  問:有的人認為一個作家應該先解決生存問題,即有起碼的物質條件再寫,您同意嗎?
  一個人連活下去的條件都沒有了,全部心思都在創作上,這當然有些荒唐。這其實是個不必探討的問題。
  但實際上往往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真的有人在饑寒交迫中寫作,這樣的人是微乎其微的。他認為他正寫的東西比生命還重要,而且是不可以再拖延的、非常緊迫的。一些革命者在流放中、在死亡線上掙扎時,都曾有過這種情況。這完全是準備為理想犧牲掉一切的殉道者。像大哲學家斯賓諾莎,為了完成自己的著作,就靠為人磨制鏡片糊口,最后也因為粉塵吸到肺里英年早逝。他為了手頭正探索的真理,早把生死的威脅扔到了一邊。
  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打著“先解決生存”的旗號不擇手段地搞錢。這種人根本不愛藝術,不愛與錢無關的東西。他們實際上早已生活得比大多數勞動者好了,但還是口口聲聲“生存”。不知道他們的“生存條件”需要多高。其實一個獻身于崇高的事業的人,生活條件與大多數人差不多正是良好的狀態。比大多數人差一些或好一些,都不值得大驚小怪。總以為自己要家資百萬才能很好地展開思想的人,無一例外都是些精神侏儒。他們最后會一事無成。
  問:您能給“通俗文學”下個定義嗎?
  這比較難,只能泛泛地說說。它們一般而言都好讀,有懸念,情節曲折、有趣。大致都是通過一個通俗的故事勸善懲惡,宣傳有意義的、但比較淺近的主題。
  嚴格講它們不屬于文學的范疇,而屬于故事的大類、曲藝作品的大類。
  “小說”這個概念就來自通俗文學。所以現在在純文學中使用這個概念一直有些別扭。我不大主張這樣使用,而主張留給通俗文學作品專用。現代小說已經是非常靠近散文的一種體裁,長中短篇可以直接稱為“文學”,散文和詩、戲劇則可以沿用舊稱;這樣“小說”這個概念就明朗清晰起來了。文學的本質是詩,而小說(通俗文學)的本質與曲藝相同。
  當然,雅與俗的界限有時也難以分明。
  問:人們担心嚴肅文學一味堅持它的純潔性,就會失去最后一個讀者。您看呢?
  嚴肅文學總是深深地介入它所處的時代,常被稱為時代的號角和聲音,怎么會被時代拋棄?它是一個時代的組成部分,是人民的心聲,它與讀者--特別是那些最重要的讀者永遠站在一起。有人將嚴肅文學虛化成不食人間煙火的、刻板而教條的某種東西,是完全的誤解。
  沒有比那些真摯的藝術家更能與時代、與人民血肉相連的了。他們的作品純粹是為它和他們所寫的。當然,具體到一部嚴肅作品,也很可能由于藝術個性、思想的超前性以及晦澀的形式問題而不被時代所理解和接受,但作為一個時期純文學的整體,卻永遠是活鮮誘人的。它應該有這樣的本質。它的“嚴肅”和“純潔”同時也指它深深地關注人生的特質。它是人和時代的。
  當然影視藝術和通俗作品也會沖擊它的讀者群,在某一階段甚至會沖擊得異常厲害。但它們最終還是取代不了嚴肅的文學作品。書籍總是有獨特的深邃性。
  問:您寫作中常常想到那些高層的讀者嗎?
  不,寫作時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自己的這個世界中。至于讀者的層次高低,那還是由作品的層次決定的。
  有的作者層次不低,但有時也滿邪的。作者跟在讀者后面走,這并不聰明。無論讀者的身影有多么高大,都不能跟從。以前有的作家就宣告他是為哪些讀者而寫作的,結果一場下來,他自己沒有了著落,讀者也無影無蹤了……
  問:您在《問答錄精選》這本書中說魯迅、福克納、哈代、托爾斯泰等人都是“古怪”的,能就此談談嗎?
  我是從作品、從有關他們的記述中感到的。反正他們與常人相去甚遠。他們的強烈個性、他們的極為質樸,這二者似乎是矛盾的。其實并不矛盾。生命的自然而然的流露才能顯示一種真實;而真實的又最凸出最有意義。
  這些偉大的人自主性特別強,沒有什么外界的東西能夠移動他們的根性。他們不僅在作品中,即便在生活的細微末節中也從不模仿他人。所以他們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冷靜想一想,我們大家身上的一切大都不是自己的,而是學來的、不自覺地學來的。周圍對我們的感染太大,我們沒有一種主觀的強力來拒斥。
  有人在詮釋偉大人物時,很樂于從自己的臆想、觀念、愿望等出發,結果將活生生的偉人弄得與他、與他周圍的人差不多了。像有人大談學習魯迅時,對魯迅的描敘和概括就可笑得很。因為這已經與真實的魯迅、與原來的魯迅沒有多少關系了。好像魯迅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與我們今天的人一樣、一致,只差沒有談談“特區”和“開放”了……
  要用心地去體味歷史人物的特征,他們作為一個人的個性、趣味,包括他們的怪癖和缺點。他們豐富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他們可絕不簡單明了。
  問:我發現,您對“古怪”的東西總是特別偏愛的,也喜歡這個詞……
  我喜歡有趣的、有內容的事物,喜歡個性。生活中消解人的個性的事太多了,太普遍了,生活有時就是要排斥個性。大家必須大致一樣,不然就不被通融。
  人小時候是放松自然的,所以大家都喜歡孩子。大了,還像個孩子的,就活不順利,就得吃虧。因為什么?因為他居然還敢保持自己的那一份。
  千人一面,萬人一腔,都在學習一種語言方式,表述方式,現代社會就愈是這樣。在這種狀況下,就太無趣太刻板太無生氣了。所以只要看一看勇于保持自己個性的人,就覺得耳目一新,也受到了鼓舞,受到了生命的激勵。
  但也有假“古怪”,即裝出來的“個性”。這像紙老虎,一戳就破。我們看平常所說的“假天真”、“假道學”、“玩深沉”等等,都是紙老虎。我所喜歡的“古怪”,是指一份真實的人生,是人真實的不加修飾的流露,是最自然最樸素的東西。
  問:拉美的“魔幻現實主義”對您的創作影響大嗎?
  它們寫實的精神對中國作家有啟發,但“魔幻”本身的移植是不會有生命力的。因為太技術化,太特色太表面了。中國作家偶爾一學尚可,但也往往學不好,做不到水乳交融。如果一個勁地學,非搞得十分可笑不行。我是避免學它們的,也盡可能地避開這個側面的影響。
  有人說我的作品借鑒了“魔幻”,不準確。主要是說的人文化視野狹窄,只讀流行書,所以缺乏大的參照,因而也找不準話題。我借鑒的東西也許更多,“魔幻”已不足道。不能把中國的作品硬往上邊套。拉美的“魔幻”作品寫到生活的大部分,內容與世界各地生活都有重復,像村莊的搬遷、人的生死夢囈、恍惚印像、懷念仇恨、性……這些只要有人的地方都有,一個作家不可能完全撇開它們。問題是要看他作品骨子里是什么、用什么音韻去表現。
  問:您的很多作品都寫了田野、樹林,您對大自然非常愛的……
  這些作品在不少當地人--我是指在半島這兒--的人看來,多少有些虛幻。他們所熟悉的這塊土地與我所描敘的自然風貌竟然相去如此之遠,于是就懷疑不僅僅是藝術處理造成的。其實絕不是。我寫的那個環境是二十多年前的,今天的風水早已改變了。談論這個的主要是青年人,他們對過去印像較淡;而有些中老年人或淡忘,或干脆就不愿從頭回憶。
  盡可能逼真地記敘,這是我的信念。這樣做的目的是留個記憶,心上有個保存。不然的話,再過十年幾十年,有關心這個地方的人問一句它當年的情況,就更加渺渺無跡了。我記下的大多是我童年少年時期的印像,也有的是根據當時老人的述說記下來的,反正都極其可靠。
  當時膠東西北部的沿海平原林木繁茂,到處遮天蔽日,動物也非常多。那里是地地道道的林海。而且由于是雜樹林子,就不像東北大原始森林--那里樹木品種大致單一,主要是松與樺。而這里幾乎囊括了大多數華東樹種,喬灌間雜,果樹花樹參在其中,真是變化萬端,處處神奇。聽老人講更早一點的印像,簡直是聽蠻荒之地的傳奇。那時候誰敢獨身一人深入林海?除非是大隊人馬。
  當時能夠保持那樣的環境,主要原因是人口少。那時海邊的村落不僅數量少,而且每個村子的規模也少。隨著時間的延續,遷居來的人不斷地砍伐樹木,往海上推進,由二三戶十幾戶發展成百十戶,加上子孫繁衍,蓋起新的街巷房屋。很早以前是人擠進樹林,而現在是樹擠進人群。樹比人少得多了。
  過去的林子里各種動物都有,有大型動物。現在連一只狐貍也看不見--我小時候狐貍在當地常常出現。如今在海灘上走一天見不到一只兔子,而過去它縱橫馳騁。蘑菇多得很,做飯之前出去采一些就行了,就像到菜園割菜樣。現在那里的人要吃蘼菇,只能到大街上買人工培植的。
  我十幾歲時,記得當地的水很旺,水渠很多很清,并且有水就有魚。下雨之后,青蛙的吵鬧讓人難以入睡。現在那種群蛙齊鳴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
  問:有人說這是通向現代化必須付出的代價……
  這只是自我安慰。這客觀上又為丑惡的泛濫找到了理論根據,讓大多數人忍受和寬容。在戰爭中,多少戰士犧牲了,我們說這是勝利必須付出的代價。可是戰爭不能重新再打一遍,沒有比較,于是你就永遠也沒法搞明白一場戰爭到底該付出多少戰士的生命才是“必須的”。
  我們如果只承認“必須”,那么就得面對進逼無所作為。不是這樣的“必須”,而是對一切污濁的包圍必須回擊。現在可怕的“想過來”的低劣“哲學家”太多,他們實際上做了惡的幫手,在讓人忍受惡的襲擊和侵犯。
  在通向現代化的道路上缺乏堅定的戰士,而只依靠一幫唯利是圖的家伙,那個“現代化”真的能夠來到、又真的那么可愛嗎?
  有時我甚至想,與其這樣,還不如再貧窮一點,那樣大家也不會被壞人氣成這樣。大家都沒有安全感,擁擠、掠奪、盜竊,壞人橫行無阻……大多數人被欺負得奄奄一息的那一天,“現代化”來了也白來,我可不愿這樣等待。
  現在到處都掛起了過街牌牌,上面寫了:“萬眾一心奔小康”。如果不能更負責地對待生活、對待我們的精神環境和自然環境,奔到哪也沒有希望、沒有幸福。有些淺薄的詩歌作者立刻不失時機地配合宣傳,寫出了這樣的作品寄到編輯部,題目是《待到小康時》--到了“小康”時他又能怎么樣?真是牙磣。
  問:如果暴露人性中惡的部分,就可以引起人們的關注,以便消滅它……
  是的。所以有時我們不能簡單地否定暴露的作品。以前常常講的一句話就是:站在什么立場上暴露?由于這句設問常被一些粗糙的武斷者所引用,所以不那么受重視,但這種設問是成立的。一個作家藝術家總要有個立場,總要站在善和美的立場上、站在人的人民的立場上去暴露,這樣的暴露只能讓丑惡難堪,不能立足,結果使其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反過來與丑惡混在一起,或者是立場不清晰,那么所謂的暴露只會是丑惡對美和善的一次大示威。
  這是個不難分辨的問題。只有那些非常糊涂的人、別有用心的人才會混淆。我們對于一個寫作者的操守和傾向不會不敏感,有時輕輕一瞥就可以明白它有時并不像有人夸張得那么復雜。有人強調它的復雜、強調所謂的“一分為二”,無非為了給自己的妥協找個借口。
  問:您認為您自己對丑和惡的暴露多,還是對美和善的贊頌多?
  它們在我的作品中是共存的。我想大概是對美和善的贊頌多吧。暴露的深度和力度,是因為對丑和惡恨的程度--會仇恨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我一直認為,很多人所以沒有力量、沒有勁兒,主要是不會仇恨。他們會抽像地恨、一般地恨,而不會銘心刻骨地恨。不這樣,也就沒有了對于善和美的真正的愛,沒有大愛,沒有原則。在一種不利的境況下,有人所以會令人吃驚地表現出背叛或茍且,原因就是不會仇恨,不會深愛。
  這樣人一般都是對苦難體察得淺淡造成的。
  我總是在贊頌善和美的時候,懷著深深的感激。我贊揚它們時心中充滿了幸福……
  問:在藝術欣賞上的苛刻標準,是否會脫離大眾?
  不會的。在這方面越苛刻,就越是貼近了大眾。大眾的根本利益,與那些低劣的極盡所能的通俗讀物所代表的利益恰好相反。大眾希望你們傳播和解釋精美的藝術。也期望聽到真理。他們總的要求是這樣。大眾是母親,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進了大學,還一天到晚捧讀武打言情之類,而愿他們的孩子懂得更高深、更體面的東西。他們太忙,頂多看看電視聽聽廣播,如果你們回家時捎回一點柴可夫斯基的音樂片子,并給他們講一講--深入淺出更好--他們就會受到雙重的安慰。一方面他們覺得孩子進步了,另一方面一個新的世界正向他們打開。
  我們不為母親大眾做這些,誰來做?如果母親在精神食物上湊合了一輩子,那么我們更有責任讓她們享受一個好的晚年。
  大眾的樸素純潔性,在深層上與高雅藝術的質地是非常一致的。而我們之所以一般而言不過分地提倡那些通俗藝術,要害問題就是嫌它們不真實、不樸實,玄得很……
  讓我們為了大眾,苛刻、再苛刻地要求自己吧,讓我們手里做的、眼睛看的,都有利于大眾所寄托希望的明天……
  問:不少人認為《古船》和《九月寓言》是您的代表作,認為您要超越是很難的……
  我只是認為自己前一段的創作傾盡了我的全力而已。但力量只要有源泉,就還會積蓄和產生,因而我完全可以寫出新的作品,并有可能超越--我既然明白它們的弱點,就一定在設法彌補;而彌補本身就是一種超越。
  對于一部具體的作品,一個作家在構思完成的過程中要全神貫注。這樣的結果是作品的嚴謹、它所現出的真摯和激動。但是它留下的余音在心中保留得過長,并不利于新的作品產生;即便下一部作品寫得好,也往往在韻致、知結構手法上與前一部作品太接近。
  要經常面對全新的生活和感覺,要準備認識和感受正在泛起的全新的激情。它會推動一個作家走向新的高度,拿出真正新鮮的藝術品。
  問:您對政治、社會生活的全面關注,是不同于一般作家的……您談一下好嗎?
  我相信大家對這些都關心。有人表述得多,有人表述得少。不要一般化地、世俗地理解政治。有人熱衷于政治,但從他們的作品中看不出政治的意味。他們只理解世俗意義上的政治,不能從文化和民生的角度去進入。
  作家如果對政治、歷史,對社會生活的寬闊領域表現得稚嫩無知或缺乏熱情,這個作家一定是沒有希望的。通俗文學作家有時為了使作品通俗化,就得回避哲學和歷史觀,而進入世俗的層面去制造故事性、懸念等等。
  有人誤認為善長于議論眼前現像的就一定是社會意味強,實際上可不一定。要從關心事物深部、從文化的角度去看問題。政治也只是文化的衍生物。很多東西是從文化土壤中長出來的。所以一些好的學人、知識分子,平時更專注于一些大事業,即注意一磚一石的文化建設,少說空話,多辦實事。對文化建設的實績性供獻,往往正好說明他們對政治和社會生活的深刻關切。
  問:請談一下藝術家的特別素質,比喻天賦等等……
  我想自己稱為“藝術家”尚不夠格。因為他們的確是一些獨特的生命。他們天生就敏悟多情,是極其放松又極其勇敢的生命。
  但我有時又想,每個人都是藝術家,只是因為現實的生活之絲把我們裹得太結實了,使我們永遠也咬不破這個繭。外面的世界是如此鮮亮,生機盎然!
  你如果稍微換一個角度看一下,如果能再一次好好地觀察你的四周,就會發現這個世界真的遍布奇跡,不可思議!多么美麗而奇怪的夜空,一天星星在閃亮!還有,濃香四溢的玫瑰、彤紅的漿果……它為什么出現在我們身邊?這是怎樣的一種現實存在、怎樣的一場遭遇!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他們的漆黑的頭發、眼睛,無可挑剔的五官……多么美妙,多么讓人感激的一切、讓人贊嘆的一切。這就是我們置身其中的世界--到處有奇異,有激情,有生命的美,有沖動,有溫柔的眸子……你愛藝術,你就試著去理解身邊的這個世界吧!你本身就是一個藝術家,只要你不沉睡……
     (1993年10月7日~18日,根據錄音整理,經作者訂正)
  
  
  
作家025-033J1文藝理論張煒19951995 作者:作家025-033J1文藝理論張煒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0:5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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