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尷尬”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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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語文尷尬現象,觸目皆是。凡不順心之語句,不順手之文章,不順口之講授,皆是;凡陷人于不自然之情境,陷事于“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易經·爻辭》)之境地,陷文于生澀拗口,佶屈聱牙之窘困,亦是。此種尷尬,常出于名家之心,名師之口,又常令人折服,五體投地,仔細思之,恰是尷尬之類。故識別尷尬實非易事,當須慧眼。故倘能識別語文尷尬現象,正是語文靈性之生發,語文境界之升華。以下略列數則,以伸其義。
  1、大禮堂中,臺上一位女教師帶幾十個學生上課,臺下上千名教師觀摩。教師讀課文道:“……周——總——理……,你——在——哪——里……”那聲音,直如“銀笛之傳于幽谷”(魯迅語,易一字耳),又如吳雁澤那“川江號子”的又遠又細的拖腔:遠,遠到無邊無際,細,細到幾個納米……且看臺下,上千號人,鴉雀無聲,待她臺上讀完,大家同喘一口氣,晚間會議評課,我言:“課的好壞不敢多言,只覺得全身麻酥酥的……”有人應和我道:“上不來氣……”語文課上到如此程度,還不夠神通嗎?
  2、大教室里,一位男教師讀課文道:“……夜,靜悄悄——靜悄悄——靜悄悄……”那第一聲宛如七月七日葡萄架下的切切絲語,第二聲如蚊子翅膀摩聲之遠逝,第三聲絲語摩聲全無,唯見唇吻微動而已。這種把戲最易攝拿人心:下邊觀摩的幾百人全都“靜悄悄……靜悄悄”的屏息寧心,全場入定;最狼狽的是我,全身發麻、發冷,牙棒骨微微敲動,只想逃跑。
  3、歌聲入語文課堂,是三中全會后的新事物,某女教師課堂設計引入《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歌曲,她問道:“有首歌叫花兒——”學生嚷道:“——為什么這樣紅……”老師問道:“我們來溫習一下這首歌好不好?”學生答道:“好!”此時,女教師漫不經心地問道:“誰唱啊?”(她以為如同提問一樣:誰答啊?底下都舉起手來——不料)學生齊聲喊道:“老——師——唱!”女教師的臉刷地一下飛紅,又禁不住自己一笑,立即克制住。看來她真是未加思索,學生一喊,她才明白過來,怎么辦?如同擊鼓傳花,鼓點停住只好唱歌。這首歌子唱來,甭提何等尷尬,那面容,那情態,絕非吾人之筆力所能描摩:總之,那聲音出口是顫顫微微的,那面部表情訕不搭的,臉上的肌肉死格丁的,眼睛如無所寄托,唯不與人眼相對。再看底下,聽課的人面孔無不木格張的,自然也是鴉雀無聲了。總之,唱者難受,聽者難受,全場如電影鏡頭定了格一般,為時一分半鐘。課后,一位男士附我耳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我到底沒整明白;臉兒為什么這樣紅?我可是整明白了。”夫“臉兒之紅”,尷尬之征也。這才叫“木匠帶枷——自作自受”呢!
  4、某男將課文內容(托美術教師)畫成幾幅畫,據云,幾幅畫內有蒙太奇之寓意。第一幅,漁夫和瓶子;第二幅,魔鬼出瓶子;第三幅,漁夫與魔鬼……第四幅,魔鬼入瓶子。如此,“蒙太奇”作用結束。課畢,吾人(他人似乎均未)發現,通堂課學生未打開課本,如入連環畫展覽會參觀而已。又如前文將語文課上成音樂課然,此處將語文課上成美術欣賞課;共同特點,不再是語文課了。改革何其成功!
  5、某男,著名教師,講蘇東坡《念奴嬌》,解“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道:“什么叫‘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就是革命的受到鍛煉,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被淘汰掉。”講罷,臺下毫無反應,故亦無尷尬征候。然而倘若是吾人,將尷尬得無地自容。時至今日,我也不明白蘇子瞻怎么淘汰的“不革命者”,我只知道人家“把個蘇子瞻長流了四五番”(因此上功名意懶。——張養浩《沉醉東風》)。
  6、某男,著名教師,講王維的詩中兩句曰:“坐看蒼臺色,欲上人衣來。”言此處系比喻手法,乃眉飛色舞道:“有沒有這種可能,作者寫至此處,啪的停住,說,這里要來個比喻……”臺下觀摩者近千人,與臺上相應和,臺上臺下一片會意的笑聲,氣氛渾然融恰,和諧自然。那么,此與尷尬何干呢?殊不知這是似是而非,應屬良心上的尷尬。此中錯誤看不出來是成功,看出來就是良心之尷尬。詩人作詩用辭格用典故是無意識的嗎?還是有意識的呢?無意識有意識都錯,應該說,這正是弗羅伊德講的潛意識。榮格講的無意識是壓抑在心靈深處的意識,不是“沒有想”,總之,這種說法是錯誤的,是誤人子弟并誤人師長的(聽課教師多未發現此處之弊端)。
  7、某師,女,嬌好身材,標準口音,粉畫透黑,講臺上言道:“我國著名散文家楊朔的文章,收尾都是匠心獨運的神來之筆……”聽課的一位老翁附我耳道:“楊朔的文章都是蛇足……”我會心一笑。此翁今已歸西,但愿他不再讀到蛇足的文章及這樣嬌滴滴的吹捧者。
  無獨有偶,又某女,講此課時問學生道:“作者為什么要寫(我)夢見自己變成一只小蜜蜂呢?”一個男生嗡聲嗡氣答道:“我看變不變都行。”教室里轟然大笑,氣氛活躍起來,那笑聲,仿佛是笑那學生,我看,倒應嘲笑作者與講者:作者干嘛變成小蜜蜂?老師何必捅這個馬蜂窩?
  8、某女,豐身高個,神態端莊,系大家閨秀,而非前文之如小家碧玉者也。鄭重言道:“著名散文家秦牧文章特點是形散神不散……”以下組織學生討論如何“形散神不散”,略。其實,秦牧文章就是大雜燴,本無“神”可言,“散”了的神也沒有。理由略。
  9、教師尷尬,尷尬一個班;作者尷尬,尷尬全中國。“一腳踏進昆明,心都醉了。”此種語言,花里胡哨,最是敗筆。唐人作詩,托出意境,讓讀者“醉”了,如“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者,是也。今人作詩,一張口先說自己“醉了”,成何文路?一張口就說說“我愛你,塞北的雪……”最是不懂詩之人硬作詩,作了硬詩。此種文風,流毒全國,一代一代,遺害無窮。又如《白楊禮贊》的收尾亦屬敗筆,終于點明白楊樹象征北方農民,遂成蛇足,某師,講此處問學生:“作者為什么這樣寫?”學生答:“作者怕有的讀者太笨,看不出來……”接著一片笑聲。其實,凡怕讀者太笨的作者自家必陷入“笨”的泥塘。多人曾與我爭論,以為這樣寫未嘗不可。我反駁道:“倘高爾基《海燕》收尾時寫道:‘你覺得這海燕就只是海燕?難道就不象征著與黑暗相搏斗的布爾什維克戰士?’如何?”
  語文尷尬現象,所起何因?
  a、工具論之毒害。語文是工具,扼殺了性靈,敗壞了感情,語文又極講感情,故自人之移情,矯情浮泛,情致濫用之所致也。
  b、道德之偽飾。上述種種皆虛偽道德所致。變小蜜蜂,形散神不散,大浪淘沙,皆失本我。
  c、形式主義作怪。中國人有個傳統,非把什么整成不是什么方罷,音樂變成干嚎,戲劇變成小品,相聲變成耍寶,舞蹈簡直成了群魔亂舞;一切名牌,假冒偽劣,整倒整垮,斯心乃安。語文課上成音樂課,上成美術課、活動課、參觀課、朗誦課……就是不上成語文課。今日語文比諸五十年代大大倒退,當然五十年代的路也不正。
  d、趕時髦。一聚一窩蜂,一擁一股風,你改我改,花樣翻新,翻的沒個“樣”了,也還要翻出“樣兒”來。
  e、學風不正。不讀書,不治學,只求嘩眾取寵,學問經不住叫真兒,如上述王維修辭,大浪淘沙者是也。
  f、語文教改過火。多年來,語文名流“輩”而“倍”出(勝似任何學科),語文水準低而又降。如同工廠,勞模年年出,工廠照樣垮,何等怪異邪?
  9、作家文風惡劣。多年有個主題先行說,一切作品只要突出主題就行了,不料主題“突得太出”,文沒文樣兒,人沒人樣兒,“觚”于是不“觚”矣!
  h、極左思潮之余緒。《白楊禮贊》之敗筆,急于抗戰,情有可原。楊朔、秦牧一類人,只是賣弄革命激情,歌頌時代過火(當時時代亦“過”而“火”之)。于是,終成為“蹩腳的歌者”(毛澤東語)。
《吉林教育》長春G31中學語文教與學奚少庚/漪漣20012001 作者:《吉林教育》長春G31中學語文教與學奚少庚/漪漣20012001

網載 2013-09-10 20:5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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