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與正統――漢民族緣何受人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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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族曾經有著強大的武力,一度是令人生畏的征服者,同時,她建立起的國家在大部分的時間里也算得上是民物豐饒的國度。但最令她光彩奪目的,莫過她的文化。盡管早就成了陳詞濫調了,但對于漢文化,還只能用博大精深,源遠流長這樣的字眼來形容。沒有咄咄逼人的態勢,沒有武力的強制,漢文化憑借自身的魅力穿越時空,有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在歷史上留下了光輝燦爛的一筆。

  但如今中國人正面臨著文化危機。只因為八百多年來,中國兩度亡國,到了近代,出現了西風東漸,加重了中國人的危機。原來罪孽深重的異族政權,沒有受到應有的清算,以至于現在尚處于前現代時期、弱勢文化地位的中國,異端邪說峰起鷹揚,甚囂塵上,已經對民族精神造成侵蝕。如果連我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又有誰會尊重我們呢?我們可以從歷史上找找答案,看看是什么讓中國人贏得了尊重。

  宋朝是中國歷史上軍事最為孱弱的朝代,無論是北宋還是南宋,在和異族抗爭時,都留了無盡的潰敗和恥辱。以今人的眼光看,似乎這樣的國家不值得人們去向往和尊重吧。但實際上,宋朝是中國文明發展的一個高峰,她的發達程度是北方那些蠻族根本無法相比的。僅憑這一點,她在外人心目中的地位,就遠遠高于遼、夏、金、元。公元1046年,高麗國王徽即位,史稱文宗。此時距高麗棄用宋朝年號,正式向遼稱臣已經過了50年了,王徽本人也從未到中國。然而,他對臣服于胡虜心有不甘,對中華文明則無限向往。有一次,國王夢見自己奉宋朝皇帝之召,請他在上元節到開封觀燈。夢醒后,王徽馬上叫來國內到過宋朝京師詢問,聽到開封景致與自己所夢到的大略相同。國王心中無比惆悵,作詩記之。詩云:

  宿業因緣近契丹,一年朝貢幾多般
  忽蒙舜日龍輪詔,便侍神天佛會觀
  燈焰似蓮丹闕轉,月華如水碧云寒
  移身幸入華胥境,可惜終霄漏滴殘

  據說,王徽常常念誦《華嚴經》,企盼來世往生中國。

  1058年,王徽終于決心聯宋抗遼,下令制造大船,欲通使于宋。但是這時的高麗聽命于契丹已經有60多年了,中間雖然反抗過幾次,都以慘敗告終。國王的計劃遭到群臣激烈反對,最終作罷。此后王徽對宋朝向往依舊,但終其一生,也沒能擺脫遼的控制,可以說是赍志以歿了。

  此后的很長時間,高麗再也沒能和中國取得聯系,先后臣服于金和蒙古。其中蒙古于夷狄最為兇悍,1231-1246年的幾次征伐,幾乎將高麗北部地區的人口殺光。國小人稀的高麗被迫投降。日久天長,竟然主動辮發胡服,連蒙古酋長忽必烈都感到驚訝。隨著蒙古最終滅掉南宋,占領中國全部領土,漢文明的影響,似乎已經在高麗永遠的地湮滅了。但實際上,無論文化傳統與民族情感上,高麗都與漢族有著密切的聯系,雖說一度沉寂,但遇到機緣又會重生。

  1368年,明朝建立,明太祖出身卑賤,對蒙古政權沒有好感。在登基后向各地發出的招諭璽書中,他處處標榜自己的華夏正統地位,指斥胡元制主的不當。如1369年給高麗國王的璽書:

  自有宋失御,天絕其祀。元非我類,入主中國,百有余年,天厭其昏淫,變用殞絕其命。……朕本淮右布衣,……北逐胡君,肅清華夏,復我中國之舊疆。……

  高麗迅速做出了反應,譴使到南京慶賀,接受明朝的冊封,行“洪武”年號。但后來,明朝與高麗的關系出現波折。高麗發生了弒君事件,新登王位的國王畏懼明朝興師用罪,竟然投靠北元。對此明朝并未做任何征伐準備,明太祖僅僅下詔切責,把高麗君臣說成是人人得而誅之的亂臣賊子,做了一番虛聲恫嚇。此言一出,就讓高麗感到緊萬分,頻頻上表“陳情”,請求恢復正常的宗藩關系。高麗國王太后也以82 歲高齡親自上表,懇請明太祖發揚“興滅國,繼絕世”的圣人之道,表中對明太祖稱:

  “陛下為天地,天地之間萬物各得其性,而獨小邦不沾王化,妾實痛之!”

  兩國關系后來終于緩和,1387年,高麗依明制改定冠服。后來局勢又有變化,李成桂發生政變后,擬定了“和寧”、“朝鮮”兩個國號,上面請求明朝擇定,明太祖選擇了古名“朝鮮”。李成桂便以“朝鮮”為國號。

  后來中朝關系穩定發展,持續了兩百多年。在文化上,朝鮮以“文物典章,不異中華”而感到自豪。在這二百年多間,朝鮮印行中國古籍,弘揚程朱理學理想,用漢語寫作了大量詩文。漢文化在朝鮮已經深深地扎下了根。即使在宗主國明朝滅亡后仍然不能磨滅,直到近代,在朝鮮的著作中,仍然以崇禎紀年,對滿清則極盡輕蔑,甚至把中國國內的一些災難都解釋成滿清將要滅亡的跡象。值得一提是樸趾源的《熱河日記》,這一部介紹中國的百科全書式的鉅著。在著作中,他為這塊產生了漢唐宋明的土地淪于夷狄,而漢族士大夫無志于恢復而深表痛心。他把滿清統治下的中國稱為“夷狄”,但仍然對這塊土地上漢唐宋明的遺民懷有敬意,稱他們留下的文明“規模廣大,心法精微,制作宏遠,文章煥赫”。

  與漢文化還有密切淵源的還有日本。

  中日之間的交往歷史同中朝一樣悠久。日本文化一部分來自朝鮮,一大部分來自中國。日本是孤懸海外的島族,與中國有一定的差異,中國與日本的關系也遠比同朝鮮的關系復雜。但日本對同樣漢文化充滿敬意,也為她的文化而陶醉過。

  在明太祖對日本招諭中,依舊充斥著夷夏之辯,詔書云:上帝好生,惡不仁者。向我中國自趙宋失馭,北夷入而據之。播胡俗以腥膻中土,華風不竟。凡百有心,孰不興憤。……朕本中國之舊家,恥前王辱,興師振旅,掃蕩胡番。

  這份璽書,是給“日本王良懷”的。這“良懷”實際指九州太宰府征西大將軍懷良親王。當時明朝對日本情況不了解,誤以為征西大將軍為日本國王,又將名字記錯。

  早在蒙元時代,沿海地區就有倭海盜侵犯,至明初仍然不止。在這份璽書,還要求良懷不要唆使寇盜,為害中國。據《明史・日本傳》記載,對于這次招諭,“日本王良懷不奉命,復寇山東,轉掠溫、臺、明州旁海民,遂寇福建沿海郡。”日本方面的史料說,明朝使臣一行七人,到日本后被懷良殺死五人,僅放回二人。

  洪武三年,明太祖再派官員攜詔書往見“良懷”,詔書措辭十分嚴厲,有“外夷小邦,故逆天道,不自安分,時來寇擾,此必神人共怒,天理難容。征討之師,控弘以待”這樣的字眼。“良懷”見到詔書后,對使者說了這番話:

  “吾國雖處扶桑東,未嘗不慕中國。惟蒙古與我等夷,乃欲臣妾我。我先王不服,乃使其臣趙姓者[我以好語,語未既,******十萬列海岸矣。以天之靈,雷霆波濤,一時軍盡覆。今新天子帝中夏,天使亦趙姓,豈蒙古裔耶?亦將[我以好語而襲我也。”

  其后,倭寇騷擾中國仍然不斷,到了洪武十三、十四年(1382),明太祖兩次招諭“良懷”,指出日本“傲慢不恭、縱民為非,將必自殃”,表示將用武力征伐日本。

  于是“良懷”上書明太祖:

  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惟中華之有主,豈夷狄而無君。乾坤浩蕩,非一主之獨權,宇宙寬洪,作諸邦以分守。蓋天下者,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臣居遠弱之倭,褊小之國,城池不滿六十,封疆不足三千,尚存知足之心。陛下作中華之主,為萬乘之君,城池數千余,封疆百萬里,猶有不足之心,常起滅絕之意。夫天發殺機,移星換宿。地發殺機,龍蛇走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昔堯、舜有德,四海來賓。湯、武施仁,八方奉貢。

  臣聞天朝有興戰之策,小邦亦有御敵之圖。論文有孔、孟道德之文章,論武有孫、吳韜略之兵法。又聞陛下選股肱之將,起精銳之師,來侵臣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自有其備,豈肯跪途而奉之乎?順之未必其生,逆之未必其死。相逢賀蘭山前,聊以博戲,臣何懼哉。倘君勝臣負,且滿上國之意。設臣勝君負,反作小邦之羞。自古講和為上,罷戰為強,免生靈之涂炭,拯黎庶之艱辛。特遣使臣,敬叩丹陛,惟上國圖之。

  “良懷”既敢殺明使,證明他不懼怕明朝的武力。但從他的言行和上書來看,他對中華文明是非常尊重的,可謂有理有節,謹守著君臣的本分。他承認日本與蒙古等夷,對中國不失敬慕。在他看來,蒙古是夷狄,大明才是中華的正統。在上言中,他還標榜自己有孔、孟道德之文章和孫、吳韜略之兵法,借此提醒明太祖,日本與一般的“夷”不同,也是一個文明開化的國家,由此也可見漢文化對日本有著很深的影響。一提到中日文化交流,人們都會想起唐朝。其實唐朝以后的中國文化對日本影響更深,朱子學和陽明學都在日本盛行一時。如明末的一位日本學者的詩作:

  滔滔儒流天地始,發源太極少人窺
  羲黃堯舜百王祖,孔孟程朱萬世師
  敬直義方宜守靜,博文約禮豈求奇
  東夷小子空勤苦,佛法千年涵四維

  1644年中國亡國以后,日本和朝鮮一樣,稱滿清為夷,甚至奉自己為“中國”,并自認為超過朝鮮。

  中國人自己對異族統治做何感想?看來比較復雜。蒙古人統治中國一百年,也并非沒有影響。以朱元璋為例,他雖然指斥蒙元為胡虜,但在一些場合,出一已私心,他似乎也認同蒙元是正統王朝之一。他還對忽必烈頗有敬意,也許羨慕他的武功吧。他在南京建帝王廟,也供奉著忽必烈的牌位,同漢高祖、漢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一起享配。他也曾親自對著忽必烈的牌位行禮。

  還有明朝人修的《元史》,是完全按照中國的傳統來寫。比如《太祖紀》說鐵木真的母親懷妊時“夜夢白光自天窗中入”,又用“功德日盛”,“有人君之度”之類的字眼來形容他。這就把殺人惡魔鐵木真描寫成了“天命真人”的形象。再如《世祖紀》里在講到1260年忽必烈即位時,說什么“諸王與大臣勸進,帝三讓,諸大臣固請”。現在的讀者很難想像這種事情真的發生過。忽必烈雖說有點漢化程度,比起父兄輩,身上的獸性相對少一些。但觀其一生的經歷,仍然是一位兇殘暴虐的韃子酋長。但《元史》卻把它寫成一位賢明禮讓的中國式帝王。在明初文人的早期文集中,仍有為蒙元歌功頌德的,其中尤以《元史》主編者宋濂為多。

  但上面這些只是洪武一朝的情況。在大多數明人眼中,對蒙元是痛恨和輕蔑的。當時人在自己的著作把明朝看成是對宋的繼承,而蒙元排除在外。朱元璋讓忽必烈進了帝王廟,這看來不可更改的事實在后世也有變化。《帝京景物略》記載:

  世宗肅皇帝九年,命建代歷代帝王廟。廟初,元世祖猶列,十年九月,翰林院修撰姚淶奏言:“元世祖虐浮犬戎,狡深劉石,貪劇契丹,暴過女直。”部議:“太祖確有睿斷。”不從。二十四年二月,禮科給事中陳斐奏言,元以夷亂華,不宜廟祀,宜撤忽必烈及其臣木華黎等五人神主。上曰:“元本胡夷,甚于五季。”遂罷元世祖祀……南京亦撤其像矣。

  明世宗不算是開明的君主,但就是對蒙元的看法而言,可以說是比祖先朱元璋更有“睿斷”。 他還曾試圖重修《元史》,這一方面是《元史》編寫得比較粗糙,另一方面,也是由夷夏之義的不明。其實明朝人編的《元史》,其出發點不在于而民族,而是出于政治需要。黃仁宇評價說:“明朝人之修“元史”,其目的仍在保持中國傳統文化的完整,甚至抹殺事實,削足就履,硬把蒙人古寫成了中原的漢人。”既然編修《元史》是出于這樣一種目的,后人也就不能把它里面的觀點看成是明朝人看待蒙元的真正態度了。

  在明朝,還有這樣一則傳說。相傳在南京帝王廟建成的時候,明太祖親自前往祭祀,看到忽必烈像的臉上有淚痕。明太祖說:“爾失天下,失爾漠北所本無,我取天下,取我中原所本有,復何憾!”于是忽必烈臉上的淚痕便消失了。

  一則史實,一則傳說,證明在明朝人的心目中,蒙元仍然是徹頭徹尾的異族政權。這比今天不少漢人的識見要高得多。現在是青黃不接的年代,滿是光怪陸離的現象。有個性的人越來越多,有腦子的人越來越少。欺凌漢人,侵占漢土、毀滅漢文化的屠夫野獸被歌頌成賢君圣主,認賊作父、殺戳同胞的漢奸走狗被描述成仁人志士。英雄的標準變得空前的混亂。長此以往,恐怕連漢族自己也要分崩離析了。

  比起物質的增加和體制的變革,精神上的改造要更難一些。但漢人不能再對本民族的歷史漠不關心,不能再讓放任別有用心的人隨意解釋漢族的過去和未來。漢族要回答下面三個問題: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哪里去?

  我們是漢唐宋明的遺民,來自漢唐宋明的故土,帶著漢唐宋明的傳統走向未來。


網載 2013-09-10 20:5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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