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未來的選擇  ──美國意象派詩歌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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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古典詩歌對美國現代詩歌的影響,是中西比較文學研究中頗為值得引起深思的重要課題。早在1813年歌德就曾在自己的詩歌中表達了對東西方文化交融的渴望:“東西兩大洲/不能再分離了/誰是多識的人們呀/應該明白這些吧/兩世界互相研究/即是我的希望/東西互相連絡/也是我的希望”[1]。所幸,歌德所希望的這種東西文化相互交流與相互影響已成為世界文學發展的一大因素。
  本世紀初,對于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美國文人來說,戰爭殘酷的惡夢方醒,滿目瘡夷,西方現代文明的虛偽、丑惡乃至美國文壇上的浮夸與陳腐,無不引起他們的切膚之痛與心靈的絕望。而當他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把目光轉向東方時,他們驚奇地發現大洋彼岸的中國這片奇異的沃土,中國古典詩歌簡約、恬淡的風格,中國幾千年燦爛文化積淀下來的詩論中的審美意蘊,都成為他們反撥西方文明及詩歌傳統進而認識宇宙與人生的武器。以龐德為首的意象派詩人,以中國詩歌的隱而不露,有十分講一分的克制陳述,來反對當時美國詩歌中有一分講十分的濫情主義;以中國詩的質樸簡化,來反對當時美國詩歌的裝腔作勢;用像流水、像巖石、像飄霧一樣自然的中國詩,來反對當時已變得廉價而庸俗的英雄主義,從而促成了美國新詩運動的蓬勃發展。在這場走向民族化、大眾化的新詩運動中,中國詩成為美國詩人走向未來的最明智的選擇。如有論者言:“到如今,不考慮中國詩的影響,美國詩無法想象。這種影響已成為美國詩的一部分”[2]。在這場東西文化的相遇與滲透中,美國意象派詩人向東方學到了什么?他們又是如何彼為我取,推陳出新的?這就是本文所要討論的主題。
  一
  對于意象的理解,美國意象派詩人頗得中國古人的文心。在新詩運動中影響最大的詩人龐德1915年就曾在《詩刊》上著文指出:“中國詩是一個寶庫,今后一個世紀將從中尋找推動力,正如文藝復興從希臘那里尋找推動力。”[3]英國評論家馬庫斯·坎立夫認為,就龐德來就:“中國和日本的詩給予他重要的影響,他對中國的文字與觀念發生了濃厚的興趣。”[4]然而,仔細推敲就可發現,美國意象派中的“意象”的概念與中國古典詩論中的“意象”,在其審美意蘊上既有相似之處,又有很大區別。
  意象作為中國古代詩論中的重要概念,可追尋到春秋戰國時期。
  《周易·系辭》最先闡明了它的性質和原理:“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圣人之意,其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三國時代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篇》對這段話有段注釋:“夫象者,出意者也。”《文鏡秘府》也說:“詩一向言意,則不清及無味;一向言景(象)亦無味。”進一步確立了象、意、言三者之間的關系。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里第一次使用“意象”這個復詞,同“聲律”對深,“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此蓋馭文之首術,謀篇之大端。”從而,從文藝理論的角度肯定了作詩首先要考慮意象問題。明代前七子之一的王廷相在《與郭價夫學士論詩書》中說:“夫詩貴意象透瑩,不喜事實黏著,古謂水中之月,鏡中之影,可以目睹,難以求是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詩之大致也。”他認為詩的意象是與粘著事實的藝術形象不同,這種意象具有一種神秘的意味,使人百思不倦,回味無窮。至此,王廷相將意象發展到一種更高的境界。概言之,意象的古義就是:“表意之象”,象為意服務。
  在西方,意象(image)最初是個心理學上的術語,指的是依靠人的各種感官對外界事物產生感覺上、知覺上的經驗,并以此引起心中重現與回憶。意象派詩人龐德對意象下的定義是:“在一剎那時間里呈現的理智和感情的復合物”。在“意”與“象”的關系上,意象派詩人由于受了柏格森直覺主義的影響,認為要掌握事實,必須從直覺入手,所以特別強調瞬間的感覺:“那種從時間局限和空間局限中擺脫出來的自由感覺。那種當我們在閱讀偉大的藝術作品時經歷到的突然成長的感覺。”[5]這是一種“瞬間”的藝術,它更強調直觀的“象”給詩人的心靈造成的感覺,這種“象”是清晰的,“不是表面模糊的一段。”如意象派早期詩人休姆的《碼頭之上》:“靜靜的碼頭之上,半夜時分,月亮在高高的桅桿和繩索間纏住了身,掛在那里。”詩人向讀者展現了桅桿和繩索組成的圖案,在交錯的垂直線和斜線之間掛著一輪圓圓的明月,仿佛被纏在繩索里而無法解脫一樣。由此,讓讀者感受到現代人間孤獨無告的滋味。意象派詩人特別重視眼前之景,注意意象在視覺上的感受,目的是用客觀、直接、明確的藝術形象,把詩人的情感和思緒全部暗示出來,并借助一景一物,在瞬間給讀者以強烈的觸動。這與中國詩人看待意與象的關系是大相徑庭的。
  對于中國詩人來說,“意”處于絕對統治地位,《莊子·外物》所謂“得意而忘象”。此外,意與象的和諧統一可以使詩達到一種極為輝煌的藝術境界:“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間,其指歸在可解不可解之會,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離形象,絕議論而窮思維,引入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為至也。”[6]其中的“冥漠恍惚之境”就是指詩歌的意象可超越語言表達的界限,包含深刻的思想意蘊,使人們的審美情感得以升華到一個至高無尚的境界。對“象”的處理,中國古人往往不追求細致的描述,講究含蓄給人留有想象的空間,從而使讀者領略到“象外之象”、“韻外之致”。如王維那首被歷代詩評家所稱道的《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其中的“空山”、“人語”、“深林”都是比較模糊的,由這組意象構成一幅寧靜的深山寫意圖。從中寄托了詩人幽遠的情思。或是苦悶,或是悵惘,或是喜悅,全可憑讀者去想象,去揣摸,去玩味。這幅“山林晚照”的圖畫是美的,含有一種不同凡響的幽靜美,意境又是深邃的,含有一種不同凡響的思想寄托,格外耐人尋味和咀嚼。
  由上述比較可以看出,意象派詩人更看重“象”的細節描寫;而中國古代詩人則相反,他們更重視“意”的統領地位。加之中國詩論有著堅實悠久的文化傳統及一整套審美模式,中國詩學有重“神”、重“氣韻”、重“意境”的特點,講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7]美國的文化傳統比較薄弱,這樣一方面他們易于吸收外來文化的長處,另一方面也存在著不易消化之弊。就拿意象派最重要的詩人龐德來說,最初他并不懂中文,而是借助東方學者費諾羅薩的筆記來認識屈原和李白的。所以他們對中國詩論的理解也比較直覺、停留在表面的。中國詩人孜孜追求的是空靈幽渺、含義深遠的美感,一首佳作可以反復咀嚼、回味無窮;意象派詩人則追求瞬間的美感,美感的火花如閃電使人心靈震撼,但也片刻即逝,缺少回味。這樣我們就不難理解意象派詩人為什么會喜歡中國古詩中那些韻味沖淡、親近自然的詩,為什么他們自己的詩有時又會流于生澀難懂之弊了。
  二
  在美國意象派詩人翹首東方的過程中,不可否認他們最初是學日本俳句的,然而不久他們便發現中國古詩才是日本的根和源。于是,他們又競相掀起對中國古典詩歌經久不衰的熱情。從1912年到1922年10年間,有一千多位詩人發表了一千部詩集[8],這個數目是極為可觀的。意象派詩人下決心要摒棄舊有的傳統,既擺脫英詩冗長的束縛,又擺脫美國高雅派傳統,而中國詩是他們反傳統的最有力的武器。意象派詩歌表現的是現代人亢奮的現代精神——分裂與錯位。這是他們在第一次大戰后對人的自身價值的思考,也是對西方文明向何處去感到困惑的表現。所以有人指出20世紀初在美國詩壇上所出現的意象主義,或稱以龐德為代表的這種特異的文化現象,“并不是東西文化匯合中的一個孤立現象,而是一股思潮,它的影響遠遠超過國界與時代。”[9]
  意象派反傳統的寫法突出表現在以意象來劃分詩句的間隔,以短行或梯形的形式使詩中的意象產生“聚光燈”的效果,給讀者以心靈的震撼。可以說這是受了漢詩的影響。意象派詩人提出詩要“直接處理‘事物’;絕對不使用任何無益于呈現的詞;用音樂性短句的反復演奏。”[10]如杜立特爾的《花園》中的一節:“風啊!撕開這悶熱,切開這悶熱吧,把它撕開兩邊。連果子都落不下來——穿不透這稠密的空氣。果子無法落進悶熱,悶熱托著它們,頂鈍了犁尖,磨圓了葡萄,切開這悶熱,從中犁過去,把它從你的路上,翻向兩邊。”作者把悶熱描繪得淋漓盡致,“熱”這個簡單又抽象的意象具有了復雜的含義,它托住了成熟的果子,擋住了行人的道路,需要用風去撕開、切開,去從中犁過去。詩中傳達了現代人焦慮煩燥的情緒,在現實生活面前束手無策的心情。詩人用焦渴的心去呼喚“風”,希望風能改變這一切。又如她的《忘川》中的一節:“沒有話說沒有撫摸沒有目光/來自你的愛人,你/長夜漫漫只有一個心愿:/讓滿潮卷來把你蓋上/沒有詢問,/也沒有親吻。”一連串的“沒有”和急促的語調,刻劃出一個失去愛的女人的絕望心情,以致于對傳說中的陰間的勒忒河產生冥想,它的陰冷、死寂又無時不在使她的心靈顫抖,于是只有讓滿潮卷來把自己蓋上。由此反映了現代人對孤獨卑微的個體生命的絕望和一種苦難的人生經驗。而威廉斯則在把意象拆成短行的同時,排除了詩歌語言的抒情性、象征性以及想象性,以醫生的敏感和詩人的眼光,用大眾化的口語表現出普通人頑強的生命力:“醫院的后翼/之間/什么也不會/生長/堆著沒燃盡的煤渣/綠玻璃碎片/在其中閃閃/發光”(《大墻之間》)。詩中的句子原來不過是兩個極為普通的句子,經過詩人的精心排列,形式變了,平淡普通的句子馬上有了新意。“的”字的移行,在讀者的主觀視覺和客觀物體中間制造了一種緊張狀態,迫使讀者去揣摸其中的含義。醫院的后翼多半是太平間,與死亡相聯系,沒有生命,“煤渣”、“碎片”自然也不能引起人們對美的聯想,而其中“綠色”的意象卻使全詩陡然生光,在死亡的荒原蘊含著生的力量。它以美的形式出現,這個意象以觸目驚心的感覺去震撼讀者,促使讀者用新的眼光去看待一切。上述幾個例子可以看出,意象派詩人在表現現代人的情感的同時,努力讓詩更貼近自然、貼近生活。這也是它能夠強烈震撼當時詩壇并影響以后的美國詩的原因。
  由于漢詩與英詩的文字差異,意象在詩中的表現方式、產生的效果也不盡相同。中國詩以特有的方塊字構成,一個字就是一個音節,所以音、形統一構成漢字的基本單位。漢語語法不同英語,沒有數、格、時態的變化,而且可以不拘人稱,也可以省略主語。所以讀者讀之大有身臨其境之感。這些特點造成了漢詩文字簡潔又含蘊豐富的特點,各個意象間的和諧統一,加強了“詩無達詁”和超越時空界限任人創造的美感魅力。如張九齡的《望月懷遠》:“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茲。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全詩以景起句,由景入情,寫出遠隔天涯的一對戀人因對月相思而久不能寐。“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茲”二句細致地寫盡對月不眠的實情實景。尾句暗用晉人陸機“照之有余輝,攬之不盈手”的詩意,托出不盡的悠悠情思,余音裊裊,不覺如縷。詩中天、海、月、人的意象互相交錯,構成雄渾高遠、幽清空曠的意境。中國古人做詩立意頗高,詩中佳句堪稱千古絕唱,以致于任何時代的讀者都可觸景性情,并從短短的詩中品味到宇宙與人生、大寫的人與小寫的我之間的感嘆,從中得到共鳴。這是英語詩人也是意象派詩人所不能比擬的。
  此外,“意象疊加”也是他們學習漢詩并加以發揮用來反拔傳統詩歌的手段,即將兩個視覺意象形成一個“視覺和弦”的寫法。用龐德的話說,這是“處在中國詩的影響之下的。”[11]這種寫法在中國古詩中俯拾皆是,諸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星垂兩岸闊,月涌大江流”、“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等等。意象派詩人吸收了這種寫法,并且加以創新。在他們的詩中,現代都市的意象與大自然的意象巧妙地揉合在一起,賦予詩歌嶄新的現代意義,成為現代人精神的寫照,最典型的便是龐德自己的《地鐵站臺》:“人群中出現的這些臉龐:潮濕黝黑樹枝上的花瓣。”作者寫的就是地鐵站臺出口時的那一剎的擁擠、喧鬧的情景,詩人將人群中的一張張臉抽象出來,疊印在黝黑的樹枝中,色彩對比十分鮮明。而那其中的鮮艷明亮、面容嬌好的臉,又使人聯想到美麗的花瓣,關于這首詩,作者寫道:“那一剎——那一剎中一件外向的和客體的事物使自己改觀了,突變入一件內向和主觀的事物。”[12]也就是這一剎那間的描寫使我們看到現代都市生活的喧鬧、嘈雜與易逝感和非人格化。有評論家說:這種寫法“展示了一種美麗的人性(花瓣)在地下隧道(時空)如雪紛如魚躍如海潮如狂漩的群眾中顫栗式的醒覺。”[13]“使讀者也可能達到一種更深更密的內在醒覺,以求完成絕對中的相對。”[14]它使詩變短而濃度增加了,給讀者的印象也更深刻了。還有那首被龐德尊為意象派詩歌最高峰的杜立特爾的《山林女神》,也是兼有希臘及東方韻味的好詩:“卷起來吧,大海——/卷起你尖針般的松,/把你的無數巨松/潑向我們的chán①巖,/以你的青翠向我們撲來吧,/蓋住我們,用你冷杉的水潭。”詩的主題取自希臘神話林澤仙女,作者大膽地把山與海、動與靜兩種意象疊印在一起。詩中大海即是松林,松林即是大海,詩人用“卷”、“潑”、“蓋”等動詞渲染雄渾的氣勢,蒼翠的山林傾刻化為浪滔滾滾的大海,海浪又洶涌地撲向仙女。短短的幾行詩就寫出雄渾廣闊的意境。整個詩既有古希臘詩歌的雕塑感,又兼具東方詩歌如畫的神韻。所以僅從這首詩也可看到東西文化相互交融的印跡。
  三
  總之,意象派詩人在面臨思想上的困惑與詩壇上的困境之時,他們為美國詩歌走向未來做了最明智的選擇。盡管還不能說中國詩就是美國現代詩的源頭,但是中國詩對美國詩的影響是功不可滅的。它使意象派詩人擺脫了英詩的束縛,逐漸形成了自己本國的風格。同時,在這場東西方詩人的相遇中,美國詩人第一次認識了東方,認識了中國古詩燦爛豐富的內涵。它使以后的美國詩人對中國詩的熱情持久不衰,并延續到今。
  盡管意象派詩歌作為一個詩歌流派存在的時間很短,盡管它沒有深刻的長篇巨作,但是它使詩歌的語言形式變得大眾化、口語化了,它使詩歌在形象與隱喻的處理上變得更自然更靈活了。它為以后的美國詩開辟了一條路子,也為東西文化相互滲透、相互影響起了很好的借鑒作用。所以,它的影響也具有持久性,當時最具見解的評論說:“意象派詩歌使我們充滿希望,縱然它自身還不是十分好的詩,但它仿佛預示一種十分好的詩能在其中寫出的形式……。”[15]同時,在學習外來民族文化時,意象派詩人并沒有一味東施效顰,這點對于后人也是一個很好的啟示。
  注釋:
  [1]衛禮賢《歌德與中國文化》,《小說月報》號外,1926年。
  [2]轉引自趙毅衡《美國新詩運動中的中國熱》,《讀書》1983年第9期第130頁。
  [3]趙毅衡《遠游的詩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頁。
  [4]The Literature of the United States by Marcns Cuntiff,1970年P247。
  [5][10][12][15]〔英〕彼德·瓊斯著,裘小龍譯《意象派詩選》,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152、150、45、37頁。
  [6]葉燮《原詩》內篇(下)。
  [7]司空圖《詩品》。
  [8]常耀信《美國文學簡史》,南開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19頁。
  [9]范岳《龐德:西方劫后的新意象與新思考》,《遼寧大學學報》,1993年第3期。
  [11]趙毅衡《意象與中國古典詩歌》,《外國文學研究》1979年第4期。
  [13][14]轉引自流沙河《十二象》,三聯書店,1987年版第206頁。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山右夕去一點下加口下加比下加兔
  
  
  
淮北煤師院學報(社科版)110~114J4外國文學研究蘇新連/王青19951995 作者:淮北煤師院學報(社科版)110~114J4外國文學研究蘇新連/王青19951995

網載 2013-09-10 20:5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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