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唐詩是一部傳奇,不光關乎詩與文學,而且堪稱管窺時代與人生命運種種傳奇的集大成者。在唐詩的山林里,住著一位名叫薛濤的女子,時光歷千載,詩顏不曾衰。這個居住在成都浣花溪畔的美人,女性詩界里的佼佼者,一生熱鬧卻又境遇悲涼的女子,留給后人的是點滴追思。
薛濤本是良家女子,后隨父親為官蜀中,不幸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孀居的母親帶著她,艱難度日。不過,因為薛濤“容姿既麗,才調尤佳”,不光人長得端莊漂亮,而且能寫得一手好字,吟得一手好詩,加之聰明伶俐,談吐優雅從容,漸漸地,詩名外傳,引起了外界的注意。十六歲那年,韋皋入蜀,任西川節度使,聞聽其才名,頗感興趣,隨即“召令侍酒賦詩”,酒席之中,不禁被薛濤過人的才氣和機警的表現所吸引。于是,召為軍營樂伎。
樂伎者,以歌舞陪侍以取悅于客人也。這次見面,小薛濤有幸得到了諸侯丞相級的宰臣垂青,從此有了一份固定的職業,陪酒賦詩,娛樂貴官。
想當年,薛濤父親在庭院里吟詠梧桐,只才說了兩句,“庭除一古桐,聳干入云中”,小小年紀的她便接了過來,“枝迎南北鳥,時送往來風”。誰知一語成讖,日后果真不幸淪為營中樂伎,如鳥入籠,一生不得自由身。
唐朝另一詩人李季蘭小時候也因為父親在搭薔薇架時,說了一句“經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而被父親認定將來可能成為失行婦人。一作梧桐詩,一作薔薇詩,仿佛暗示了某種命運安排。其實不然,多為后人據詩前推的戲說。中國文化的成語,多以故事流傳,未必經得起推敲考證,不過易于流傳耳。
不過,薛濤生得冰雪聰穎,貌美如花,承寵帥府。最為引人的是,她機警靈活,能言善辯,在種種酒場詩場中,應變自如,即席酬答,并且談笑風生,能夠恰到好處地渲染席間的氛圍。才貌雙全,詩賦出眾,又解風情,這是最能引起男人關注與憐愛的一類女子。
西蜀官妓曰薛濤者,辯慧知詩。嘗有黎州刺史作《千字文》令,帶禽鳥魚獸,乃曰:“有虞陶唐。”坐客忍笑不罚。至薛濤云:“佐時阿衡。”其人謂語中無魚鳥,請罚。薛笑曰:“‘衡’字尚有小魚子,使君‘有虞陶唐’,都無一魚。”賓客大笑,刺史初不知覺。――《唐語林》
唐人擅飲,尤好群飲。酒桌之上,難免不出個題目,行令作詩,舉凡經史百家、詩人詞曲,信手拈來,比試才學,拷問智力,以此來佐興提神,調節氣氛。比之今天某些喝酒場合的大呼小叫,比闊氣,講排場,拼菜肴,講段子,氣氛上是一樣的熱鬧,不過格調卻要清雅得多。黎州刺史以“虞”的諧音代“魚”,別人忍笑不罚,輪到薛濤,也從《千字文》中找了一句,眾人以不合酒令要求請罚,但她當即辯駁,“衡”字中間藏有一“魚”呢。薛濤的機智聰明,可見一斑,也為酒桌之上添了一道風景。
出入幕府,薛濤漸漸成為侍酒賦詩的第一人選,她的不溫不火,詩情風采,嬌容美貌,博得主事者的信賴與垂青,“歷事十一鎮”,為多位入鎮西川的節度使(有許多后來做了宰相)服務,深得歷任川主的青睞,每日必有宴,每宴必有薛濤,無不受到嘉勉與贊賞。
奇怪的是,我從薛濤現存的近百首詩中,幾乎沒有看到醉酒之類的話語,想必薛濤注意節制,不似許多風塵女子,以酒自醉,耽情娛弄風月。觀薛濤的詩,確是少見香軟詞,一派中正,難怪明代的胡震亨在《唐音癸簽》里稱贊:“薛工絕句,無雌聲”。
花香蝶自來。薛濤的名聲漸遠,詞達四方,幾乎成為蜀中女才子的代名詞,甚至有人(一說系韋皋,一說系武元衡)上書,奏請將其任為“校書郎”一職。要將一個下等階層的樂伎晉升為朝廷認可的“校書郎”,提議者顯然是為薛濤出類拔萃的才名所傾心,顯然有些“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求賢心態,但是按照舊制,況且她是一個女兒身,顯然是不會批準的。于是作罷。不過,經過這樣的渲染,倒是越發提高了薛濤的知名度。京中官宦入川,紛紛下帖,鞍馬勞頓、公務閑暇之余,都以與她一見為幸事。
薛濤的閨房內,擺滿了各種求見的帖子。可以想見,行程自是十分繁忙,迎來送往,游歷山水,被官人們眾星捧月一般圍拢著,頗有些女明星的味道:
水國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蒼茫。
誰言千里自今夕,離夢杳如關塞長。――薛濤《送友人》
據元代費著的《箋紙譜》記載:“濤出入幕府,自皋至李德裕,凡歷事十一鎮,皆以詩受知。其間與濤唱和者:元稹、白居易、牛僧孺、令狐楚、裴度、嚴綬、張籍、杜牧、劉禹錫、吳武陵、張佑,余皆名士,記載凡二十人,競有酬和。”
這些節度使,都是出將入相的重量級人物,薛濤游離于其間,小心翼翼,左右逢源,如魚得水,并且都得到了好評,可見,她是適應這樣的生活狀態的。
在她的交游圈中,貴胄公子、名士高官、禪師道流,比比皆是,單是文士一項,就有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數十人之眾。王建《寄蜀中薛濤校書》詩稱道:“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也確像她在幼時的梧桐詩中所說,“枝迎南北鳥,時送往來風”,作為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柔弱女子,僅憑詩書才華和機智巧辯,躋身官場與士林之中,薛濤的一生閱人無數,也堪稱是女子中的傳奇。
迎來送往,深得垂青。求見的人,難免各懷心思,觀睹芳容者有之,附庸風雅者有之,遺金贈玉者有之。有一次,節度使韋皋得知薛濤私受財物,以為壞其名節,盛怒之下,將其遠逐,罚往邊關。軍爺震怒,花搖枝顫。薛濤在一片噓唏聲中,黯然離場,從此遠離帥府,踏上了類似貶謫一樣的邊關之旅。
離開了帥府,也就意味著失去所有的人脈,失去基本的生活來源,甚至失去人生的方向。正是在這次遠行中,薛濤回憶起了韋皋的知遇之恩,回想起了曾經火熱的軍營生活。她的懺悔之情油然而生,含著委屈的淚水,寫了十首感人至深的《十離詩》,訴說自己離開主人后的悔過自新之意。如在《燕離巢》中,她寫道,“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深深自責因為不慎而致流落的悲苦,而離開她所眷戀的帥府,好似如筆離手,如馬離廄,如燕離巢,如魚離池,如鷹離鞘,如竹離亭,如鏡離臺……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這十首詩,發自肺腑,含淚帶悲,終于感動了憐香惜玉、重文愛才的韋大人。
薛濤再一次憑借著她揣度人心、真誠溫潤的語言,平息了這場風波,得以再入營中。可是,這十首詩中,卻是一個弱女子無限的嘆息。也正是在遠赴邊關的途中,她還寫下了“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諸將莫貪羌族馬”等一類巾幗壯語。她的心里,還在關心著國家大事。
風花日老,佳期渺渺。妾本多情,誰來憐卿?薛濤也有紅妝女子的執著情思,內心深處也蘊藏著綿綿的情絲。她又何曾不想遇到一個可以托付終生的才郎俊杰?
作為一個女子,薛濤是想將自己嫁出去的。當年,名滿天下、年輕氣盛的大才子元稹身為監察御史,因為公差入蜀。聞知薛濤才情,“密意求訪”,于是有人曲意迎合,令薛濤出場接待。兩人一見傾心,互為才情所動。雖然薛濤要比元稹大幾歲,但是以她的容貌,和不俗的文才,還是令已有婚娶的元稹陷入了情網。
風流才子與絕品佳人,總會要產生一段刻骨的情愫。果不其然,薛濤也為眼前這位風度翩翩、滿腹經綸的新樂府運動的年輕少帥所折服。
郎才女貌,一見傾心,除了酒桌上的應酬來往,他們以詩唱和,以詩言情,踱進了更為深入的情感世界。也曾有過耳鬢廝磨的親密接觸,也曾有過花前月下的恩愛之約,本是平常的飲酒陪侍,卻不料也使一向鎮定從容的薛濤墜入愛河。纏綿復纏綿,分手淚連連,薛濤幾乎認定,這就是她想嫁的如意郎君。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薛濤《牡丹》
實指望可以紅袖添香,鴛鴦戲水,朝朝暮暮,相伴終身。可惜元稹種下相思豆,歸京以后,就像當初遇到鶯鶯、又遺棄鶯鶯一樣,又迅速進入了全新的愛情。可憐陷入情網的薛濤,還在苦苦等待。她以深紅小箋,敘寫著無邊的哀怨與相思,“玉箸垂朝鏡,春風知不知”?然而佳期如夢,縱使望穿秋水,淚濕枕巾,始亂終棄的薄情郎元稹一直沒有踐約,并且另結新歡。元稹在被貶江陵的任上,納了一妾,這時離他的結發妻子韋氏去世,不過兩三年功夫,離開薛濤也不足三年。又過二年,元稹又續娶裴氏。此時的元稹,早已將西川的薛濤,忘到了腦后。
元稹一生最大的敗筆,一是迷戀官權,失卻文人本色,招致譏諷。二是始亂終棄,移情別戀,成為負心郎。他一面放縱多情,一面卻寫出了祭奠亡妻的華美篇章,如在《遣悲懷》中寫道“今日俸錢過十萬,與君營奠復營齋”;又在《離思》里寫出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句子,表現出了一個丈夫悼亡的無限哀思。包括他在《贈薛濤》的詩中,也有“別后相思隔煙水”這樣情意綿綿的話語。也許,元稹自有他的無奈,但是,無論如何,元稹對待情感的方式,終為后世詬病。比之喪妻三十年不娶的才子王維,元稹的悼詞與情詩的背后,卻無意中暴露了他對于情感的把握極不穩定。
而薛濤不忘舊情,在晚年還有《寄舊詩與元微之》等作品,看上去愛意轉淡,而友情還在。她與白居易、劉禹錫等人也有詩歌互為唱和,看來元稹對他的朋友們也公開了這段戀情。不知薛濤有沒有原諒昔日情人?
一池春水,干涸到秋。到了晚年,褪去紅妝,換上道袍,寂寂終年。“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薛濤終身未嫁,一朵睡蓮,終究未能如期盛開。
浣花溪畔,有她親手種植的一大片密密匝匝的菖蒲。這位昔日帥府豪門的樂伎詩人、名過其實的“校書郎”,失意于情場的美女才子,搖身一變,成了身著道袍、手執經書、清閑終日的女道士,面對一蓬蓬溫和素靜的菖蒲,坐在夕陽里,回想著曾經的繁華,白發如絮,心思如煙。《鶯鶯傳》是一個傳奇故事,薛濤也可稱是唐代的一個傳奇女子。薛濤的一生,有如孤鸞翔空,有如吉光片羽,浣花溪畔,流淌著不盡的思緒,后來者不禁要問:誰負了她的一生?
網載 2013-09-10 21:2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