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開啟盛唐一代詩風

>>>  民初歷史變遷觀察  >>> 簡體     傳統

  人的一生中,總有無數次的嘆息。或者因為失意,由于坎坷,困于時局,不一而足。雙眉緊鎖,嘆息聲聲,總會伴隨著復雜的情緒與心結,無奈與憤懣,是最為常為的兩種基本色調。順遂與成功往往在瞬間可以定格,而艱難與挑戰卻成了需要長期面對的話題。人生的歷程,剔除表面的、直觀的物質浮華,更多的表現為看不見的、隱晦的、難以言明的心路歷程。所謂世上多有嘆息聲,恰因人間常生不平事。 

  多少年前的一個黃昏,古老的幽州臺畔,一個曾經熱鬧非凡、光彩耀人的景點,走來一位神情抑郁、面色清峻的年輕人。他時而迎風佇立,時而仰天俯地,抑或徘徊躑躅。良久的沉默之后,他悵然慨嘆: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前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臺歌》

  發出這悲壯一嘆的,是初唐詩人陳子昂。幽州臺又名黃金臺,戰國時的燕昭王求賢若渴,曾置千金于臺上,廣招天下群賢,樂毅等人紛紛而至,燕國為之振興一時。當年讀時,心中納悶,22字的道白,似乎文不達意,甚至不合詩律。及至后來,再聯系陳子昂的生平傳記,方知這登高一嘆,意蘊悠遠,實乃千古浩嘆,名不虛嘆。

  一嘆為文。
   
  陳子昂(661―702年),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四川射洪縣)人。子昂生時,大唐立國數十載,經歷了將近四百年分裂動亂的一盤散沙聚為一壇。江山易主,然而文風仍然沿襲六朝余習,綺靡纖弱的詩風盛行,無關痛癢、極盡鋪陳之能事的文字,浮艷奢華,只見文字之美,不見思想抱負,像軟骨癥一樣,侵襲著詩人和讀者群體。經濟與政治漸臻繁榮,相比之下,文藝的春天卻遲遲未到。在陳子昂心目中,文以載道,當如屈原、阮籍這樣有真性情的古人高士,抒肺腑之言,發金石之聲,擲地鏗鏘,振人心胸。他不禁感嘆:文章道弊五百年矣。

  此嘆既出,他儼如軍前先鋒,力倡復興漢魏風骨的性情文章,其詩如匕,直插齊梁詩風的軟肋。于是,我們可以看到那三十八首風骨遒勁、文辭厚重的《感遇》組詩:

  本為貴公子,平生實愛才。
  感時思報國,拔劍起蒿萊。
  西馳丁零塞,北上單于臺。
  登山見千里,懷古心悠哉。
  誰言未忘禍,磨滅成塵埃。――《感遇組詩之三十五》 

  追溯圣賢與感喟時事,是他筆下重要的主題,而且文中多有“嘆”字。陳子昂剛寫出感遇組詩時,京城里一位叫王適的官員讀了之后立即作出大膽的預測,“此子必為天下文宗矣”。后來的事實也證實了其判斷的準確。其后的杜甫到他的故居拜謁時說,“公生揚馬后,名與日月懸”,將陳子昂與揚雄與司馬相如兩大文豪相提并論。陳子昂提倡的復古傾向也得到了古文運動首領韓愈的由衷稱贊:“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主張走通俗文藝路線的白居易也承認,“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此后,每到復古革新詩文之時,人們總要提起他的破冰之舉。作為唐代詩歌的第一個重要詩人,他登高振臂一呼,應者如云,盛唐詩歌的巨艦揚帆起航,乘風破浪。還歸道德文章本初的雅正之道,這一件善事,能做得到的文化人,并不多。 

  二嘆國事。

  陳子昂不僅是詩人之材,而且是胸懷天下的政治奇才。早在他剛剛為官時,唐高宗病逝,當時為了皇帝靈駕不西行擾民,保持安定,他冒死上書,坦陳利弊。《資治通鑒》作為資佐治國的正史,多引肱股大臣關于定國安邦的事件和言論。就在這本書里,所引陳子昂的奏疏、政論卻有四、五處之多。

  在“徐元慶刺官”事件中,陳子昂的奏疏也引起了朝野上下的注意。有一個叫徐元慶的人,父親被縣尉趙師韞殺害。后來趙師韞又升了官,徐元慶便改名換姓,在一處官驛工作,伺機等候,終于刺殺了成功,為父報仇。在當時的法治條件下,因為徐元慶的孝行可佳,得到了議事者的首肯,“欲紋渥鎩薄3倫影禾岢雋瞬煌目捶ǎ骯ㄗㄉ閉咚潰煲蘇ǎ緩簞浩溷棠梗園湫⒁蹇梢病薄U庖幌拭韉姆ㄖ喂鄣悖玫攪酥諶說母揭櫓С幀

  武則天稱帝后,任用酷吏,剪除異己,對李唐宗室大開殺戒,血雨腥風,可謂殺氣騰騰,天下莫不敢言。有一次武后召他問為政之要,陳子昂談古論今,從容應對,提出八項主張:勿用酷刑,整飭官吏,任用賢人,去疑存信,廣進言路,論功行賞,息兵安民,撫慰宗室。這八條建議,在當時萬馬齊喑、噤若寒蟬的年代,說得不好,就會有殺頭之罪。但陳子昂心系國運,關注民生,一番赤子之言,政治遠見,恰是醫治時弊的一劑良方。 

  可惜這樣的主張,卻是人微言輕,多不能被付諸實施,只能成為一紙雄文。 
   
  陳子昂體弱多病,但始終懷有一腔報國之心。曾經兩度出塞,希望為國立功。后一次出塞,隨武攸宜的軍隊討伐契丹,在漁陽的前軍進攻失利,全軍震恐。正在兵敗之際,身為管記(文字秘書,軍中的重要奏章軍報皆出其手)的陳子昂提出了以奇兵襲敵、主動請纓、直搗黃龍的作戰方案,剛愎自用的武攸宜也是拒而不用,“以其儒者,謝不納”,陳子昂又建議,惹得武攸宜勃然大怒。陳子昂知道兩人走不到一起來,于是保持沉默,不再發表高見。 

  三嘆身世。 

  成長的道路上,總會留下點點滴滴。陳子昂的身世,也如他在古幽州臺上的沉重嘆息,像一個巨大的驚嘆號,留給人們關于生與死、榮與辱、沉與浮的思考。 

  “砸琴事件”,是陳子昂出道時留下的一則佳話。他出生于一個經濟富有的家庭,身上是點錢的,而且輕財好施,但他內心深處,更希望能夠借助文章與才華揚名天下。初入京城,雖然滿腹經綸,“時人不知之”,正好遇到一個賣胡琴的,售價百萬,豪門貴族莫不能辨,他站了出來,說,我將以重金高價購買此琴。眾人驚訝,他笑曰,我擅長此樂。大家又問,能不能聽您彈奏?于是相約第二天在宣揚里一家星級酒店集中舉行演奏會,由他請客。在眾目瞪瞪之下,他把琴砸得粉碎,并說,我有好好文百軸,贈送給大家,不比這琴更雅嗎?酒喝了,琴摔了,錢付了,好文章送出去了,“一日之內,聲華溢郡”。

  陳子昂考上進士后,還作過《周受命頌》,取悅武后。心無芥蒂的陳子昂,純樸得如一塊玉石,對于新王朝,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對于這樣的蓋世之才,武后卻是賞而不用,諫而不納。升遷無望、居職不樂倒也罷了,陳子昂還曾受酷吏之害而入牢獄,飽受折磨。武則天任用大批酷吏,山雨已來風滿樓的時代里,出仕當官也成了一種潛在的生命威脅。許多官員在下朝時戚戚相望,不知明日是否還能再相見。或者一有風吹草動,便嚇得訣別,驚魂未定。如此的個人奮斗背景,對于陳子昂來說,其實成了一種痛苦的煎熬。 

  三十歲時,陳子昂的母親去世,終于有機會離開朝廷。回到自己的家鄉,在一片山水天地里,回味并反思這些年漂泊的生活。 

  又過六七年,他以父親衰病為由,辭官返鄉。守孝期間,結廬墓側,哀慟路人,“天下之人莫不傷嘆”。失去父親,他也是懷著失意之心,從戰場、從朝廷回到故鄉,這一個大孝子,是在哭祭父親,抑或是在哭告天下?從他那些動輒感嘆流淚的詩文里,可以想見當時的陳子昂,身心疲憊之極,哀痛之極:

  世上無名子,人間歲月賒。 
  縱橫策已棄,寂寞道為家。 
  臥疾誰能問,閑居空物華。 
  猶憶靈臺友,棲真隱大霞。 
  還丹奔日御,卻老餌云芽。 
  寧知白社客,不厭青門瓜。――《臥疾家園》

  然而,就在他人生中最為消沉的時候,一個致命的陰謀,如同一柄暗器,向身心憔悴的陳子昂襲來。縣令段簡――陳子昂老家的父母官――我們有必要記住這樣一個令人生厭的名字,因為這個家伙,直接導致了陳子昂的非正常死亡。關于段簡的害人之舉,《新唐書》中載:“縣令段簡貪暴,聞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納錢二十萬緡,簡薄其賂,捕送獄中。子昂之見捕,自筮,卦成,驚曰:‘天命不v,吾殆死乎!’果死獄中,年四十三。”認為段簡因財起意。而《舊唐書》的記錄稍稍不同:“子昂父在鄉,為縣令段簡所辱,子昂聞之,遽還鄉里。簡乃因事收系獄中,憂憤而卒,時年四十余。”剛過不惑之年的陳子昂,曾被武則天譽為“地籍英靈,文稱セ鋇囊淮〔牛駝庋ス世錚┧烙小 

  可是,陳子昂作為一個京官,雖然離職在家,但待遇還是有的,而且文名重天下。一個小小的七品芝麻官,何以這么大的膽子,竟敢加以迫害,顯然有悖常理。陳子昂被害之迷,其實可以在另一位唐朝詩人沈亞之的《上鄭使君書》中找到答案:“武三思疑子昂排擯,陰令桑梓之宰拉辱之,死于不命”。 

  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中,有相當一部分是因為卷入政治風波。而文人對于政治多數表現得天真無邪,就像一朵花兒,該放時就怒放。豈知武則天躺在臥榻之上向他咨詢建國方略,而年少天真的陳子昂提出的八項主張里,赫然有一條便是撫慰李唐宗室,這一條,正是針對武三思等人的。武三思豈不多疑,于是,一呶嘴,一跺腳,一指使,那個段簡縣令便心領神會,粉墨登場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投之大獄,百般迫害。任你滿腹才華,都在昏厥與痛楚里消亡。

  在那一座暗無天日的牢獄里,陳子昂發出了他無法傳達出來的浩嘆。幸好在幽州臺的那一聲嘆息,他已提前釋放,提前預感了。而他的詩文里,“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諸如此類的隱秘言語,也暗示了某種毀滅性的災難即將來臨。

  屈原在投江之前,也曾發出“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感嘆。文人的嘆息,有許多其實是一種哭泣與抗爭。幽州臺還在,斯人已不見。命運多舛、瘦弱多病的陳子昂在幽州臺的千年一嘆,就像一排延綿不絕的驚嘆音符,穿透長長的歲月,縈繞在人們心里,橫亙于唐詩的諸峰之間。

網載 2013-09-10 21:24:29

[新一篇] 徽商傳奇系列——胡雪巖

[舊一篇] 戰爭的引火索,有滿蒙第一美女之稱的葉赫部公主
回頂部
寫評論
相關閱讀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