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文化名人中,有兩個昌齡,一個叫張昌齡,一個叫王昌齡。張昌齡文辭優美,曾經得到唐太宗的大加贊賞,并且有過一段中肯的告誡談話,告誡他不要恃才傲物,以保萬全。不過,相較之下,開元、天寶年間的王昌齡詩名更大一些,雖然畢生沒有與皇帝近距離接觸,卻留下了自己的聲音,有“詩家夫子”、“七絕圣手”的美稱。詩歌盛于唐朝,唐朝的詩歌又多出自盛唐時期,盛唐時又多垂名千載的典范詩人。就像洛陽的牡丹園,集天下珍奇的花中之王于一地,滿目牡丹,爭奇斗妍,美不勝收。王昌齡,便是這牡丹園中的一朵奇葩。
王昌齡趕在了唐朝史稱最為繁榮的開元年間光榮地考上了進士,春風得意,隨后又在張九齡做宰相的時候“舉博學宏詞科”,做了汜水縣尉。“人生須達命,有酒且長歌”,王昌齡在他的早期生活里,呈現出了豪放的生活激情。由此,也決定了他的寫作主題。今天,人們已經忽視了他的官員身份,而是以邊塞詩人來定位王昌齡,主要是因為他的軍旅題材的幾首作品。實際上,王昌齡是否有過真實的軍旅生活,一直是一個未知數。從寥寥無幾的傳記材料中,沒有確切的資料證明他曾經歷和體驗過邊塞生活,最基本的理由是,在担任公職時間內,他是沒有那么多空裕的時間跑到遙遠的邊塞,官場紀律也不允許他這樣做。除非在出仕之前,或者,中途有過一兩趟與之相關聯的公差旅行。借用公差旅行寫作的,自古以來就屢見不鮮。
王昌齡的邊塞詩,生動而逼真。今天,我們可以沿著某些線索,抵達那個冷兵器時代。
漫漫邊關,風沙滿地,他踏雪而行。陣營相連,帳篷相接,那是一個浸洇著血與火、激情燃燒的地方,里面住著一群長年浴血疆場、置生死于不顧的漢子,他們的膚色被大漠的驕陽曬得黝黑,因為經年的征戰,有些士兵的盔甲,已被磨破。雪,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起來,王昌齡坐在篝火前,杯盞里的酒尚有余溫,將士們圍坐在他周圍。白天,他已見過他們在雪地里操練,旌旗獵獵,劍戟如林,紅纓如潮,呼聲震天,這是一支保家衛國的威武之師啊。有一個年輕的將領過來敬酒,王昌齡一笑,這仗打到什么時候呢。年輕的將領一仰脖,盡干杯中之酒,擲杯于地。王昌齡點頭,看來將軍是不破樓蘭終不還啊。目前的戰事如何呢?王昌齡又問。將軍微醺的面龐上已帶著笑容,告訴您,前方傳來捷訊,已報生擒吐谷渾。此番塞上之行,使王昌齡深有感觸。他是一個何等聰明之人,一系列的邊塞創作題材,已了然于心。
酒過三巡,樂隊奏樂了,那是一首故鄉的老歌,悲涼的離愁,如籠罩在長城上的積雪,揮之不去。滿堂喧嘩,忽地變作一派肅然,大家都安靜下來。有一位老兵的眼睛里,露出了閃爍的光。這一幕,被王昌齡捕捉到了。將士們這是思鄉了啊。他想起來,在長安,曾經遇到一個戰士垂老還鄉,可是,這位戰士沒有還鄉的歡樂,卻有數不盡的悲傷,出征前三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如今卻是他一人只身返回京城,沙場的苦有誰知道呢,也許不需要解釋,掀起衣服,裸露肌膚,身上那些星星點點的刀箭創傷不是可以說明一切么?回到住處,王昌齡輾轉難眠,醉里,挑著燈,奮筆疾書: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出塞》
就是這一首詩,被后世推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
自古以來,戰爭與愛情一直成為官方和民間討論和關注得最多的話題,王昌齡的聰明之處,就在于從作品中塑造了邊塞和閨怨這兩種習見的文學主題。他那些膾炙人口的邊塞詩,可能是借助于別人的敘述,和古代的邊塞詩歌傳統,發揮了自由的想象,展現了典型而逼真的邊塞生活場景。不過,從他夜宿灞上以及“昨聞羽書飛,兵氣連朔塞”的內容來看,一般人也許更傾向于王昌齡曾經有過短暫的軍營之旅。“無道吞諸侯,坐見九州裂”,“一人計不用,萬里空蕭條”,王昌齡晚年,安史之亂已經不可避免地發生,在他的邊塞詩里,既有對大將軍的激賞,也有對下層士兵的憐憫,以及對于朝廷的種種隱憂。
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上海風秋。
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從軍行七首・其一》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從軍行七首・其二》
關城榆葉早疏黃,日暮云沙古戰場。
表請回軍掩塵骨,莫教兵士哭龍荒。――《從軍行七首・其三》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北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從軍行七首・其四》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
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從軍行七首・其五》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葉城西秋月團。
明敕星馳封寶劍,辭君一夜取樓蘭。――《從軍行七首・其六》
玉門山嶂幾千重,山北山南總是烽。
人依遠戍須看火,馬踏深山不見蹤。――《從軍行七首・其一》
關于愛情,也一次次進入王昌齡的創作視野。長夜待君王的宮女,紅妝守空幃的青樓女子,她們的愁,在于等待愛情,等待情人的突然出現。王昌齡也許傾聽過這樣哀怨的訴說,他的筆下,充滿了對于沒有已經或者沒有獲得愛情、并且困擾于相思之中的女子的深深同情: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王昌齡《閨情》
一者充滿陽剛,一者充滿陰柔。王昌齡敏感的心靈中,裝滿了人間秋色,對于國家統一的期盼,對于家庭和睦的祈愿。
讓我們再來看看這個“七絕圣手”的朋友圈子――王之渙,高適,岑參,張九齡,王維,孟浩然,李白,崔顥……這么多的朋友高士,想想就叫人羨慕。王昌齡是一個喜歡交友的人,和孟浩然“數年同筆硯”,交情不可謂不深,而且有一則傳說顯示,孟浩然的死亡就因為王昌齡的到訪而開葷所致。孟浩然在長安求官期間,也與王昌齡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詩人李白聽說他被貶龍標,在路上又未能遇到,專門寫了一篇寄他的贈詩。但王昌齡的送別詩也尤為出色。有人統計過,在他所留下的182首詩里,有32首皆是以“送”字打頭,友人之多,可見也是熱情好客之人。中國文化史上的送客,確是一門學問,送客之間,十里長亭,飲酒長歌,越是怕別離,越是傷別離,越是情不能禁。別離里的悲歡情愁,得失自明,冷暖自知。有一點,盛唐文學界的圈子里,是最講團結的,名家很多,但相互之間盡管有許多性情上的差異,卻引為知己,一見如故,互相推崇,很少有關于糾紛的記載。
只可惜王昌齡詩名顯著,官運卻是不濟,新舊唐書中以“位不顯”來形容。張九齡被罷相,他也隨之遭到排擠,而且是兩次被貶,到蠻荒之野,做一個清閑的小官。在芙蓉樓送別好朋友辛漸時,王昌齡照例要作敘別心聲,他遠望蒼山,感慨不已,下筆時卻是風清云淡,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只兩行字,隱藏著豐富的潛臺詞,卻頂得上千言萬語。因為王昌齡的兩次被貶,加之“不護細行”,已經開始有很多不利的話語散布出來,弄得“謗議騰沸”。但王昌齡的聲音很清楚,不管世間如何變遷,不管別人對我怎么看,我還是我,我的心中依然如冰似玉,光明磊落,表里澄澈。
王昌齡后來棄官隱居,“安史之亂”時準備回歸鄉里,在濠州被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死因是不明的,可憐一代詩杰死于非命。
中國文化史上的文人被殺案例,一直受到廣泛的關注。初唐的陳子昂被縣令段簡所害,成為眾怒。而王昌齡的被殺,再一次引起了輿論的關注:
(昌齡)以刀火之際,歸鄉里,為刺史閭丘曉所忌而殺。后張鎬按軍河南,曉愆期,將戮之,辭以親老,乞恕,鎬曰:“王昌齡之親欲與誰養乎?”――《唐才子傳》
刺史閭丘曉,也是一個讀書人出身,竟然將一代文化名人殺害,實在是令人憤慨和震驚。一個優秀的詩人是可以隨便殺害的么?那位閭刺史未必太過于自作聰明了。再看這位閭大人,史載“素愎戾,驅下少恩”,倘若因為王昌齡的“不護細行”而觸怒自己,也不致于大動干戈,殺氣騰騰。閭丘曉圖了心中之快,他的死期也不遠了。宰相張鎬因其延誤軍期,也讓他品嘗殺頭的滋味,這個混賬東西,死到臨頭,還借口家有高堂、老而無依之類的話語來搪塞,張鎬含怒叱問,那王昌齡的高堂誰來奉養呢?!
閭丘曉這樣的惡官殺一百次不足惜。可王昌齡死一次,于文化,卻是不小的損失。
王昌齡是個有詩歌天賦的詩人,讓人一讀難忘。一些別人不經意的小片斷,小細節,都能引發他心中的滔滔才情。因為他懷著真情實感,加之精通韻律,故而其詩作精品疊出,每每被譜成樂曲,流傳于民間。據《集異記》載,開元年間,王昌齡和當時齊名的高適和王之渙到旗亭飲酒,正巧有梨園樂伶演唱當時的名曲。他們三人便私下打賭,看唱誰的詩多,即按此論實力排名前后。結果,有趣的是,樂伶們連唱了王昌齡的兩首。可以想見,王昌齡在當時的詩界樂壇,享有多高的聲譽。
網載 2013-09-10 21:2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