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有足夠的想象力,詩人韋應物種瓜,該是怎樣的情形?那年春天,他率性而為,放下手里的事情,跑到農田里,破土撒種,澆灌施肥,興致勃勃地開始學種瓜。
率性方鹵莽,理生尤自疏。今年學種瓜,園圃多荒蕪。
眾草同雨露,新苗獨翳如。直以春窘迫,過時不得鋤。
田家笑枉費,日夕轉空虛。信非吾儕事,且讀古人書。――韋應物《種瓜》
時隔不久,別人的田地里一片生機,他的園圃里還是雜草叢生,苗稀草廣,惹得農民們一陣發笑。韋應物雖寫得一手渾然天成的田園詩文,莊稼活做得卻并不體面,他自己也曾自嘲過,園廬既蕪沒,煙景空澹泊。常常是,閑望著田地里的星星豆苗,一轉身,又走進書齋,讀古人書去了。很顯然,種瓜于他,只是一種閑情與樂趣。
少年韋應物,對于種瓜之類的事情,應當是毫無興趣的。出生于韋姓豪門(有唐三百年間,出了十多個貴為宰相的高級人才,時有“城南韋杜,去天尺五”的俗語),雖然家道式微,韋應物也還是仰仗祖輩門蔭,進入宮廷,成為唐玄宗身邊的一名侍衛。豪門出身,累世高官,衣食無憂的貴族生活有時也會貽害無窮。少年時代的韋應物,是個十足的問題少年,據他自己后來的一篇懷舊詩可以得知,在這一階段由于極度的“尚俠”,沾染上了很重的流氓習氣,窩藏罪犯,賭博偷姬,識字無多,整日花天酒地,虛擲年華。
如果不是安史之亂,按照少年韋應物的種種行徑推測,極有可能發展成為一個高級潑皮無賴。叛軍臨城,大兵壓境,唐玄宗倉皇出逃,平日里所有的生活與秩序,立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些平日出入宮闈、扈從游幸、無事生非的皇家侍衛,也紛紛下崗。“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這一巨變,想必給年少的韋應物當頭一擊。大約是忽然又想起祖輩家訓,想起理想情操,韋應物良心發現,浪子回頭,開始折節讀書。很奇怪,有時影響到一生的重大改變,恰恰就是那么一件事,一個人,或者一句話。
從一個性格外向張狂的人,到含垢忍辱,含蓄內斂,再到后來的高雅閑淡;從一個不良少年,到自清污漬,立身高潔,再到后來成為一代名家。這期間,走過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心路歷程。韋應物的成長與轉變,在整個唐詩史上,幾乎是一個奇跡。他應該感謝兩個人:一個是當年讓他就業又失業的唐玄宗,一個是讓他想到種瓜繼而戀愛山水的陶淵明。
一個人學壞容易,學好卻需要一段時間。皇家侍衛不當了,放下刀槍,進入書房,做一個知書達禮的書生,就得要接受禮儀習俗的熏陶,橫直豎平、內圓外方地上規矩。好在韋應物還年輕,悟性也很高,祖輩們在血脈里積累延續的文化因子,又適時地萌發涌動了出來。在文字的熏陶之下,他漸漸削平癲狂,復歸平靜。“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進入太學讀書幾年,朝誦晚讀,青燈黃卷,韋應物出來時已是脫胎換骨,殺伐之氣全無,練得一手錦繡文章。他的筆下,已經能夠看見碧綠的山水,青青的禾苗,潺潺的流水。
隨著后來的出仕與遠行,走出書齋,放眼看天下,他看到了更廣闊的山河,看到了更湛藍的天空。
筆下即胸襟。看一個人的性情,最好的辦法是讀他的文字;看一個人的品位,看他的朋友。韋應物后來的朋友,都是顧況、劉長卿、皎然這些獨步天下的文壇圣手,大有談笑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之意。從模仿陶淵明的詩歌開始,韋應物也漸漸感悟到大自然給予他的悠閑神韻。滁州西澗,一個幽僻的去處,他卻兀自躲在那里,品味春光: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滁州西澗》
短短幾行詩,一個悠閑自若的太守形象,立刻躍然紙上。隨著不急不緩,張弛有度的語言節奏,我們感覺到的,是一派融融春意。而他,也成為那一蓬碧綠的幽草,獨自享受著一個明媚的春天。
最好的文章得自神來。韋應物心向自然,忘機之間,覓得了詩歌與人性的真諦。他賦予文字清幽與靈動,文字也給予了他寧靜與淡泊。
在所有的前輩詩人中,他有一個相去千載的朋友――陶淵明,他在天地之間,與斯人共通心氣。要閑,就悠閑到極致,散淡到無為之境。韋應物在陶淵明的文章里,得了陶氏這一脈精髓。除了獨坐西澗,他還會像當初種瓜一樣,欣欣然地“種柳西澗濱”,帶頭植樹,累得滿頭大汗,忙得不亦樂乎。或者,在閑暇的日子里,將滿院的花草一一修芟。再或者,取道東岡,捕殺野雉。當然,他的箭法和農技一樣,很是糟糕,但韋太守毫不在意,哈哈一樂,露出射翁之意不在雉的樣子。
很有趣,陶淵明這樣的角色,官并不大,位并不高,就因為辭官隱居,種田寫詩,卻換得了無數官場人的神往。在講求建功立業的盛世里,隱士沒有什么市場。但時隔不久,就會又誕生一批仿陶隱士來,影響了朝朝代代。韋應物所處的年代,已經是盛世之后的低落,他担當太守一職,負責一郡民眾的吃飯生計,所面臨的棘手問題,也不可謂不多,但韋應物當得也還算稱職,似乎已經掌握了從政與賦閑的兩不相誤,“世有征戰事,心將流水閑”,實行勞逸結合的辦法,適當減輕精神負荷,留給自己一定的時空境域,將個人的理想與社會的責任盡量協同一致。比如閑來種瓜,酒后作詩。
文人多好聚。翻開唐詩,文人之間,總有聚不完的酒會,說不完的閑話,敘不完的舊情。不過,文人的朋友圈子不容易大,不外乎那么幾個。幾經進退,韋應物到了蘇州做太守,當是他最為愜意的人生時光。他和身邊,聚集著一批文人雅士,且看他為詩人顧況專門安排的一次聚會,焚香郡齋,嘉賓滿堂,風雨飄灑,池閣清涼,“俯仰一杯酒,仰聆金玉章。神歡體自輕,意欲凌風翔。吳中盛文章,群彥今汪洋……”韋太守端坐在席上,朗聲勸菜,鮮魚大肉為時下所禁,但蔬菜水果尚豐,敬請大家多多品嘗啊。這席上,說不定就有瓜果出自韋應物親手栽植澆灌的呢。倘若是,韋應物可稱為種瓜太守了。因為清貧,他退職之后,干脆搬到蘇州的永定寺中寓居。文章太守,自后來愈多,白居易、蘇東坡,這些人,對于韋氏,無論人詩,俱是十分推崇。白居易《與元九書》說:“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蘇東坡對韋應物的五言詩更是激賞不已,曾有“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的句子,甚至模仿著韋應物的《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韻和了一首,寄給羅浮山中的鄧道士。蘇東坡也怪有意思,煞費苦心,翻唱一曲新詞,還被后人嘲笑了一番,說一點也不比人家韋應物的從容淡定。宋代的歐陽修到滁州做太守時,也學了韋應物的樣子,忙里偷閑,到醉翁亭邊去一個喝得爽歪歪的,陶然物外。當官很累,因為心系社稷,心系民瘼,既要當好官,又能看上去不累,這幾位,都是值得學習的。
屢訪塵外跡,未窮幽賞情。與其他幾位文章太守不同,韋應物卸任之后,就留在蘇州不走了。寓居在永定寺,永遠在這里安家落戶了,直到終老。韋應物的一生,始終處于出仕――閑居――出仕――閑居的循環之中,似乎與寺廟有著一種無法言狀的淵藪。日本的一位學者赤井益久先生,在韋應物的作品里,破譯了他的“高雅閑淡”風格的密碼,即在每一次出仕之后,總會到一個寺廟探訪,或者呆在那里生活一陣子。《唐國史補》中這樣描述他,“立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從佛門看紅塵,從紅塵到佛門,聯系到他半隱半仕的生活,韋應物似乎在兩者之間,尋求著某種精神平衡,而他想到達到的,大約就是人格的高潔吧。
種瓜太守韋應物沖淡閑適,性近陶潛,文和氣定,雖然新舊唐書不見傳,然后世評價愈高。從文字中看,這是一個脾氣溫和的詩人,但是,他的心中多少有些失落,“中心君詎知,冰玉徒貞白”,“無事久離別,不知今生死”,“孤鳥去不還,緘情從天未”,這些和他曾經憤而辭去洛陽丞一職相應和,大約和他處事不夠圓滑有關,頗有君既不見愛、吾獨愛江山的味道。貴人不賞識,那么,我就去種瓜,至少種瓜可以得瓜的。
網載 2013-09-10 21:2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