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莫惜金縷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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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蘅塘退士孫洙晚年不甘寂寞,擷取唐詩碩果中最為鮮美的肉瓤,編輯成《唐詩三百首》,被奉為圭臬。在這本選編書中,他悲憫而仁慈地將壓軸詩《金縷衣》的作者――由原先署名的無名氏,定格為杜秋娘。這使得幾乎快要被漫漫風塵湮沒的杜秋娘,如出岫的白云,重新美麗。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杜秋娘《金縷衣》
  
  以金線縫制的華麗衣裳,是世人夢寐以求的奢華之物。金縷衣,比起《紅樓夢》賈寶玉所穿的雀金裘,還要貴重許多。然而在杜秋娘的眼里,這樣價值不菲的寶物,與似水年華的青春相比照,顯得一點也不重要了。
  杜秋娘在這首曲子里,所要表達的,是兩句規勸性的含義,一則放棄金縷衣,珍惜年少時。二則有合適的花,一定要及時采摘佩戴,等到花葉凋零,便一切都為時已晚。聯系起來,就顯得有些曖昧,頗有些“人生得意須盡歡,莫待金樽空對月”的意思,規勸聽曲者及時行樂,內容是否健康,值得商榷,但一定與情愛有關。
  無論杜秋娘是不是這首詩真正的原創者,至少在她身為名動四郡的歌伎時,可以將這首既像情歌又像勸世箴言的曲子,演繹得情深意切。
  
  這位金陵美少女,以十五歲的花容月貌,更確切地說,以一首纏綿小曲打動了鎮海節度使李。某日,這位身為高官的皇室宗親李聚眾夜飲,觥籌交錯之間,自然少不了絲竹之聲,點歌聽曲遂成為酒席間的助興之舉。杜秋娘上場了,穿上戲裝,稍稍陪著飲了一點酒,顯得嫵媚動人。
  作為在藩鎮最高統帥府娛樂場所出現的藝人,必須是經過了嚴格的訓練,還要順暢人意,杜秋娘技壓群芳自不如說,而且,作為那晚最出色的樂伎,她的登場,贏得了賓客們形形式式的矚目。
  年過花甲的李垂垂老矣,聽了這首魂斷人腸的樂府詩,又眼見得含情脈脈的少女載歌載舞,再度燃起點點關于青春的熱焰。一聽,再聽,三聽,手舞之,足蹈之,吟唱之,一唱三嘆,回味不已。對于風燭殘年、富甲一方的李來說,金縷衣并不稀罕,他的人生中最珍貴的時光已經流淌了一大半。一朵花正在含苞欲放,李一伸手,便將這朵花兒摘下了。
  幸運的或者不幸的杜秋娘,于是成為這個幾乎可以稱是祖父的貴人侍妾,入住深深庭院。這種非正常的婚姻,可以有若干種推測。或者是李仗勢娶人,而民間出身的杜秋娘懾于權威,不敢有半點分辯。或者是杜秋娘投懷送抱,曲意奉迎,攀棲高枝。或者是李以美酒醉之,以金縷衣誘之,以提攜家族中人允之,而杜秋娘半推半就,順而從之。
  不過,杜秋娘恰因為這首曲子,甚至在沒有任何愛情準備的情況下,直接進入了她的第一次姻婚,成了一只籠中的金絲雀,成了節度使內廳的寵妾。按說,從此可以飽享富貴榮華,閱盡人間春色。可惜,嫁得郎君不如意,誰知郎君又生事。李以貪污行賄為能事,后來又抵制憲宗的削藩新政,專權一方,殺害朝廷大臣,甚而養兵圖叛。剛剛登基不久的唐憲宗對于這樣心懷異志的宗室高官,拍案而起。大兵壓境之時,李的外甥和牙將輕輕反戈一擊,將其擒拿獻于君側。數月之后,六十七歲的李被腰斬于獨柳樹下。年輕的杜秋娘,霎時成為風中一羽,任由狂飆摧折。
  
  籍入宮中,杜秋娘從此以罪臣奴婢的身份,侍奉君王。
  
  繼續唱歌。這樣的歌唱性質,又恢復了當初少女時代的賣藝生活,不過,卻是以一個罪臣之妾的身份,以一個孤獨的少婦的身份。眼前聽唱的對象,再也不是那個白發蒼蒼的李,而是一個風度翩翩、君臨天下的帝王。
  杜秋娘再一次亮開了圓潤的喉嚨,再一次邁開了輕盈的舞姿。靜悄悄的大殿之上,一只甜美的金絲雀放開了歌喉,纏綿悱惻,余音繞梁。
  因為善歌,因為善舞,大約還因為這首歌子,又打動了年輕的唐憲宗。“勸君惜取少年時”,杜秋娘強裝笑顏的一席唱,無意中贏得了一個年輕皇帝的歡心。這個有為的君王,風華正茂,志在圖強,仿佛是歌中的某一個方面,某一句韻律,擊中了心坎,不禁為之動容。杜秋娘人生中的第一個春天來了,她從李的惡夢中醒來,因禍得福,得棲高枝,金縷衣有了,錦衣花車,一應皆有。從此得寵君王側,從此花落帝王家。
  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為李妾。后叛滅,籍之入宮,有寵于景陵。――杜牧《杜秋娘詩并序》
  這首歌為杜秋娘帶來了真正的好運。三十歲的唐憲宗李純愛上了這位舞姬,不僅免除了她的罪名,而且還深得寵幸。
  唐憲宗在位,后宮嬪妃眾多,奇怪的是,他始終沒有冊立皇后。當時的郭貴妃,是郭子儀的孫女,她的母親又是唐代宗的女兒升平公主,唐憲宗登基九年,仍然不立皇后,群臣都上表擁立郭貴妃為后,但他始終沒有答應。《舊唐書》載,“帝后庭多私愛,以后門族華盛,慮正位之后,不容嬖幸”,想想也是,郭氏一門,功高位重,憲宗担心,如果立為后,干預他的隨意寵幸。直到憲宗駕崩,他的繼承人唐穆宗才冊立郭貴妃為皇太后。
  杜秋娘由一個平民女子,驟為王妃(節度使寵妾),旋淪為罪民,繼而被憲宗納為皇妃,并且得寵。一波三折,起伏沉浮,與當初上官婉兒的命運何其相似。
  “低鬟認新寵,窈裊復融怡”,杜秋娘沒有想到,與李的情緣剛盡,便開始了她真正的愛情。這一切,似乎來得太過突然。命運有時就是這樣捉弄于人。她的丈夫被人所殺,而她現在嫁的,正是殺掉前夫的人。這個人比起前夫李,更加有權有勢,而且更加有威有為。愛與恨相互交織,情與仇相融并存。
  
  年輕有為的憲宗皇帝,給了她無限的溫情與慰藉。偌大的皇城,暫時安存了一個少婦多愁善感的心靈,杜秋娘迎來了她人生中最為華美、最為安逸的歲月。
  
  花開無多,好景不長,唐憲宗四十三歲便告“暴崩”,帶著中興大業未竟的深深遺憾離世,杜秋娘后來的生活漸漸發生變化。繼位的唐穆宗讓她以“傅姆”(保姆)身份負責照看皇子李湊。由此也可以看出,杜秋娘在后宮中為人處世與才情,得到了后宮的普遍肯定。起碼有一點,她與郭貴妃的關系相處得較為融洽,否則,郭氏升為太后之后,威重后宮,也不會讓她負責照看自己的孫兒。
  失去第二個丈夫,對于杜秋娘的打擊是可以想見的。而她必須從痛苦從解脫出來,穆宗及時地委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給她,負責照看皇子,讓她老有所為。漳王李湊在她的精心調教下,“有中外望”,很可能成為一代君王,誰料節外生枝,在一場剿滅宦官的失敗舉事中,漳王李湊無端被誣,以勾結宰相為名坐貶,削為庶人。
  自唐穆宗以后,朝綱愈加紊亂。大唐初期精心營建的、嚴密有序的的組織機構,被藩鎮割據弄得四分五裂,心率失衡;接著是宦官亂政,勢力強大的宦官系統直接把持了軍權,廢立皇帝,已經不能由皇室和宰相來操作,有如腸胃嚴重失調;到了后來,黨爭四起,官場腐敗,有如造血的肝臟系統日漸僵化,越發不可收拾。唐穆宗死后,他的三個兒子竟然是由大小宦官們支配著輪流執政。
  漳王李湊被黜為巢縣公,擊碎了杜秋娘苦心經營的希望與夢想,是她人生中的最不能承受的打擊。“嶄嶄整冠佩,侍宴坐瑤池”的生活必須結束了!眼見得朝廷中風波驟起,禍事連連,安享晚年不成,杜秋娘含淚提出,請求放歸鄉里。
  “四朝三十載,似夢復疑非”。三十年的宮廷生涯,使她嘗盡了天上人間的得失沉浮。杜秋娘拄著杖,離開京城,離開那個曾經令她歡欣鼓舞的溫柔富貴鄉,令她傷心絕望的險惡是非地。
  只是,當年的裙裾飄飄的天真少女,已變成白發蒼蒼的老嫗。
  回到故鄉,原先的鄰居早已改換門庭,孤獨的她,只能黯然偏居一隅,默默度過余生。可憐當年曾經穿著金縷衣的女人,身披素服,趕著深夜,借了鄰人的織機,悄悄紡織一生的哀怨。也許,這位擅樂的老婦人,口里還會悠悠哼起那首吟唱了一輩子的《金縷衣》,“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青春已逝,她也曾有過壯麗的人生,最后復歸于平靜。她一面勞動,一面歌唱。唯有勞動,可以撫平她那顆病弱的心靈,忘卻種種傷痛。深夜里,幽幽的歌聲伴著機杼發出的單調而沉悶的聲響,穿透窗欞,漫向逼仄而破敗的小院……
  美人遲暮,窮病將終。事隔多年,多情的才子杜牧偶爾路過金陵,聽了關于她落魄潦倒的生活近況,聞之唏噓,借助于一樽烈酒,不吝筆墨,作了長長的《杜秋娘詩并序》,摹寫其一生情狀,發出“清血灑不盡,仰天知問誰”的浩嘆。他的好友張祜后來讀了這首詩,拍案叫絕,也做了一首《讀池州杜員外杜秋娘詩》,附之于后:“年少多情杜牧之,風流仍作杜秋詩。可知不是長門閉,也得相如第一詞。”大大夸獎杜牧的才華。
  杜牧在這長達五百多言的長詩里,對這位同姓的長者婦人給予了無限的同情,復原了一個巫山滄海的傳奇故事,傳唱了一則跌宕起伏的人生序曲,恢復了一個女性詩人應有的歷史坐標。
  金縷衣雖極其華貴,然而卻遠遠不及一去不返的歲月和情緣來得珍貴。杜秋娘也許早在年輕時,因為反復吟唱,深諳其中真諦。這個女子,為了青春和愛情,吟唱了一輩子。珍惜有限的人生年華啊,她以那支洞簫,以她的人生經驗,咽咽訴說著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這時候,大唐的晚風已經吹起了。

網載 2013-09-10 21:2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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