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美國哈佛大學奧林戰略研究所所長塞繆爾·亨廷頓發表了轟動一時的《文明沖突論》(1993年)。最近,他又在《文明的沖突與重建世界秩序》(美國《外交》雜志,1996年11—12月號)一書中,重申了他的觀點。他認為,文化的沖突在今后世界中將取代政治、經濟沖突,成為國際事務的核心,而非西方文化,特別是儒教文化和伊斯蘭文化與西方文化的對抗將“主導未來的全球政治”。他斷言,“人類歷史上最持久而且最暴戾的沖突,皆因文化歧異而生”(參見臺灣《中國時報》1993年6月22—25日)。
亨廷頓的這種文明沖突論,夸大不同文化差異的影響,為了粉飾大國霸權主義而煽動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緒,受到了國內外學者廣泛的批評。人們的批評,主要集中在文化與政治、經濟的關系方面,也涉及到西方文化和包括中華文化在內的東方文化的相互關系。對于各種文明的內在沖突,即文化發展的共同性問題,卻沒有加以注意。這一論題,雖為亨廷頓所不愿涉及,但對于人類文明的未來發展,卻至關重要,不可忽視。因為,不論東方文化還是西方文化,作為人類文明的共同財富,既有其不同的傳統和差異,更有其與政治、經濟密切相關的內在發展規律。在一個地球村變得越來越小的世界上,文化傳統差異的影響遠沒有人類面臨的未來挑戰那么重要。這就是,文明與愚昧、科學與迷信的沖突遠遠超出語言文字、歷史傳統、生活習俗等等造成的地域的、民族文化的差異。西方有西方的傳統宗教和新興的宗教,中國有中國的倫理傳統和迷信群體。在現代世界上,不同文化交往之間的摩擦和沖突遠不及科學思想和神秘主義之間普遍對立和沖突的重要和深刻。在每一種文明的內部,都貫穿著理智和野蠻、理性主義和信仰主義的尖銳矛盾。
近些年來,以宣傳各種神異信仰為內容的讀物在我國頗為流行,甚至暢通無阻。這種情況,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和深切思考。從日本奧姆真理教、北美和西歐人民圣殿教的慘劇,到國內種種非法宗教迷信群體的作為,對社會精神生活造成的災難性影響,不亞于毒品走私和犯罪。據極不完全的統計,1994年2月,僅北京的一些書店和書攤上,充滿迷信內容的讀物就達225種之多,其中,大學和科技出版社及省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占1/3以上(參見《偽科學曝光》,中國社科出版社出版,第36頁)。有學者指出,這是“一種文化倒退的現象”(同上書第25頁)。
為什么建國初期幾近絕跡的迷信讀物會如此泛濫成災?為什么趨向宗教的浪頭滾滾而來?從深層文化心理上看,我們缺少近現代科學文化的傳統,是一個重要原因。一方面,在社會急劇變革過程中,一些人對巨大的社會變革缺乏科學的認識,感到難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從而祈求某種神靈的保佑;另方面,在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深藏著許多超自然的迷信思想,可以作為習慣的心理憑藉。可見,解決這種深層文化心理的信仰問題,最根本的出路是提高全民族的科學文化素質,使科學思想深深植根于民族文化意識之中,引導人們向前看。從這個意義上講,這是一場文化心理的真正革命,是幾千年傳統文化定勢的深刻轉型和偉大創新。唯有在現代科學基礎上實現這種文化轉型,才可能帶來中華文化的全面振興。
在一個以農民為主體的國家,存在著種種迷信觀念,本來不足為奇。問題在于,某些黨政領導干部,一些知識分子也參與或支持各種迷信活動。問題更在于,有人將現代科學革命和傳統文化的復舊混為一談;甚至將古代文化中的神秘主義視為國寶,盲目地加以頌揚。因此,科學工作者、理論工作者和新聞媒體以及廣大的知識文化界,不能不在破除神秘主義、信仰主義的啟蒙事業中,担當起義不容辭的社會責任。
一個民族想要走在現代文明的前列,一刻也不能沒有科學思想的武裝。確認我們生活于其中的現實世界是唯一真實的世界,是一切科學認識的出發點和源泉;確認自然界的規律是不以任何精神力量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是一切科學思維的前提和核心。在科學實驗和邏輯推理中,貫穿著前提是否成立的問題,而不斷追問前提的真假,正是科學思維方式的特征,也是科學和迷信的分界。這種科學思想、科學思維方式雖然離不開從古代文化中吸取其精華,但必須在同傳統迷信觀念的長期反復斗爭中,才能逐漸得到鍛煉和發展。
中國的現實是,科學思想在民族文化意識中十分薄弱,難以抵擋根深蒂固的神異迷信觀念的侵擾。當今的反科學、新迷信浪潮充滿了經濟內容,掛起了各式各樣的“文化”招牌。這種新迷信思潮公開、半公開地舉起神秘主義、信仰主義的旗幟,嚴重沖擊著人們本來就很淡漠的科學信念。一些根本不懂科學的人,也辦起了什么“生命科學”、“人體科學”的“研究院(所)”;相當數量的粗俗巫師、算命先生,擺攤設點,招搖過市;許多荒唐的所謂宗教理論讀物大量印行,為迷信思潮推波助瀾,人們深受其害,如此等等。令人深思的是,這些人最得意的護身符竟是弘揚民族傳統文化!
在文明社會的各種社會意識形式中,神異信仰和宗教遠較科學出現得早。然而,人類社會在最近幾百年內創造的財富,遠較過去一切歷史時代多得多。究其原因,全賴于近現代科學文化的發展。現代科學的飛速前進,使社會財富驚人地增長的同時,極大地促進了各民族傳統文化的交流與融合,迅速改變著人類的精神面貌。在未來的世紀里,各種文化傳統的特征和影響肯定不會消失。但是,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我們生活的這個星球變得愈來愈小。可以預言的是,無論人們的宗教信仰、價值觀念還是生活習俗,都將隨著科學文化的普及和提高大為改觀。總的趨勢是科學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將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各種對超自然神跡的崇拜、傳統宗教信仰的影響將越來越縮小。文明進展的這種歷史進步趨勢,終究不可逆轉。
六十多年前,羅素在《宗教與科學》(1935年)一書中,相當正確地揭示了宗教與科學沖突的原因(參見該書商務印書館版第一章)。他的弱點是,認為兩者可以調和。然而,事實上,宗教對科學的斗爭,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八十年代初,羅馬天主教會雖然宣布為伽利略平反,但是,教皇仍然堅稱,科學不應過問宇宙存在的本身,“因為那是創生的時刻,因而是上帝的事務。”(參見霍金《時間簡史》,湖南科技出版社出版第110頁)宗教總想限制科學的發展,而它所依靠的主要手段,就是竭力宣揚神秘主義。可見,直到今天為止,科學理性和神秘信仰的沖突,遠未因為科學的勝利而得以結束。宗教和科學沖突,仍然是不可避免的。這就是文明發展的內在矛盾。
三十年多年前,波普指出,在一場浩劫之后,只要圖書館沒有被毀壞,重建文明是不困難的。這是因為,科學是人類的脊梁。借用這個論點,我們可以問,在進入廿一世紀的世界上,一個有著悠久文明傳統的民族,設若沒有科學,傳統將如何得以延續?一個沒有科學的民族,就像一座沒有現代藏書的圖書館,陳列室里盡管可以擺滿了各種古董和圣像,卻沒有可以足供人們迎接未來挑戰的精神財富。所以,唯有用現代科學思想重新鑄造我們民族的靈魂,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才可能在未來世界上發揮較大的影響。然而,這是一個極其艱難的任務。建設高度發展的科學文化,比實現經濟的繁榮,還要困難得多。因為,圖書館的建筑物破舊了可以拆遷重建,而要改變人們對傳統神象的崇拜和信仰,改變文化心理的習慣傾向,就更費時日了。
《國際歌》說得好,沒有神仙和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人類怎樣才能做到自己救自己?自己創造自己的命運?既不能靠神靈的保佑,也不能靠祖宗陰德的庇護,唯有靠自己的努力創造。把我們的理想、信念建立在現代科學的堅實基礎之上,人類才會擁有光輝的明天。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
當代思潮京39-41G0文化研究杜鎮遠19971997 作者:當代思潮京39-41G0文化研究杜鎮遠19971997
網載 2013-09-10 21:4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