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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二)
胡適
(一)
中國公學是因為光緒乙巳年(一九〇五)日本文部省頒布取締中國留學生規則,我國的留日學生認為侮辱中國,其中一部分憤慨回國的人在上海創辦的。當風潮最烈的時候,湖南陳天華投海自殺,勉勵國人努力救國,一時人心大震動,所以回國的很多。回國之后,大家主張在國內辦一個公立的大學。乙巳十二月中,十三省的代表全體會決議,定名為“中國公學”。次年(丙午,一九〇六)春天在上海新靶子路黃板橋北租屋開學。但這時候反對取締規則的風潮已漸漸松懈了,許多官費生多回去復學了。上海那時還是一個眼界很小的商埠,看見中國公學里許多剪發洋裝的少年人自己辦學堂,都認為奇怪的事。政府官吏疑心他們是革命黨,社會叫他們做怪物。所以贊助捐錢的人很少,學堂開門不到一個半月,便陷人了絕境。公學的干事姚弘業先生(湖南益陽人)激于義憤,遂于三月十三日投江自殺,遺書幾千字,說:“我之死,為中國公學死也。”遺書發表之后,輿論都對他表敬意,社會受了一大震動,贊助的人稍多,公學才稍稍站得住。
我也是當時讀了姚烈士的遺書大受感動的一個小孩子。夏
天我去投考,監考的是總教習馬君武先生。國文題目是““言志”我不記得說了一些什么,后來君武先生告訴我,他看了我的卷子,拿去給潭心休、彭施滌先生傳觀,都說是為公學得了一個好學生。
我搬進公學之后,見許多同學都是剪了辮子,穿著和服,拖著木展的:又有一些是內地剛出來的老先生,帶著老花眼鏡,捧著水煙袋的。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大的多;我是做慣班長的人,到這里才感覺我是個小孩子。不久我已感到公學的英文數學都很淺,我在甲班里很不費氣力。那時候,中國教育界的科學程度太淺,中國公學至多不過可比現在的兩級中學程度,然而有好幾門功課都不能不請日本教員來教。如高等代數、解析幾何、博物學,最初都是日本人教授,由懂日語的同學翻譯。甲班的同學有朱經農、李琴鶴等,都曾擔任翻譯。又有幾位同學還兼任學校的職員或教員,如但懋辛便是我們的體操教員。當時的同學和我年紀不相上下的,只有周烈忠、李駿、孫粹存、孫競存等幾個人。教員和年長的同學都把我們看作小弟弟,特別愛護我們,鼓勵我們。我和這一班年事稍長,閱歷較深的師友們往來,受他們的影響最大。我從小本來就沒有過小孩子的生活,現在天天和這班年長的人在一塊,更覺得自己不是個小孩子了。
中國公學的教職員和同學之中,有不少的革命黨人。所以在這里要看東京出版的《民報》,是最方便的。暑假年假中,許多同學把《民報》縫在枕頭里帶回內地去傳觀。還有一些激烈的同學往往強迫有辮子的同學剪去辮子。但我在公學三年多,始終沒有人強迫我剪辮,也沒有人勸我加人同盟會。直到二十年后,但懋辛先生才告訴我,當時校里的同盟會員曾商量過,大家都認我將來可以做學問,他們要愛護我,所以不勸我參加革命的事。但在當時,他們有些活動也并不瞞我。有一晚十點鐘的時候,我快睡了,但君來找我,說,有個女學生從日本回國,替朋友帶了一只手提小皮箱,江海關上要檢查,她說沒有鑰匙,海關上不放行。但君因為我可以說幾句英國話,要我到海關上去辦交涉。我知道箱子里是危險的違禁品,遂跟了他到海關碼頭,這時候已過十一點鐘,誰都不在了。我們只好怏怏回去。第二天,那位女學生也走了,箱子她丟在關上不要了。
我們現在看見上海各學校都用國語講授,決不能想象二十年前的上海還完全是上海話的世界,各學校全用上海話教書,學生全得學上海話。中國公學是第一個用“普通話”教授的學校。學校里的學生,四川、湖南、河南、廣東的人最多,其余各省的人也差不多全有。大家都說“普通話”,教員也用“普通話”。江浙的教員,如宋躍如、王仙華、沈翔云諸先生,在講堂上也都得勉強說官話。我初人學時,只會說徽州話和上海話;但在學校不久也就會說“普通話”了。我的同學中四川人最多;四川話清楚干凈,我最愛學他,所以我說的普通話最近于四川話。二三年后,我到四川客棧(元記厚記等)去看朋友,四川人只問:“貴府是川東,是川南?”他們都把我看作四川人了。
中國公學創辦的時候,同學都是創辦人。職員都是同學中舉出來的,所以沒有職員和學生的界限。當初創辦的人都有革命思想,想在這學校里試行一種民主政治的制度。姚弘業烈士遺書中所謂“以大公無我之心,行共和之法”,即是此意。全校的組織分為“執行”與“評議”兩部。執行部的職員(教務干事,庶務干事,齋務干事)都是評議部舉出來的,有一定的任期,并且對于評議部要負責任。評議部是班長和室長組織成的,有監督和彈劾職員之權。評議部開會時,往往有激烈的辯論,有時直到點名熄燈時方才散會。評議員之中,最出名的是四川人龔從龍,口齒清楚,態度從容,是一個好議長。這種訓練是很有益的。我年紀
太小,第一年不夠當評議員,有時在門外聽聽他們的辯論,不禁感覺我們在澄衷學堂的自治會真是兒戲。
(二)
我第一學期住的房間里有好幾位同學都是江西萍鄉和湖南醴陵人,他們是鄰縣人,說的話我聽不大懂。但不到一個月,我們很相熟了。他們都是二三十歲的人了;有一位鐘文恢(號古愚)已有胡子,人叫他做鐘胡子。他告訴我,他們現在組織了一個學會,叫做競業學會,目的是“對于社會,競與改良;對于個人,爭自濯磨”,所以定了這個名字。他介紹我進這個會,我答應了。鐘君是會長,他帶我到會所里去,給我介紹了一些人。會所在校外北四川路厚福里。會中住的人大概多是革命黨。有個楊卓林,還有個廖德璠,后來是都因謀革命被殺的。會中辦事最熱心的人,鐘君之外,有謝寅杰和丁洪海兩君,他兩人維持會務最久。
競業學會的第一件事業就是創辦一個白話的旬報,就叫做《競業旬報》。他們請了一位傅君劍先生(號鈍根)來做編輯。《旬報》的宗旨,傅君說,共有四項:一振興教育,二提倡民氣,三改良社會,四主張自治。其實這都是門面話,骨子里是要鼓吹革命。他們的意思是要“傳布于小學校之青年國民”,所以決定用白話文。胡梓方先生(后來的詩人胡詩廬)作《發刊辭》,其中有一段說:
今世號通人者,務為艱深之文,陳過高之義,以為士大夫勸,而獨不為彼什伯千萬倍里巷鄉間之子計,則是智益智,愚益愚,智日少,愚日多也。顧可為治乎哉?
又有一位會員署名“大武”作文《論學官話的好處》,說:
諸位呀,要救中國,先要聯合中國的人心。要聯合中國的人心,先要統一中國的言語……但現今中國的語言也不知有多少種,如何叫他們合而為一呢?……除了通用官話,更別無法子了。但是官話的種類也很不少,有南方官話,有北方官話,有北京官話。現在中國全國通行官話,只須摹仿北京官話,自成一種普通國語哩。
這班人都到過日本,又多數是中國公學的學生,所以都感覺“普通國語”的需要。“國語”一個目標,屢見于《競業旬報》的第一期,可算是提倡最早的了。
《競業旬報》第一期是丙午年(一九〇六)九月十一日出版的。同住的鐘君看見我常看小說,又能作古文,就勸我為《旬報》作白話文。第一期里有我的一篇通俗《地理學》,署名“期自勝生”。那時候我正讀《老子》,愛上了“自勝者強”一句話,所以取了個別號叫“希強”,又自稱“期自勝生”。這篇文字是我的第一篇白話文字,所以我鈔其中說“地球是圓的”一段在這里做一個
紀念:
譬如一個人立在海邊,遠遠的望這來往的船只。那來的船呢,一定是先看見他的桅桿頂,以后方能夠看見他的風帆。他的船身一定在最后方可看見。那去的船呢,卻恰恰與來的相反。他的船身一定先看不見,然后看不見他的風帆,直到后來方才看不見他的桅桿頂。這是什么緣故呢?因為那地是圓的,所以來的船在那地的低處慢慢行上來,我們看去自然先看見那桅桿頂了。那去的船也是這個道理,不過同這個相反罷了……諸君們如再不相信,可捉一只蒼蠅擺在一只蘋果上,叫他從下面爬到上面來,可不是先看見他的
頭然后再看見他的腳么……
這段文字已充分表現出我的文章的長處和短處了。我的長處是明白清楚,短處是淺顯。這時候我還不滿十五歲。二十五年來,我抱定一個宗旨,做文字必須要叫人懂得,所以我從來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淺顯。
我做了一個月的白話文,膽子大起來了,忽然決心做一部長篇的章回小說。小說的題目叫做“真如島”,用意是“破除迷信,開通民智”。我擬了四十回的回目,便開始寫下去了。第一回就在《旬報》第三期上發表(丙午十月初一日),回目是:
虞善仁疑心致疾孫紹武正論祛迷
這小說的開場一段是:
話說江西廣信府貴溪縣城外有一個熱鬧的市鎮叫做神權鎮,鎮上有一條街叫做福兒街。這街盡頭的地方有一所高大的房子。有一天下午的時候,這屋的樓上有二人在那里說話。一個是一位老人,年紀大約五十以外的光景,鬢發已略有些花白了,躺在一張床上,把頭靠近床沿,身上蓋了一條厚被,面上甚是消瘦,好像是重病的模樣。一個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后生,生得儀容端整,氣概軒昂,坐在床前一只椅子上,聽那個老人說話…….…
我小時最痛恨道教,所以這部小說的開場就放在張天師的家鄉。但我實在不知道貴溪縣的地理風俗,所以不久我就把書中的主
人翁孫紹武搬到我們徽州去了。
《競業旬報》出到第十期,便停辦了。我的小說續到第六回,也停止了。直到戊申年(一九〇八)三月十一日,《旬報》復活,第于一期才出世。但傅君劍已不來了,編輯無人負責,我也不大高興投稿了。到了戊申七月,《旬報》第二十四期以下就歸我編輯。從第二十四期到第三十八期,我做了不少的文字,有時候全期的文字,從論說到時聞,差不多都是我做的。《真如島》也從第二十四期上續作下去,續到第十一回,《旬報》停刊了,我的小說也從此停止了。這時期我改用了“鐵兒”的筆名。
這幾十期的《競業旬報》給了我一個絕好的自由發表思想的機會,使我可以把在家鄉和在學校得著的一點點知識和見解,整理一番,用明白清楚的文字敘述出來。《旬報》的辦事人從來沒有干涉我的言論,所以我能充分發揮我的思想,尤其是我對于宗教迷信的思想。例如《真如島》小說第八回里,孫紹武這樣討論“因果”的問題:
這“因果”二字,很難說的。從前有人說,“譬如窗外這一樹花兒,枝枝朵朵都是一樣,何曾有什么好歹善惡的分別?不多一會,起了一陣狂風,把一樹花吹一個'花落花飛飛滿天’,那許多花朵,有的吹上簾櫳,落在錦茵之上;有的吹出墻外,落在糞溷之中。這落花的好歹不同,難道好說是這幾枝花的善惡報應不成?”這話很是,但是我的意思卻還不止此。大約這因果二字是有的。有了一個因,必收一個果。譬如吃飯自然會飽,吃酒自然會醉。有了吃飯吃酒兩件原因,自然會生出醉飽兩個結果來。但是吃飯是飯的作用生出飽來,種瓜是瓜的作用生出新瓜來。其中并沒有什么人為之主宰。如果有什么人為主宰,什么上帝哪,菩薩
哪,既能罰惡人于既作孽之后,為什么不能禁之于未作孽之前呢?……"天”要是真有這么大的能力,何不把天下的人個個都成了善人呢?……"天”既生了惡人,讓他在世間作惡,后來又叫他受許多報應,這可不是書上說的“出爾反爾”么?……總而言之,“天”既不能使人不作惡,便不能罰那惡人。……
落花一段引的是范縝的話(看《自述》第三章),后半是我自己的議論。這是很不遲疑的無神論。這時候我另在《旬報》上發表了一些“無鬼叢話”,第一條就引司馬溫公“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銼燒春磨,亦無所施”的話,和范縝“神之于形,猶利之于刀”的話。(參看第三章)第二條引蘇東坡的詩“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第二條痛罵《西游記》和《封神榜》,其中有這樣的話:
夫士君子處頹敝之世,不能摩頂放踵敞口焦舌以挽滔滔之狂瀾,曷若隱遁窮邃,與木石終其身!更安忍隨波逐流,阿諛取容于當世,用自私利其身?(本條前面說《封神榜》的作者把書稿送給他的女兒作嫁資,其婿果然因此發財。所以此處有“自私利”的話。)天壤間果有鬼神者,則地獄之設正為此輩!此其人更安有著書資格耶!(《叢話》原是用文言作的。)
這是戊申(一九〇八)年八月發表的。誰也夢想不到說這話的小孩子在十五年后(一九二三)居然很熱心的替《西游記》作兩萬字的考證!如果他有好材料,也許他將來還替《封神榜》作考證哩!
在《無鬼叢話》的第三條里,我還接著說:
《王制》有之:“托于鬼神時日卜筮以亂眾者,誅。"吾獨怪夫數千年來之掌治權者,之以濟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誣民之學說得以大行,遂舉我神州民族投諸極黑暗之世界!嗟夫,吾昔謂“數千年來僅得許多膿包皇帝。混帳圣賢”,吾豈好詈人哉?吾豈好詈人哉?
這里很有“衛道”的臭味,但也可以表現我在不滿十七歲時的思想路子。《叢話》第四條說:
吾嘗持無鬼之說,論者或咎余,謂舉一切地獄因果之說而摧陷之,使人人敢于為惡,殊悖先王神道設教之旨。此言余不能受也。今日地獄因果之說盛行,而惡人益多,民德日落,神道設教之成效果何如者!且處茲思想競爭時代,不去此種種魔障,思想又烏從而生耶?
這種夸大的口氣,出在一個十七歲孩子的筆下,未免叫人讀了冷笑。但我現在回看我在那時代的見解,總算是自己獨立想過幾年的結果,比起現今一班在幾個抽象名詞里翻筋斗的少年人們,我還不感覺慚愧。
《競業旬報》上的一些文字,我早已完全忘記了。前年中國國民黨的中央宣傳部曾登報征求全份的《競業旬報》--大概他們不知道這里面一大半的文字是胡適做的--似乎也沒有效果。我靠幾個老朋友的幫忙,搜求了幾年,至今還不曾湊成全份。今年回頭看看這些文字,真有如同隔世之感。但我很詫異的是有一些思想后來成為我的重要出發點的,在那十七八歲的時期已有了很明白的傾向了。例如我在《旬報》第三十六期上發表一篇《茍且》,痛論隨便省事不肯徹底思想的毛病,說“茍且”二
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場大瘟疫,把幾千年的民族精神都瘟死了。我在《真如島》小說第十一回(《旬報》三十七期)論扶乩的迷信,也說:
程正翁,你想罷。別說沒有鬼神,即使有鬼神,那關帝、呂祖何等尊嚴,豈肯聽那一二張符訣的號召?這種道理總算淺極了,稍微想一想,便可懂得。只可憐我們中國人總不肯想,只曉得隨波逐流,隨聲附和。國民愚到這步田地,照我的眼光看來,這都是不肯思想之故。所以宋朝大儒程伊川說“學原于思”,這區區四個字簡直是千古至言。--鄭先生說到這里,回過頭來,對翼華、翼璜道:程子這句話,你們都可寫作座右銘。
“學原于思”一句話是我在澄衷學堂讀朱子《近思錄》時注意到的。我后來的思想走上了赫胥黎和杜威的路上去,也正是因為我從十幾歲時就那樣十分看重思想的方法了。
又如那時代我在李莘伯辦的《安徽白話報》上發表的一篇《論承繼之不近人情》(轉載在《旬報》廿九期),我不但反對承繼兒子,并且根本疑問“為什么一定要兒子”?此文的末尾有一段說:
我如今要薦一個極孝順永遠孝順的兒子給我們中國四萬萬同胞。這個兒子是誰呢?便是“社會”……你看那些英雄豪杰仁人義士的名譽,萬古流傳,永不湮沒,全社會都崇拜他們,紀念他們;無論他們有子孫沒有子孫,我們紀念著他們,總不少減;也只為他們有功于社會,所以社會永遠感謝他們,紀念他們。阿噲噲,這些英雄豪杰仁人義士的孝子
資孫多極了,多極了!……一個人能做許多有益于大眾有功于大眾的事業,便可以把全社會都成了他的孝子賢孫。列位要記得:兒子孫子,親生的,承繼的,都靠不住。只有我所養的孝子順孫是萬無一失的。
這些意思,最初起于我小時看見我的三哥出繼珍伯父家的痛苦情形,是從一個真問題上慢慢想出來的一些結論。這一點種子,在四五年后,我因讀培根(Bacon)的論文有點感觸,在日記里寫成我的《無后主義》。在十年之后,又因為我母親之死引起了一些感想,我才寫成《不朽:我的宗教》一文,發揮“社會不朽”的思想。
這幾十期的《競業旬報》,不但給了我一個發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機會,還給了我一年多作白話文的訓練。清朝末年出了不少的白話報,如《中國白話報》、《杭州白話報》、《安徽俗話報》(寧波白話報》《潮洲白話報》,都沒有長久的壽命。光緒宣統之間,范鴻仙等辦《國民白話日報》,李莘伯辦《安徽白話報》,都有我的文字,但這兩個報都只有幾個月的壽命。《競業旬報》出到四十期,要算最長壽的白話報了。我從第一期投稿起,直到他停辦時止,中間不過有短時期沒有我的文字。和《競業旬報》有編輯關系的人,如傅君劍,如張丹斧,如葉德爭,都沒有我的長久關系,也沒有我的長期訓練。我不知道我那幾十篇文字在當時有什么影響,但我知道這一年多的訓練給了我自己絕大的好處。白話文從此成了我的一種工具。七八年之后,這件工具使我能夠在中國文學革命的運動里做一個開路的工人。
(三)
我進中國公學不到半年,就得了腳氣病,不能不告假醫病
我住在上海南市瑞興泰茶葉店里養病,偶然翻讀吳汝綸選的種古文讀本,其中第四冊全是古詩歌。這是我第一次讀古體詩歌,我忽然感覺很大的興趣。病中每天讀熟幾首,不久就把這一冊古詩讀完了。我小時曾讀一本律詩,毫不覺得有興味;這回看了這些樂府歌辭和五七言詩歌,才知道詩歌原來是這樣自由的才知道做詩原來不必先學對仗。我背熟的第一首詩是《木蘭辭》,第二首是《飲馬長城窟行》,第三是《古詩十九首》。一路下去,直到陶潛、杜甫,我都喜歡讀。讀完了吳汝綸的選本,我又在二哥的藏書里尋得了《陶淵明集》和《白香山詩選》,后來又買了一部《杜詩鏡詮》。這時代我專讀古體歌行,不肯再讀律詩;偶然也讀一些五七言絕句。
有一天,我回學堂去,路過《競業旬報》社,我進去看傅君劍,他說不久就要回湖南去了。我回到了宿舍,寫了一首送別詩,自己帶給君劍,問他像不像詩。這詩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開端是“我以何因緣,得交傅君劍”。君劍很夸獎我的送別詩,但我終有點不自信。過了一天,他送了一首《留別適之即和贈別之作》來,用日本卷箋寫好,我打開一看,真嚇了一跳。他詩中有“天下英雄君與我,文章知己友兼師”兩句,在我這剛滿十五歲的小孩子的眼里,這真是受寵若驚了!“難道他是說謊話哄小孩子嗎?”我忍不住這樣想。君劍這幅詩箋,我趕快藏了,不敢給人看。然而他這兩句鼓勵小孩子的話可害苦我了!從此以后,我就發憤讀詩,想要做個詩人了。有時候,我在課堂上,先生在黑板上解高等代數的算式,我卻在斯密司的《大代數學》底下翻《詩韻合璧》。練習簿上寫的不是算式,是一首未完的紀游詩。一兩年前我半夜里偷點著蠟燭,伏在枕頭上演習代數問題,那種算學興趣現在都被做詩的新興趣趕跑了!我在病腳氣的幾個月之中發見了一個新世界,同時也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我從此走上了文學史
學的路,后來幾次想矯正回來,想走到自然科學的路上去,但興題已深,習慣已成,終無法挽回了。
丁未正月(一九〇七)我游蘇州,三月與中國公學全體同學旅行到杭州,我都有詩紀游。我那時全不知道“詩韻”是什么,只依家鄉的方音,念起來同韻便算同韻。在西湖上寫了一首絕句,只押了兩個韻腳,楊千里先生看了大笑,說,一個字在"尤”韻,一個字在“蕭”韻。他替我改了兩句,意思全不是我的了。我才知道做詩要硬記詩韻,并且不妨犧牲詩的意思來遷就詩的韻腳。
丁未五月,我因腳氣病又發了,遂回家鄉養病。(我們徽州人在上海得了腳氣病,必須趕緊回家鄉,行到錢塘江的上游,腳腫便漸漸退了。)我在家中住了兩個多月,母親很高興。從此以后,我十年不歸家(一九〇七一一九一七),那是母親和我都沒有料到的。那一次在家,和近仁叔相聚甚久,他很鼓勵我作詩。在家中和路上我都有詩。這時候我讀了不少白居易的詩,所以我這時期的詩,如在家鄉做的《棄父行》,很表現《長慶集》的影響。
丁未以后,我在學校里頗有少年詩人之名,常常和同學們唱和。有一次我仿了一首五言律詩,押了一個“頡”字韻,同學和教員和作的詩有十幾首之多。同學中如湯昭(保民)、朱經(經農)、任鴻雋(叔永)、沈翼孫(燕謀)等都能作詩;教員中如胡梓方先生、石一參先生等,也都愛提倡詩詞。梓方先生即是后來出名的詩人胡詩廬,這時候他教我們的英文,英文教員能做中國詩詞,這是當日中國公學的一種特色。還有一位英文教員姚康侯先生,是辜鴻銘先生的學生,也是很講究中國文學的。辜先生譯的《癡漢騎馬歌》,其實是姚康侯先生和幾位同門修改潤色的。姚先生在課堂上常教我們翻譯,從英文譯漢文,或從漢文譯英文。有時候,我們自己從讀本里挑出愛讀的英文詩,邀幾個能詩的同學分頭翻譯成中國詩,拿去給姚先生和胡先生評改。姚先生常
勸我們看辜鴻銘譯的《論語》,他說這是翻譯的模范。但五六年后,我得讀辜先生譯的《中庸》,感覺很大的失望。大概當時所謂翻譯,都側重自由的意譯,務必要“典雅”,而不妨變動原文的意義與文字。這種訓練也有他的用處,可以使學生時時想到中西文字異同之處,時時想某一句話應該怎樣翻譯,才可算“達”與“雅”。我記得我們試譯 ThommsCampbell Soldier’s Deram一篇詩,中有Scaurecrow一個字,我們大家想了幾天,想不出一個典雅的譯法。但是這種工夫,現在回想起來,不算是浪費了的。
我初學做詩,不敢做律詩,因為我不曾學過對對子,覺得那是很難的事。戊申(一九〇八)以后,我偶然試做一兩首五言律詩來送朋友,覺得并不很難,后來我也常常做五七言律詩了。做慣律詩之后,我才明白這種體裁是似難而實易的把戲;不必有內容,不必有情緒,不必有意思,只要會變戲法會搬運典故,會調音節,會對對子,就可以謅成一首律詩。這種體裁最宜于做沒有內容的應酬詩,無論是殿廷上應酬皇帝,或寄宿舍里送別朋友,把頭搖幾搖,想出了中間兩聯,湊上一頭一尾,就是一首詩了:如果是限韻或和韻的詩,只消從韻腳上去著想,那就更容易了。大概律詩的體裁和步韻的方法,所以不能廢除,正因為這都是最方便的戲法。我那時讀杜甫的五言律詩最多,所以我做的五律頗受他的影響。七言律詩,我覺得沒有一首能滿意的,所以我做了幾首之后就不做了。
現在我把我在那時做的詩鈔幾首在這里,也算一個時期的紀念:
秋日夢返故居(戊申八月)
秋高風怒號,客子中懷亂。撫枕一太息,悠悠歸里闬。
入門拜慈母,母方撫孫玩。齊兒見叔來,牙牙似相喚。拜母復入室,諸嫂同炊舞。問答乃未已,舉頭日已旰。方期長聚首,豈復疑夢幻?年來歷世故,遭際多優患。耿耿苦思家。聽人譏斥雞。(玩字原作弄,是誤用方音,前年改玩字。)軍人夢(譯 Thomas Campbell’s A Soldier’s Drem)(茂中)籍聲銷歇暮云沉,耿耿天河燦列星。戰士創痍橫滿地。倦者酣眠創者逝。枕戈藉草亦蘧然,時見芻人影搖曳。長夜沉沉夜未央,陶然入夢已三次。夢中忽自顧,身已離行伍,秋風拂襟袖,獨行殊踽踽。惟見日東出,迎我歸鄉土。縱橫阡陌間,盡是釣游跡,時聞老農刈稻歌,又聽牛羊嗥山脊。歸來戚友咸燕集,誓言不復相離別。嬌兒數數親吾額,少婦情深自嗚咽。舉室爭言君已倦,幸得歸休免征戰。驚回好夢日熹微,夢魂渺渺成虛愿。(芻人原作芻靈,今年改。)
酒醒(已酉)
酒能銷萬慮,已分醉如泥。燭淚流干后,更聲斷續時,醒來還苦憶,起坐一沉思。窗外東風峭,星光淡欲垂。
女優陸菊芬演紡棉花(己酉)
永夜親機杼,悠悠念遠人。朱弦纖指弄,一曲翠眉顰。滿座天涯客,無端旅思新。未應兒女語,爭奈不勝春!
秋柳 有序 (己酉)
秋日適野,見萬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質,際茲高秋,獨能迎風而舞,意態自如。豈老氏所謂能以弱存者耶?感
而賦之。
但見蕭颼萬木摧,尚余垂柳拂人來。西風莫笑長條弱,也向西風舞一回。(西風莫笑,原作“憑君漫說”,民國五年改。長條原作“柔條”,十八年改。)
(第3卷第 10期,約1931 年8、9 月間出版)
2022-12-08 18:57:51
稱謂:
内容: